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昙十八年春,北狄使节出使黎国。
当太阳升到半空中的时候,何冬接了夜熔乘着马车向城外走去。
“公公,我们这是要去那里?为什么还要瞒着爹爹?”
竹帘完全隔断了外面的光影,夜熔坐在车中,看着难得一见的何冬,保持着端庄开口。
她是摄政王的爱女,又是夜氏的唯一继承人,所有人见了她,都要礼让三分,可偏偏自幼她就对这个消瘦得像枯枝一样宫人有一种敬畏。
“郡主还记得老奴在您十岁那年,对您说过的话吗?”
“记得,您说,北狄君王才是我的父亲。”
夜熔低垂着首,璎珞随着她的动作柔顺地垂下,拂在她的颊边,更加衬得清丽出尘的容貌近似无暇美玉。
父亲,对她来说是一个很陌生的词汇,即使在很久以前,何冬非常郑重和隐秘的告诉她,她依旧觉得那是离她很远很远的事物,即便现在提起来,也只像有人向她介绍某某人叫什么名字,担任什么官职那样的无关切身。
在她心中的亲人,自始自终都只是谢流岚一人而已。
满意的看着她,何冬眯起了眼,淡漠的脸上泛起了温柔的笑意:
“还有呢?”
“您说,只可以利用舔犊之情来挟制他,不可以对他真的生出父女之情。”
“很好,郡主,您要记得,将来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要找他,他是个非常危险和冷酷的男人。”
她心裏其实并不是很在意,可依旧含笑而答,虚应着。
“知道了,公公。您还没有说我们这是去哪?”
“北狄的君王想要见你。”
直到此时,夜熔才真真正正的吃了一惊,可是现在要表示反对已然迟了,只好垂下了眼帘,避开了何冬锐利的眼,乖乖的等着到达目的地。
心中百转千回地想了许久,不知不觉间,马车已经停了下来,她下了车,不由微微地一怔。
眼前是黎山之下的洛湖,雕刻极为华贵的画舫停在湖畔。
在宽阔的甲板上,颀身站立的男子有着一张俊美而阴郁,眼睛细长而锐利。
即使看起来不再年轻,但长的真是俊美呢。
夜熔随着何冬上了画舫的同时,在心中由衷的感叹。
踏上甲板的瞬间,画舫便缓缓滑动,水波被平稳的分开,优雅的水纹从船头向船的两边分开,带了阳光的碎金色的湖水,在他们脚下微微的波澜着。
“终于来了,朕已经等了你很久了。”男人浑厚而略带几许期盼的声音传来:“知道朕是谁吗?”
北狄的君王—悱熔,—双黑的象是点漆似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她。
看到他看向自己,夜熔毫不害怕的凝视回去,还对他附赠了一个灿烂的微笑。
“知道,公公说,你是我的父亲。”
“长的并不像她啊,倒是这额头,像极了我。”
悱熔定定贪婪的凝视着面前少女,仔细的凝视,仿佛要看到她的魂魄深处去一样。
看着那双凝视着自己的黑色眼睛,她没有一丝游移,坚定的接受着。
因为,在面前的男人凝视自己的时候,她也在窥探着他。
然后悱熔的面上渐渐的现出了一种近乎哀伤的神情,一点一点仔细的,仿佛想从她的容颜上找到往昔的影子。
此刻的夜熔很清楚,现在悱熔并没有在看她,过是透过她的容颜去追寻另外一个人的身影罢了。
他看的是另外一个人,那个把自己带到这世间的女子。
“郡主的容貌承袭了当年的夜后。”
一直站立在一旁的何冬淡淡开口打断了悱熔的恍惚。
沉默了许久,悱熔转身步入了画舫之内。
犹疑了一下,夜熔还是跟了进去。
舫内金缕的烛台、琥珀的香熏炉、珠贝的屏风,处处可见的主人一掷千金。
大大的眼睛打量了一圈之后,终于无可避免的落到了悱熔的身上。
“今年有十五了吧?”看着她明亮的眼,象是被什么触动了心底最柔软的部分,悱熔微微的叹了一口气,轻声温柔的对夜熔说道:“也该要嫁人了,想不想嫁到北狄来,父皇为你挑一个品貌出众的驸马,如何?”
“不好。”
听到她的清脆拒绝,他只是端着杯子,慢慢的喝着,从束发金冠上垂下的几丝墨染的黑发,滑落在他的眼前,但他也不抬头,修长的手握着青釉碧翠的杯子,慢条斯理的喝着。
“为什么?”
“我已经有了心上人!”
