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的黄昏,罗迦从太学出来之后,挥退了宫人,独自来到了荒废已久的旒芙宫。
夕阳西下,杂草丛生的庭院中,开着鲜红绒花的芙蓉树,被万点晖光妆点得仿佛流金一般美丽。
他站在树下四处张望,可是并没有她的身影,胸膛里一点奇妙的惆怅微弱的起伏着。
蓦然树上的绒花,红簌簌地落了他的一身,毛绒绒从他的发丝上轻轻拂过。可是奇怪的是并没有风起,他抬头望去,便看到红花绿叶丛里一双美丽的黑色眼睛看着他,那眼中深处的温柔,仿佛夜色铺就的网一般笼罩向他。
在这个瞬间,罗迦有了一种命中注定的感觉。
觉得自己的心都快要跳出来了,但是他已经无法亦是无力掉转视线,只能感觉着那水一样的眼波闪闪盈动,然后她轻盈的笑了出来。
“罗迦,你在找我吗?”
“我又没有说来找你。”
慢慢的他竟觉得自己的面颊有些火热,他下意识的抿住嘴冷声答道。
“呵呵,可我是来等你的。”
夜熔坐在树枝上,青色的儒裙下一对金缕绣鞋,在空中微微摇着。
睁大了眼睛,他呆呆地看着她,看着她无所谓的说出自己不敢说的话,而且还能微笑的样子。
在心裏狂喜着,罗迦走到了树下,仰视着她现出夕阳光泽的黑色的眼睛。
“你……昨日说的是真的,你……真的不是我妹妹。”
芙蓉树生的并不高,夜熔盈盈一跃便跳到了地面,站在他的身侧,歪着头含笑望着他。
“当然是真的,但是你要发誓,决不能告诉别人。”
“好的我发誓。”
“傻瓜。”
她细细的眉向上一挑,便抓住了他的手,娇声唤道。
“我叫罗迦!”
宫中的女子从来都是对他毕恭毕敬,从来没有人这样亲密的对待过他,连他的母后都是冷冷淡淡。
他一羞,从她的手里收回了手掌,转念又怕她恼他的淡漠的,可是他素来嘴拙,也不知如何哄她,索性也不和她说话,只低头看着青青碧草。
她也不说话,只是安静的站在他的身旁,傍晚时分风吹得紧了,那花也紧落。
一阵阵,一簇簇,飞落在他们的身上。
许久,久到他以为她已经着了恼,她却在他的耳边低低的说了一句。
“罗迦……我喜欢你!”
他一惊,抬头看去,看见她正款款微笑,清澈的眼睛毫不回避的凝视着他。
那样无论什么时候都毫不羞涩的视线,让罗迦下意识的羞涩低头,重新望向地上的青草。
夕阳西下,天色渐渐的变晚了,许是等的心焦虑,她终身转身迈步离去。
直到她走出很远,他才挣扎着诺诺低声开口:
“我也很喜欢你,熔……”
他刚刚说完,那边夜熔就停住了脚步,旋身返了回来,青丝菱的儒裙转出微微弧度。
重新回到他的身侧,一双明媚的眼睛在他低垂面庞上打了个转,又打了个转,看着他的双耳慢慢染上了的红晕,笑道:
“什么?”
“啊,没、没、没……”
罗迦的头不禁垂得更低,咬紧了唇,眉端微微的蹙紧,额上已然轻轻泛起一层细汗。
看着这个比自己还要矮上一头的女孩,向自己缓缓靠了过来,甜腻腻的香味浸染了他的呼吸,罗迦条件反射的向后小退了一步,却被夜熔抓住他的手。
那张娟美的小脸渐渐的接近过来,波光潋滟的清澈的眼搭配上浅浅的微笑,竟然有种让人看了之后觉得呼吸停滞的感觉。
“我喜欢你,可并没有要求或者强迫你喜欢我。但是,你要考虑清楚才能说出口,因为,夜家的女子一向都很疯狂,如果你变了心会很惨的。”
“怎么惨?”
“我会杀了你。”
她靠得非常近,声音甜美迷人,喷吐在他面上的气息也越发的温暖,可是童稚的声音并没有多大的威胁力,反倒有一种如同她身上的甜腻腻的撒娇感觉。
可是她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淡淡的哀伤,但他还是察觉到了,觉得心脏随着那抹哀伤一阵深重的揪疼。
此刻,他只想着该如何去安慰对面女孩,安慰她和自己一样的寂寞。
而笨拙的他不懂得其它的安慰方式,他所能做的就是给她一点点的温暖而已。
罗迦眉心渐渐的舒展开来,被丝绸般的柔嫩的手包裹着他的手掌,微微的用力回握,小声地说:
“很可怕,可我还是喜欢你。”
“要是你不知道我不是你的妹妹,你还会喜欢我吗?”
“……不会,绝对不会,我绝对不要变成父皇那样的疯子。”
他想到那个眼神空洞的穿着明黄龙袍的男子,想到他的那双从来映不进任何事物的眼,他一颤,便绝决的开口。
她低低地微笑着,却是一副落寞的样子:
“傻瓜。还有对人说喜欢的时候,记得要看对方的眼睛。”
说着,夜熔捧起他的头,很认真地看着他,然后向前翘着脚,吻上他的嘴唇。
罗迦知道自己应该推开她的,但是他没有,他安静的任她的唇贴在他的唇上,感觉缠绵于自己微烫肌肤上的那一点冰冷的温度,稍触即离。
可是在那短短接触的瞬间,他有一种自己满是孤寂的心正被温暖的感觉。
一贯的冰冷被突来的温暖刺入,很痛却又因这种极其亲密的动作而产生微妙的快|感。
然后,她转身飞奔而去,墨黑得溶入夜色的发轻轻在风里荡漾着。
那一年他们十岁。
“熔!熔!”
