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2 / 2)

胭脂蓝 悄然无声 3290 字 1个月前

“太傅说的固然不错,但是她目不能视,已是半个废人。且,朕看她的心性,并不足虑。”

傅太傅叩头,触地有声:“老臣一片忠心为皇上,此女不除,皇上将来必生悔恨之心。为君者当绝人之常情,难道皇上不知,先皇就是被夜氏女子所惑,才落得……”

“太傅!”

猛地打断他的话,罗迦的音色却是越发放缓,依旧温润的一笑,嘴角在昏暗的灯光里隐约露出一丝笑纹,但是那面色已然是惨白。

起身再度踱步到窗边,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太傅,朕乏了,你下去吧。”

听着太傅长叹一声后,有些蹒跚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他的心裏也不知怎的突然烦躁起来。

窗外夜色如墨。

许久,下意识地就步出了乾涁宫。

何浅急忙起身跟在他的身后,犹豫着低声问道:

“皇上,今夜您……”

“哪也不去。”

“是。”

君王的声音清冷无波,可是跟随御架多年的何浅,很快揣摩出了他的心思,摆手挥退了就要跟上的群群宫人,独自随着那明黄的身影而去。

他往旒芙宫走去,那座荒废依旧的宫院中有一株很老的芙蓉树,整个皇宫,只有那里是他最喜欢的地方。

不知为何,每次他来到那树下,抚摸上粗糙的树干,心裏都会有一种宁静的感觉。

今夜,他又像往日一般,默默地走了过去。

现在已是八月,秋意渐浓,这株芙蓉树那红得近乎妖异的绒花自然早已谢了。

不对……似乎有什么不对……

他有些疑惑,四周望了望。

细雨后,含着秋意的风萧瑟而过,卷起片片还是鲜绿的落叶,他的心仿佛也给那风拂乱了。

从窗外望去,旒芙宫中,不知何时已经点上了几盏昏黄的灯火。

灯影幢幢,透过已然蒙了灰尘的蝉翼纱窗,落在他的脚下。

罗迦轻轻的推窗而望,半点昏黄烛火映在暗色之中,他微敛双目,沉沉望去。

殿阁之内,光影斑驳纵横交错在女子的身上,好似薄薄一层灰雾,笼了她进去,看不清颜色。远远地,只见她的身影袅娜纤柔,身上永远穿着的黑色的衣群,衣摆很长,迤逦在地,腰上系着金色宫绦反倒显得那般耀眼,那垂下的流苏随着她摸索却轻盈的步伐一晃一晃的,为平日里冷凝的她凭添了一抹娇俏。

蓦然,又是一阵风拂过,他迷住了眼睛。

只一瞬间,脑海中似乎突然闪现了一副熟悉又陌生的画面,仿佛是在他不知的情况下,烙在了骨血里一般的模糊镜像,一闪即逝。

“皇上,要奴才通报……”

何浅看着他凝重的神色,刚要试探着开口,却见君王修长白皙的手掌一摆,带起那宽大的衣袖在空气中划过一个优雅的弧度,然后,被金丝锦缎包裹的身躯已经走向了旒芙宫的殿门。

旒芙宫中长年封闭,呼吸间可以感觉衾那遍布的厚厚灰尘,空气中也已浸满了一种腐朽的味道。

步入殿中的罗迦,可以清楚的看见夜熔站在翡金屏风前,玄色的丝绸似被昏黄的光晕中镀染上了流动的璀璨光彩,青葱般的指在空气中探索着,脚下一步一步谨慎的前行。

“娘娘,左五步是屏风,右二十步是妆台,再往左十步是……”

何度站在远处,含笑说着,神情中竟有着几许的纵容的温柔。

“说慢一点,何度,我记不住。”

她说话的尾音有着不自觉的软软呢哝,平时冷丽的面上有着奇异的柔和,而且并没有自称‘本宫’而是说了‘我’,这样可能连她也不自觉的亲密,让他的心下意识的燃起了一团仿佛能使人爆裂的火焰。

“你在这裏做什么?”

似乎冰得几乎凝结起来的声音陡然在空寂的殿内响起,何度一惊,转头望去,身着明黄的纹龙衣袍的罗迦真站在门前,正用刀剑一般锐利的视线打量着他。

那边的夜熔闻声也是一惊,脚下的步伐就乱了,便出了状况。

“哎呀,娘娘当心,那是花架!”

何度扬声提醒时,已然是晚了,那花架随着她的人,一起跌在地上,实木撞击地面的巨大声音,还有她的痛呼声已经绞在了一处。

“有没有怎么样?!”

