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冷宫(2 / 2)

烟娇百媚 水未遥 9369 字 1个月前

景宁来景祺阁的这一个月内,曾去造访过这裏的每一位太妃和太嫔,冷眼旁观,她们中的大多不过早已疯疯癫癫,失了心智。

可,总有一些人,是例外;总有一些事情,让人意想不到。

就比如那个身居在符望阁西厢耳房的佟太妃,她是当今纯妃娘娘的嫡亲姑姑,更是皇上生母的异母姊妹,却依然被困冷宫,不得宽免。

按照宫中规矩,太妃获罪,帝后并没有权力处分,有权力的只有太皇太后、老太妃、太上皇或者是皇太后。而有记载以来,太妃受处分的并不多见,移居冷宫的就少,只有某些犯了极大过错的,才会被压进荒凉偏僻的北五所。就如同在这裏住着的,几乎都是先帝时就被已经被贬谪。

唯独这个佟佳氏芪珍,是在先帝爷死后,由太皇太后降旨,押解进来。

一个是许久不问政事的太皇太后,一个是先帝时期身份极高的皇妃,究竟发生过什么,这个佟佳氏的太妃又曾经做过什么,能令一向敦厚仁慈的太皇太后如此的深恶痛绝?

景宁闲来无事,曾多次去符望阁登门造访,却,均以主人身体不适被挡在门外。

寻觅未果,总是会让人心生更多的好奇。十月初三的这一天,是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景宁决定再去碰碰运气。

符望阁在北五所的最东侧,与景祺阁的荒僻不同,符望阁极是堂皇,尤其是佟太妃住的西厢,两进院的格局,内间方砖托瓦,花树亭台,若不是平时鲜有人至,与东西六宫的寝殿无异。

宽敞的院中有口天井,井边是一棵葱茏的榕树。

景宁来拜访的时候,正好赶上内务府的宫人来送午膳,刚踏进门廊,就看见门口那尊神像般岿然不动的随侍宫人。

“孙嬷嬷有礼!”她走过去,温和地朝她点头。

孙蓉一见是她,满是皱纹的脸上不见丝毫的表情,但僵直的眼角还是抖了抖, “宁主子,又是您……”

算上这次,她可是一共来了五次了。

景宁不以为意地笑笑,“可不又是我么,佟太妃在么?”

孙蓉绷了绷嘴角,满脸生人勿近的样子,“宁主子,我家主子向来不见客,宁主子还是请回吧!”

这回,是连通报都不给通报了……

景宁抿唇,“还是烦劳孙嬷嬷再去说说吧,今日我专程带了些点心,这些可是我花了一晌午才做出来的……”

她言辞恳切,带了些许的央求,说罢,还不忘晃一下臂弯里挂着的红漆桃木纹食盒。

孙蓉低头看了看那沉甸甸的三层食盒,又抬头看了一眼景宁貌似无害的笑脸,叹了口气,真是拿她没法了,“那就请宁嫔稍等……”

孙蓉低头看了看那沉甸甸的三层食盒,又抬头看了一眼景宁貌似无害的笑脸,叹了口气,真是拿她没法了,“那就请宁嫔稍等……”

她说罢,转身,推开门,进了屋。

等待。

夏末时节,熏风微暖,强烈的阳光直直地晒在地上,就连地上的叶子也泛着一层淡淡的光晕。景宁踮着脚,低头一片一片地数着天井边的落叶,不知数了多久,那寝门才“吱呀”的一声被推开了。

孙嬷嬷依然沉着脸,面无表情的样子,“宁主子,我家主子说您的好意她心领了,只不过如今都是冷宫的人,守着清净过日子,实在不方面见外人,您还是请回吧!”