他喜欢唤她熔,从来不唤她的姓氏,下意识的回避,回避着那个姓氏所代表的东西。
秋色渐浓,黄叶卷地,旒芙宫庭院中的芙蓉树翠色尽凋,一片残枝,罗迦踩着薄薄的苏绣细镂靴,踏过湿漉漉的黄草地,长年无人使用的宫门在他的推力下发出了支呀支呀的沉涩声音。殿内没有掌灯,夜色厚且浓,他摸索的走着,直到险些差点跌倒,他方才隐约看到夜熔蜷缩在一把椅子上。
“怎么不掌灯?”
“罗迦,我看到他了。”
“谁?”
虽然她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可他并没有在意,只是随意的应了一声,一面伸手自怀中取出火折子,把灯火点亮,一面感叹着自从认识她以来,自己凡事的事事亲为,连火折子都已经习惯随身而带了。
“你的父皇,我名义上的亲生父亲。”
听她这么说,罗迦慢条斯理的把红烛点亮,然后坐在一边,没有一丝表情变化。
交叠起双腿,也不说话,只是看着身旁的少女。
“他不理你是吗?我早已经习以为常了。倒是他跟你又没有什么关系,为什么摆出那幅面孔?”
沉默了一下,夜熔蜷在椅上,依旧是把脸迈进手臂中,呢喃着开了口,倔强的少女在说话的时候隐隐带了哽咽的声音。
“可是我以为至少我对来说是不同的,你知道吗,爹爹每次见完他,都很伤心。”
往后依靠在椅背上,能感觉到实木长年无人使用的冷硬紧贴着他的脊背。
看着蜷成一团的夜熔,有些懊丧的拨了下头发,梳的整齐的墨玉似的头发在他的指下变得零乱,有几簇碎发流淌而下,垂落在白皙的额头。
他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是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他却只是云淡风轻的一笑,嘴角吊起一丝没有感情的笑纹。
“我母后每次见完他也是很伤心,有时候我想,他要是死了会不会更好一点。”
“不行!”
蓦然抬头,她的面上还有未净的珠泪,看着这样梨花带雨的她,罗迦沉默了片刻,紧接着,一向冷静的他,咬牙切齿的吐出几个字句。
“为什么?!”
“因为爹爹喜欢他,因为爹爹会伤心!!!”
她激动的叫起来,从未见过这样的她,罗迦心裏莫名的燃烧起了一种名为嫉妒的情感,不经大脑,话语便迫切的问了出来:
“那我呢,你那么喜欢你爹爹,在你心目中我和他谁重要,你说!”
夜熔反倒平静了下来,一双水漾的眼凝视了他一会儿,就忽然笑了起来,面色虽然略显苍白,却看起来很愉快的样子。
“傻瓜。”
他掉头,平日里他最讨厌她如此唤他,今日难得的没有反驳她的话,只是转头赌气的不再去看她。
她也不恼,起了身向内殿走去,不一会儿竟然捧出一个添漆的托盘,盘中红泥小炉,紫砂茶具一应之物摆在他面前桌上来,然后坐在一旁仔细的摆弄着。
金兽烛台之上,烛已燃去了大半,烛泪如绛珠,缓缓累垂凝结。烛火下她雪青的怀纹绮罩衫,似袅袅水芝凌波。
她素来喜青,青纱的罩衫,青色的儒裙,有时连她的绣鞋也要绣着青色的花样。
可是这样的青,总是让他不自觉的想到另外一名主宰着黎国的男子,即便如此他依旧无法抑制的喜欢这个喜着青衣的她,仿佛着了魔。
正想着,那边茶香四飘,熏暖欲醉。
只见她手起手落间,翠袖滑落,玉臂清辉,并不说话只是递到了他的面前。
他接过,放在鼻下只觉得茶中隐有眷恋的袖香,萦绕鼻端,一腔的火便就这样散了。
“这是我爹爹最爱的大红袍,味道还好吗?这是前几天爹爹亲手叫我泡的,刚学会,就赶紧的来找你。”许久她轻声如莺的开口,见罗迦又不自禁的蹙起了眉,她却笑出了声:“傻瓜,爹爹就是爹爹,你可是我夜熔将来的丈夫呢。”
罗迦微惊,乌金似的眸子深处仿佛有火光微燃,灼灼的盯着她,那唇畔已然勾起了浅浅的笑意。
“你爹爹平时就教你你这些,我以为……”
“罗迦,爹爹并没有让我学习权谋之术,也没有让我接触夜氏。他说,女儿家最大的幸福就是找个如意郎君。”她微恼的回望着他,那样的羞恼交加的神色,竟是比平日倍添妩媚别致,隔了半晌只缓缓道:“你要保证将来登基,不会做出伤害我爹爹的事情,不然我会很痛苦的,非常非常痛苦的。”
“好的,虽然我不喜欢他。”
“罗迦,我喜欢你。”
案上红烛燃得正旺,闪动之间,泪落盈台。
那一年他们十三岁。
十月间,万物已然萧瑟,冬意已然一点一点浸染了皇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