罗迦一惊,顾不得什么君王之仪,快步冲了上前俯下身子,抱住了已经痛得发抖的她。

倚在臂中的人微微颤抖,捂着手肘,似是疼极了,出不了声,只是喘着。

罗迦原本的凝结的在眼中的冰已经融化,他急急掀起了她的衣袖,那手肘处已然是一大片的乌青,他顿时着了慌,竟比自己受了伤还要痛楚,那一阵剧烈的疼痛仿佛透过他的心脉传开,竟是彻骨。

用手尽量放轻力道,揉着。

并不是第一次肌肤相接,可是那丝缎般细腻的触感,软软地在他的掌下,刹那的失神中,他听到了一声很轻很轻地叹息滑过耳畔。

“罗迦……是你吗……”

一声罗迦,满含着浓浓依赖还有好似历经生死离别的痛楚音色,唤得他肝胆欲裂,这样的呼唤即使在他们最最亲密的时刻,也不曾有过。

罗迦的心狠狠的抽搐了一下子,语气也不禁温柔了起来,如此的温柔是他不曾对任何嫔妃有过的,温柔得连他自己都有些侧目。

“是朕……很痛吗?”

听到他的声音,她却是一抖,然后一点一点依进他的颈项,她喘着气,许久方才开口,但她的声音已经没有方才痛极时的轻软,变成了全然的清冷恭敬,让他一瞬间产生很不真实的感觉,好象刚才不过是一个幻境而已。

“还好。”

她单薄的肩头忍痛颤抖着,他将她揽入怀中起她,放在了湘妃榻上,他很想看清她现在的神情,可是她侧躺在那里,已将面容埋在受伤的手臂之间,他只能看见乌黑的发和白皙的颈。

此时他清楚的感知到,刚刚有什么错过了,无法亦是无能为力抓住。

他们心中都有一种空洞一般逐渐扩大的哀伤弥漫开来。

这样的他失常的不像是自己,努力摆脱这种莫名的心绪,他抬首,朝着何度森然开口:

“何度,为何不在皇后身旁随侍?”

听到何度‘碰’的一声跪在了地上,夜熔这才抬起了头,可是那眼依旧是低低的垂着,纤长的睫毛扫出细碎阴影。

“莫要怪他,皇兄知道这是我……臣妾娘亲的故居,臣妾就想来看看,臣妾就是这个样子,每到一个新的地方,都不要他随侍在侧,喜欢亲自熟悉一下环境。”

她的神态恭敬,语气平淡。

他记得很久很久以前,她从灵州刚刚回到镜安,便经历了丧父之痛,可她依旧对他是保持着这样平静,那平静得好似面具一般的神情,掩饰住了她心裏的所有的情绪。

可是此时此刻,他再次看见这样的神情,却只有想打破一切的冲动。

“熔……”

俯身轻唤着她的名字,想仔细把她看个究竟,未曾想到她听到他的呼唤猛的抬起头来,刹那两人之间不过毫厘,彼此的呼吸都清晰可闻。

“怎么这么惊讶,不喜欢朕这样唤你?”

“没有,皇兄。”

罗迦清楚的看见她的面色陡然苍白,她身上散开的浮动暗香,点点染在他的口鼻之间,一丝丝,一缕缕动摇着他的心魄。

夜熔只听见近若咫尺的呼吸声渐渐的变得沉重,陡然她的身姿便腾了空,然后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他的臂间,向外移动着,她一惊,便轻唤了出来。

“啊,去哪?”

“回宁夜宫,这裏满室灰尘,暖玉温香自然也不能在这裏享受啊。”

罗迦抱住她,在何度何浅惊讶的注视中大步迈出了旒芙宫,步履间他藉着月色星光,凝望着怀中的她。

她的面上被蒙上莹黄,幽幽如月,映出了幽艳的靡丽,她的手还已经交绕上了他的颈项,柔软微凉的掌轻轻贴和着他颈上的肌肤。

失去了一切依附的她,可以说称得上温顺的倚在他的怀中,似乎只有这样的时刻,他才能肆无忌惮的抱着她,拥有她,而她才不会带起优雅冷傲的面具。

他抱着她慢慢的走着,谁都不再曾开口,好似都在享受这难得的幽静。

青石铺成的路侧,都是极高大的树,树冠亭亭如盖,风过松涛如涌。那路回旋于树间,星月之光下如浅玉的河流蜿蜒伸展,极为的幽雅逸静。

她的身体极轻的,但是旒芙宫离着宁夜宫隔着几重的宫阁,路称得上远。他的手抱得久了,渐渐有些酸软,可他却盼着这路永远不要走完,可以长久一些,再长久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