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意外(1 / 2)

烟娇百媚 水未遥 8763 字 3个月前

回到景祺阁的时候,天已经开始下起了绵绵小雨。

阴雨天气,让本就潮湿的寝房越发泛着霉味。淅淅沥沥的雨点打在窗棂上,仿佛是飘渺幽怨的哭泣,带来了丝丝阴郁的寒凉。

坐到案几前,她气息微喘,回想方才,宛若梦境。

这时,有脚步声从背后响起,缓缓地走了过来,明黄锦缎的长袍下露出一双玄墨锦靴,精巧的流云纹饰,就停在了她的身前。

“夜雨阑珊知冷暖,朕可是许久都没有这般惬意了……”清泠若雾的声音,透着慵懒恣意的疏冷,自头顶上方淡淡地响起。

景宁轻轻抬眸,正对上一双漆黑如墨的黑眸,闲淡优容,端的是薄唇浅笑,俊美无俦的模样。奢华的锦缎衣料,经过风雨,却不沾半点的潮湿,纤尘不染。

来得可真是时候!她缓然起身,朝他见礼,“拜见皇上,皇上万福金安!”

他轻笑着将她扶起,修长的手指白皙干净,指节突出,似有似无地在她的手肘处摩挲了两下,可片刻不到就松开了手,快得让她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春秋左传……”

磁性的嗓音中透着一股寒凉恣意的清寒,宛若金玉叩响。景宁莫名地看他,却见他的目光正落在梨花木案几上的那本摊开的书上。

“春秋左传……”

磁性的嗓音中透着一股寒凉恣意的清寒,宛若金玉叩响。景宁莫名地看他,却见他的目光正落在梨花木案几上的那本摊开的书上。

景宁微微扯唇,“闲来无事,打发时间用的……”

“朕如何不知,北五所还有这样的书?”他走过去将那本书拿起,随意翻看了两页,“都已经看了这么多了……可有什么感悟么……”

这书,是她从阅是楼借来的,掌管这些宫廷藏书的太监以前受过她的恩惠,因此允了很多方便,不想,竟被他看到了。

“不过就是些过去发生的琐碎小事,臣妾大略看过一遍,也就忘了……”敛眉垂目,余光中,她看到他越发温和的微笑,即刻开始小心地提防。

“琐碎小事?朕看不见得吧,”他将书翻到庄公三十二年的起始页,正好是她看到的地方,“这书记录详细,事无巨细,繁杂却不笼统,可是暗含了很深的帝王之术……”

黑眸深邃,他玩味的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她的脸上,烛火摇曳,映衬着那淡妆素服,不饰环佩,有一种说不出的迷离清韵,更胜后宫粉黛,八百烟娇。

她心裏一紧,面上却极是从容淡然,低眉浅笑,轻轻勾了勾唇,“这书在臣妾看,就是些平常无奇的琐事记述,可皇上却能看出这书中暗藏的干坤,臣妾着实惭愧……”

春秋左传,的确是记载了很多历史大事件,在那些看似稀松平常的琐碎小事中,隐藏了很多文采斐然的辞令、委婉巧妙的处事作风,即使是最残酷的战争,血腥的皇权更迭,也是援引典章,以礼而论。

她喜欢这种感觉。

就如同这深宫,血雨腥风也好,斗得你死我活也罢,看上去,却总是那样的端庄从容,不失妩媚妖娆之态,是在香艳风流中,暗藏的利刃锋芒。

玄烨望着她臻首婉转的样子,轻笑不语,虽明知道她言过其实,故意岔开话茬,可这讨好之语却依然很受用。

“下次,朕让李德全给你带本《战国策》!”

