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迷糊糊之中,感觉到有冰凉的液体,涂抹在了自己的手上。
一阵苏苏麻麻的阵痛,那药涂在伤口处,很快便氤氲散开,原本皮开肉绽的地方,顿时感到清清凉凉的,针刺一般的痒。
手指微动,景宁蒙胧的耳畔,传来了一个苍老持重的声音。
“宁贵嫔主要是过度劳累愁忧,气闭塞而不行,再加上气血虚弱,才体力不支昏倒。臣已经开了一副安神静心的方子,只要按时服用,会有好转……”
意识模糊,她听得不真切,可还是听得出,那是太医院的院判胡德清。他是从五品的内廷供奉,向来只随侍君主,如今,要为一介区区的贵嫔诊症,倒是有些委屈了他。
可,她迷迷糊糊地听着,还是忍不住哂然失笑。
晕倒,不过是因为她早起,又没有用膳,腹内空空地两地奔波,才导致了体力不支。
其实说穿了,她就是饿昏的,可这院判老头儿居然说出了个“愁忧,气闭塞”之类文绉绉的诊断,听上去很玄,大抵就是在说她抑郁愁苦、体弱染病罢了。
想来,后宫妃嫔各个养尊处优,即便不是疑难大症,诊治的太医也要如履薄冰,谨小慎微,否则稍有差池,主子们便会责怪太医失职无能。可她们平日里吃的是炊金馔玉,喝的是琼浆醴酪,能有什么大病?
不过是相思成疾,期盼皇宠罢了。这个胡德清说她愁忧,该是按了妃嫔们固有的心思。
但他恐怕不知道,她本就是宫婢出身,身体自不比那些高贵的妃嫔,娇贵柔弱,风一吹就倒。她经由内务府悉心调|教过,这点小伤,不过是以往的九牛一毛。
“至于宁贵嫔脸上的伤,一日三次的换药,调养得当的话,一月之后,应该是不会留下疤痕的……”胡德清的声音兀自低沉,床边坐着的人却摆了摆手,示意他先行退下。
拿过绞了温水巾绢,他轻轻擦拭着她那血肉模糊的手背,微凉的手指,沾了少许冰凉细腻的药膏,轻轻涂抹,轻柔和缓的样子,仿佛她是他最珍视的宝贝。
“药可好了?”
磁性干净的声音,恍若明媚着冰雪的幽泉,冰凌疏淡,却含着一抹致命的魅惑。
“回禀皇上,胡院判嘱咐,宁主子的药需小火慢熬,大概还有半个时辰。”
低沉清淡的女子嗓音,这个站在床边轻声禀报的,是秋静。景宁耳畔听得真切,思绪却渐渐飘得远了。
一直以来,她都没想过秋静和冬漠原来的身份。
一个沉稳内敛,一个张扬冷艳,性子迥异,却同有着一张闭月羞花的脸。这样的美貌,在宫里头,是攀上枝头的资本。
可她们却都被派来了承禧殿,被派到了自己身边,想想,该是和她一样,为他所用,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棋子罢了。可同样是侍寝,自己被封赏,她们却只能当奴婢,秋静和冬漠的心裏,难道不会嫉妒,不会怨恨么?
一时间,景宁苦笑,心底忽然有了一种不知该如何面对的尴尬。
“既然醒了,就起来吧,你脸上的伤口还需涂药!”
耳畔,忽然有一个似笑非笑的声音响起,三分关心,三分戏谑,慵懒调笑,宛若粼粼的春|水荡漾。
唇边的那抹笑意蓦地僵住,景宁的脸颊红了红,扯起嘴角,心中微叹,还是不情愿地睁开了眼。
入目的,是一双深邃明澈的黑眸,宛若氤氲着雾霭的寒潭,幽淡如墨,静水流深,眼底,含着一抹玩味,正笑意清浅地望着她。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皇上的眼睛……”不过是多睡了一会儿,多听了一会,以为自己做得逼真,却想不到,他这般心明眼亮,早就看穿。
景宁将嘴角弯成微笑的样子,可轻轻一扯,就牵动了脸上的伤,疼得她“嘶”的抽气。
“又是叹气,又是轻笑,若是朕再不察觉,岂不是老糊涂了!”
