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鹰就完全变了一个人。给她吃,她就吃,叫她睡,她就睡,问她不答,说话她不听,即便是族人为塔山和其他战士举行葬礼,她也仿佛灵魂出鞘,不知是睡还是醒。碧绿的眼睛没有一点神采——若说以前那是一眼快乐的泉水,裏面游着自由的鱼儿,如今,鱼儿已去,只剩下水了。
柳清野的心痛啊,恨不得能将丹鹰所有的痛苦都挪到自己的身上。可是他掂量掂量自己肩头的担子——反清复明的大业,即使在阿勒部惨遭屠杀后,传灯会的众人一边帮助盟友重建家园,一边还念念不忘光复汉室正统,终日商议如何联络天地会,屠龙会以共抗朝廷……
他感觉万分的苦闷:朝廷在哪里?远在北京——近也不过近在鄯善。而准噶尔在哪里?这些强盗就隐藏在北面的某一的地方,也许,就在村子在外面。满汉不共戴天之仇又在哪里?远在多少年前——近也不过在鄯善和阿达勒尔。而准噶尔的暴行在哪里?近的,切实在眼前的,就是丹鹰,而远的——不敢想象,是在明天,还是在今夜,这潜行的草原妖魔,或许真会卷土重来!
在这样的时刻,居然传灯会中没有一个人关心阿勒部的存亡!柳清野真想当面质问他们:如果不是为了反清,不是为了去救王春山,甚至不是为了那天晚上伏击富察涛而拖延的时间,阿勒部何至于此?丹鹰何至于此?
恨不得把这个担子甩下,狠狠踏个粉碎!
起了这样的念头,他心中忽然闪出一线灵光:当真就甩了这担子又如何?抛却一切,和丹鹰远走高飞——可以去江南,去他出生的地方。听说那里风景秀丽,他们可以隐姓埋名,忘记大漠的恩仇,厮守着过男耕女织的生活……
多么叫人神往的出路!全身的热血都沸腾了起来。他冲动着几乎立刻要跑去马厩牵马。可是一出门,迎头就看见曹梦生在场子里独自练剑——与自己情同父子的师父,假若便这样去了,同丹鹰双宿双栖,自己固然无憾,但师父该多么的失望啊!十八年的养育之恩又要如何报答?
腿脚便如同灌了铅,寸步难移。
数日数夜,柳清野这般反覆煎熬,身心都被折磨得疲惫不堪,即使在睡梦里,也感觉被莫可名状的力量撕扯,惊醒之时,满身冷汗。
情、义不能两全。在某天黎明时他这样想:倘若一定只能选择其一,他也只有……只有……
只有顺着胡杨树的预言,追随此生的所爱,来世做牛做马再报答师父了!
这次,他决不让自己再生动摇,翻身下床即冲出门去。
但见一抹朝霞染红四周,村口一人一马来得急。柳清野怔了怔:可不就是丹鹰同她心爱的胭脂马么?多天以来,她浑浑噩噩,懒于梳妆,这一次见到,却刹那回到了当初模样,红衣鲜艳,头巾飘扬,策马驰来,说不出的英姿飒爽。
柳清野一时看得痴了,直到丹鹰驰至他面前,才迎上去道:“师妹……你……”
丹鹰看了他一眼,仿佛微微笑了笑,但又好像没有——柳清野觉得丹鹰的神色有一点说不出的变化:她的飞扬跋扈回来了,她的骄傲任性回来了……回来了,还是回来得过火了?
柳清野没功夫细想,他只想趁着现在丹鹰神智恢复的时候,立刻就把自己的计划告诉她,还要把自己在蜃楼里的所见告诉她,然后立刻牵了黑将军出来,和丹鹰远走高飞。
可是,丹鹰竟完全没有要听他说话的意思,马也不牵,快步向场子对面走去。
柳清野一愕,回身看,见那边正是王春山等人的屋子。他不知道丹鹰要做什么,紧紧地跟了上去。
他们走到了曹梦生的房门口。丹鹰“扑通”一下,就在门口跪倒。
“师父——”她高声说道,“请师父助丹鹰为阿勒部全族,报仇雪恨!”
柳清野愣了愣,扶着丹鹰的肩膀道:“丹鹰你说什么?”
丹鹰没有回答他,只是向着曹梦生的房门,霸气十足,却并非往日的骄纵跋扈,而是充满了愤恨,一字一字发自肺腑地重复:“请师父助丹鹰为阿勒部全族,报仇雪恨!”