景宁微微一怔,“臣妾已经被贬谪冷宫了,如何敢越矩?更何况,冷宫中的宫人是不能接受任何外来之物的……”

《战国策》正好是《春秋左传》的下一本,承接了春秋时代的征战杀伐,更多的记述了纵横捭的七国风云,战争绵延和政权更迭,与谋士献策、智士论辩有关,含了很丰富的雄辩和运筹机智。

若是她看了,可真就是在窥探帝王之术了。

没有任何波澜的回答,换来的,是他轻轻挑起了她尖俏的下颚,深邃的黑眸如墨,似笑非笑地细细打量着她精致的眉眼。

“你真的很聪明……”懂得见好就收,更懂得,以退为进……

纤长的眼捷微微颤动,她轻轻抬眸,对上他精光内敛的眼,轻笑,“再聪明,也逃不过皇上的眼睛……”

他微微一怔,转瞬胸臆震动,漫笑出声,温热的呼吸就吐在她精致白皙的脸上,“你说,若是朕今晚留宿在这景祺阁……”

笑意顿时有些僵,她错愕地看着他。难道他忘了遣她来北五所的目不成,如何还会明目张胆地宠幸她?留宿冷宫,这不仅于理不合,更是荒唐至极。

笑意顿时有些僵,她错愕地看着他。难道他忘了遣她来北五所的目不成,如何还会明目张胆地宠幸她?留宿冷宫,这不仅于理不合,更是荒唐至极。

“皇上……臣妾慌恐……”

修长的指,轻轻划过她蹙得紧紧的眉梢,恍若落花拂水,他嘴边噙着一抹温柔的笑,静静地凝着她,潋滟如春|水。

“别怀疑,朕是认真的……”

最后的几个字,从那嘴角边零落滑出,温热的唇瓣便吻上了她。

景宁身子一僵,下意识地挣扎,却是被他箍住腰身,动弹不得,因惊愕而瞪大的眼,被那宽厚的掌捂住,只能凭借感官去承受他似水的温柔。

亲密;

唇齿间,不分彼此的亲密。

缱绻;

身体贴合,酝酿出了缱绻依偎。

他单手环着她,臂似烙铁禁锢,不容许她有任何的退却,身体紧贴的摩挲,带来滚烫的热度,他索性拿下捂在她眼睛上的手,越发将她搂紧,唇舌肆无忌惮地攻城略地,席卷着她的甜美芳香。

“啊……”蓦地,门外响起了一声惊呼,然后,就是托盘落地的清脆声响。

打破了这一室旖旎的缠绵。

景宁睁开迷离的眸,红唇肿胀,绯然欲滴,如同刚被采撷过的樱红胭脂。

“是……尚功局的宫婢……?”她气息不稳,轻喘的声音竟似娇柔呻|吟。

他却没有丝毫的在意,更没有被撞破后的慌张,反而轻笑地用手指描绘着她的唇形,“朕只知道你针黹功夫了得,没想到,还擅长珠翠簪环的手艺……”

景宁一个激灵,即刻清醒了大半。

对了,她昨日与郑典彩约好,今日取那些金线和银饰,所以方才她才会拿着托盘过来,却不想,正撞见自己和皇上……

这不是要闹得满城风雨么!

“皇上,臣妾去把她找回来……”她急急挣脱,欲要去将她郑典彩找回来解释,却再一次被他一把拉回怀中。

“找她做什么,朕的火,还等着你来降……”

不等她反映,他再次欺身上前,俯下脸吻上了她的唇,灵巧的手顺着衣襟游走,轻巧地解开了那上面的扣子……

窗外的雨,早就停了。

微凉的风顺着微微敞开的门,吹进简陋的寝房,那棉褥纠缠的榻上,是两个纠缠在一起的身体,被翻红浪,春意浓浓,芙蓉帐内度良宵。

满室的香艳。

等到雨收云散,锦衾棉被中,他拥着她,让她靠在自己的胸前,手碾转在她光裸的腰间,点燃了一路滚烫的烛火。

“皇上这样……似乎于理不合……”

她埋头在被褥中,声似叹息。

经过今夜,恐怕,明日的后宫便要掀起轩然大|波了。皇上贵为九五至尊,临幸一个待罪贬谪冷宫的宫人不说,竟然还留宿在了北五所,这在平常,简直是闻所未闻。

“朕是皇上,哪个敢说三道四?”