薄唇轻轻勾起,挑起了一抹好看的笑靥,他说着,伸出修长白皙的手,端起她带着伤的下颚,细细观瞧,黑眸中含着一抹温和的专注。
“还疼么?”
肌肤相触的刹那,感觉到的,是温润的冰凉,她轻轻垂下眼捷,自嘲地抿唇,摇头,淡笑,“臣妾原本就是一介奴婢,这点小伤根本不算什么……”
比起在内务府吃过的苦,比起在锺粹宫受过的严苛调|教,这点小小擦伤,真的是太轻太轻。
镂空铜炉中燃着安神的熏香,烟气缭绕,满室怡人的芬芳;他望着她,不语,倏尔,仿佛有一声淡若云烟的叹息,从那两片薄唇中轻轻滑出——
些许苦,些许无奈,又似带了三分的宠溺和心疼。
镂空铜炉中燃着安神的熏香,烟气缭绕,满室怡人的芬芳;他望着她,不语,倏尔,仿佛有一声淡若云烟的叹息,从那两片薄唇中轻轻滑出——
些许苦,些许无奈,又似带了三分的宠溺和心疼。
景宁心弦蓦地一紧,怔怔抬眼,对上的,依然是那一双淡定清然的眼,深邃,幽静,蕴藏了一抹她看不懂亦看不透的东西。
晚照的余晖顺着门廊轻轻流泻,那一抹氤氲缱绻的香雾中,他转眸,她抬首,他明黄锦缎卓拔如玉,她长发垂肩倔强似雪,两相对望,隽永成了一副静好的画。
半晌,他拿起手边那精致的药瓶,沾了些许,小心翼翼地为她涂抹伤口,轻柔周到,动作娴熟,像是曾经处理过很多次。
“女为悦己者容,朕还是喜欢看你安然的样子……”
夕照迷离,轻轻地洒在他一袭明黄的锦缎长袍上,璀璨氤氲,泛着一抹刺眼的白。她静静地望着他,没有抗拒,听之,任之,侧着脸,却不在乎,此刻的自己,满脸血痕,脸颊肿胀,已然丑陋不堪的模样。
他的手,很凉;指尖的药,也是凉的,散着一抹百花的清香。这般近在咫尺的距离,她甚至闻得到他身上的淡淡的龙涎香的味道。
“皇上这般,难道不怕其他妃嫔去太皇太后那里闹么……”
她知道,自己这般明目张胆地陷害福贵人,实在是弄出了太大的动静。
震慑也好,栽赃也罢,恐怕不到半日,后宫中就会流言满天。所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就算是皇后那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太皇太后那儿,众妃嫔那儿,都不会这么轻易放过她。
更何况,如今,中宫皇后那边,被她半吓半哄,已经捆住了手脚;钮祜禄皇贵妃被她拉拢劝诫,如果不是个疯狂失了心智的人,就一定不会再有什么大动作;而皇长子那里,皇上一系列怀柔的政策,惠贵人安心,纳兰大人亦安心,可暂保无忧。
后宫,已然制衡;她,也暂时没有什么用处了。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况且,臣妾本是一介奴婢,承蒙皇恩,才被破格晋封为嫔。如果,现在皇上为难,大可将臣妾贬至冷宫……”
她说得悲悲戚戚,却在不经意间,微微抬眼,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神色。
他是皇上,贵为九五至尊,却还是要被宫闱的蝇营狗苟捆住手脚,这其中,实在有着太多太多的无可奈何。
这,她懂。
可若是有心,他要保她,也不是不可能的……
迷离的晚照静静流泻,他整个人就笼在一层淡淡的光晕中,卓拔的身姿,在雪白的墙壁上,投下了一抹单薄细长的影子。
“朕记得,那日曾与你许诺,保你今后无忧……”
他的声音轻轻的,淡淡的,恍如浓郁在雾霭中的晨曦,含着一抹疏淡的亲密。景宁愣愣地抬首,那被深深锁在记忆里的那一夜承欢,霎时,又在她的脑海,鲜活了起来。
他的声音轻轻的,淡淡的,恍如浓郁在雾霭中的晨曦,含着一抹疏淡的亲密。景宁愣愣地抬首,那被深深锁在记忆里的那一夜承欢,霎时,又在她的脑海,鲜活了起来。
她曾极近挑逗,布下了温柔缠绵的陷阱;他却疏淡若离,一拢滚烫的血液,却仍生生克制住了欲望。她曾轻解罗裳,妩媚妖娆,亦步亦趋,极近魅惑;那时,他终于投降,却反客为主,给了她一夜缱绻。
可,她的“情深”却并没有换来他的意浓,有情却无情,终究是一场镜花水月的梦。