柳清野只觉耳朵“嗡”地一响,太阳刚好在这个时候跃上苍穹。
曹梦生已经披着衣服从房里出来了,接着从各个不同的房门里走出王春山,了缘,阎铁笔,吴水清,孟虎,陈洛会,赤云子,以及摩勒,达丽阿妈,乌坦,阿叙,扎伊,还有许许多多的人,把丹鹰和柳清野围在中央。
“请各位叔叔伯伯和师父,帮丹鹰为阿勒部全族,报仇雪恨!”丹鹰再一次说。
王春山等互相看了一眼,没有就回答,显然示对这陡然的转变有些惊讶。
而这时,旁边大踏步走上来一个汉子,正是当日柳清野和丹鹰搭救的成安仁。只见他扑通也跪了下去,道:“准噶尔这些龟儿子比清狗还凶残!杀人就要偿命!王大侠,俺向来敬重传灯会的英雄,您老给个话,咱们同维吾尔是兄弟,俺愿意打头阵!”
他话音刚落,摩勒也拨开人群,走到场中央跪倒:“我摩勒也要打头阵——”这句话他是用汉语说的,语调古怪,但是语气却十分坚决。接着阿叙,乌坦,扎伊,以及阿勒部的一众幸存者也跪了下来。
这黑压压的一片,以及“报仇雪恨”的呼声,刹那拾起了柳清野丢下的重担,重又放回他的肩头。他也站不住了,跪下去。心,更沉了下去。
曹梦生在丹鹰肘上轻轻一托,将她扶起来,道:“丹鹰,汉人同维吾尔人本来就是兄弟,这等血海深仇,是无论如何都要报的!”
丹鹰眼里火花一闪:“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发去杀那帮强盗?”
“小姑娘,你不要着急……”孟虎由边上负着手踱了过来,“我们汉人有句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现在阿勒部初受重创,你们想想,以塔山老族长在世时,都不能挡下准噶尔的兵队,如今族中男子死伤过半,余下老弱妇孺,如何与准噶尔对敌?”
丹鹰咬了咬嘴唇,不作声。摩勒跳起来问道:“那……那要怎么办?”
孟虎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小伙子,如今头等重要的是,有伤的养伤,没伤的重整家园,蓄养力量——这些,咱们不是已经在做了吗?”他顿了顿,接着道:“不过,以准噶尔这帮强盗的性情,多半不会烧杀一次就罢休,好在,塔山族长在世时,十三部族结了盟。下个月初五,就是十三部族大会——这大会上一定要正式缔结盟约,维吾尔同心协力,共抗外敌。”
他说话声音虽然不大,但是慷慨激昂。阿勒部的民众到了今时今日,已非初时懵懂,晓得这十三部族盟约是做什么用处的,皆高声响应道:“同心协力,共抗外敌。”一时喊声震天。
丹鹰就问道:“那……那我可以做什么?”
王春山微笑着走到她面前道:“你……丹鹰姑娘,你已经是这阿勒部的新族长了,你要做的事情还多着呢!”
“族长……”丹鹰略略怔了一下,脸上的神情变得更加坚毅了,矮身跪下,向王春山等再次行下大礼去,道:“丹鹰什么都不会……但是,只要是能为我族人报仇的……叔叔伯伯说怎么做,我就怎么做!”
王春山连忙将她扶起,捻须道:“只要有心就好。”旁边曹梦生也颔首微笑。那成安仁更是跨前一步,道:“好,丹鹰丫头,自你那天在外面救了俺,俺就欠你一个老大的人情,你有什么差遣,俺一定听你的!”
只柳清野在人群中默默看着——到大家都一一起身离去,去放马或者去修屋了,他还跪着。他看见丹鹰的身影混杂在人群里,将要看不见了,忽然冲动着跳起来追上前去。
“丹鹰!”他叫她,“我有话要和你说——”
柳清野的生活再次回到了充满了读书习武的日子——陪着丹鹰读书习武。朝夕相处,这正是他所向往和盼望的吧?可是,丹鹰就在身边时,偏偏仿佛远在万里之外——她的神情变得如此厉害,完全失去了从前的天真。
有很多次,他想告诉丹鹰有关蜃楼的事,可是每次话到嘴边,他又咽了回去——现在说,还有什么用呢?
他始终不能忘记,那天在场子里,他叫住丹鹰,几乎就说出口了,可他问了丹鹰一句:“你方才,做什么去了?”丹鹰看向无边的草场和草场那边的戈壁,说:“我看蜃楼去了,今天是我十七岁的生日,算个虚的,也是十八岁吧。”柳清野愣了,问:“你看到什么呢?”
看到什么?如果她看到的是摩勒,柳清野也许还会好受一些。可是偏偏,丹鹰说,她看到的是她的部族,被准噶尔人屠杀后的部族,血流成河,尸横遍野的部族。
柳清野就愣了,他知道,那一天,他选择了丹鹰,而丹鹰选择了报仇。
“师弟,你怎么又在这裏发愣?”