他轻吻着她的发际,温热的唇划过她小巧的耳垂,辗转来到那裸|露在外的香肩,轻轻舔吻,留下深深浅浅的痕迹。

“况且,既然都被看见了,现在避险也晚了,不是么……”

她感受着他似火的欲望,却是缓缓抿唇,牵起了一抹无奈的苦笑。

他明明早就设计好了。

尚功局隶属于内务府,想来,她和争典彩的约定,她的一举一动,定是逃不过总管大太监李德全的耳目,更遑论是手眼通天的皇上。

方才被人撞破,也许,正是他想要的。

“你去符望阁了?”

他翻身将她压在身下,额头抵着她的,薄唇轻磨蹭着她尖俏的鼻尖,轻轻问道。

“托皇上的福,佟太妃一见那玛瑙指环,便亲自召见了臣妾……”她脸颊微醺,点了点头。

“可问出什么来么?”

他的声音渐渐地转凉,一如他此刻辗转在她颈侧的吻,只有啃咬和发泄,仿佛是竭力想要把某种情绪宣泄在这香艳缱绻的迷蒙里。

十年前,他也不过是十岁稚龄,双亲相继辞世,成了心中永远的痛。早年,宫廷斗争,庙堂风云,纷争不断,让他无暇分身,后来趋近海晏河清,才决定不再隐忍,着手彻查当年过往。

景宁气息微喘,轻轻地摇头。

在符望阁,她虽未必使出了浑身解数,却也处心积虑地想要让佟太妃开口。用那指环座饵,不过是打开她的防线,步步紧逼,也不过是要她将当年一切和盘托出,可,就在她恰好谈及先太后之时,却是,戛然而止了。

因为佟太妃说,她不能,否则,会惹来杀身之祸。

她说,让自己最好考虑清楚,是否已经做好了了解真相的准备。

她还说,东风无力百花残,遣自己来的人,真的能做到无论到何时都能保她万全么?

在那样严肃的探问下,她退却了。

她需要时间考虑。

可,显然他已经等不及了,不是么!今夜的侍寝,她当然不会天真的以为是他对自己难以割舍,相思成灾,因为她明白,一件一件的事情,勾连串起,不过,就是一个完美的布局。

外人只看到他宠她,爱她,却从来不曾察觉,他与她之间,那无所不在的试探。

身体紧贴挤压点燃的滚烫,让她的所有神智越发迷失,感受着他抵在她柔软处那坚硬而火热的欲望,她不由自主地拱起腰,娇喘出声。

“朕会等着,也相信,你会给朕一个很好的答覆,对么?”

他在她胸前咬下濡湿地一个吻,恰到好处的温柔,恰到好处的热情,深邃的黑眸锁着她精致的锁骨,宛若春|水融冰,寒凉中夹在了无限温存。

环上他精瘦的腰,她仰起脸,主动献上香吻。

“臣妾定不负皇上厚望……”

一夜春意缠绵,景祺阁内也无风雨也无晴,可那偌大的东西六宫,却是乱套了。

甚至,不仅仅是东西六宫。

朝野之上,群臣听闻皇上留宿北五所,临行一个贬谪宫人,立即上书,劝诫他克己复礼,以江山社稷为重。

若是单就宫闱之内的风流艳史,当然不足以让朝臣群情激奋,只是因为早前的奏折——

撤藩与否的奏折。

几个月前,平南王尚可喜上疏朝廷,请求归老辽东,经户、兵两部商议,皇上决定下旨撤藩,将南疆平西王吴三桂、靖南王耿精忠和平南王尚可喜三藩撤除,命其军权收归中央,结束其自雄一方,尾大不掉的局面。

