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2 / 2)

胭脂染帝业 端木摇 5657 字 1个月前

如果不是身处绝境,司马颖不会再次利用我,不会想着以先帝遗诏的法子即位,他这么做,虽然是为了自己,圆自己的皇帝梦,可也是为大晋着想。

我应该帮他,不应该总是觉得他利用我,更不应该被那虚妄的痛楚蒙蔽了双眼;既然爱他,就应该付出所有,不遗余力地帮他,助他一臂之力。

之前为什么想不通呢?

也许是因为刚刚确认了他与何乔的密谋,太过惊痛,才会觉得自己被他利用了吧。

刘曜的语声里含着款款情意,“你额头上的伤口不太深,我给你敷过伤药,包扎过了,应该没事了。时辰不早了,早点歇着吧。”

我躺下来,他也跟着躺下来,搂着我。

虽然很担心他再次兽|性大发,可是他信守承诺,没有再逼迫我。

这一夜,我们只是相拥而眠。

细想起来,司马颖丧失了兵马、落魄至此,其实还是因为我。

那年,我刁难他,拒绝跟他回邺城,他被我伤了心,伤得很重,就做出那些僭礼无德、无视国君之事,大失人心,才会招惹其他王爷的合兵讨伐,才会从人生的最巅峰跌落,走向另一个转折,才会一步步丧失了他曾经握在手中的一切。

是我害了他,一切都是因为我。如此,我更应该帮他夺位,让他以先帝遗诏登上帝位。只要有先帝遗诏,他就有可能赢得民心、赢得文武官员的拥护,就有可能以他的睿智、谋略威慑宗室诸王和朝廷,重新创立天子、朝廷的威严与神圣。

对,我应该帮他!我必须尽快回去,对司马颖说,我愿意帮他!

可是,刘曜说,黄昏时分再送我回金墉城,要我陪他一日。

倘若我太过抗拒,会惹他怀疑,我只能随他的意。

这日,他和我在农屋的附近骑马、游逛,乡野一片静穆,萧条荒芜,翠绿的山野已经变成杀戮的战场,到处都有无人收敛的尸骨。

寒风袭身,可我并不觉得冷,因为他不是拥着我,就是握着我的手,与我如胶似漆,俨然恩爱情深的夫妻。每每我想着司马颖、心神不宁的时候,他就会问我怎么了,我都以额头痛这个借口来打消他的怀疑。

直至黄昏,他才送我回去。

临别前,刘曜抬起我的脸,在我眉心轻轻地吻。

本以为就此告别,却听他以冷沉的声音警告道:“容儿,最好不要骗我,如若我发现你与司马颖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私情,我不会放过他!过阵子我再来看你,你一人在洛阳千万小心。还有,三年之期,我会遵守,我希望你也会守诺,如若不是,我会做出什么事,我自己也不知道!”

心魂一震,我呆呆的,不知如何回答。

没想到的是,他的唇很快下滑,攫住我的唇。

温柔与霸道兼而有之,深情与粗野仿若双生,我一动不动,任凭他汲取。

回金墉城当夜,我就派人让孙皓来一趟,因为,我想让他传话给司马颖,我想见司马颖。

次日午时,表哥赶来金墉城,说已经传话给司马颖了,不过司马颖忙于军务,一时走不开。

军务要紧,他分身乏术,也是无可奈何之事,我只能等,耐心地等。

可是,我没有等到司马颖,却等到了他弃城而走的消息。

再过一日,表哥匆匆赶来,说司马颖来不及赶来金墉城与我告别,已经匆匆离开洛阳。

因为,东海王麾下大将攻克河桥,畅通无阻地进逼洛阳,大军压境,司马颖没有胜算,只能先行离去,放弃洛阳,直奔长安。

前几日我的拒绝,终究让他失去了登位九五的良机,我再次害了他。

五内隐隐作痛,我只能在冰冷而破败的金墉城枯守着,暗无日月,天地俱黑。

表哥说,碧涵也离开了洛阳,只带了几个宫人前往长安。

我知道,她担心司马颖在司马衷面前说她在洛阳的所作所为,担心被司马衷遗弃,就赶紧回到他身边服侍,哄他开心。只要把他哄住了,她就不会死,也不会被遗弃,说不定还能恢复贵人的名分、地位。