只道缘牵,奈何无意……
“臣妾也记得,那是皇上赏赐的恩典……”她轻咬着朱唇,眼底,含着一抹浅浅的苦涩。
嘴上不说,心上不想,她便以为自己不在意,可此刻才知,所谓的摒除芥蒂,不过是她的自欺。
他深深地望着她,黑眸深邃幽静,宛若碎冰深潭下的月华,静静的,凄凄的,那眼神中,含了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深意。
“过了今日,恐怕,朕要再一次负你……”
这一刻,景宁却怔住了。
不为那背后的意思,只为那句“再一次辜负”……
原来,在他的心裏,他终究觉得,那一夜,是他负了她……
鼻翼微酸,她缓缓地偏过头去,靠着床边,不让他看自己泛着晶莹闪烁的眼眸。
“皇上的意思,臣妾明白,臣妾不委屈……”
景宁猜得不错,前一日,董福兮刚因失德败行被打入冷宫,后一日,宫里头就翻了天。
第一个闹起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荣贵人马佳·芸珍。这一次她学乖了,没有去找皇后,而是干脆越过一层,去了慈宁宫。
但,任凭荣贵人怎么闹,景宁已经无心去管,也管不着了,因为第三日,她也被贬去了冷宫。
后宫又一次哗然。
得宠与失宠,一个宫中女子需要历尽一生才能够经历到的沉浮变迁,景宁只是一年,便体会到了什么叫人间冷暖,世态炎凉。
得宠时,百般好,前来走门子的妃嫔多到足以把承禧殿的门槛踏破;失宠时,却是人走茶凉,宽敞的大门口,连只麻雀都不愿意落。
随她一起进景祺阁的,是秋静和冬漠。春浅和夏浓仍留长春宫,但却是去了绥寿殿“伺候”惠贵人,一则方便以备不时的策应,二来,是为了让皇后安心。
而映坠,回去了承乾宫,钮祜禄皇贵妃那里。
那日,从枕下发现的那个含了慢性毒的香包,经过试探,确定是钮祜禄皇贵妃所为,可这种精细到入微的手脚,非得是贴身出入的人不可。
映坠原本纯良,可卷入了妃嫔倾轧,即便心有不忍,也难免会受到牵绊和威胁……她对她下手,或许是无可奈何,或许,是有心为之。但,她都不怪她。当初,终究是自己取代了她的位置,这份亏欠,就是现在弥补吧——
那个毒,发现及时,她愿意放她一马。
“主子,听说昨日,皇后娘娘和钮祜禄皇贵妃都去太皇太后那儿求情了……”秋静一边为景宁打理长发,一边低低地道。
景宁不甚关心地把玩着腕上的碧玉手串,颗颗莹润,通透寒凉,亦如冬日里的冰雪。现在她全身上下,只有这么一件东西最值钱了,其他的,都在入住景祺阁的时候,打赏给了看门的侍衞。
“娘娘们体恤,我也只能早晚一炷香,乞求两位娘娘福祚绵长……”她说得温婉,却还是扯了扯唇角,微微挑起了一抹会意的哂然。
皇后和皇贵妃两个人,哪里是真心为她求情呢——
谁都知道,太皇太后早就不管后宫的事了,撞上了,只要不伤大雅,一律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交给皇后或是皇上来处理。而她的贬谪,是皇上亲自下的旨;入住景祺阁,也是李德全亲自押送。若要求情的话,不是应该去内务府,去乾清宫的么……
不过,这后宫向来是冰的,人情凉薄,人心莫测,皇后和皇贵妃起码还是去做了做样子,这份心思,她虽不感激,却也领情。
秋静手上不停,听到景宁的话,眸光微微一滞。
她始终,还是不信任她……
八月底的天气,依然闷热,清风送暖,带来满院子轻轻浅浅的花香。
北五所,毗连着紫禁城东北的角楼,景祺阁算是其中最荒僻的一座宫殿,因为离着中宫最远,平日鲜有人至。内务府的人不来,院墙都已经败落了,屋内简陋,但好在宽敞幽静,不至于太过凄凉。
先帝爷在位的时候,据说,曾经弱水三千,唯独锺情于一个董鄂妃,尽管不曾罢黜后宫,却远远不会有佳丽三千的妃嫔。就如现在,同住北五所的,除了为数不多的几个太妃,就是前几日刚进来的福贵人了。
“东厢那边有动静么?”转着手中的碧珠,景宁问得看似无心。
“回主子,夏竹昨天来过,说是福贵人这两天身子不太好。当时主子不在,奴婢擅自做主,让她先回去了……”
