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1 / 2)

胭脂马 窃书女子 9935 字 2个月前

维吾尔众勇士策马奔赴那克苏城。丹鹰和热伊扎最是担心的,就是临阵换将——赫雅对攻打那克苏的方略没有孟虎熟悉,又不如孟虎能随机应变,纵然带去恰克图部勇士数量倍于传灯会会众,还是难免会有差池。

众人马不停蹄,柳清野看丹鹰几次在马上晃悠晃悠,好像要摔下来,可是每每要上前相扶时,丹鹰又拉稳了缰绳。那半截羽箭还扎在丹鹰身上,也就好象扎在柳清野心上一般。

到得黄昏时分,大伙儿都是又饥又渴,这才总算来到了昨夜砍伐红柳枝的山坳。而甫一踏进这山坳,众人立刻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是什么时候,这裏居然整齐地扎下一大片营地,军马、士卒、粮草,井然有序。虽然大部分维吾尔人从未见过这样奇装异服的兵士,可柳清野一眼就看出来了——这是清兵!

他心下先是一紧:锺锐不是说,这是莽克善率领的兵队么?莽克善凶残无比,在这裏究竟是打准噶尔人还是屠杀维吾尔人?可是又一想:不对,锺锐既然是奸细,那么这兵队也不见得就是莽克善的了……那却又是谁的呢?

心念转动间,听一人呼道:“哎呀,你们来了!”正是那个恰克图部的赫雅,身后还跟着一群伤痕累累的维吾尔人。

丹鹰纵马上前:“赫雅叔叔,这是怎么一回事?”

赫雅道:“这帮准噶尔人着实厉害,原来城里屯兵有几万人,你们引走的一批,只不过是个零头。咱们一到这裏,准噶尔人开城攻击,一万多人同时杀了出来,咱们如何是对手?幸亏这些清兵赶来了,才把准噶尔人打回城里去。”

丹鹰听罢,随即策马奔上山坡。柳清野跟了上去,便见那克苏城下清兵列阵攻城,且以十门西洋火炮为先。他二人上得山坡时,正逢那清军将领下令开炮,轰隆轰隆几声巨响过后,那克苏城楼登时塌下几个缺口。

柳清野随着丹鹰一路驰到阵前,听一个传令兵说道:“公子爷,维吾尔人。”

那被唤作公子爷的清兵将领回过头来,却不是富察涛又是谁?

“柳清野!丹鹰姑娘!”富察涛见了二人便大步走上前来,又瞥见丹鹰肩头伤口,便吩咐那传令兵叫大夫。

丹鹰、柳清野、热伊扎等一众人都在阵前跳下了马,而富察涛与他们大多不熟识,只上前拍了柳清野的肩膀道:“你的伤口可大好了么?还是那天救我,你伤了腿,伤得厉害么?”

柳清野先前听说他被屠龙会抓去,后来知道锺锐是奸细心中便希望他平安无事,现在果真见他一如从前,心裏的一块石头登时落了地,答道:“我很好,你又救了大家一次。”

富察涛朗声笑道:“哪里哪里。”当下命令身边一员副将继续炮火攻城,自己引着丹鹰等各族族长和柳清野上后面山坳的军帐中坐。

众清兵得富察涛吩咐,立刻为维吾尔众勇士准备吃食和清水,而军队里的大夫也应|召而来,把丹鹰和其他受伤的维吾尔人带去边上帐中疗伤。柳清野想陪了丹鹰一道去,富察涛却笑着拉住他道:“你果然一刻也离不开她!难怪李姑娘见了要那般伤心了。”

柳清野有几分尴尬,不知如何应答。

正这个时候,原本走在队伍最后护送李明心的人到了,由传令的兵丁引进帐来。李明心虽然有伤在身,神智却还清醒,口中嚷嚷道:“滚开!便是死也不要在鞑子的帐里!”

富察涛一愕,道:“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当下上前去相迎,可是一见李明心面色煞白,登时怔住:“李姑娘……你……你这是怎么了?”

