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1 / 2)

胭脂马 窃书女子 5950 字 2个月前

柳清野出发往鄯善去,胯|下是黑将军,心裏就更加盘绕了无限了心事——那句重要的话,他还没有和丹鹰讲,很重要,很重要的话……可是,面对师父……他痛恨自己的懦弱。

他只有这样默默无言的赶路,一直赶了三天,戈壁逐渐为稀疏的牧草所取代,就是接近绿洲的表象了——这是头一次,他样接近清兵的营地,他知道,这鄯善城,原先是维吾尔、哈萨克斯坦等族同汉人互市的地方,现在应该是被清兵占领的。本来他想象着,应有哀鸿遍野,却不想,其时天色将晚,一抹红霞照亮大地,不见牧群已归,惟有炊烟四起,完全是一副安居乐业的景象。他不禁心中奇怪,正待向师父问个究竟,却一扭头,见曹梦生愠怒地盯着自己,他一惊,到了嘴边的话,换成一句结结巴巴的:“师……师父……”

曹梦生瞪了他一眼道:“这一路上,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你不是还在想着你同你师妹的事情?”

柳清野不敢回答,把头低下去又低下去,只看着黑将军的鬃毛微微起伏。

“唉……”曹梦生叹道,“怎么柳师兄和苏师妹生出你这样的儿子来!为了一时的爱欲,居然把国仇家恨都抛到一边去了!”

“弟子……弟子……”柳清野涨红了脸,窘得无地自容。

曹梦生看了他半晌,道:“鞑虏不除,无以为家——你须得把这成王败寇的道理牢牢记在心裏!否则,只是一味地做白日梦,此行龙潭虎穴,你白白陪了性命不算,还打草惊蛇,坏了全盘计划——到时,你就是我松桥书院的千古罪人!”说着,打马直向鄯善城边的胡杨林冲去。

柳清野慌忙催马跟上,答道:“弟子不敢——”

曹梦生道:“为师不要你不敢——你嘴裏一千个一万个不敢都是没用的——一会咱们杀两个守城的士兵,换了他门的衣服混进城去。你只管寻王大侠同你师伯的下落,为师自去取富察老贼的项上人头!”

天色渐渐暗下来的时候,所有的事情都按照计划在进行着——结果了那几个说着生涩汉语的清兵,曹梦生师徒换上了他们的衣服从胡杨林里一路向着清兵营帐潜行,并没有费什么周章就来到了近前,恰好又有一队巡逻的士兵回营交班,便混在他们的队伍里来到营中。

柳清野见处处军帐整洁,纪律严明,倒没有他想象中满脸横肉的兵卒。不过,他此刻又是紧张又是兴奋,手心裏粘乎乎都是汗,哪里还有精神胡思乱想?

曹梦生对他低声道:“老贼手下众多,你当多加小心,咱们这就分头行动。”

柳清野点了点头,看师父一闪身,消失在昏暗的夜色里,自己也就屏息凝神,隐身于军帐的阴影中,伺机行事。

他遥遥地环顾四周,并猜不出王春山会被关在何处,只能沿着无人巡视的帐篷间隙疾速游走,一间间查探。

其时,不巡夜的士兵都已休息,一间间军帐里没有半分的灯火,这样一连看了十几处,仍然收获全无。一直到了一处稍大的帐篷前,见那帘子半掀,灯光由内中透出,更有人说话之声,柳清野忙在门边隐着,窥探动静。

只听裏面一人道:“将军此来,全是一番好心,为什么这些维吾尔人都这样不领情?”说的竟然是汉语。

柳清野惊了惊,且听那富察康如何回答。

但答话的却是个年轻人的声音:“并非维吾尔人不领情,而是他们不知道阿玛的好意。”这语气,当是富察康的儿子了,说的居然也是汉语,且较之先前一人更加纯熟。

开头那人便道:“怎么会不知道?信也送了,使节也派了,居然这些维吾尔人吃了熊心豹子胆,屁也不见放——哼!咱们何必要理会他们的死活?”

