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学堂(1 / 2)

夜上海 金子 4065 字 3个月前

我暗自吁了口气,走了这么半天一直没人理,心裏有些没底,身后突然有这么一嗓子,我反而觉得好些。还没等我转回身去看,教室的门一下子打了开来,洁远那张宜嗔宜喜的俏脸露了出来。“清朗,你可来了,我等你半天耶,刚才在大门口站了半晌,觉得冷得受不了了才进来,结果我刚进来你就来了,真是的,你知道吗,我……,”洁远的话连珠炮一般让我插不进嘴,只能对着她不停的笑。

“嗯哼,”身后转来了一声重咳,洁远眼光一闪,还是笑着对我把话说完“我都和方修女说好了,咱们就坐在一起,你放心吧,没人敢欺侮你的。”说完见我乖乖点头答应,她才一扬脸,好像一付刚看到我身后还有别人的样子,嘴角一翘,“早啊,苏三小姐,喉咙痛啊,天干物燥小心身体,反正你家糖水多,多喝点润润喉嘛,省得咳嗽的那么大声。”

“嗤嗤,”屋里屋外几声窃笑响起,我还来不及反应已经被洁远一把拉进了屋里,裏面原本有些嘈杂,一见我们进来立刻就没了声音。洁远好像一无所觉似的,笑嘻嘻的拉着我往后面走。行走间我大致打量一下,屋里散坐着十几个女生,人人都是白衣黑裙,肤色细致,眉眼端庄。可是颈上的丝巾,肩上的披肩,耳上的坠子,还有头上的饰物却各自不同,或精巧别致,或华贵耀眼。

人人的眼都落在了我的身上,从头到脚打量的无一疏漏,我觉得方才消失的紧张感又涌了上来,脸一下子热得很,手也不自觉地在颤抖。“清朗,”洁远停住了脚,指着一张长桌说,“你就坐在这儿,挨着我,好不好。”

“好”我赶忙点头,洁远低头看看我紧抓着她的手,她了解的一笑,凑到我耳边悄声说,“不用害怕,有我呢,在这儿地方,只要端出小姐架子来就行了,就这样。”

洁远做了个眼皮上翻十分高傲不屑的动作,我忍不住笑了出来,洁远绷不住了也笑,“哎,洁远,不给我介绍一下吗。”一个清脆的声音从我们右手边传来,我和洁远同时转头去看,一个有着深深酒窝的女孩正笑看着我们,见我回头,她对我点了点头,然后往前走了两步,大大方方的伸出了手,“你好,我是方萍,洁远的好朋友,初次见面。”

我赶忙伸出了手,刚想握上,突然想起方才手心出了不少汗,一下子缩了回来,方萍的手顿在了半空中。

我手忙脚乱的从书包里把张嬷出门前塞进去的手巾找了出来,仔细擦了擦手,这才伸手过去握住了方萍的手,“你好,我是云清朗,”方萍的手干燥而细滑,她一怔,然后有力的回握了一下,又笑,“干吗握手之前还要擦手啊,这是什么规矩。”我记得老爷曾说过,握手稳重又坚定的人,人品定然不差,这个方萍给我的感觉很爽朗,怪不得她会是洁远的好朋友。

没等我作答,一旁的洁远“嘻嘻”一笑,小声说“方才紧张的,我拉着她进来,手心都被她弄湿了,”方萍扑哧一笑,我脸一红,赶紧把手巾递给了洁远,洁远嬉笑着接了过去擦着手。方萍上上下下的打量了我一番,但她的眼光直率并不让人讨厌,“清朗,你是哪儿的人啊,听口音好像苏杭一带的,听洁远说,你哥哥和霍大哥是过命的至交,那你多大了,我和洁远同岁。”

“我虚岁十五了,老家在南乡,那地方产好酒,家里是开酒厂的,”这番话丹青早就嘱咐过我了,虽然现在那里的一切已经与我们无关,但那毕竟是事实,现在一个拿得出手的出身对丹青,或许也对我实在是太重要了。“萍,看来你是遇到同行了,”洁远一边用手指挑着手巾转,一边用肩膀轻轻撞了一下方萍。方萍推了她一把,洁远就势半靠在了我的肩上,见我不太明白的样子,方萍一笑,不以为意的说了句,“我家在上海也是开酒厂的,”洁远咂了咂舌,接了一句,“是上海最大的酒厂。”

“这南乡是什么地方啊,怎么听都没听过,”之前门外那个娇气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充满了不屑,“大概是个乡下小地方吧,我也不晓得,不过乡下不就是小酒坊最多吗,”立刻有人接上,然后是一阵绝非好意的笑声。她们讲上海话,我只能听个大概,我身边的洁远眉头一扬,站直了身子就想往那边走,方萍一把拉住了她,“老师就快来了,理她们做什么,清朗,快坐下吧。”

