王宇轻轻抹去妻子流下的泪滴,低声说:“放心吧,我自有分寸。”
翌日,太傅王莽家宅之外忽然出现了大片斑驳的血迹,腥臭冲天。太傅大怒,整个长安城震动,一时间人仰马翻。太傅长子王宇趁机进言,只说天降异象,外戚衞氏一族迁中山一事理当暂缓。
王莽冷冷地看着自己的儿子,不辨喜怒,只是拍了拍手。立刻有侍衞扭送着一个马夫模样的男人出来,那人环顾一圈,扑通一声跪下:“太傅饶命!”
“谁指使你往我家宅墙上泼血的?”王莽眯了眯眼睛,声音中蕴含着无限威严。
那人踌躇了片刻,即刻屈服了,指着现场的两人:“是……王大人……和他的妻舅吕大人。”
王宇和吕宽见状脸色煞白,踉跄着倒退了半步,却不否认。
“宇儿,你认不认?”王莽声音中透露着一丝疲惫,沉声问道。
“父亲,陛下的生母出身于衞氏,衞氏不可动啊!”
王莽闭了闭眼睛,那张净白的脸上忽然起了一层令人不安的红色:“竖子!还如此执迷不悟!”
他细长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狠戾的光芒,一挥手道:“通通带下去!”
“父亲!这样做,人心必失啊!父亲!”
儿子的声音渐渐远去了,身边却有一个阴沉的声音靠近,低声地说:“太傅,还在犹豫吗?”
“宇儿……毕竟是我的儿子啊!”
“可是为了这千秋万代,这万世苍生……太傅,当下决断啊!”
屋子里一片冷寂,良久,王莽抬起头:“你所说的灵咒……当真能灵验?”
“万无一失,确保太傅您能坐拥天下,享万世春秋。”
王莽闻言眸中闪过一丝兴奋而诡异的光芒,终于点了点头。
那一晚,是吕焉最后一次见到王宇。
他坐在潮湿阴暗的地牢中,神情凝肃却又带着文人雅士曲水流觞时的高雅。看到妻子走近的时候,王宇站起来,微微皱着眉道:“你怎么来了?”
她忍着泪,去握住他的手。他的手还是温暖而干燥的,就像他时时能保护自己一样,充满着安全感。
“你还有着身孕,怎么能来这裏呢?”他轻声责怪她,又微笑道,“赶紧回去吧。等父亲生完气了,我就能出来了——最好他能一怒之下将我贬到别处去,这样我就带着你和儿子远离这裏。”
“你怎么知道是儿子?”她破涕为笑。
“女儿也好。”他慢慢将她的掌心贴在自己脸颊上,闭上了眼睛。
片刻的温存之后,吕焉想起了什么,从自己带进来的竹篮里取出了一小壶酒:“夫君,地牢湿寒,我带了些酒给你暖身。”
牢役开始催促,她只能看着他喝下一杯,就不得不眷眷不舍地离开了。走出大门的时候,她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地牢中光线晦暗,青年却有着温和的琥珀眸色,淡淡地看着她,如同一汪明净的水,包容宽和。可是片刻之后,那湖水突起波澜,他脸色变得古怪而狰狞,旋即倒地不起。
“夫君!”吕焉大骇。那杯酒!
父亲特意嘱咐自己带来的那杯酒……
她不顾一切地往回奔去,然而早有准备的侍衞已经拦住了她,声音冷酷:“罪妇王吕氏,太傅有令,因汝有孕,待生产之后,再行定罪。”
公元二年,太傅王莽欲将汉平帝母族衞氏封至中山国,其子王宇苦劝,王莽不纳。王宇及其妻舅以血酒洒家宅,以此为“异象”,劝说王莽。后王莽察觉,鸩杀亲子,并借机牵连衞氏一族,诛杀豪门大户若干,一时间朝野震动,人人皆谓“太傅大义灭亲”。
而史实的背后,却是在那一晚,王莽带着术士来到了监牢。
他看着长子扑倒的那一幕,眸色中闪过一丝悲凉,旋即却被更强大的一种情绪取代了。这个末世枭雄神色淡漠地对术士说:“开始吧。”
术士小心地点燃了七盏灯,以特别的方式摆放在角落里。灯光衬得他们脸色青白,有些诡异得恐怖。
一长串的咒语之后,原本扑倒在地的王宇的尸首渐渐干瘪萎缩,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而王莽站在旁边,神色痛苦坚忍。直到子夜之后,术士才收声,哑声说:“子嗣之血,当可长生——法术已成,恭喜大人,自此魂魄千年不灭。”
是夜,王宇之妻吕焉得人相助,从牢中脱困,自此再无踪影。
二十一年之后,昆阳大战。
战事进行到末期,寡不敌众的起义军已经节节败退,而王莽军占领昆阳后,扼住了战略要塞,再往南攻克南阳指日可待。即将尘埃落定那一刻,起义军中的年轻将领刘秀秘密带来了一对母子,将他们安置在了昆阳城左近的青龙潭谷底。
是夜,潭水平静无波。那女子望向北方,夜风带起了她的满头白发,昔日红颜早已不在。她低声问:“我再问你一遍,这件事……你不后悔?”