这个意思刚一透出来,朝廷上下顿时是人心惶惶。所有人都知道,这南疆三路人马表面臣服,暗地里却是蠢蠢欲动,内外两股势力交横相错,直逼皇庭。故此,大多数朝臣反对撤藩,也有很多人保持中立,支持的人确实寥寥无几。

没人愿意趟这浑水。

当奏折,请书,像雪花片一样铺天盖地而来,皇上却出奇地平静了,压了数月,一直都没有给出个明确的答覆。

直到昨日,朝臣按捺不住再次上表,他终于下了意旨——

撤藩。

三藩皆是肱骨之臣,这道命令无疑是不近人情的,无论对那些曾经跟随先祖打江山的老臣,还是对地方都无法交代。倘若是圣主明君,自然是要体恤照拂,可若是色令智昏,做出什么出格的决定,似乎也是情理之中的。历朝历代的红颜祸水,也不过如斯。

而她,则成了他最好的借口。

当群臣口诛笔伐,甚至都不知道北五所那个默默无闻的宫人究竟姓甚名谁的时候,景宁却丝毫不知情,也不关心。

天塌下来与她何干呢?

那是庙堂上的权谋纵横,是男人的战场,她有她自己的战场,寂寂后宫没有硝烟的,女人的战场。

连这几日,皇上都留宿在了景祺阁,第五日,天气开始一扫阴翳,风轻云淡,碧空如洗。

景宁很早就起来了,简单的梳洗装扮,便打算再去符望阁,却未等她出门,就被另一件事情给耽搁了下来。

景祺阁东厢传来消息,两宫皇太后之一的仁宪皇太后,要来探望福贵人。

宫里头,是有皇太后的,只不过不是皇上的生母,而是前朝册立的皇后。先帝驾崩、新帝继位之时,照规矩,朝廷晋封了皇上的生母佟佳氏为慈和太后,与仁宪太后并称两宫皇太后,同住慈仁宫。

母慈子孝,膝下承欢,本是天伦之乐,可惜,慈和皇太后红颜命薄,仅仅在先帝爷山陵崩之后的四个月,便撒手人寰,含恨而终。

子欲养,而亲不待。

皇上痛心遗憾,始终不能介怀,因此除了逢生辰去请安,都很少去慈仁宫。而这个尊贵的皇太后也似乎有心避讳,除了每个月必来北五所与那些太妃和太嫔谈佛甚少出来走动,除了祭奠大事,几乎都会呆在慈宁宫偏殿的大佛堂诵经礼佛。

消息,是冬漠来禀报的。她这段日子一直随侍东厢耳房,寸步不离福贵人,这次前来,是被福贵人打发来请她过去。

“知道是哪个宫人来传旨的么?”

景宁一边将发髻盘起,一边随意地问道。

冬漠敛着手,静立在她身侧,道:“奴婢也不晓得,只知道是个年纪不大的婢子,传旨说是皇太后要来景祺阁探望福贵人,福贵人欣喜了好久,一直叨念着等主子醒了就去她那儿,帮她参谋参谋呢!”

秋静拿来外裳伺候景宁穿戴,轻轻道:“这就奇了,想来皇太后身份那么尊贵,怎么忽然想要来冷宫了呢?”

她的疑问,正是景宁心中所想。

“你知道什么,是因为昨日太医来为福贵人诊脉,说她肚子里怀的很有可能是男胎,皇太后或许就是因为这个,才特地想来看看吧!”冬漠不以为然地反驳。

景宁眼捷一动,错愕地转身。

“是哪个太医说的?”

福贵人怀孕才不过两三个月的时间,这么快便能诊断出胎儿的性别了?