不仅不见,还下了逐客令。景宁搓了搓手,几次三番前来,连她都被自己感动了,可这个佟太妃却是油盐不进,当真拒人于千里。

“这样的话……那这盒东西,就烦劳孙嬷嬷交给佟太妃了……”她说着,就将臂弯中的食盒递给了孙蓉。

她不是个锲而不舍的人,却并非轻易放弃的主儿。人有张良计,她有过墙梯,偏不信,就见不到这个神秘的佟太妃。

晴朗的天气,万里无云,映着红砖碧瓦的宫墙,显得格外生机盎然。

窗外花树摇曳,景祺阁的东厢内,董福兮正坐在檀木桌子旁,拿着银质羹匙,细细品尝着小厨房刚送来的莲子羹。入口即化的莲子,甘甜爽口,齿颊留香,她一边慢慢地咀嚼,一边闲闲地看了一眼刚进来的人。

“又被挡回来了?”

天气燥热,刚走了一段路,身上就已经有了粘腻潮湿的感觉,景宁随手抄起铜架上的团扇扇凉,走到桌前,拿起青花瓷盏,连喝了两大口水。

“还是没见上……”

宫里头的人,就算是冤家死对头,世故人情,在面子上总过得去的,偏就是这佟太妃,几次三番去拜访,任她好话说了一堆,就是死活不见人。

将身上黏湿的衣裳换下,她走到铜盘前洗了把脸。

“要我说,你也够魔怔的,”董福兮又舀了一勺,放进嘴裏,细细品砸,“自打进这北五所,你是拜访了一位又一位,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不是被贬谪,而是晋升了呢!况且,其他人也就罢了,这个佟太妃可是出了名的不见外人,你还非要去招惹,真不知你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掬水的手有一瞬地停滞,半晌,景宁浅浅一笑,道:“我哪儿会做药呢,不过就是好奇罢了。出身那么高的一个太妃,竟然和我们这些犯了事儿的住一起,深居简出,简直像是被软禁了一样,不是很奇怪么!”

她继续拂水洗脸,刻意不去看董福兮那若有所思的目光。

“算了,你不愿说,我不多问就是,”董福兮调开视线,一手抚上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一手拿着羹匙搅着盅里的莲子羹,“只不过还是要提醒一句,这裏毕竟不比别处,我们这些没了品阶的宫人,说难熬,也不难;可说容易,这该做的不该做的,还是要多留个心眼……”

都是冷宫的人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必为自己找麻烦。

“多谢姐姐提点,妹妹会注意,不会给自己找麻烦的。”景宁垂首道,是怕她给她找麻烦吧……

这时,冬漠从外面回来了,手上还拿着一包明黄纸包的药。

“主子,这裏是福主子三天的用药。”

自从上次景宁对她叮咛嘱咐,福贵人的药和日用膳食,都是冬漠亲自负责的,反倒是夏竹,也不多问,让她做的便做,不让动手丝毫不碰,有时候景宁都会有种错觉,是不是自己冤枉她了。

“御药房的人倒也精明,专程配好了药等着人去拿,下次你再去取药的时候,问问有没有安神的,要一味来,我这两天总是睡不安稳。”景宁拿着毛巾揩手,看似无心地说道。

冬漠听言,轻轻抬眼,正对上景宁那笑若平常的清眸。

一旁,董福兮不解地道:“不经过御医的诊治,就让御药房的人开药,你也不怕用错了药材。”

景宁笑笑,“太医院那帮人的眼睛向来是长在鼻尖上,像我这么一个冷宫中的人,没有身份,没有屏障的,可不敢去劳烦人家……”

她说的是事实,虽然在董福兮听来,总有那么一点点不一样的味道,可她也不甚在意了,听在耳边,也就是一笑了之。

“你这话说的可真酸,得,下次太医院的陈医官来给我请脉,给你也好好瞧瞧。”

陈医官……哪个陈医官?太医院唯一姓陈的那个医官,不是早就“告假”出宫了?