景宁轻轻抬眸,看着身前这个淡然静默的美丽少女,是从什么时候起,她开始自作主张了呢……
昨日,她的确不在,因为她正从飒坤宫和承乾宫之间两地奔波。可当时秋静一直随行左右,寸步未离她的身边。夏竹来禀报,她不知,她却知道。
“恐怕不是来不及说,而是根本不想说吧!”缓缓地垂下目光,她轻轻转着手中的碧玉手串,眼底,含了一抹温和的了然。
秋静怔怔地抬头,眼中,划过了一抹复杂。
“主子不要怪罪秋,秋只是觉得主子对福贵人那么好,可她却不领情,如今同住冷宫,主子实在不好再去管她……”人未到,声先至,刚踏进门槛,冬漠就急急地替秋静辩解。
她手上端着一个精致的红漆托盘,盘上是盛着乌黑药汁的瓷碗。
被打入冷宫,可御药房的人依然一日一次地来送药,殷勤周到,从没有有任何的怠慢,大抵是受到了李德全的吩咐。
她手上端着一个精致的红漆托盘,盘上是盛着乌黑药汁的瓷碗。
被打入冷宫,可御药房的人依然一日一次地来送药,殷勤周到,从没有有任何的怠慢,大抵是受到了李德全的吩咐。
看了几个时辰的火,冬漠的脸微微熏红,眸中染着一抹倦色。
秋静侧过目光,瞪她,低低地嗔怪:“主子并没有责怪,你不要多事……”
“你这个人,怎么不识好歹!”冬漠也瞪起眼,一双美眸晶亮冷冽,却是在与她赌气。
秋静紧紧抿着唇,瞥了她一眼,沉声不语。
景宁在一旁看着,扯唇轻笑,亦不语。自从秋静来到她身边,就一直是内敛沉默的,唯有对着冷艳的冬漠,才会略略带着脾气,而这种脾气,却满含着亲密与信赖。
深宫中,她们这样的情谊,最值得珍惜,呵护。
她很羡慕。
“主子趁热把药喝了吧……”秋静没有再争辩,只是轻轻地端过药碗给她。
景宁顺从地接过,然后,仰头,将苦涩的汤药一饮而尽。
“那个福贵人不知好歹,主子为何还要去管她呢?”取了一盘酸梅,秋静端过来,却被景宁温和地推开。
“凉药才苦口,再说,我哪有那么娇贵……”说罢,她起身,拿着巾绢揩了揩手,“我懂你们的意思,可退一万步讲,她肚子裏面毕竟怀的是龙种,万一有什么闪失,谁都担待不起的。”
彤史上没有记载也好,太医告假出宫也罢,就算是没有任何的证据,可谁都心知肚明,福贵人肚子里的孩子,是货真价实的皇室血脉,纯正,高贵,即便是被打入冷宫,也没人胆敢怠慢她。
“可福贵人不是被贬谪了,她能不能出这景祺阁还难说,为何主子会这么紧张?”冬漠性子直,想问,便问了。
景宁笑了笑,摇头,“哪有这么简单呢,皇上特地将我们安置在东厢侧角的偏殿,也是为了照顾福贵人母子。否则,这偌大的景祺阁,偌大的北五所,依着内务府的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作风,是没必要将两个冤家凑到一起的……还是准备准备,我们这就过去一趟吧……”
有些人,虽然彼此牵挂,却往往天各一方;而有些人,即便是再互相敌视,互相厌恶,也总会凑到一起。
惠贵人与纳兰大人,算是前一种。
而景宁和董福兮,算是那后一种。
踏进东厢的时候,裏面是潮湿而燥热的,掀开破旧的门帘,扑面而来一股子闷热的潮气,带着发霉的味道。
微微蹙眉,景宁走过去,只见那简陋的榻上,躺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妇人,全身包裹在厚厚的棉被里,时不时地咳嗽,睡得十分不安稳。
咳嗽不止,夜中盗汗,这是夏竹禀报过来的病情。景宁不懂医,可也知道,孕妇最忌受刺|激,她这种咳嗽,该是气阻内由所致,现在刚开始显怀,处理不慎,很容易小产。
清了清嗓子,景宁故意轻咳了一声。
榻上的人微微动了动,半晌,在夏竹的搀扶下坐起,可不看来人还好,一看,顿时气红了脸,败坏地剧烈咳嗽。
“谁让你……让你进来的?给我滚……滚!”董福兮披头散发,满脸的油垢,发了疯一般摔着手能够到的所有东西。
几天前还是个清丽袅娜的佳人,才两日光景,竟然落魄到如斯地步。景宁敛着眉目,低低地询问一旁的夏竹,“内务府的人不曾过来么,怎么会是这个样子?还有太医院和御药房呢?”
