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的午后,是微凉的。
闲来无事,董福兮坐在梳妆镜前,摆弄着前个儿才赏赐的碧玉手串。方才,她才知道,长春宫那边的平贵人重病不治,拖到今日,也就是几天的事儿了。
端起那杯热气腾腾的香茗,她拿着杯盖,撇沫,然后轻启红唇,抿了一口。
后妃用度奢华,虽不算极致,却也荣享人间最无尚的尊贵。只是同种材质,却也不是什么人都能享受。就比如,此刻正缠绵病榻的平贵人,鄂卓氏慧宜。
她不记得,自己究竟多久没有叫过那个名字,是从她先一步晋封为平贵人,还是她们第一次互相算计。她只记得,那一年的春天,就如现在一样料峭。那一年,她知道了什么是后宫,知道了什么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也是从那时起,她们不再是金兰姐妹,以至在往后五年的后宫沉浮中,她们形同陌路,甚至互为仇敌。可如今,她却要死了,董福兮的心裏,似乎失掉了什么。
从延洪殿这边,可以望见跨院那边的长春宫。
朝岚夕曛中,原来那个繁华荣盛的绥寿殿,早已不复往昔,以至于,原来那棵葱茏的榕树如今也变得破落凋败。
大约物是人非,便是这个道理。得宠时,百般好,就连那院中的红花绿草都是喜气张扬的,可一旦失了宠,便是万般凋零,就连草木都行将败落。
“主子,可要去绥寿殿一趟……”景宁向来最知道她的心思,此刻也不例外。
董福兮放下茶盏,轻轻一叹,“相识一场,临了,我合该去送她最后一程。你准备一下吧,带些吃食,也聊表心意。”
行将就木的人,就算是带去再好的东西,也无益吧……景宁思付片刻,拿不定主意,这时,董福兮拉住她,交代了几句,她点头从命。
与飒坤宫相同,长春宫亦是黄琉璃瓦的歇山式顶,前出廊,明间开门,宽阔气派的殿前,设了打造精细的铜龟和铜鹤,左右毗邻,相映成趣。平贵人鄂卓·慧宜住在东配殿的绥寿殿,西配殿的承禧殿,住的是另一个贵人。
进去通报的,是个瘦瘦小小的宫女,脸色蜡黄,应该就是碧莲她们口中的“小怜”。至于艾月,景宁陪着福贵人走进绥寿殿,她正好坐在回廊裏面打瞌睡。
诺大个宫殿,空荡荡的,连多余伺候的丫鬟都没有,景宁将食盒放在梨花木的方桌上,桌上积了厚厚的一层灰,看样子,是很久没有打扫过了。
艾月朝着福贵人揖了个礼,便走过去掀那厚厚的帐帘。
被衾凌乱,床上的女子睡得很沉,干瘦的身躯裹在锦缎的棉被里,被角处,露出了肚兜的一抹艳红。
“主子,福主子来看您了!”
床上的人没有动,于是艾月干脆伸手去摇她。
“谁让你……进来的,咳咳,出去,都出去……”她微微痛苦地呻|吟了两下,气若游丝,满是油垢的脸颊泛着病态的晕红。
“谁让你……进来的,咳咳,出去,都出去……”她微微痛苦地呻|吟了两下,气若游丝,满是油垢的脸颊泛着病态的晕红。
“慧宜……”董福兮缓步走过去,轻声唤她。那声音,仿佛隔了千年。
好久,床上的人才又动了动,却是猛烈地咳嗽起来。
艾月慌忙凑上前,帮她顺气。一旁的小怜泪流满面,颤抖地端来茶碗,可平贵人却已经咳得有气无力,倚在床边,好半天才缓过来。
“福贵人,我……我有病在身……礼数不周,请恕我……不能接待了……”她满脸涨红,紧闭着双目,不愿去看她。
姣好的容貌,高尚的出身,后宫之中,她曾是那极为尊贵的女子,骄傲,自负,从不把其他妃嫔放在眼中。可,享尽荣宠又如何?如今的她,凋了,残了,枯了,与冷宫的女子又有何两样。
“慧宜,你还是这般固执……”董福兮丝毫不以为忤,走上前帮她理了理鬓角的碎发,“你我好歹姐妹一场,我来看你,缘何这般拒人于千里……”
鄂卓·慧宜咬了咬唇,“福贵人,你是要说,像来送我最后一程的么?如果是这样……那大可……大可不必了,我活得很好,不需福人挂心。”
说罢,她嫌恶地甩开她,用了死力,差点让她仰面摔倒。
好在景宁眼尖手俐,从后面扶住了她。董福兮有些气急,败坏地整理了下衣衫,“过了这么多年,想不到你还是这个脾气。也罢,总之我是好心,不计前嫌,给你送些吃食……”
“好心?”鄂卓·慧宜强挺着身子,抓着床幔,“收起你这悲天悯人的嘴脸吧,我不是皇上,不用在我面前惺惺作态!”