“好啊,到时候,也沾沾姐姐的光!”景宁随意笑道,但是那微微眯着的美丽清眸里有一丝一闪而过的精光……

冬漠再次去御药房取药的时候,是在第二天的晌午,回来时,身后跟了一个五品官袍的男子,弓着背,低眉敛目,手中还提着两打扎得严实的药包。

“白大人怎么来了?”

来人正是御药房五品的宫廷采办白启,景宁急忙起身,笑脸相迎。

“下官为福贵人送药而来,听秋姑娘说宁主子寻安神的药,下官正好昨日配了一副,就一块带来了。”来人说罢,将手中的药恭恭敬敬地放到桌上。

“真是劳烦白大人了,”景宁微微勾唇,十指纤纤,轻轻敲了敲桌面,“只是我这最近经常头痛,夜间盗汗,不知可有什么药能够缓解的么?”

来人若有所思地抬头,半晌,缓缓道:“夜间盗汗的话,那就得需要另配一副药佐治才有效了……”

景宁笑了笑,“不急,若是白大人配好了药,我让丫头去取即可……”

“那下官就先行告辞了……”

“秋静,送白大人……”

门外,秋静将来人送到门廊,却是不待他走,从袖中掏出一个绣工别致的香囊,鼓鼓囊囊的,满脸赔笑着,塞进了他的手里。

“我家主子身子娇贵,还望大人日后多多照拂……”

白启拱了拱手,“下官定当尽心竭力!”

在宫里头,弱者,坐待时机;强者,制造时机。

这强弱之分,除了心智,除了手段,更重要的,便是地位,是品阶,是头面。如今,景宁坐困北五所,便是坐待时机都是一种奢求,更遑论与那些位高者耍心思,玩手段,可,总会有一些机敏巧思,铺路搭桥,化险为夷。

御药房的这个白大人,便是其中一个,由为福贵人送药安胎之便,与她传递消息。

寝房内,唯有景宁一人,将桌上的药包一一拆开,拨开里头繁杂的草药,从内里,掏出了一块裹地紧紧的碎布。

衝着阳光,那上面写的一行细密的小字,若隐若现: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原来,他与她想到一起了。

眯着眸,景宁微微一笑,走到熏香铜炉旁,揭开镂空铜盖子,将手中碎布放进那火炭之中,眼看着它一点一点地烧掉。

十月初四,秋静去御药房为景宁取药。

十月初六,尚服局的宫人们来北五所送日常的用度。

本来,贬谪冷宫的人,不应该再享有宫廷份例,可因着这裏住的大多是先帝爷时期的妃嫔,太皇太后心善仁慈,便破例了很多规制。甚至就连刚进来的董福兮和景宁,也享有了这份特赦。

尚服局送来的好些服饰都是崭新的,先到的是颐和轩,最后才是最偏僻的景祺阁。

从颐和轩退出来,没等她们进到符望阁,就被前来的人给拦住了。

手上拿着一块宫廷供奉的令牌,秋静严肃端然地看着她们,道:“内务府旨意,份例进入符望阁之前,需要进行检查。”

尚服局的宫人们面面相觑,却是不敢怠慢了她,只得递上了手中托盘。

秋静走过去,伸手翻看了一遍托盘内的首饰衣物,又细细检查了一遍那些器物的质地,半晌,看似随意地道:“那些是送给佟太妃的?”

其中一个宫婢怯生生地走上前,“奴婢手上的就是。”

秋静靠近,煞有介事地又翻看了一阵,才点了点头,“好了,可以送去了。”

宫人们不明所以,也不敢多问,领旨地朝她敛身揖了个礼,错身,离开。

夏末的天气有些燥热,景祺阁东厢耳房的门大敞着,尚服局的宫人来送份例的时候,景宁正好靠着窗棂扇凉。

宫人们看不见她的脸,只见那抹纤细窈窕的背影,明媚的阳光洒了她一身,自有一股悠然宁静的味道。

“宁主子,奴婢们来送份例,请您查验。”

景宁没有转身,朝着伸手摆了摆手,“就放那儿吧,劳烦你们费心了!”