洛阳落在东海王司马越的手中,全城戒严,风声鹤唳。

每日,表哥将得来的消息告诉我。

河间王司马颙杀了张方,以张方的人头向东海王司马越求和,可是,东海王拒绝了。

永兴三年(公元306年)二月初六,司马越遣几名大将奉迎皇帝大驾。

接下来两三个月,司马越大军突破了司马颙所设的几道兵马防线,步步紧逼,逼近长安。

五月,司马颙弃城而逃,单骑向西南狂奔,逃进太白山。

而司马颖呢?

我问表哥,他支支吾吾地说道:“正月,成都王奔向长安,听闻河间王正与东海王求和,就没有进长安,此后再无踪迹。”

五脏六腑似有火烧,那么痛……

河间王败逃后,东海王大将率领鲜卑骑兵进入长安,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杀了二万人,日光四散,赤红如血,哀嚎遍野。

司马衷被河间王、官员遗弃在长安,六月初一,他终于回到阔别许久的洛阳,坐在熟悉的太极殿龙座上,俯瞰那些熟悉的文武官员,君臣相顾,哀感流涕。

紧接着,他派人来金墉城接我回宫,复立我为皇后。

半个月后,司马衷大赦天下,改元光熙。

回到宫城的那一日,晚膳时分,宫人奉上粗食,我正要吃,司马衷就来了。

随驾的宫人将三碟菜肴放在案上,接着纷纷退下,只剩下我与他二人。

他开心地笑起来,拉着我的手臂,“容姐姐,再次见到你,朕太高兴了。”

殿中只有碧浅在,我吩咐道:“碧浅,服侍陛下坐下进膳。”

他不肯松手,死死地抓着我的手腕,“容姐姐,容姐姐跟朕说说,你一人留在洛阳,有没有人欺负你?如果有人欺负你,你告诉我朕,朕治他死罪。”

碧浅道:“陛下若想为皇后出气,就赐死前贵人,前贵人……”

我瞪向她,她不情不愿地收口,没再说下去。

“碧涵姐姐?”司马衷狐疑地皱眉,好像在想一件很重要的事,“她怎么欺负容姐姐了?容姐姐快告诉朕,她怎么欺负你的?”

“臣妾饿了,陛下也饿了吧,先进膳吧。”

“不嘛,容姐姐先告诉朕……”他摇晃着我的手臂,半是恳求半是耍赖。

“陛下不先进膳,臣妾就永远不说了。”我含笑威胁道。

“好,好吧。”他扭扭捏捏地坐下来,瘪着嘴。

我夹菜递给他,他一喜,笑着接过,又笑嘻嘻的了。

他吃着,我也吃着,只怕都饿了,不再言语。

今年,我二十五岁,司马衷四十八岁,接近半百,我嫁给他,已经六个年头了。

近几年的折腾,他御驾亲征,来往于洛阳与长安之间,风餐露宿,吃了不少苦头;被亲人挟持,几度命在旦夕,身临险境,担惊受怕;他比之前更瘦了,可以说瘦得皮包骨头,可见他在长安过得并不好。

虽然他呆傻、失智,但也并非完全傻掉了,他也知道被人挟持、软禁的痛苦与无奈,也知道这天下已经大乱,自己的手足、亲人正在骨肉相残,也知道这大晋江山变成生灵涂炭、流血千里,是他的错。因此,他怎么可能过得舒心、自在?

其实,与其说他的呆傻误了朝纲、家国、天下,不如说是先帝、他的父皇误了这天下苍生。

先帝不该立他为太子,不该传位给一个连自己都无法保护的傻子。

可是,天下万民只会怨怪他,怨怪他的呆傻误了天下。

他是无辜的吗?