“话也不是这样说的——”富察康的儿子道,“准噶尔妄图称霸草原,效法当年成吉思汗,这野心在明朝的时候就有了。现在的首领噶尔丹,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虽然现在维吾尔各部皆非大清臣民,被准噶尔奴役也似乎与我们大清朝无关,但是如果准噶尔吞并和硕特部和杜尔伯特部,再一路攻打到南疆,肯定就会威胁我大清朝的疆土。”他顿了顿,又道:“阿玛和各位叔叔伯伯,当初从龙入关,一定看得真切——当年中原各处,田地荒芜,十室九空,所幸皇上圣明,着令各地休养生息,这才稍稍有了起色,若是叫这准噶尔的阴谋得逞,挑起事端,又不知有多少百姓要无辜枉死!”

柳清野听他说话,心中犯疑:这是烧城掠地的满清强盗说的话么?他悄悄向军帐前又靠近了几分,想要看个究竟。

只见军帐明亮的灯光下,居中立着的一人二十五六岁年纪,身材修长,面目俊秀,当是富察公子,旁边一黑脸虬髯大汉,是副将打扮,还有一个身材魁梧五十岁上下的人背对门口坐着,甲胄上一看,定是将军无疑。三人大约本来是对着地图讨论形势,不知怎么就跑开题去。

这时,听了富察公子的一番高论,那五十来岁的将军就长身而立,捻须大笑道:“涛儿,说得好,说得好啊!”这人便是富察康。

副将怔了怔,道:“公子爷的话是没错了——但是这些维吾尔人忒也不识抬举……简直……”他似乎一时找不出合适的词语,,叽里咕噜说了句满州话。

“克海叔叔!”富察涛轻喝,“你真是本性难改,读的这些书都是白读了,还是满口粗言!汉语学了这么些年,都还说不好么!”

那克海道:“哎,我就是觉得用汉语不好,骂起人来都不痛快!咱们满人的皇帝,统治天下,怎么反倒要学汉语?该叫他们汉人学满文才对!”

柳清野听了此言,心道:果然露出狐狸尾巴,这般霸道,当初什么“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也只有残暴的满州鞑子才想的出来。

“你这是什么说法!”富察涛道,“中原大地,由汉人统治千年,可见汉人自然有汉人的长处,我大清朝由马上得天下,但治天下,不妨向汉人学习,这一点,连太宗皇帝在世的时候,都身体力行,比如开科取士,自天聪三年实行以来,不是为朝廷选拔了一批饱学之士么?”

柳清野乍听此语,觉得句句在理,但是一想,又即怒火中烧:好一个富察小贼,说的全是些冠冕堂皇的好听话,当日他老子率领三千铁骑,把松桥书院满门剿杀,连柳清野这样的婴儿都险遭毒手,如今他却在这裏口口声声说什么向汉人学治国的道理!这如同抢人家园,淫人|妻女,而后还说要好好经营人家房舍田产,怕被别的强盗抢去……这等禽兽不如之事,当真之有这些满州鞑子才做的出来!

他感觉自己全部劲力已经积结一处,右手紧握了刀柄,就要抽出。不过转念一想,师父叫自己来寻王春山的下落,若是在此滋事,必定打草惊蛇,坏了全盘的计划。当下按刀不动,打算悄悄绕到这军帐后面去搜寻。

那克海显然是有些不服,道:“汉人要是懂得治国,也不会有李自成造反啦!”

富察涛笑道:“天下之大,有汉人,有满人,有明白事理的人,也有不明白事理的人,当然也有好皇帝和坏皇帝了。像他们汉人的皇帝,且不说汉武帝,唐太宗——就是明太祖、明仁宗、明宣宗,都是为老百姓着想的好皇帝。可是,明英宗、明宪宗、明孝宗等人,就是昏庸无能之辈,把个国家弄得日渐衰败,百姓食不果腹,这如何不造反呢?”

克海道:“那不就结了?就是汉人不会治国呀!你看世祖皇帝,还有当今圣上……”

富察涛道:“他们二位,都是好皇帝,所以天下太平,万众归心——如果皇帝做得不好,大家还是要造反的,那时候,不光汉人要造反,满人恐怕也要造反!”

克海愣了愣,道:“这话……这话还真是……”

他一介武夫,说不出句整话来了。富察康一边笑着帮他敷衍过去,道:“涛儿这些年跟了李先生,真是长了不少见识啊!”