被贬进冷宫中的女人,不是如一潭死水,就是疯癫痴狂,像她这般从容淡定的,倒是不多,宫人们看她这般,不禁心虚地看了一眼那托盘中的服饰,交换了个眼色,就敛身告退了。

秋静回来的时候,尚服局的宫人们已经退出了景祺阁。

听见脚步声,景宁微微转过了身来。

“东西可放进去了?”

秋静点了点头,“那些宫人们不曾有察觉。”

景宁将手中团扇放下,清淡的目光这才辗转落在那托盘内的服饰上。

都是崭新的东西,份额照往常丝毫不差,只是,那宫绸被换成了云缎,云缎换成了绵绸,分量不足的银器首饰,有一些竟然泛起了雪花白,细细一看便知是淘换下来的旧物。想她初入冷宫,这帮宫人就已经这般欺负她了,往后还不知会偷换多少。

“主子,让奴婢去找她们理论……”

秋静脸色微沉,没想到送给符望阁那边的都是精品,送到景祺阁的却是以次充好的旧物,这帮尚服局的宫人偷换敷衍,当真是欺人太甚。

景宁摇头,淡然一笑,“不过就是些物价罢了,反正也用不上,何必去和她们争辩。”

她要的,岂是这些凡俗的首饰器物;更何况,贬谪冷宫,不过是权宜之计,要知道,早晚有一天会离开,隐忍一时,又算得了什么……

坐到桌前,她拿起粗瓷的茶盏,里头的茶是凉的,却喝得津津有味。沉吟地目光淡淡地落在某一处,似在静静出神,却又像在发呆,只是那清眸明澈,精光内敛,蕴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一个时辰。

两个时辰。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直到日暮西斜,天边泛起了一片鲜艳明丽的霞光,景祺阁外,才想起了一阵轻轻的脚步声。

门,一直是开着的。

仿佛正在等着什么人。

景宁端着身子坐在棉褥粗布的软席间,看到出现在门廊上的身影时,蓦地笑了,端着茶盏,慢慢地啄了一口,不动,亦不语。

门口站着的孙蓉虽没有她那么好的定力,却是宫里头浸润多年的老嬷嬷了,什么人没见过,可眼见她这般淡然从容的样子,还是微微怔了一下。

“老奴给宁主子见礼。”

孙蓉缓步走过来,离这不远的距离站定,拱手揖礼,满目恭敬。

景宁这时才放下茶盏,“是孙嬷嬷啊,什么风把您吹到我这小小的东厢偏殿来了!”

几次三番去拜见,都被挡在门外,此番人家主动送上门来,她反倒淡定了。想来,果真是主动的人讨不到好处,偶尔享受一下这种殷勤,感觉还真是不错的。

孙蓉敛着眉目,目光凝在一处,“宁主子,我家主子有请。”

景宁微微一笑,站起身,好整以暇地道:“本该我这个晚辈去探望佟太妃的,怎好劳烦她老人,劳烦孙嬷嬷前方带路了!”

符望阁和景祺阁离着不近,顺着朱红的宫墙一路走,半盏茶不到的功夫,便来到了那熟悉的两进院。

院中榕树依然葱茏,但她再不用站在井边等候。

一直紧闭着的寝门此时却没关,虚掩着,微微敞开了一角,午后酷热的阳光顺着寝门直射进去,带去了一室刺眼的亮灼。

在那雕花窗棂边,站着一抹干瘦的身影,拿着铜壶,正细致地为那些花花草草浇水。

能在冷宫中熬过数十年清苦,而始终甘于平静,始终可以保持从容的,一定不是普通人,而眼前这个年过中旬的女子,就是一个不普通的人。

景宁缓步走过去,朝她躬身揖礼。

“贱妾乌雅氏,拜见太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这是她第一次见她,先帝妃嫔之一,当今皇上的嫡亲姑母,与纯妃同宗同枝的佟佳氏芪珍。清淡的妆容,那浸满了岁月痕迹的脸上,眉尾高挑着,一双狭长的凤眸微眯,倨傲,孤高,端端孑立,像是一朵孤芳自赏的白兰。