我不知道,只是越来越觉得,他可怜可悲可叹,我起了恻隐之心,怜悯他。

给他夹菜,司马衷欢天喜地地吃着,不顾形象,好像一整年都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膳食了。

“和容姐姐分开这么久,朕想死容姐姐了。”他终于吃饱了,搁下碗箸,打着饱嗝。

“陛下吃饱了吗?”我笑问。

“吃饱了。”他接过碧浅递过去的绸巾,胡乱地擦嘴。

“那陛下回去沐浴更衣,今晚好好睡一觉,明日臣妾再陪陛下玩。”

“好耶,容姐姐,就这么说定了哦。”司马衷拍手叫好,接着蹦蹦跳跳地回去了。

半个时辰后,碧浅为我卸下钗钿,问道:“刚才,皇后为什么不让奴婢说?”

我淡然道:“翾儿还在我手里,怕什么?”

她忧心忡忡地说道:“万一陛下再次册立碧涵为贵人呢?”

我道:“倘若陛下有心册立她,我又能怎么样?”

其实,我可以让司马衷不再册立碧涵,可是我不想这么做,因为,他是否册立她,要看他对她的喜欢,到底有多深。

如我所愿,过了几日,司马衷仍然没有册立碧涵为贵人,也不再宠幸她,给了她一份不闲也不重的差事,有内侍看着她。

我笑了笑,他竟然为我剪除了宫中唯一的敌人,可是,他怎么会有这么绝妙的处置法子?

忧心的是,司马颖究竟在哪里,是否安然无恙?

孙皓一直为我打探他的消息,可是,他总说没有他的踪迹。

这夜,碧浅和表哥陪着我来到华林园。

这些年,洛阳被士兵劫掠过,激战过,被大火焚烧过,被浓烟熏过,被尸首堆积过,早已破落不堪,满目疮痍。华林园也被那些烧杀抢掠的士兵糟蹋过,树木零落,花圃变成一片贫瘠之地,亭台楼阁破败得令人痛惜,断井颓垣,到处是火烧烟熏的痕迹。

当年的繁华锦绣、风流韶华不复存在。

物不是,人已非,司马颖,你在哪里?

手中握着他送给我的玉刀,由于握得太久,这玉刀很烫很烫。

“皇后不必太担心,王爷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避过这一劫。”碧浅总是宽慰我不要胡思乱想。

“一有王爷的下落,我一定立即告诉你。”孙皓信誓旦旦。

“表哥,我在想,东海王司马越掌权后,会不会有其他王爷讨伐他?”我问。

“这个不好说。”他寻思道,“如果东海王掌政后大失人心,必定有人不满。”

是啊,这是一个死局,周而复始;假若司马衷一直在位,势必有宗室变成权臣,挟天子以令诸侯,如此一来,这权臣就变成诸王讨伐的对象。

只是,宗室诸王当中,已经死了很多人,剩下的已经不多了。

忽然,不远处传来男子的唱声,今夕何夕兮……

久违的男子歌喉,熟悉,浑厚,哀伤,苍凉……心头猛震,我循着歌声传来的方向,奔至瑶华宫,碧浅和孙皓也一路跟着我。

他站在瑶华宫前,孑然一身,形销骨立,衣袂飘飘,熏黑的断墙让他给人一种遗世独立的感觉,好像他已经不是俗世中人。那袭素朴的青衣那么熟悉,那张青铜面具锁住了他的面容,他站在天地之间,断井颓垣之中,仰望天宇,唱着一首苍凉的《越人歌》。

青衣没有死!青衣还活着!

可是,他为什么在华林园?他不是金墉城的活死人吗?难道他从金墉城出来了?

唱毕,青衣转过身,望着我,却好像没有看见我,好像我只是一缕无形的风。

我朝他走去,碧浅和孙皓留在当地,没有跟来。

“公子。”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他很亲切,亲切得就像兄长,像孙皓那样,也许是因为他会唱《越人歌》,也许是因为他的清醒与智慧给我的指示。

“你来了。”青衣的声音无波无澜,没有再见到我的喜悦。

“我在金墉城找过公子,为什么公子不在金墉城?”