李明心瞪着他道:“我怎么了,和你这鞑子何干?我死了,你不是很开心么?你——你们——”一口气没接上来,晕厥过去。

富察涛大惊,搭上她的手腕一查,见脉象紊乱,时疾时徐,正是受了严重内伤的表象,忙叫人把她扶进旁边帐子去,又柳清野道:“李姑娘究竟是为的什么受了伤?”

柳清野摇头道:“我也不清楚,是一个叫锺锐的奸细混到了传灯会里,把她打伤的。这锺锐或许是令尊的手下。”

富察涛愣了愣,道:“我阿玛的手下?怎么可能!我阿玛手下虽然有不少汉人,但是没有一个叫锺锐的。”

柳清野道:“这锺锐来和我师父他们说,你和李先生都被他们捉了去,还说是莽克善带了兵队来北疆支援。他连李先生的名字都知晓……”

富察涛皱着眉头:“这事委实古怪……”他踱了几步,道:“不过当务之急就替李姑娘疗伤。我这便去寻李先生来。”

柳清野道:“李先生也在这裏?”

富察涛道:“我是初次带兵远征,自然要李先生在旁教导,阿玛最信任就是李先生了。”说着,人已走出军帐去。

柳清野略略愣了一下——突然间到了安全的地方,感觉全身的头骨都要散架了一般——但他只是愣了短短的一瞬,旋即听到外面李明心的叫喊声:“你给我滚开!我没有你这样的爹!滚开!”

他便连忙奔出去,循声进到李明心休息的帐篷,见富察涛、李云生都在,此外还有一两个做杂活的人。李云生显然是刚将女儿救醒了,也全然在意料之中的,被她劈头盖脸一顿痛骂。

李明心坐在床上,死死瞪着父亲,手指颤抖着点着他道:“滚出去,你这个汉奸!”

李云生垂头叹了口气,一言不发即转身出去。富察涛伸手将他拦住:“李姑娘只是重伤之下脾气坏一些——”又转向李明心道:“你好好休息,李先生对你是十分疼爱的,听说你受伤,立刻就赶来了……”

“我呸!”李明心啐道,“这个汉奸和你们这伙鞑子串通一气……你们叫锺锐这狗贼来诓骗大家……你们……你们迫害屠龙会的英雄……”

富察涛和李云生相互望了一眼,答道:“李姑娘,你这话从何说起?我阿玛从来手下没有叫锺锐的人,我们也不曾抓过屠龙会的人……”

李明心道:“花言巧语,你还要狡赖?锺锐他不是你阿玛帐下的人,他是你阿玛买通的屠龙会叛徒,他把他的兄弟全出卖给你阿玛,又跑来咱们传灯会想哄我们上当,好去鄯善被你阿玛抓住……哼,结果被出卖的屠龙会英雄吉人天相,居然有几个逃了出来……他的阴谋就败露了……他……他打我一掌,我偏偏不死,偏偏要和你们这些狗鞑子周旋……他想骗王伯伯他们去鄯善送死,王伯伯他们也偏偏不怕死……非把你们在鄯善的老巢铲平了不可……”说到这裏,一时用力过度,剧烈咳嗽起来。富察涛上来给她把脉,却被她一把推开。

柳清野听了她这番话,再一回想热伊扎族长的描述,便即明白过来,原来传灯会众人是赶去鄯善救屠龙会的义士。那边有莽克善这样一个棘手的敌人,实在凶险;不过,好在大军不在鄯善,莽克善玩不了以多敌寡的花样。

李明心推开富察涛后,力气用尽,只能靠在床头喘息。富察涛也知道李明心脾气刚烈,此时再劝也无益,只好摇摇头道:“咱们还是都出去吧。”

而正这时,恰有一个小校尉进来汇报军情,道:“公子爷、李先生,那克苏城情势有变。”

这小校尉似乎因为刚从前线下来,连帽子也没戴,和柳清野打了个照面,仿佛有些眼熟。只是他进门就打千,柳清野并没有看清楚他的样貌。而李明心靠在床头却看得分明,突然喝道:“站住,小鞑子,抬起头来!”