“为父亲报仇,虽死不悔。”年轻人穿着玄色长袍,同样有着一双琥珀色的眼眸,和坚定温润的表情。
“孩子,不用你死去。只是我们衞家的后代……会因这个法阵而受到诅咒罢了。”女人闭了闭眼,“当日那老贼杀了你父亲,启用禁血咒,为的是千秋万代,灵魂永不衰竭——如今,我们不过是以血还血罢了。”
年轻人立得挺直:“他改制至今,闹得民怨沸腾,这些皆是父亲当年不愿看到的。母亲,我们必须阻止他。”他顿了顿,神色平静无畏,“不论付出什么代价。”
青龙潭蒸腾起来,像是有人打碎了这面银色的镜子,袅袅而起的巨大云团,直直扑向了昆阳城。
“云坏如山,坠于营头,其下覆军杀将,血流千里。”
胜券在握的王莽军突然见到了云头坠落、陨星横飞的场景,一时军心大乱。刘秀带着援军自南而来,裡外夹击,王莽军溃不成军。
而千里之外,王莽忽然觉得胸口一闷,仿佛有人重重击打在后背上——他并未传唤御医,却急急传召术士至跟前。
二十一年过去了,那名术士早已衰老,如今是满头白发,王莽却始终如同当年一般,形貌毫无变化。他紧紧盯着术士,问道:“如何?”
术士躬身磕头:“陛下,有人以血破血,正在压制当年的禁血咒!”
“什么?!当时你不是告诉我说此咒无人可破吗?!千秋万载,灵魂不灭?”王莽大怒。
“陛下,您的魂魄依旧永不会灭——只是,您的子嗣似乎以血还血,找到了一种封印的方法。”术士苦笑道,“这种封印法术反噬极大……我不知道他们竟会如此决绝。”
是年九月,起义军攻破长安,斩杀王莽,其首级被历代王室所存,后不知所踪。
被安清夜从冰水里捞起来后,弥川过了好久才缓过来。她不停地打着喷嚏,断断续续地将自己“见到的历史”讲完,然后抬头问衞行:“是这样吗?”
衞行惨然一笑:“不错,这就是我家祖上的过往。衞零,也就是王宇公的儿子,为了破除王莽的禁血咒,以血破血……”
“什么是禁血咒?”弥川问道。
“小姑娘,我问你,一个普通人若要长生不老,可有什么办法?”
弥川仔细想了想,斟酌回答:“繁衍后代,让血统一直传下去。”
“呵,不错。这是普通人的做法。但是王莽选择了最残酷的一种,他将儿子的血脉吞噬,以确保自己长生不死。”衞行顿了顿,叹道,“为了破除这法术,衞零公以自身为献,用了云坏如山的法阵,大破王莽军队,封印了王莽的魂魄。但是我们衞家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我们的血液作为封印的力量,必须鲜活且绵延不绝,代代相传。作为反噬的后果,我们不能受伤。但凡破了一个伤口,血液就很难止住。历代的衞家人,为此死去的不计其数。”
“除非回到咒语的发起地青龙潭,这冰冷的潭水能够止血。”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这就是我们的居所始终不能远离这裏的原因。近两千年过去了,我们身上的枷锁却未打开,我的儿子……我不想他过着和我一样的生活。我的祖父告诉我,只有打开这个盒子,衞家的禁咒才能解开,可是我们尝试过很多办法,都没有成功……”
“王莽是个激进的改革者,没有任何统治者愿意见到他的存在。想不到他竟是以这样的方式消失的。”安清夜叹了口气,转而问道,“那么,这个盒子里,藏的究竟是什么?”
衞行双目有些无神,只是抱紧了怀中已经昏睡过去的孩子,摇了摇头。
安清夜重新捧起那个木盒,端详锁孔的形状。
蓦然间,一个古怪而大胆的想法跃入脑中,他喃喃地说:“我可能猜到钥匙是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