他一回身,看到李明心。
“各部族族长都到了。”李明心道,“你忘了今天是十三部族大会吗?”
十三部族大会?柳清野怔了怔,不错,已经是初五,他居然过糊涂了……难怪午后就一直不见丹鹰的人影……她如今是族长了……
李明心盈盈一笑,道:“师弟,你还不快来,王伯伯要大伙儿都去帮忙哩。”
柳清野不明就里,问道:“帮什么忙?”
“唉……”李明心叹了口气,“都是那个恰克图的热伊扎族长,来了之后就一直说要同满清结盟——如今塔山伯伯不在了,他恰克图部是十三部族中最强的,其他族长听他一说,都有些动摇了。王伯伯的意思是,咱们断不能叫热伊扎当了盟主,否则便是引狼入室。”
柳清野点了点头。
李明心又道:“满清鞑子有多凶残,咱们汉人最清楚——无论哪一个维吾尔部族统领十三部,日后都有可能被鞑子的花言巧语所蒙骗——孟六叔说,最好不过,就是由阿勒部来担当盟主,咱们传灯会辅佐丹鹰小姐,帮着她提防清狗……”
“丹……师妹当盟主?”柳清野失声叫了出来——丹鹰,才只有十七岁,要把那么重的胆子压在她肩上吗?
李明心并没有听出他语气有异,只道:“是啊,丹鹰妹妹是塔山伯伯唯一的女儿,率领维吾尔部族是名正言顺的。她又有一半汉人的血统,说得汉话,拜了曹师叔为师,也理会得满清的凶残,孟六叔以为,她是最佳人选。”
“可是……”
“可是,丹鹰妹妹年纪还小。”李明心接口道,“难以服众——这一点,孟六叔也考虑到了——这不,会上热伊扎煽动了一批族长,要求较技分高下选盟主哩。”
“啊……”李明心的回答,哪里是柳清野所要“可是”的东西,但他的“可是”又如何能出得了口?
“师弟!”李明心见他发愣,唤道,“你还不快随我来,王伯伯叫咱们帮丹鹰妹妹一同比试哩!”
柳清野随着李明心来到前面场子里,正黄昏时分,场中却已燃起了篝火——柳清野一恍惚,仿佛回到了当日塔山所办庆功会的情形,那时多么快乐,还同丹鹰共舞,如今呢?他的目光迅速在人群中搜寻着丹鹰——她正坐在主人位上,孤零零一个人,但是碧眼闪闪,没有丝毫怯意。
柳清野又顺势望了望丹鹰两边坐的人,都是来自十三部族的各位族长,有的膀阔腰圆,有的骨瘦如柴,有的仪表堂堂,有的獐头鼠目,其中一紫铜面色,眼如铜铃,衣着华丽,气派非凡的,想来就是恰克图的热伊扎了,正抚摩着腰间悬挂的一柄宝刀——那刀上亮闪闪,镶满了宝石。
“我说——”热伊扎有些不耐烦地发话道,“到底比是不比?我恰克图部的勇士可不像你阿勒部——塔山活着的时候,我就说过他,做族长要顾大局,当断不断,自讨苦吃。他不肯同清朝结盟,现下果然报应来了,还拖累了大家……”
“族长此言差矣!”王春山道,“王某虽然是汉人,本不该插手你们维吾尔的事,但讲到满清强盗,我们汉人深受其苦,族长提议与强盗结盟,无异于引狼入室!”
“哼——”热伊扎上次见过曹梦生,满清的暴行,曹梦生早同他讲过,当时他已表示相信,现下曹梦生在坐,他也不好出尔反尔,只道:“对汉人是对汉人,对维吾尔人是对维吾尔人,一笔归一笔——总之,我看来,满清力量强你们汉人百倍,自然是向他们求助较好。”
“族长——”孟虎长身而立,“满清力量强大,是如何得来的?他们还不是由边陲小国一路烧杀抢掠才有今日?他们现在栖身的,如何不是我们汉人的大好河山?吃的是我们汉人种植的粮食,穿的是我们汉人织造的布匹,即便是打仗所用的兵器,也是我们汉人开矿打铁铸造的——他们的强大,皆由奴役汉人所得。今日他们能同你们维吾尔人结盟,明日也能奴役你们,抢夺你们的马匹牛羊……族长,我们汉人的遭遇,便是你的前车之鉴,你还要重蹈覆辙么?”