“我是金墉城的活死人,陛下大赦天下,我就离开了金墉城。”

“哦,原来如此。”一想又不对,我又问,“那你怎么在这裏?”

“姑娘怎么也来这裏了?”青衣徐徐笑问。

看来,他没有告诉我实情的打算。虽然我有很多疑问,诸如他离开金墉城后去了哪里,在哪里栖身,为什么在华林园,等等。华林园不是闲杂人等可以出入的,但我知道他有着看透世情的大智慧,不同于凡夫俗子,不问也罢。

我笑言:“我来这裏散散心。”

从相识的那一刻开始,他没有问过我的身份,好像对我的身份并不好奇。他只是唱歌给我听,我有什么疑难杂症,他会开导我,给我指出一条明路。他就是这么一个气若幽兰、心如止水、言行清淡的高人。

和他在一起,我觉得身心很放松,没有任何负担,也能得到不少启发。

可是,近来很担心司马颖,想着他究竟是生是死,在哪里落脚,心事沉重,烦郁无法排解。

“姑娘心事重重,是否有什么烦忧?”青衣总能一眼看透我。

“我做错了很多事,我想弥补,可是,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做。”我希望他能为我解惑,或是给我一点启发。

“若想弥补,就去弥补,无须犹豫。”

“可是,我想弥补的那人,不知所踪,也不知道生死,公子,我应该亲自去找他吗?”

“想去就去,无须犹豫,率性而为,有何不好?”青衣温和道,眉宇间似有怅然,“不过,我想提醒姑娘,倘若你去了,找到那人,自然是好,可是万一找不到呢?再者,找不到那人倒也没什么,假若你身处险境,那就无法做出弥补了。”

他说的对,离开洛阳去找司马颖,始终太过草率。

天地之大,他身在何处,我从哪里找起?就算孙皓陪着我去找,可是前路茫茫,去哪里找?还不如等孙皓有了他的踪迹,再去找他也不迟。

想通了之后,我问:“公子时常来这裏吗?”

青衣凝视我的双眸纯澈、漆黑,“偶尔来,如若姑娘想见我,可在瑶华宫前这株树上绑一方粉红丝绢,我就会在此等候姑娘。”

我微微屈身,“谢谢公子。”

他淡淡一礼,唱着那曲《越人歌》,缓步离去,犹如一个仙风道骨的道士。

今夕何夕兮……

司马衷下诏,搜捕司马颖。

我知道,这是司马越的主意。司马颖曾经是手握重兵的皇太弟,在邺城颇有声望,如果他潜逃在外,始终是司马越执政的心腹大患。因此,司马越不会放过他。

换言之,司马颖还没有死,一直在逃,我应该去找他吗?

不,我已经复立为皇后,一言一行太过惹眼,还是再等等表哥那边的消息。

八月,太傅、东海王司马越录尚书事,执掌朝政,成为新一任权势滔天的权臣。

在深宫内苑等待、期盼、煎熬的日子,一日犹如一年,漫长得好像没有尽头,焦虑得似有文火焚心。可是,我什么事也做不了,只能等候孙皓带来好消息。

一日,我到华林园散心,碧浅陪着我。

破败的园子虽然修缮过,但国库空虚,年年征战,朝廷与民间的财宝早已被洗劫一空,园子只是简单地清理打扫过,不可同往日而语。

走进瑶华宫,昔日的一幕幕从眼前晃过;走上二楼,屋中空旷,只有一张木案,孤零零的。

司马颖,你究竟在哪里?

忍回眼中的热泪,才发现碧浅不在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不在了。

我惊惶地叫了两声,她没有回应,我觉得奇怪,正想往下走,却有人登上来,脚步声略重。

那人身着一袭黑衣,一步步走上来,抬脸盯着我,目光如豹,狠悍冷冽,锁住了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