“起身吧,无须多礼。”她朝她摆了摆手。

“多谢太妃娘娘!”她再次敛身,然后退到一旁,顺便微不可知地打量了一下整个寝房。

她今日穿的是一件最朴素的罩衫,陈旧的颜色,衬着简单的旗髻,连个提色的发簪都没带,眉黛弯弯,虽然素朴,却中规中矩,极是符合冷宫中女子的装束。

佟佳氏芪珍将铜壶中的水徐徐注入花木之间,神色悠然,举手投足间尽显优雅,“早听闻,北五所来了一位蕙质兰心的宫人,不仅对下人们体恤有佳,甚至就连我们这些上了年纪的太妃和太嫔都是多加照拂,此番一见,果真是风姿独特……”

平淡的声音,没有语调起伏,却也不带丝毫的褒奖之意,景宁抿了抿唇,牵起了一抹浅笑,“娘娘取笑了,贱妾是戴罪之身,如何当得起‘蕙质兰心’这四个字……”

看着那水慢慢没入泥土,佟佳氏芪珍放下铜壶,转身看她,疏冷的笑中带了一抹意味深长,“你何必自谦,依哀家看,你不仅仅是蕙质兰心,甚至……还很贴心呢!”

她说罢,从袖中拿出一枚小小的玛瑙指环,双手夹着,似笑非笑地像景宁递去一个目光,“这东西,是你放进份例里头的吧!”

明媚的阳光斜斜透进来,正好打在那玛瑙指环上,绯色含翠,晕开一抹淡淡的光晕。

景宁倏尔抬眸,目光从那指环缓缓地来到她的脸上,在绯色锦缎衣料的辉映下,佟佳氏芪珍深陷的眼底透着一抹精光,笑得凉薄。

“什么都瞒不过太妃娘娘的眼睛……贱妾着实佩服……”

这指环的确是趁着尚服局来送份例的时候,秋静借核查之故混在里头的,不过是为了让她亲自召见自己。

“你不用奉承哀家,哀家老了,没经历、也没心思与你玩什么欲擒故纵的把戏,这东西,你还是拿回去吧!”她说着,将手中的指环“啪”的一声放到身前的花架上,那原本含笑的凤眸此刻也染上了丝丝的不耐烦。

这么快,就想打发她走了么……

宫中传言,佟佳氏太妃,性情孤高冷傲,深居简出,因着高贵的出身,就连内务府那些仗势欺人的奴才们都礼让三分,用度份例从不敢以次充好,此番一看,果真是什么人都不放在眼里。

可,她毕竟是有备而来,不是么!

低垂的眼捷微微颤动,景宁勾唇轻笑,“这东西,可是慈和皇太后……交代贱妾要送还给您的呢,太妃娘娘缘何要拒绝!”

清清淡淡的声音,双手交握站在门廊内,却是一脸耐人寻味的表情,似一束耀眼的强光,直直地射进佟佳氏芪珍幽黯的眸中。

扶着铜壶的手陡然一僵,佟佳氏芪珍蓦然转身,可那手却来不及收回,碰落了铜壶,只听“咣当”的一声,壶裏面的水溅了一地……

扶着铜壶的手陡然一僵,佟佳氏芪珍蓦然转身,可那手却来不及收回,碰落了铜壶,只听“咣当”的一声,壶裏面的水溅了一地……

“你,简直是好大的胆子……”

她眯起凤眸,睨着她,眼底透着一抹危险的厉芒,“慈和皇太后早在十年前就已过世,如何会交代与你?你这般信口雌黄,眼里可还有哀家,还有祖宗礼法么?”