“你……”董福兮一时气结,见她复又闭上眼睛,想说什么,却碍着颜面不愿开口。她们争斗多年,临别相见,却还是讨了个没趣。
“罢了,你歇着吧,那些吃食,是我的一点心意,权当作是姐妹一场的念想……”她挥了挥袍袖,转身便走。
景宁亦步亦趋,朝着平贵人曲了曲身,跟着福贵人踏出了绥寿殿。
院中草木零落,久无人打理的花木已死去大半,只剩下稀疏的枝丫和纵横蔓延的藤萝。角落里有口井,汲水的木桶倒在井边,盛了少许掺着枯叶的水。
身后,忽然“砰”的一声,是东西摔碎的声音。
董福兮的脚步一滞,不由转身。
殿前的回廊里,是她带来的红漆描画的食盒,碟盏被摔得七零八碎,还有那些景宁精心准备的水晶香糕和江南贡梅。
“姐姐,我最喜这贡梅的味道,酸酸甜甜,就如同这后宫的生活……”
“还有还有,那水晶香糕,晶莹剔透的,像极了嫔妃身上穿的绫罗。”
“我们同年进宫,定要互相扶持……”
“姐姐发誓,与妹妹同甘共苦,荣辱与共……”
董福兮进宫的念头,缘于一个女孩子的心愿。
那时,她们还是青春少艾,芳心未动,只知道彼此。
年长的宫人曾说,一入宫门深似海。她们却想,同侍一夫,做那天下最尊贵的女子,合该是好的。
可她们不知,世事往往,事与愿违。
如今,长春宫的院墙剥落了一层又一层,延洪殿的瓦却是年年翻新。她们的心,也从渐行渐远,到后来的形同陌路。
康熙十二年五月初五的这一天,平贵人鄂卓氏慧宜,病逝长春宫。
随侍宫人三名,殉葬。
人去了,一切都变得冰凉,甚至连个哭丧的人都没有。原本,灵柩要在第二日被人抬着,从东华门送出去,却因为一件天大的喜事,搁置了下来。
康熙十二年六月十一日的清晨,荣贵人马佳氏芸珍,诞下皇女。
人去了,一切都变得冰凉,甚至连个哭丧的人都没有。原本,灵柩要在第二日被人抬着,从东华门送出去,却因为一件天大的喜事,搁置了下来。
康熙十二年五月初六的清晨,荣贵人马佳氏芸珍,诞下皇女。
皇上甚爱之,赐名固伦荣宪公主①。
本来,早在几年前,荣贵人诞下过两个男孩,母凭子贵,曾荣宠一时。
后来,却皆因先天不足,幼殇。
荣贵人心力交瘁,一直未孕。直到多年后,才生下了这个女儿,皇上和太皇太后都十分珍惜,故此,才册封只有皇后所出的女儿才能享有的“固伦”一名。
殿外,绿柳已经垂髫摇曳,到处都开始飘雪花一般的飞絮。
踩着花盆底,景宁亦步亦趋,跟着福贵人的轿子。
前方不远,是咸福宫。
分娩时耗去过多气血,荣贵人此刻的身体很是虚弱,本不应这么早见客,但因着好强斗胜的心性,强打着精神,在产后第三天,便早早地开了寝殿的门。
如果,不是荣贵人这般好胜心切,再拖个几日,或许景宁的布局就会全然无用;
如果,不是福贵人一心争宠,那么景凝殷勤的献计献策,也许根本就不会被采纳;
再如果,不是小公主方一出生就备受恩宠,也许,一切都只是空谈。
但,它们偏偏都凑到了一起,一环套一环,缺失一处,都不能够称之为完美的布局。
方一进门,就看见那尊贵而丰腴的女人拥在锦衣里,神采飞扬,就连身上夺目的华服都沾染了一丝喜气。
婢女献上山药黑糯米的补品,却不能令她展出笑颜,未开口,先皱眉:“这是什么粗陋的东西,是能拿给本宫吃的么,快快端下去!拿些香瓜来!”