“好像是个姓苏的太医。”

若有所思地转动腕上的碧玺手串,景宁缓缓起身,跨出了门槛。微凉的风扑面而来,院中花树摇曳婆娑,弥漫着青草独有的芳香。

树欲静,而风不止。

难道,这风,这么快就要刮到北五所来了么……

两地相隔不远,没走多一会儿,就到了西厢。

空气格外清新盎然,她刚踏进门廊,就看见董福兮穿着一身雪白里衣,片刻不宁地在地上来回踱步,那微微隆起的小腹使她步履蹒跚,略显笨拙。

看见她,她急忙迎了上来。

“快帮我拿拿主意,待会儿皇太后来,我该穿哪件衣裳好?”

脚下虚浮,她动作太大,险些摔倒,好在景宁一把拉住了她。

“你小心些,都是有身子的人了,还这么毛毛躁躁的……”她埋怨了两句,尔后,温声问道,“究竟是谁来宣的旨,你认识么?可有皇太后的印信?”

“还管这些做什么,反正皇太后来看我,还能是假的不成,”她看出她眉间疑窦,笑着为她解惑,“皇太后怜惜我,挂念我腹中胎儿,才会亲自过来,别瞎操心!”

看着她飞扬的眉目、熠熠的神采,景宁扯了扯嘴角,拿她没办法,“好好好,来,我帮你挑衣服吧!”

简单纹饰的屏风后,放着一个红漆云纹的花梨木木箱,董福兮吩咐夏竹打开,入目的,竟是五彩缤纷的华丽衣裙,流光溢彩,让人目不暇接。

“福姐姐,怎么会有这箱东西的?”景宁惊愕地看着这一整箱锦绣繁复的衣衫。

想她们在进冷宫之前,原来的东西早就被内务府的人查没一空,可这……

“是我让夏竹吩咐尚服局连夜赶制的!”董福兮一脸得意地看着她,“昨天晚上我听说皇太后要来,就让夏竹去内务府传话了,早前她们那么怠慢我,如今倒是不敢耽搁,连夜赶制了这些……”

“内务府……知道皇太后要来景祺阁的消息了?”

“是啊……”

景宁心神一晃,顿时有种眩晕的感觉。

内务府的人知道了,不就意味着,整个后宫都知道了么……

午后的暖风微醺,带来一室燥热。

院中随处可听见蝉鸣,叫的人头脑发昏。

等董福兮换好衣裳,已经过了辰时,看着她盛装出席的样子,臃肿的腰身,裹着一团软绵,额上细密的汗,恐怕那背后早就被汗打湿了。

“要不先脱下来吧,待会人来了,再穿上!”景宁有些不忍地劝道。

董福兮的意识微微迷离,隐约有中暑的迹象,却是强打着精神,“无妨的,我一定要让皇太后看到我最好的模样……”

景宁心下微叹,只好拿起团扇为她扇凉。

时间,就这样一点点地在漫长的等待中,过去了。

董福兮焦躁地起身,来来回回踱步,不断地探头去看门廊,却依然没等来一个人。可终究是孕妇,经不起太大的折腾,一直等了将近两个时辰,她晕倒了。

夏竹和冬漠急忙将她扶到内堂,为了透气,解开了她身上繁复的衣裳。

“帮她把那些衣裳都脱了吧……”景宁低垂着眼捷,吩咐道。

夏竹微微迟疑,“可,若是皇太后来了……”

“皇太后是不会来的……”

临走出西厢的刹那,她留下了一句淡若轻烟的话。

有的人,聪明一世,有的人,糊涂一世。福贵人在后宫时日不断,可谓是步步为营,隐忍多年,可一朝入冷宫,从云端坠入泥淖,终究还是逃不过浮华虚名。倘若换作以前,精明如她怎会看不清形势,那仁宪皇太后是何等身份,如何会来探看一个冷宫犯妇!即便是破例垂青,可召见是极严肃的事,需谨慎对待,怎会随便派遣一个宫婢来传话……

终究被冲昏了头脑,天真的以为能一步登天。

景祺阁东厢这边望穿秋水的盼,其他妃嫔则是翘首以待地观望,然而,在符望阁这边,却显然平静许多。同样的一件事,佟太妃显然要犀利得多,也透彻得多。

她走到东厢廊坊的时候,佟佳氏芪珍就站在院子里,悠闲地修剪那些花木。

听见脚步声,她尚未抬头,就先淡淡地开了口。

“皇太后去了么?”