竟然敢拿一个作古之人插科打诨,她是不想活了!

景宁见她动怒了,反而越发平静了下来,轻步走过去,将地上的铜壶捡起,放到了一边。

“娘娘怎么这么大反映,贱妾的话还未说完呢!”

微风吹进寝房,吹起了额间发丝轻扬,佟佳氏芪珍沉下一口气,挑着眉尾,冷冷地看她,“哀家倒要看看,你对方才的话作何解释?”

景宁不慌不忙地走到案几前,伸出手,取了茶盏,倒了一杯热气腾腾地香茗。在这荒僻简陋的北五所,竟也有雨前龙井,看来内务府的照拂可真是细致到了每一处。

“这玛瑙指环,是当年太妃娘娘赠送给先太后之物,如今逝者已矣,贱妾才特地来送还给您,也是希望您能睹物思人,多一些念想……想来若是慈和皇太后在天有灵,也会感到安慰的,不是么……”她说着,将茶杯恭敬地递了过去。

握着的手一紧,佟佳氏芪珍定定地直视她,“你说,这是谁给你的?”

“皇上。”

“为何会给你?”重音在后,满目的猜忌。

“如果贱妾说……这是贱妾受晋封时候的赏赐,太妃娘娘会信么……”景宁看着她,笑得淡然。

佟佳氏芪珍紧紧地攥着茶盏,紧紧地攥着,甚至那滚烫的热水溢到手上,都毫无察觉。

她当然不会信!

一个小小的妃嫔而已,莫说是她此刻已然被贬谪,即便是皇后又怎样?就算是再高的品阶,再得宠的身份,怕是也轮不到皇上赏赐这种贴身之物!

“你处心积虑地接近符望阁,接近哀家,究竟想干什么?”她沉着嗓音,将信将疑地看着她。

景宁的目光落在佟佳氏芪珍泛红的手指上,半晌,抬起头来,看向她,樱唇轻启,吐出了一句淡若轻烟的话。

“太妃娘娘,愿意与贱妾说说先太后么……”

这不是个好的试探方式,尤其是对佟太妃这样一个见惯风雨的宫中老人,从踏入符望阁,从她看见这个佟佳氏芪珍起,就知道她不是个好相与的人。可她别无他法。

“哀家就知道,你的目的不简单!”她哂然地笑,眸中透着轻蔑的嘲弄,却是摇头,再摇头,“可你不是也说了,逝者已矣,那何必再打扰已经故去的人呢!”

果然,她轻而易举地用她的话,来赌了她的口。

将屋门虚掩上,景宁缓步走到佟佳氏芪珍身前,弯下腰,凑到她面前,轻轻地道:“怎么会没有必要呢?太妃娘娘毕竟还是在乎的,不是么,否则一枚小小的指环,怎会让一向深居简出的您,特地将贱妾招至此呢?”

将屋门虚掩上,景宁缓步走到佟佳氏芪珍身前,弯下腰,凑到她面前,轻轻地道:“怎么会没有必要呢?太妃娘娘毕竟还是在乎的,不是么,否则一枚小小的指环,怎会让一向深居简出的您,特地将贱妾招至此呢?”

贬谪冷宫又怎样?没有了品阶和荣宠,这个佟太妃不是照样过得悠闲自在,甚至是这般有恃无恐,不知皇上若是看到她这副样子,太皇太后看到她这副样子,会做何感想。

想撬开她的嘴,示好,示弱,恐怕是不行的。所谓试探,所谓恐吓,既可以疾言厉色,也可以细水长流,一点点的蚕食对方的心智,这欲擒故纵的把戏,她实在是领教过太过,此刻用在佟佳氏芪珍的身上,竟也是得心应手。

他说得对,果然是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太妃娘娘是聪明人,贱妾也不想绕圈子,当年的事虽然已经过去,但总有人耿耿于怀的,就比如……”她意犹未尽,却是言尽于此,想来这佟太妃是个明白之人。