帐里人俱是一愣,那小校尉也一时不知是什么事,战战兢兢抬起了脸来——柳清野一看之下,不由得大吃一惊——这人,不就是当时钟锐身边两徒弟中的一个么!

他当即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抓住这小校尉胸口膻中要穴,喝道:“你果然是个奸细!快说,锺锐在哪里?”

小校尉立时吓得腿如筛糠,道:“我……我……我不晓得……”

富察涛看出其中蹊跷,右掌“啪”地拍出,分开了两人,但是左掌同时拿住了那小校尉的肩膀,道:“苏那达,你老实交代,什么锺锐,什么奸细?我军中几时有锺锐这号人物?”

苏那达扑通跪下,磕头如捣蒜,道:“公子爷,小人不敢说……说了要掉脑袋的……您饶了小人吧!”

富察涛怒道:“你不说,难道不怕我要了你的脑袋吗?”说着手上加了几分力,几乎捏碎苏那达的肩胛。

苏那达痛得冷汗涔涔而下,道:“是是……小人说了……小人说了……锺锐就是……就是将军帐下的巴图鲁……福瑞大人……”

“福瑞?”富察涛惊道,“他不是正白旗人姓喜塔腊氏么?还是先皇封的巴图鲁……怎么会叫锺锐?”

苏那达道:“这个……这个小人不知道……小人听……听福瑞大人和将军谈话,好像……好像福瑞大人是当年……剿灭反贼的什么书院的,立了大功……后来认正白旗都统喜塔腊大人做了义父……就……就抬了旗籍……”

“书院?”柳清野惊道,“是松桥书院?”

苏那达道:“是……好像就是这个……”

富察涛声音已略略颤抖,问道:“那……那你和福瑞大人是做了什么事?你们……你们去陷害屠龙会?还是传灯会?你吃了熊心豹子胆?”

苏那达讨饶道:“小人不敢……小人不敢啊……是……是福瑞大人办事,要找两个人扮他的徒弟……说是给他传话的……他随便挑了两个人……就挑上小人了……小人万分不愿意帮福瑞大人去和……去和反贼打交道,所以传完了讯,小人就和另外一个扮他徒弟的兄弟分道扬镳……回来替公子爷打仗……”

“传讯?”柳清野一把将苏那达从地上拎了起来,道,“你是不是传讯给莽克善,叫他带人半途偷袭我师父他们?”

“不……不是……”苏那达颤声道,“小人是去给另外几个福瑞大人找来的弟兄传讯……他们……他们都扮成汉人的模样……福瑞大人叫小人和他们说……说传灯会的汉人不相信福瑞大人的话,叫他们第二天去找传灯会的人,按福瑞大人的计划办事……”

“还有呢?”柳清野逼问道。

“还……还有……福瑞大人说,倘若他不在夏萨克部的村子里,就会一路留下记号……好叫他们找到……”

“是几个人?”李明心突然问。

“五……五个……”苏那达回答。

“是不是一个特别高,一个特别胖……”李明心问道,“一个人脸上有刀疤……另外两个看起来好像长年有病?”

“是……是啊……”苏那达道,“小人也不知道福瑞大人怎么会选这些人给他办事……这些人活像刚被人毒打了一顿……”

李明心闻言,连嘴唇都白了,挣扎就要下床来,却一个趔趄摔了下去。富察涛急忙将她扶住,她却依然勉强着要站起来,口中喃喃道:“糟了!糟了!”