柳清野乍听“李先生”三个字,晓得正是那个武功了得的汉奸了,心下一惊,动作慢了慢,结果正遇一队巡逻的兵丁由他身边而过,他只得屏息不动。

就听富察涛继续道:“那是自然——阿玛,孩儿还要多谢您给我找了这样一位好师父。且不提李先生的学识和武功,单是他的为人,在孩儿看来,当今世上,无可匹敌者!”

克海听了拊掌大笑,道:“这话不假,我对他也是很佩服的——至少他不像那些屠龙帮,传灯会的家伙那样糊涂,晓得什么叫‘弃暗投明’——要是他还糊涂的在做那反清复明的勾当,咱们可就多一分头疼了。”

柳清野一惊:反清复明?难道这位李先生竟然是不是一般的汉奸,而是从反清志士中投降过去的!

富察涛道:“叔叔这话又错了!我所敬佩李先生的,不是他投效阿玛——投效朝廷的汉人多了,什么吴三桂,钱谦益,我是没有一个看入眼的——李先生值得佩服,是因为他心裏挂念的全是天下苍生。”

克海不解,富察康也笑问道:“涛儿,这话怎讲?”

富察涛道:“阿玛,您忘了么?李先生从来都说,我们大清朝和他们反清复明的人,都是为了百姓,只要是为了百姓,那就无所谓明暗。他之所以后来到了朝廷一方,乃是因为他看到世祖皇帝勤政爱民,处处为百姓着想,而反清复明的人,已经偏离了为百姓谋福的初衷,只是一味地向朝廷追讨‘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的血债……”

柳清野在外面听了此言,心道:怎么,这血债难道不要追讨?不要说是“扬州十日”,杀民八十万,“嘉定三屠”,直叫鬼神变色,就是我松桥书院百十口人,一日之间,几乎斩尽杀绝,这血债难道不要追讨?

“涛儿说得不错。”富察康道,“现在传灯会的会众尤其可恶,三番四次行刺我,还到维吾尔和哈萨克斯坦各部诋毁朝廷,唆使他们与朝廷为敌——这次,一定要让莽克善把他们一网打尽了,免得留下祸患!”

“可是阿玛——”富察涛道,“万岁爷不是说满汉一家么?您这样叫莽克善叔叔去剿灭传灯会,只会令大家误会更深,岂不是应了汉人‘怨怨相报’的老话?依孩儿看,还是应该咱们先帮维吾尔人打退了准噶尔,这才能叫人对咱们大清朝心服口服。”

富察康对这话大约很不受用,道:“李先生同你说的?”

富察涛点点头。

富察康道:“涛儿,李先生的话,有他的道理——但是,不是天下所有汉人都像他那样深明大义的,总有些传灯会的匹夫,食古不化。你还年轻,没有上过战场,不晓得有时候,事情并非你所想象的那样简单——”

柳清野暗暗道:“事情当然不是你们想的那么简单——天下的汉人还能都像那李汉奸?”

富察涛还要争辩,但是富察康摇摇手道:“你也不用说了,你莽克善叔叔估计现在已经把阿达勒尔的传灯会分舵踏平了——不过,阿玛也不是没给那些汉人机会,阿玛不是派了李先生也一同去么?如若传灯会的能听李先生劝说,归顺大清,我富察康的帐下总有他一席之地。”

柳清野约略猜出,这富察康是在上次王春山行刺失手后,就派了莽克善和李汉奸去阿达勒尔绿洲剿灭传灯会。他心中一阵焦急,但是同时也想:“哼,大不了是一场血战,想叫我们反清志士投降鞑子,就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也不行!”

便在此时,忽有一个兵丁慌慌张张从军营口直冲了过来,一头扑进帐子嚷道:“不好!不好!有刺客!”

柳清野心裏一惊,几乎抽出腰刀来。

听军帐内富察康声音全无慌张地问道:“在哪里?何时发现?可擒获?”