景宁一愣,半晌,抿唇苦笑:“原来太妃娘娘也知道了……”

佟佳氏芪珍低着头,一边将多余的花枝折断,一边轻轻笑道:“不过就是个意旨,她却弄得满城风雨,唯恐人家不知道似的。哀家又不是老糊涂,怎么会没听说呢!”

景宁轻轻扯唇,牵起一抹苦笑。

宫中的女人是冤家,但也只有女人才最了解女人。旁观者清的东西,当局者总是弥足深陷,可就算是作壁上观,可这冷眼中又充斥了多少兔死狐悲的无可奈何。

佟佳·芪珍看她叹气,哼了一声,“别怪我这个老人家说风凉话,这宫里头,谁能保得住谁,谁又是真心想保住谁呢?更何况你已经自顾不暇了,怎么还有闲情去管别人!”

这话是事实。景宁又叹:“与娘娘想比,贱妾实在是庸人自扰了。”

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现在就算想管,恐怕也是有心无力、爱莫能助了。佟太妃说的对,现下,安身立命才是关键。

“上一次,哀家与你说容你考虑,你今日来,可是想好了?”佟佳氏芪珍望着身前的花木,目光辽远。

景宁轻轻点头。

一入宫门身不由己,她没得选择。

“当年的事情很复杂,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够说得清楚的,你与其来问哀家,为何不去问太皇太后,或者是仁宪皇太后呢……”芪珍尚未替她解惑,反倒先问出口。

景宁抿唇,“贱妾何尝不想,只是,太皇太后不管后宫多年,仁宪皇太后又深居简出,一心礼佛,贱妾一介冷宫犯妇,纵然想问,却也没资格去叨扰。况且这宫里头的人,对慈和太后的死一直讳莫如深,怕是并非不知,而是受了什么人的属意,不能说罢了。”

母仪天下,地位尊贵如先太后,并非只有皇帝才有权力处置过。更何况十年前皇上年幼,尚未亲政,当年的宫里头有太皇太后,有另一位皇太后,天大的事,要被隐瞒,并不是件难事。

佟佳·芪珍凤眸一闪,笑了笑,“你倒是通透!”

说罢,她放下手中的铜壶,拿出巾绢,试了试额角的汗,“但你可知,当年先帝爷的第一个皇后,是太皇太后的侄女?”

景宁点头。

先帝以幼龄登基,各方势力蠢蠢欲动,觊觎王庭,为了稳固皇权,太皇太后不得不用那最稳固也最保靠的方式——联姻。

可偏偏先帝是个情种,舍弃后宫,只为一人。他的第一任皇后,是出自蒙古科尔沁部的女儿,博尔济吉特氏,也是当今太皇太后的嫡亲之女,被先帝贬谪为静妃;而那第二任皇后,便是如今的仁宪皇太后。

当年,先帝最宠爱的妃子董鄂氏病逝,先帝力排众议,以皇后之礼葬之,并追封为孝献皇后。

皇后犹在,妃嫔病死,却追封为皇后,这对每一个女人来说,都是不能忍受的。可当初的博尔济吉特皇后却选择沉默,选择了顺从,足见这个女子安静深沉,隐忍而耐得住寂寞。

“当年,太皇太后铁腕平川,雷令风行地铲除一切潜在的阻力,只为确保皇权。而太皇太后为先帝爷打理出来的后宫,每一个女子的存在,都有其用处,都是为了稳固庙堂上的斡旋……”佟佳氏芪珍眯着眸,缓缓地摩挲着那朵团簇的花,没有用力,随手一碾,那看似结识的花团,就碎了。