柳清野听了苏那达的话,心裏也是咯噔一下,见到李明心的反应,更是猜出了大半。

李明心道:“师弟……怎么办?那些屠龙会的人也是假扮的……娘和王伯伯他们现在一定是……一定是中了鞑子的奸计了……”

柳清野万没有料到富察康居然如此奸险,一计套一计,连孟虎都蒙了过去……他一想到师父身陷险境,正是忧心如焚。

富察涛却在一边摇头道:“不……这不可能是阿玛的意思……他答应过我……他答应过我……李先生,你听到的,上次咱们一同回去的时候,他亲口答应我的呀……这……这一定是福瑞在暗中搞鬼……是莽克善在搞鬼……”

李云生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柳清野顾不上同他们争论了,一捏拳头,道:“管是谁搞的鬼,我去鄯善救师父!”说罢,调头冲出军帐。

连丹鹰的伤势也没有去看,柳清野跨上黑将军,一人一马直向南方,夜晚也不停歇,风雨不能阻挡,饿了就吃沙棘和沙枣,渴了就在随便什么小水潭里喝水,累了就在马背上眯一下眼睛——他不管自己有多大本事,他只晓得,养育他的师父此刻陷于险境,他若能赶得上拦住他们,也许还有希望,若拦不住,多半连他也只有拼了一死。

“丹鹰啊丹鹰,咱们也许就要永诀了吧!”他想。

这样连续跑了三天,连黑将军也吃不消了,四蹄一软,倒了下去。柳清野无奈,只得停下来暂时歇息。他腹中饥渴难当,脑袋昏昏沉沉,眼皮直打架,甫一下马,立刻躺倒在草场上,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他一觉睡到半夜,只忽然觉得身下大地都震动起来,骇然惊醒——那大地却果然是在震动的,一时上下颠,一时左右晃,不远处的几块大石都在颤抖不已,当那地震动得厉害时,几块石头轰隆轰隆就向他这边滚了过来。

柳清野急忙翻身跃起,想要闪避,但脚下草地晃荡不歇,更兼他多日疲惫,身手不灵,一个趔趄摔倒下去。眼见那巨石滚到了身边,他只暗呼一声:“休矣!”徒劳地向边上滚开,却是再也闪避不及。

而便在此时,忽然他后领一紧,又听“砰”的一声,有人一脚踏在大石上,而自己整个人已腾云驾雾而起,稳稳落在了数丈之外。他回头看相救之人,竟是李云生。

李云生道:“是地震,快跳进那个水塘里!”说话间,将柳清野的袖子一拽,两人同时扑到几丈之外的一处浑浊水塘中。

柳清野只觉那水塘之中纠结的水草如同无数的鬼爪在抓自己的脚,而水波动荡,又好像惊涛骇浪。他再看那岸上的巨石,一忽儿到东,一忽儿到西,而远些的地方,连山脉都在动荡。

大约过了一柱香的时间,一切才渐渐平静下去,李云生就拉着他缓缓爬上岸。柳清野惊魂未定地打量一下四周,恍惚刹那变了天地一般——远处的山峰竟被削平,而近处的大地沟壑道道,红柳成片的倒伏着,就像一堆堆的尸体。

他怔了半晌,才问道:“李……李先生,你来做什么?”

李云生道:“我和你一同到鄯善去。”

柳清野一愕,道:“你……你去救我师父?”

李云生叹了口气道:“可以这样说吧。”

柳清野道:“可是……可是我师父他们都要杀你……你和咱们不是一条道上的……你是投降了满清朝廷的。”

李云生没有立刻回答他的问题,反而藉着月光端详着他的脸孔,道:“你……你是文生和小眉的儿子?曹师弟把你教养大了……把你教养得和他自己差不多了……”

柳清野正是不解,忽然地面又剧烈震动起来,两人连忙转身又扑进水塘中。

这一次的震动虽然没有方才猛烈,可是柳清野觉得水塘底下的烂泥都泛了上来,好像要把自己拽下去一般,他心下大骇,想要借力往水面上腾跃,却是越挣扎,越陷得深。正是惊恐之时,忽然旁边李云生抓住了他的手腕,将他往上一提,脱离了泥沼。

“你知道你爹娘是什么样的人么?”李云生忽然问。

柳清野愣了愣,道:“我爹娘都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为了驱除鞑虏,叫鞑子给害了。”

李云生微微笑:“这是你师父教你的吧?你自己也想成为你爹娘那样的人么?”