“你以为,你这么说,哀家就会就范?”轻轻抚弄着手中杯盏,佟佳氏芪珍盯着她,笑得嘲弄。

四目相对,她看着她,她亦在看着她。

“娘娘,您没有选择……”

因果循环,终归是报应不爽。在这深宫里头,过往之事就如那最隐晦的机关,一旦开启一角,便是不到最后一刻,绷簧和连轴都不会轻易停止,即便是再巧妙的设置,再周密的布局,总是难逃天网恢恢。

她能来,便没想过无功而返。

佟佳氏芪珍缓缓地眯眼,辗转出一抹耐人寻味的精光,“看来,遣你来的人,还真是给你了很大的胆子!”

景宁扯唇,轻笑不语。

从来,皇室不能做、不好做、不愿做的事,总是会在最恰当的时间,选择那最恰当的人,来做那最恰当的事。

所谓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就如同,两个月前,她被贬谪景祺阁。

不过。

是他,精心准备的一出谋划而已。

妃嫔争宠,她那时风光正盛,树敌太多,为了避其锋芒,一时的贬谪,是最好的脱身之法;宫闱倾轧,他并无意于女人间的争风吃醋,却,终究,还是将她遣到了冷宫。只因,他要她去查探十年前的一段往事,一个真相。

——他的生母,慈和皇太后佟佳氏孝慧含恨而终的真相。

一个月来,她千方百计地极近符望阁,接近这个佟太妃,不仅仅是为了巴结讨好,更因为她,与当年的人有着最密切的关联。

“康熙十二年,先帝爷山陵崩,然后短短的四个月后,慈和皇太后也香消玉殒……太妃娘娘是先太后的嫡亲姊妹,又是当年一系列事情的见证人,可否,为贱妾解惑……”她娓娓道来,平淡的语调,仿佛在叙述一件在寻常不过的事实。

佟佳氏芪珍轻轻地抬起眼帘,“你想知道些什么……”

“康熙十二年,先帝爷山陵崩,然后短短的四个月后,慈和皇太后也香消玉殒……太妃娘娘是先太后的嫡亲姊妹,又是当年一系列事情的见证人,可否,为贱妾解惑……”她娓娓道来,平淡的语调,仿佛在叙述一件在寻常不过的事实。

佟佳氏芪珍轻轻地抬起眼帘,“你想知道些什么……”

景宁定定地凝着她,清眸端肃,“贱妾想知道,先太后母仪天下,据说身体一向康健,为何会毫无征兆地撒手人寰?又究竟是什么样的事情,能让所有的人对当年过往三缄其口……”

外面的天,渐渐地阴了下来。

风开始转凉,顺着撬开的门缝,飕飕地灌进来,阴云密布,像是要下雨了。

佟佳氏芪珍似笑非笑地看她,眼底,阴郁着一抹诡异而亮灼的微芒,“你当真是好大的胆子,可知若是被旁人得知你打探这种事,怕是有命问,也没命听了……”

景宁轻轻抬眼,正对上佟佳氏芪珍亮得吓人的凤眸。

将背靠在软榻上,只见她摩挲着手中茶盏,笑得越发凉薄,“深宫,是最多冤魂的地方。像我们这些人,被贬谪冷宫,本该是苟且偷生地活着,你又何必多事呢?难道,是嫌自己的命太长了么……”

她的话,很凉;她的目光,是那种高高在上的怜悯,仿佛看一只卑微的蝼蚁。

景宁心中冷然,却是微微扯唇,牵起了一抹苦笑。

她,如何不懂,可,她同样没有选择。

当身家性命已经不由自己掌握,能做的,只有惟命是从。从入景祺阁那一刻,这条通向无底深渊、这条很可能万劫不复的路,便只能往前踽踽独行地走下去。

他,从来没给过她退路。

“一入宫门深似海,贱妾身不由己,请娘娘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