妃嫔翘楚,姿容婉约,当年那董鄂氏的女子一入宫,立即就夺得了三千的宠爱。酒不醉人人自醉,皇上终日留宿承乾宫,流连忘返,将后宫八百烟娇弃如敝屣,美人一恼,便是牵动得那本就不稳固的朝堂越发混乱。

于是,这个出身不高,对后宫制衡只有弊而没有半点好处的女子,就成了整个后宫的一块心病,成了太皇太后的一块心病。

皇家手段,从来都是缜密布局下的血雨腥风,宁枉,勿纵,对待绊脚石,永远是除之尔后快——董鄂妃的红颜薄命,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同样的道理,一宫之中可以容得下多个妃嫔,却难以容下那专宠的一人;能够容得下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并存,却容不下地位相等的两个太后……”芪珍说罢,转过身来,眸若碎星璀璨,闪烁着厉厉微芒。

景宁此刻却是傻了眼,额角盗汗,背脊上一阵阵的发凉。

一宫,难容两位太后……

如今,在慈仁宫的仁宪皇太后博尔济吉特氏,同样是科尔沁部的女儿,同样,是太皇太后的嫡亲之女;而皇上的生母佟佳氏,原来不过是镶白旗将领的女儿,尔后母以子贵,整个佟佳氏的宗族才推恩为了镶黄旗的地位。

照佟太妃的一番话推算下来,当年一系列事情的真相,不是就要呼之欲出了……

可怎么办?她要怎么办?倘若真相果真如她所想,那么,当初贬谪北五所前,那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之言,不是会一语成谶!

“太妃娘娘所说的,可否属实……”一字一顿,景宁咬着牙,低声问她。

“哀家可是什么都没说……”佟佳氏芪珍笑眼弯弯,深陷的眼窝处隐隐泛青,精光内敛,亮得吓人,“不过是你所问,哀家好心为你解惑罢了……”

脚步虚浮,景宁不知自己究竟是何时离开符望阁的,只记得,那日头晒得刺眼,晒得人头晕,可脚底手心却是凉的,刺骨的凉。

但她不知道,在她离去的刹那,背后,佟佳氏芪珍微不可知地勾起唇角,透出,一抹淡若轻烟的笑靥。

宛若罂粟花开。

自那日离开,景宁再也没有去过符望阁。

在经历了一系列不大不小的变故之后,很多事情已经超出了她的力行范围,此行与刚来时的设想也已然大相径庭。终究是宫廷的秘密啊,就像是那深不见底的隧洞,幽暗,深邃,藏了无数未知的凶险。

太皇太后是何等人,历经四朝,有最卓绝的政治手腕,最狠辣凌厉的心计手段,从最初作为政治联姻的纽带嫁给崛起于白山黑水的太祖爷,到后来,力排众议,斡旋纵横,终于在两大势力的制衡下,将幼子推上帝位。

一路走来,太皇太后经历过太多的血雨腥风,倘若当年果真是她所为,那么,多年辅佐的祖孙情意,便会在她的禀报之后,化为乌有。可,即便她去禀报,太皇太后会承认么?皇上回信么?

从袖中取出那枚小小的玛瑙指环,她攥在手心中,死死地攥着,任那坚硬的边缘生生硌痛了她的手指。

兔死狗烹,她绝不会让事情演变到那种地步,绝不会。

日子,就这样平淡如水地过去了几日。

康熙十二年八月二十七的这一天,云淡风轻。

明媚的阳光,暖暖地晒在屋前那一片油绿油绿的蔓草上,泛着微微光晕。此时,空中的风已经开始变凉了,清爽宜人的天气,带走了景祺阁常年浓重的潮气和霉味。

连着几天闷在屋子里,景宁的脸色都逐渐变得阴郁晦暗了起来,今日起得微早,眼见外面的天色不错,索性开了房门,搬了个小扎,坐到门口的回廊上,缝补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