柳清野一愕:曹梦生教导了他十八年,要他成为爹娘那样的反清志士,他自己也认为爹娘是大英雄,然而自从经历了几个月来的这些变故,他分毫也不想走爹娘的路。这话,他不敢出口。他只想和丹鹰厮守,然而师父正身陷险境。

李云生并不勉强他回答,自己说道:“你爹娘,不想你成为他们那样的人。”

“为什么?”柳清野惊讶。

李云生道:“我也是做爹的,虽然明心她不肯认我,但是我不希望明心像我这样,成为夜闯禁宫的刺客,或者是什么将军帐下的幕僚。我希望我女儿,无忧无虑,读书、做女红、嫁人、生子,最后安然地死在家里床上——这是每个做父母的人的希望。包括你师父,倘若……倘若当年没有松桥书院一役,你师父早娶你小师叔过门,儿女绕膝,他必定也不想他的儿女出生入死。”

两人说到这裏的时候,第二次地震停止了。李云生托着柳清野的手臂扶他上岸去。可是方踏上岸边,第三次地震又到来。二人只得重新下水。

柳清野道:“师父对我,就好像亲生儿子一般,他却是教导我要杀尽鞑子,他说鞑虏不除,无以为家。”

李云生微微一愕,叹息道:“那都是因为你师父他已没有家了。松桥书院一役,同门死伤殆尽,你小师叔也下落不明……”

“小师叔来到了阿勒部,嫁给塔山族长为妻。”柳清野插口道,“丹鹰就是他们的女儿。”

“啊……她……她嫁了人了……”李云生喃喃重复了一句,“丹鹰……嗯,果然有一点像……很好……很好……那你小师叔她现在……”

“她已经去世了。”柳清野道。

李云生怔了怔,有一会没有分毫的声响,所有的声音就只是大地的轰鸣。过了很久,他才道:“去世了……她是个苦命的人,你师父很伤心吧。”

柳清野点头道:“是的,师父很伤心。塔山族长也很伤心,他们说是鞑子害死了小师叔……”他停了停,犹豫了片刻,道:“小师叔是病死的。”

李云生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回到原来的话题上,道:“一个人倘若有家,有需要牵挂的东西,他是不愿意天下大乱的。如果天下真的乱了,那只有奋起保护自己的家人,所以,清兵入关之时,咱们大家该当拼命保护自己的家人……学武之人该当保护天下百姓,让他们免遭杀戮……但是,如今天下已定,要保护自己的家人,保护天下百姓,就应该让天下更稳定,而不是让天下更混乱……官不逼,民何必反?民也不想反……你师父他们倒是了无牵挂,赤条条一个人,成王败寇,最多不过是个死;可是,其他人呢?你没了爹娘,你爹娘没了性命……这值不值得?后不后悔?”

柳清野一时张口结舌:丹鹰这样拼命,那是因为准噶尔打到了家里来,倘若不反抗,势必被杀。而师父和传灯会的人反清,反的却是稳定了的天下,和一个太平盛世!这究竟……

说话间,又接连来了第三次和第四次地震,虽然一次比一次间隔短,可是持续的时间也越来越短,且都不及开始的一次猛烈。总共折腾了一个时辰上下,终于风平浪静下来。

柳清野在水塘里泡得时间久了,还被灌了不少腥臭的泥浆,一阵阵犯恶心。李云生就轻轻握住了他的手。他感觉一股暖流自手掌传来,不须自己运功,便即散至四肢百骸,浑身都舒畅无比,精神也为之一振。正想要感谢一下李云生,而李云生却径自向南边走:“耽搁不得,咱们去寻一下那两匹马到了何处。”

柳清野即和他默默走了一里多地,不见马匹的踪影,又折回头寻找。他见李云生神色忧虑,忍不住问道:“李先生,既然你知道师父是一定要反清的,你为什么还要救他?”