她明明曾经嘱咐过、打典过,可这帮人竟然光拿银子,不做事!
“宁主子,其实内务府和太医院的人都来过的……”夏竹满脸的为难,越发压低了声音,“是福主子,她将来的人统统都赶跑了……”
“不用你在这裏假好心!”董福兮使劲拍着床板,瞪着景宁,眼呲欲裂,“我当初真是瞎了眼,怎么会收留你这么一个狼心狗肺的贱人……我不要看到你,给我滚,滚啊……”
她气急大咳,夏竹上前扶她,却又被她狠狠地一把甩开。
冬漠看不过眼,欲要上前争辩,却被景宁轻轻地拦住。
“福姐姐……”她居高临下地睨着她,神情冷然,淡漠,仿佛在看一只卑微而可怜的蚂蚁,“蝼蚁尚且偷生,你又何必想不开呢?”
这样倨傲悲悯的样子,就算是再落魄,也绝对会激怒了她。董福兮见状,猛地掀开棉被起身下床,可动作太大,禁不住一阵眩晕,脚下趔趄,顿时摔倒在了地上——
这一次,没人扶她。
缓步轻移,景宁却施施然地走了过去,一袭粗布的罩衫,却难掩精致清美的姿容,“何必与自己过不去,身子可是你的,气坏了,没人会心疼……”
董福兮听言,恨恨地抬起头,深陷的眼窝中,闪烁着无法遏制的怒火,可下一刻,她却蓦地顿住了。死死地盯着她身上的罩衫,死死地盯着,半晌,忽然放声大笑。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倒说么,怎么你会忽然来这景祺阁,竟然也是被打入了冷宫!真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看来老天还是开眼的,开眼的!”
阴测测的东厢耳房,连着潮气,那股子霉味越发浓重。董福兮疯狂的笑声,回荡在空旷的房内,仿佛雾霭迷蒙,笼起了一层氤氲的阴森。
在那样张狂狰狞的目光中,景宁却轻轻地俯下身,用一种难以置信地眼神看她,三分叹然,三分嘲讽,“你究竟是怎么在后宫活下来的……我是进了冷宫没错,可你又得意什么呢,你不是也在这儿么……”
她的目光,冷如腊月寒天的霜雪,似笑,非笑,含着洞悉一切的深邃和犀利。四目相对的刹那,董福兮一下子就怔住了,心底里,那陡然生出的寒意,让她慌乱闪烁地掉开了眼。
“是有怎样?”色厉内荏,却偏偏要做出一副强硬的姿态,董福兮隐在袖中的手攥得死紧,喉头哽咽,声调依然是凌厉狠然的,“皇宠不再,可我还有子嗣;而你呢,你却什么都没有,一朝失宠,半生凄苦,还不是贱人一个……那日在飒坤宫,我早就说过你会有报应。看到了么?现在,这就是报应……”
“是有怎样?”色厉内荏,却偏偏要做出一副强硬的姿态,董福兮隐在袖中的手攥得死紧,喉头哽咽,声调依然是凌厉狠然的,“皇宠不再,可我还有子嗣;而你呢,你却什么都没有,一朝失宠,半生凄苦,还不是贱人一个……那日在飒坤宫,我早就说过你会有报应。看到了么?现在,这就是报应……”
景宁的眼角动了动,半晌,却是凉凉地笑了,“福姐姐这话,错了……”
重音在后,她一字一顿,说得玄乎其玄。董福兮眯起眼睛,冷冷地看她,“你什么意思……”