夜熔一愣,想也没有想便大声回答,声音大得在偌大的房内嗡嗡回响。
“是吗,这孩子……被谢流岚照顾得太好了。”
悱熔神色骤然阴郁了下来,那目光深邃莫测的盯着她。
短短几句话,他便已经看出,面前的流着自己血液的少女,是个没有经受过任何宫廷阴谋渲染的孩子,单纯得象是一张白纸。这个孩子不明白宫廷的耳虞我诈,只是单纯的随着自己的性子做事。
何冬站在夜熔的身侧,躬身恭敬的回答着他的话。
“是的,摄政王对郡主视如己出,所以许多事情,郡主并不知情。”
“保护得太好未必是一种福气,他谢流岚难道还能活上千秋万载一辈子照顾她不成。”
第一次,悱熔抬眼看向一旁的何冬,浓黑的眉毛下一双细长的眼睛在抬起的时候是微微闭合的,眼角处的细纹然微微颤动,菲薄的唇向上缓缓挑起,便露出了宛如冬霜寒露的冷笑。
一旁听得清清楚楚的夜熔,不由地气血上涌,略显苍白美丽的脸庞染上了一层红晕,瞳眸也像冰一样冷彻,怒声道:
“请您不要如此说爹爹。”
“朕才是你的父亲,记住了,不是谢流岚,不是乾涁宫里那个疯子,是朕,你身流淌着的是我北狄皇室的血脉。”
悱熔缓缓放下手中的茶盏,神情慢慢地冰冷了下来,俊美的脸上蒙上了一层寒冰,看得夜熔不禁一懔。
然后,她雪白的银牙咬上嘴唇,拢在天青色长袖内的双手紧紧交握,黑色眼睛倔犟的看着面前双眼已然染上了血色的男子,冷冷开口:
“我身上流的是夜氏的血。”
“好很好,不愧是她的女儿。”
俊挺的眉毛讽刺的挑高,看着夜熔瞪大了眼睛,良久,他忽然胸膛震荡着大笑起来。
窗外,明亮的阳光晃得刺眼,春风自由地穿梭在洛湖之上,带起一阵阵涟漪。
窗内,阳光却照不到她的身体,只有面前男子淡淡的阴影笼罩着着她,在他那样的狂傲的笑声,连空气似乎都停止了流转,沉重地凝滞着。
“知道你的母亲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吗?知道她的一生是怎样的吗?”止住了笑,悱熔的眼睛如剑,冷酷无比美丽而带着王者的风范。
被那样的一双眼睛凝视着,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猎物一般。
虽然在他的眼里看到自己的倒影,但她丝毫感觉不到所谓的父女深情,反而有着深深的恐惧。
但是,从来不曾有人对她说起过母亲的事,哪怕是一点点,于是她压抑着恐惧颤抖开口:
“我……不知道,没有人对我说过。”
“那,让朕来告诉你好了。”
“您不能这么……”
何冬急忙开口,苍老的声音因为焦急而有些沙哑。
悱熔轻轻地转过脸,看着何冬,用平缓的语调道:
“这裏没有你什么事情,我悱熔的女儿,不能是个不知世事的天真白痴。”
男子讲完那个长长的故事时,已是日落西山。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舫内明烛不知何时已然高照,烛光流动着柔和的华彩。琥珀熏炉中溢出缕缕浓郁的香雾,萦绕在她的眼前面前如梦如幻。
悱熔低沉音色组成的言语漫漫飘入夜熔的耳朵里,在她的脑海里交织成一幅一幅瑰丽诡异的宫廷画卷。她却仿佛什么都没听到,又仿佛听到了所有的全部,她想哭,她想尖叫……可是最终只能呆呆的看着那个平静告诉他一切,名之为父亲的男子,白皙面容上失去了任何情绪。
转头对上何冬怜悯深邃的目光,看着这个已经白发苍苍,腰背却依然挺直,见证了她母亲一生的宫人。她突然,觉得这一切是那么的好笑,仿佛那些压根就和她没有任何关系,但是最终她还是沙哑着声音开口。
“真……可怕……”
“没错,她就是这么一个可怕的女人。”
沉水香在琥珀炉里清淡缭绕,如有如无的味道拖曳得悱熔陷入回忆,无法自拔。
许久,他才看向夜熔,明明染着血色的眼下,薄薄的唇勾却勒出了淡得找不到痕迹的笑容。
“因为这本就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你要知道,你不吃人就是被人吃,明白吗?”
“不……”
夜熔的心都似乎被他冰冷的表情凝结住,浑身不可抑制的颤抖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