李云生健步如飞,走出很远,才回答:“不管他认不认我,他是我师弟……我也知道劝不了他,可是当初世祖皇帝又如何想过能劝动我?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吧!”说着,打了个呼哨,这一次果然听见马嘶声了。

柳清野也跟着打了个呼哨,黑将军便在远处答应了主人。不多时,两匹马跑了过来,这些畜生倒懂得保护自己,毫发无损。

二人翻身上马,取道向南。李云生扬鞭前,最后说了一句:“你们说我投效满清朝廷,我只是投效了天下苍生。”然后再不言语,催马而去。

地震之后,草原和戈壁地形大变,比原先更加难以辨认。是以柳清野和李云生两人又赶了三天的路才看到鄯善绿洲的胡杨林。

一别数月,鄯善看来还和从前一样安详宁静,就连远远看去的那些哨兵都仿佛没有换过。如果不是地震之后,胡杨林中倒下了一片大树,柳清野简直怀疑自己还是在和曹梦生驰马来鄯善救人——而那以后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而已。

“把这个换上。”李云生从身上的包袱里取出一见清兵的补服丢给柳清野。看着他套上了,又丢了一块令牌给他,道:“咱们一路上都没有追上传灯会的人,他们多半已经被抓了——即使没被抓,估计也是去见那些假冒的屠龙会的人,一会,你拿着这令牌进去救人。”

柳清野接过令牌来,见上面满蒙汉三语写了“富察”两字,一愕,道:“李先生,你不与我同去?”

李云生道:“我去见富察将军,见过了再来照应你——其实,有我在一边,反倒起了冲突,传灯会的不取了我的性命如何肯离开?”说罢,一夹马腹,直向鄯善城前的哨兵驰去。

柳清野跟在他身后到了城口牌楼下,哨兵都识得李云生的,并不盘问,对柳清野这样一个小校尉打扮的人也并不注意,二人不费周折就进到城内,不消片刻,便来到了大营之中。

李云生向将军帐后一指,道:“你还去原先关押王春山的那帐篷里找,叫他们带你去,就说是我要提审——倘若人关在别处了,你路上留下记号,我一会自会去找你。”

柳清野点点头,下马同李云生分了手,径向他所指的那帐篷走了过去。

一路人无人盘问,到了那帐篷前,见还同从前一样,有两的小兵把守,他便掏出令牌道:“李先生叫我来提审那些反贼。”他惟恐多言招祸,故意没说是屠龙会还是传灯会。

两个兵丁打量了他一下,接过令牌来翻来覆去看了看,道:“你来的真不巧,那些反贼已经押到大清真寺去了。”

柳清野皱了皱眉头道:“大清真寺?李先生只交代我来提人,不管在哪里,你总带我去提人就是。”

两个兵丁相互望了一眼,答道:“好,你跟我来。”当下前面引路,带了柳清野向军营的后门去。

这一路上七弯八绕,出了军营又过了好几条小巷子。柳清野处处志之,便到了一座大清真寺前。寺前也有些兵丁把手。带路的两个就上前去说了一通满语,然后转身对柳清野道:“我们兄弟就带你到这裏,你跟他们进去。”

柳清野同他们笑笑,道了句“多谢”,当下跟着门前的哨兵进了大清真寺。

鄯善自古是西域最为繁华的市镇之一,所以这座清真寺颇为壮观。不过,看来年久失修,想是已经废弃多年,再也无人来朝觐,故尔被清兵征用。

柳清野踏上那些白石的地面,听着前面带路人的脚步声,一发的感觉这裏空阔阴森。他心中一个劲儿地琢磨:师父被关在哪里?或者,师父他们还没落入圈套,这裏关的只是假冒的屠龙会会众……

兵丁带着他来到一间石室里,道:“你坐在这裏等一等,我去带人犯上来,李先生要提审的是哪一个?”

柳清野一愣,不好贸然回答,便道:“李先生说了,全部带走。”

那兵丁狐疑地看了他一眼,道:“全部?李先生就派你一个人来?”