婢女梗着脖子,见她恼了,直接跪下。
“主子身体寒凉,太医说产褥期不宜进食凉性蔬果,这山药黑糯米粥最是滋补,主子不为自己,也要为小公主多想多做。”
马佳·芸珍闲闲地看了那炖盅一眼,火候刚好,腾腾的冒着热气。“也罢,去盛一些出来吧,珍馐佳肴吃多了,偶尔的清粥喝喝无妨。”
“姐姐产后虚弱,合该多进补的!”董福兮坐在床边的小椅,很是殷勤。
“我这身子呀,就是不禁折腾,这不,皇上垂怜,赐了好些的补药。待会儿也给妹妹分些,省得吃不完糟蹋了皇上的一片心思。”她抚唇轻笑,满眼的骄纵自得。
董福兮强颜赔笑,并不接话。半晌,见她小口小口咽着热粥,额上微汗,随手拿起了枕边的团扇,一下一下地给荣贵人扇凉。
这时,正巧咸福宫的另一个婢女端着铜盆进来,见到这一幕,陡然上前,一把打掉了董福兮手中的扇子。
“我家主子产后虚弱,福贵人缘何要害她!”
仗着恩宠,这宫婢极是盛气凌人,丝毫不把身为贵人的董福兮放在眼里。
她有些怔忪,面上微红,嗫嚅着,却不知如何说是好。
“巧珍,退下。”马佳芸珍凉凉地挥手,“在主子跟前,哪有你说话的份,不要失了礼数,丢了我们咸福宫的脸。”
①固伦荣宪公主:康熙三十年正月受封为和硕荣宪公主;六月嫁给漠南蒙古巴林部博尔济吉特氏乌尔衮;康熙四十八年晋封固伦荣宪公主。这裏剧情需要,提前册封。看过《康熙王朝》的亲一定知道,这个小公主,就是蓝齐儿。
“巧珍,退下。”马佳芸珍凉凉地挥手,“在主子跟前,哪有你说话的份,不要失了礼数,丢了我们咸福宫的脸。”
被唤作巧珍的宫婢面上忿忿,扑通一下就跪在了地上,“主子心地纯善,可奴婢却不能不处处提防。产褥期间,万万受不得风,否则寒邪入侵,气血大亏……可福贵人居然给主子扇凉,真不知是安得什么心……”
她越说越低,越说越委屈,最后几乎泫然欲泣。
董福兮此刻尴尬极了,讪讪地赔笑,却不能驳了马佳·芸珍的面子。这时,景宁也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
“荣主子,奴婢该死……”
“怎么……”马佳·芸珍睨着目光,满目不耐,“你又何罪之有?”
“奴婢身为随侍宫婢,却不曾有过妊娠经历,不懂得提醒福主子,奴婢万死……请荣主子降罪……”
扑哧一声,人未到,却是笑声先至。
玄烨已经在门外站了很久,此刻才露面,不过是因为景宁的一句话。
未曾妊娠……亏她想的出来。
明媚的阳光顺着窗棂流泻,洒在了他的清俊的眉目上、衣襟间,月白缎的锦袍,泛起了一层淡淡的柔光,一路走来,高贵儒雅,清澈的黑眸含着悠然的笑意。
马佳·芸珍见他来了,眼底蓦地染上一抹狂喜,急急下床,欲去接驾。
倒是他摆了摆手,示意她无须多礼。
“贱妾参见皇上,皇上吉祥。”
“奴婢给皇上请安,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景宁和福贵人双双敛身,下拜。
低着头,景宁目之所及,是那双软底的黑缎锦靴,靴上滚绣着精巧的鳞纹,周边是流云的纹饰,简单而不失奢华。这也是出自内务府尚衣局的东西,做工之精细,甚至用到了一针一线上。
黑缎锦靴渐渐地走近,最后停在了她的跟前,颀长而挺拔的身躯在她身前投下一大片的阴影。而后,磁性而温和的声音就在头顶响起:
“无须多礼,起来吧。”
他应该不记得她了吧,景宁如是想。上次虽惹恼了他,她也不认为一个宫婢能给九五至尊的皇上留下多深刻的印象。此时遇见,默默无闻该是最好的忽略。
果然,他的目光从她的身上淡淡扫过,便不再去看她。这时,荣贵人拉着他的胳膊,柔柔的撒娇,“皇上,妾想吃香瓜……”
玄烨轻轻一笑,“珍儿不要任性,方才那个侍婢说得明白,产褥期不适合吃寒凉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