“这……”热伊扎没有孟虎能言善道,一时说不出话来。
其他在坐的族长,本来态度骑墙,过去就有些偏向塔山,有些偏向热伊扎,这时听双方争论,各有道理,一时这边附和两句,一时那边点头称是,越听越糊涂,不知该拥护哪一样边才好。
“混帐!”热伊扎终于忍不住骂道,“再和你们这帮罗唣的汉人争下去,噶尔丹那老小子都要打来家门口了——还是各部族赶紧派出勇士来,咱们选出能者担当盟主,把那些混帐妖魔都打出去。”
“好!”丹鹰突然发话,“热伊扎叔叔,当时提出要比的是您,后来罗唣的也是您,究竟是怎么个比法,您是长辈,您说吧!”
热伊扎瞟了她一眼:“你这丫头,嘴巴倒还厉害——可惜和你阿爸一样糊涂!比就比,咱们草原的比试当然按照草原的规矩的,咱们就比摔交,射箭和骑马,都是打仗用得着的,你看怎么样?”
丹鹰道:“好!”便从位子上站起来,向场中道:“各部族,这就派出勇士吧!”说着,看了曹梦生一眼,曹梦生冲她点了点头。
柳清野看在眼里,本以为丹鹰也会望望自己,可是,丹鹰的脸已经转过去了。他心裏一酸,想到:丹鹰这时再也没有心思谈论儿女私情了!这十八岁的蜃楼,原来是注定了我柳清野一生相思终将落空!
“清野——”
他正伤心的时候,突然曹梦生伸手在他肩上一拍。
柳清野一惊,道:“师父,我……”
曹梦生道:“大伙儿商议过了,非得把这盟主的位子拿到手才行,叫你过来,就是要你参加比试的——师父同各位前辈不便同这些山野村夫交手——等会儿比摔交,你就去吧。”
柳清野垂首应了声“是”,但是心思依旧还在恍惚中,以至走到场边,发现阿勒部那一边,摩勒已然站着了——居然被他抢了先。只听号令声下,这少年即大喝一声,向对手扑了过去。
摩勒的对手是一位来自裕古萨部的大汉,比他高出一个头有余,两条毛茸茸的手臂挥舞着直向他的脖子上扼去。摩勒依仗着身轻灵活,身子一缩叫那汉子抓了个空,往斜刺里一蹿,出其不意伸拳往汉子的腰眼里打去。汉子不防备,被他结结实实打了个正着——想摩勒是阿勒部里力气最大的小伙子,这一拳用了全力,任谁也吃不消,汉子立时仰天摔倒,败下阵来。阿勒部民众里爆发出一片喝彩之声,摩勒却是深深地望了丹鹰一眼,丹鹰笑了笑,没说话,摩勒便心满意足地退了下去。
接下来第二场,是巴克海部对达合那部,由巴克海部的勇士胜出,他把达合那部的人摔出一丈有余。
第三场是瓦格木部对夏萨克部,夏萨克部部胜出。
再往后,第四第五第六场,也各有赢家,本来十三部族两两较技,须得有一部族轮空,可是佳吉木部的男子在与准噶尔的战斗中几乎被屠杀殆尽了,所以并不参加,这样到了第七场,便是由摩勒对巴克海部的勇士。摩勒沉着应战,又胜了。
如此又比了几轮,最终只剩下阿勒部的摩勒同恰克图部的一名叫买吉的汉子。这就要进行最后的比试了。却在此时,热伊扎突然站起身来,道:“勇士们的身手,大家都看到了,其实落败的一方,实力并不见得就比胜方强,也许只是一时失误罢了。所以,依我看,这最终的比试,咱们须得采取三局两胜。双方各派三名勇士参加,这才谨慎且公平——丹鹰侄女,你认为如何?”
丹鹰怔了怔——谁都知道,阿勒部在对准噶尔的战役中伤亡惨重,除摩勒外,幸存的几名青年男子都有伤残在身,如何能参加摔交?热伊扎这样的提议,冠冕堂皇,却分明是有意刁难。她皱了眉头,向曹梦生望望。
柳清野就在此时一步踏出,道:“我来。”
热伊扎见他汉人打扮,道:“小伙子,你又不是阿勒部的人,你凑什么热闹?”
柳清野道:“我是汉人,但是汉人和维吾尔人是兄弟,丹鹰姑娘是我师妹,我帮她,天经地义。”
热伊扎并没有把这汉族少年放在眼里,冷冷一笑,道:“那,还缺一个。”
柳清野一拍胸脯道:“不缺了,我和摩勒,一人胜你一场,阿勒部就胜了,第三场不用比了。”
热伊扎闻言一愣,旋即轻蔑地一笑道:“好,随便你,这就开始吧——阿卡,你来会会这位汉族小朋友!”
“是——”应声跃出一位矮胖的青年,个头比柳清野矮了一截,但是腰身却足有两个柳清野粗。他跃到场中,向柳清野行了个维吾尔礼,道:“请吧!”
柳清野也不同他客气,右掌斜斜一抬,便是一招“自在飞花掌”中的“梨花同梦”,向阿卡面门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