“福姐姐,何必自欺?你好好看看这裏,这儿是景祺阁,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风光华丽的延洪殿了;再看看你自己,披头散发,落魄凋零,哪里还有什么贵人的模样……怎么,到了现在,难道你还在作着飞上枝头的美梦么……”
景宁说着,一把将地上的董福兮拉起,牵引推拉,将她带到那个模糊生锈的铜镜前——
妆,已经全花了;脸,满是油垢泪痕。
董福兮怔怔地看着自己镜中的模样,仅仅三日便瘦削得可怖的下颚,高高突起的颧骨,可怜,却卑微。
“不,我是福贵人,我怀了龙种,我不会一辈子呆在这儿,不会,不会……”
“福姐姐,当真想出这景祺阁?”她看着她,忽然之间,笑得股惑。
董福兮原本愤恨的眼底,忽然涌动起一抹欲明欲灭的火苗,闪烁而亮灼,汹涌着妖红的异彩,“怎么不想,我要出去,一定要出去!我要报仇,要让你后悔害我,要让所有人胆敢害我的人万劫不复……”
她说着,下意识地死死地抓住景宁的肩,纤长的指甲刺破轻薄的布料,抠进她的肉里,渗出鲜血淋淋。可景宁却仿佛没有感觉,轻轻地抚上她的手,扯唇,微笑,“那就记住这个感觉,靠着它,好好地活下去……”
“好好活下去……?”她怔怔然,半晌,却是莫名而困惑地松开手,那沾着殷红血迹的指甲,仿佛染了豆蔻丹红。
“福姐姐自己不是也说过么,你有龙种,比起我这什么都没有的人,实在是好太多。若真的想要一雪前耻,就好好地活下去,不要再拒绝任何可能的帮助和救治。将来,等你踏出景祺阁的那一天,便是你的重生之日……”
景宁的声音,幽幽的,轻轻的;眼眸,凉凉的,静静的。那一抹若有深意的微笑,恍若轻烟,却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
风中,漂浮着一股干涩的味道,混在湿湿的潮气中,越发的难以分辨。微微侧头,竟是那一丛生长在角落里的野草,伞花的姿态,一盏盏的撑开,仿佛江南烟雨下,蒙蒙的油纸伞。
这时,董福兮却忽然转过身,定定地看着景宁,定定地看着,两分猜忌,三分的莫名,脸上变幻莫测,阴晴不定。
“你,为何要帮我……”
这时,董福兮却忽然转过身,定定地看着景宁,定定地看着,两分猜忌,三分的莫名,脸上变幻莫测,阴晴不定。
“你,为何要帮我……”
到现在,才清醒么?
景宁轻轻地勾唇,不置可否地淡笑,“我并不是在帮你,我是在帮我自己……”
宫中闹得最凶的时候,储秀宫那边,曾派来人对她说,她是皇后最信任的人,为皇后做事,无论发生了什么,皇后娘娘一定会保她。
来人说得真切,可景宁知道,那仅仅是试探而已。
信任,从来都不是靠说的;只有心生猜疑,才会将信赖挂在嘴上。
凉药的事,势在必行,她必要找出一个人来承担。之所以选择董福兮,不过,是权宜之计,既为了保住她肚子里的孩子,也为了,避其锋芒,替自己渡过难关。
“若此时,福姐姐没有被打入冷宫,依着皇后娘娘的性子,姐姐肚子里的孩子就算能够顺利生下来,也难保不会像其他皇子那样,早夭……所以,既然是件一举两得的办法,又何乐而不为呢!”