柳清野忙道:“李先生说了,反贼厉害得紧,怕我一个人看不住,所以特别交代了每个反贼都得先吃下‘贵妃回眸’,然后用绳子拴成一串,这些事情,就烦劳兄弟了。”他一下急中生智,搬出了莽克善所用的毒药来,料想这兵丁该要相信了。

这兵丁果然没有再问,点头道:“好,你等着,我就去办。”说罢,关门出去。

门一关,这石室就显得有点像牢房——清真寺的窗户建在高处,又甚是狭小,所以房间里阴暗不堪;况且四壁又的厚石,连外面的声音都听不到一点,直叫人毛骨悚然。

柳清野在石室中静静坐了一会,不见那提人的兵丁回来,心中犯疑道:“去了这么久,莫非有诈?”当下起身来到门边,意欲推门一看。可是一推之下,立时骇然——这房间居然连门也是石头造的,方才进来时,自己竟全然不觉!他回想起那带路的兵丁走路声音很响,似乎不曾练过轻功,可是,关这扇门时,却举重若轻,仿佛随手带上一扇木门一般。这等力气,决不是一般的军中莽夫!

他心中不禁暗呼:“糟糕,中计了!”

他提起一口真气,运在双掌之上,以两手平推石门。可是石门厚重,文丝不动。他心下一阵发凉,深吸了几口气强迫自己镇定,又连连运气推了几次,都只是徒劳无功。他不禁颓然:这下真是师父没见到,自己落进圈套中……倘若师父他们还没被擒住,自己岂不成了富察康的诱饵?

决不能坐以待毙。他便又抽出腰刀来,从那门缝里插了过去,想看看有什么机阔,也许挑开了就能开门。可是那门封得甚是严实,刀插|进两寸不到,就再也刺不下去了。他使了半天了力气,最终腰刀“卡”地一声断为了两截。

他连气带急,出了满头大汗,因靠在冰凉的石门上休息,心中自有千中的悔恨,更有万种的怀疑,而首先的一条就是:“我已递上李先生的令牌,这些人还是将我囚禁,难道是李先生存心害我?”他想师父如何说鞑子狡猾,如何骂李云生是汉奸,可是想着想着,又想起富察涛的好处,以及李云生来时和自己说的话,便暗忖道:“难道是我方才说话露了什么破绽?”仔细想来想去,并没有什么叫人起疑之处,惟独进清真寺之时,带路的兵丁和守门的兵丁说了几句满语,自己是全然不明白的:“他们同我说汉语,彼此交谈又用满语……难道当时就已经识破我?”

他想不出个结果,只是想法脱身是绝对没有错的,于是站起身来,在四面的墙壁上敲敲打打,想寻一处墙壁稍薄之处。每敲一下,他就俯耳上去听听声音,皆是“梆梆梆”的沉闷之声,看来这墙壁和石门一样厚了。

连查了两面墙之后,他俯耳在门左边那面墙上,却意外听到两人对话之声。大约这两人是靠在墙上聊天的,是以声音由墙壁传过来,甚是清楚。

只听其中一人道:“你们莽克善大人真是神机妙算呀,哈哈。”

另一人汉语稍嫌生涩,道:“什么鸡呀鸭的?啊,你说咱们莽克善大人厉害是不是?嗯,那是当然——你们福瑞大人也很厉害呢!”

柳清野估计这两个一个是莽克善手下的鞑子兵,一个是锺锐手下的汉兵。

汉兵道:“其实,咱们锺锐大人封了巴图鲁了,也就不图什么了,是替你家莽克善大人不平——他跟着将军办事,慢说功劳大,便是没功劳也有苦老,怎么就这么些年被一个李先生给压着。”

清兵道:“可不是,李先生他根本就不是忠心给将军办事的,咱们莽克善大人早就看出来了。这李先生,和反贼是一伙的——亏得你家福瑞大人这次想了好法子,抓了那些什么灯不灯的汉人,引李先生上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