那报讯的兵丁答道:“回禀将军,适才小的们在镇子上巡逻,发现几个兄弟被杀死在胡杨林中,身上衣衫已被人剥去,显然是刺客已经混进来了。”

柳清野晓得自己和师父的行踪即将暴露,决计不能再耽搁下去,当下也不再偷听军帐中的谈话,闪身绕向军帐之后而去。

军帐后正有几个捧着药品和吃食的兵丁正叽里咕噜说着满州话,仿佛是交班之际,一批人交代了东西,自向左去,另一批就捧了东西向右行,柳清野蹑手蹑脚跟着,便来到营边的一个帐篷前。

帐篷门前有若干兵丁把手,掩着的门帘里传出声声叫骂:“叫那富察老贼莫要假惺惺了!我王春山生是汉人,死是汉鬼!要我投降……哼……”

那几个捧着药品和吃食的兵丁方一进帐篷,裏面就乒零乓啷一阵响,显然是王春山砸了碗碟,只听他骂道:“滚出去——统统给我滚出我!叫富察老贼和莽克善给我过来,有种就不要用这种下三烂的毒药,和我光明正大打一场!”

他兀自叫骂着,接着就把那几个兵丁赶了出来。几个兵丁显是恼火异常,又不能发作,哇啦哇啦用满州话抱怨着,又和门口把手的兵丁叽里呱啦讲了半天,才各归其位。

柳清野心道:这裏守衞森严,如若硬闯,只有加速自己的暴露,定得想个法子智取才是!他略略思索片刻,定了定神,闪身到了亮处,大摇大摆走到帐篷门口,向那把手的兵丁道:“列位弟兄辛苦了,吴老头儿还不肯吃东西么?”

那几个兵丁骤然听见他说汉语,先是愣了一愣,其中一个才用很生涩的汉语道:“嘿,你这小子,你……那个,讨将军的欢心,也不用,这个,在我们面前卖弄你的汉语吧!”

柳清野笑了笑道:“兄弟哪里敢卖弄,是将军说了,这吴老头儿吃软不吃硬,兄弟的汉语还凑合,所以就叫兄弟来劝劝他。”

那兵丁道:“原来是这样……”便也无甚怀疑,拍拍柳清野的肩膀,帮他掀了帘子道:“你,小心。这人,厉害。”

柳清野道了句“多谢”就钻进了帐篷。

“滚出去!”迎头一句就是痛骂,“滚出去你这满州鞑子!”

柳清野抬头一看,见毡子上坐一干瘦的汉子,想来就是王春山,约莫五十岁的年纪,须发斑白,看来委顿不堪,混不似那出声叫骂一般有力。而旁边一个中年女子,与师父曹梦生是仿佛年纪,必是吴水清,她双目紧闭,脸色煞白,应是受了重伤。柳清野当下也不学满州人打千儿,而上走上两步,向两人抱拳道:“王前辈,师伯——”

王春山愣了一下,旋即冷笑道:“小鞑子,你搞什么鬼?”

柳清野高声说道:“我是奉将军之命,来看看你的。”接着低低道:“晚辈松桥书院弟子。”

此话一出,那边吴水清微微睁开了眼,艰难地看了他一下,满是狐疑之色。

柳清野就就压低了声音道:“师伯——生死非吾虞,但虞辱此身。”

吴水清眼里骤然显出惊喜之色,道:“你……你是……”

柳清野道:“晚辈柳清野,是柳文生和苏眉的儿子,家师曹梦生。”

吴水清不禁喜道:“柳师弟和苏师妹的儿子……竟然这么大了……你师父,也来了?”

柳清野知道此地非谈话之所,只点了下头,便道:“晚辈同师父齐来营救师伯和王前辈,同时也刺杀富察老贼。”

王春山啐了一口道:“富察老贼不除,天下就不太平。还有那个莽克善,更是我反清志士之大敌!”

柳清野回头张望了一下,帘子缝里看见军营的灯火晃动,不知是师父已寻到了富察康行刺成功,还是刺客事发,总之此地是不能久留的。他便对王春山道:“方才听前辈说,中了鞑子的毒,不知道是什么药,前辈现在还好行动么?”

王春山冷哼了一声,道:“什么劳什子的毒药,叫做‘贵妃回眸’,害老夫浑身没有半分力气,连站也站不起来。”

贵妃回眸!柳清野玩味着这名字,想起了丹鹰的碧眼——美若天仙的女子,回眸一笑,果然叫人醺醺然,没有力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