景宁一边说着,一边轻轻抚弄着花盘中那一簇簇娇嫩可爱的花草,顺便,微不可知地,用脚,将角落中,那一丛低矮的伞状野草碾碎。
这草,名唤生南星,若被误食,轻则小产,重则丧命……
那边,董福兮心有戚戚焉地低下头,沉声不语,可内心,却已然澎湃如潮。
她的意思,她如何会不懂!当初苦苦隐瞒喜脉的事情,不仅仅是因为无证无据,也实在是惧怕后宫无处不在的阴谋和诡计。
想来,以往诞下的皇子皇女,除了幸运如惠贵人的孩子,能够顺利长大,其余的,不是不明白的送命,就是病死。她是一介贵人,还期冀着靠子嗣飞黄腾达,怎能让旁人加害于她!
可千算万算,她也没有想到,会被栽赃诬陷,最终被打入冷宫——
她愤恨,她怨怒,但慢慢地,她却开始庆幸。身在景祺阁,那众人瞩目焦灼的视线,反倒是淡了,薄了。因为,试问,谁会对一个冷宫中的女人多加用心呢?
以前,她以为这是她命不该绝;可如今,方知,是景宁在从中穿引。
站在她身前,景宁静静地看着董福兮时而疑窦时而恍然的神色,夕照蒙胧,洒了她一身,为那微微泛着白光的罩衫,平添了一抹飘渺幽静的飘逸。
“恨也好,怨也罢,福姐姐只要记得,苦,只是暂时的;只要受得起凄凉,只要挨得住寂寞,总有一日,姐姐一定会达成所愿……”她眼眸定然,眼底,透出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
董福兮面色复杂,怔怔地看着她,直到她最后告辞离开,脑海里,依然回荡着那句话。
苦,只是暂时的;只要她挨得住寂寞,受得起凄凉……
颤抖的手,不由得抚上自己隆起的肚子,那触手的温热,让她心弦颤动。她要活下去,她要好好的活下去……
送景宁一行三人出东厢耳房的,是一直静立在案几旁边的夏竹,恭顺,卑微,有着和后宫成千的婢女一样的面孔。
她,原是钮祜禄皇贵妃的人。
与自己不同的是,夏竹是事先就安插|进延洪殿的宫婢。当初,钮祜禄·东珠将凉药指派给自己的时候,早已经指示了夏竹,从旁监视。
可,谋害皇子的事情已经告一段落,为何在这景祺阁内,还会有南星草……
绣鞋鞋底,还沾着泥泞的油绿色草汁,只是角落中那一丛花伞状的野草,已经被踩得粉碎。景宁轻轻抬眸,在踏出门廊的一瞬,若有深意地瞥了她一眼。
竟在冷宫里头做手脚,这个夏竹,如今,又会是谁的人呢……
夏末的天气依然闷热,走出东厢,迎面吹来了一阵暖风。
抚了抚额上的汗,景宁看着身畔的冬漠,低低地嘱咐,“以后,福贵人用的食材,统统要由小厨房供应……内务府送来的汤药,也要由你亲手煎制,亲自送到她手里,亲眼,看着她喝下去……”
冬漠微微有些愣,“主子,那个福贵人不是已经将前来探病的御医都赶走了……”
景宁微微勾唇,“你放心,以后,不会了……”
生命,对于一个后宫的女人来说,太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地位,是荣耀。
初入冷宫,福贵人或许会不甘心,或许还会对腹中的胎儿抱有一线希望,可那种期冀,却经不住时间的碾磨。当所有的美梦都在等待中化作了泡影,绝望,便会如鬼魅般如影随形。若是受不过寂寞,恐怕,她会很快了此残生。
用怨恨来激怒她,给她希望,给她生机,不过是想让她更长久地活着。她太了解她,她认死理,是个睚眦必报的人,却也倔强到了骨子,既然懂了,便一定会坚持下去。
虽然,天知道,她会不会有走出景祺阁的一天……
但,能不能重新得宠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能平平安安将孩子生下来。到那时,或许会凭借着亲子之爱,春风解冻心田,化解了那一腔的悲苦和怨念。
天边,晚霞瑰丽绯然。
那一抹落日的余晖,静静地洒在院外那高矮不一的花树上,暗香疏影,带来满院怡人的幽静芬芳……
康熙十二年九月,冷宫无事。
初来的日子,很好挨,虽然她还不习惯冷宫中清苦寂寞的生活,却也总好过那些一辈子关在这裏的妃嫔,从春红等到花谢,从芳华守到白头,结果,却是眼见那屋前的花树烈烈如焚,芳草萋萋滟滟,心,却已然在苦等中,将沧海熬成了桑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