洁远哼了一声,转身坐下了,又拉了我一把,我跌坐在了她身旁,方萍则绕到了我的另一边坐下。我左右看看,突然觉得很安全,就冲她们笑,洁远对我挤挤眼做了个一切有我的眼色,方萍却一笑,低声说,“洁远说得没错,你很可爱。”说完她将我的书包推了过来,我低声说了句谢谢,就按照洁远桌上摆的书籍名称,把书拿了出来,看来我的第一堂课是国文,这让我多少放下些心事。

前几排的几个女生正叽叽喳喳的聊着闲话,其中那个爱娇的声音分外清楚,我忍不住探头往前看了看。那女孩儿肤色雪白,细细的眉头挑着,嘴唇小巧,总是轻抿着,带着那么一丝高傲,四周的女孩好像都是她的陪衬似的,可不知为什么,她给了我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她叫苏雪莹,家里开的是上海最大的食品公司,举凡是吃的东西,就没有她家不伸手的,不过,确实是糖水最出名,”方萍凑到了我耳边轻轻说了句,然后对洁远眨了眨眼,洁远冷哼了一声。

方萍好笑的摇了摇头,“她家里有的是钱,几个舅舅又都在警察署,税务局那些有权势的衙门里做官,所以苏家在上海滩也是个有头有脸的大户了,那个丫头高傲的不行,以后你离她远点就是了,”我感激的点了点头。一旁的洁远没说什么,只是冷淡地瞥了一眼前面唧唧呱呱的那些女人就伸手去翻书。

方萍一笑,“不过你放心,她不敢惹洁远的,”我一怔,转头看看正低头看书的洁远,她没抬头,只从鼻子哼了一声,一旁的方萍接着说,“苏家三姐妹,那可都是上海滩上流社会的名媛,其中二姐苏雪睛……”方萍有些促狭的一笑,“就对咱们的霍大处长一往情深,非君不嫁呢,”我一下子愣住了,她说什么。

“行了行了,方萍,你什么时候变成碎嘴婆子了,”原本看书的洁远抬起了头,有些不耐烦的打断了方萍。她瞟了我一眼,想了想又说,“这都是没影儿的事,我大哥要是喜欢那女人,早就娶她了,只是有人一厢情愿罢了。”我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也拿起了书,翻开了却不知道裏面写的是什么,心裏想着丹青是否知道这些呢……洁远凑了过来,轻声说,“你放心,这世上还没人能强迫我大哥做他不愿意做的事呢,”我抬头看她,她一脸的骄傲肯定,我冲她一笑。

一旁抻着头听我们说话的方萍突然笑了声,我和洁远一起转头去看她,她压低了声音笑说,“咱们这圈子里没秘密,听说前段日子,苏家大小姐苏雪岭去和陆城相亲,被蹭了一鼻子灰回来了。”我一愣,怪不得我看着苏雪莹眼熟,那天的那个苏小姐是她姐姐,那她肯定是知道些什么了,所以才对我如此厌恶吧……

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洁远,果然她的脸色已经暗了下去,看着方萍若有所指的笑容,她整了整脸色,嘀咕了句,“自取其辱。”方萍捅了捅我,我只能干干的一笑,又听她说“就是说,这上海滩的好男人,难不成都得让她们苏家占了不成,这苏三小姐心裏的白马王子,却是叶展叶七爷呢,”方萍说完撇了撇嘴。

“她想的美,”洁远不屑的一笑,方萍点点头,“可不是,你是没去上次苏家的酒会,那个陆青丝也去了,然后这个苏……,”听到陆青丝的名字,我忍不住也竖起了耳朵,那个风华绝代的女人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一旁的洁远也放下了书看着方萍。“吱嗄”一声,教室的门突然被人推开了,方萍下意识地停了嘴,我抬头看去,一个五十岁左右,穿者蓝布长衫,带着眼镜的儒雅男子走了进来。

“嘘,吴先生来了,上课了,”方萍和洁远迅速坐直了身子,我也赶忙有样学样。这个吴先生很有风度,跟屋里的人打过招呼之后并不多话,就开始上课,说是复习一下前天讲的书,要人来读。我刚翻到那一页,就听到有人说,“吴先生,今天咱们这儿来了个新学生,不如让她读吧,”我一怔。

“喔,好啊,那位新同学你来读一下这篇文章,让我看看你的水平怎么样,”那个吴先生抬头笑着说了一句,然后目光就落在了我的身上,对我微笑着点头示意。我手脚冰凉的站了起来,屋里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的落在了我的身上,“咱们也听听南乡味的之乎者也吧,”几声暗笑传来。一道冰冷的目光直刺在了我的身上,我转头看去,苏雪莹正挑着眉眼看着我,一抹嘲讽毫不掩饰的挂在嘴边。

洁远和方萍都皱了眉头,但又不能做什么,我轻轻地咳了一声,说了声是,吴先生对众人做了个安静的手势。我轻轻做了个深呼吸,第一千次的念着墨阳的名字,多亏他那些诡异的教学乐趣,让我从他上大学开始,就跟着他的腔调念书。“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我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的念着,四周一下子安静了起来,屋里只回响着我标准地北平官韵……

“好清朗,你帮我再画一幅好不好,就这一幅了,拜托了啦,多谢,多谢,”我盯着那只伸到我鼻子跟前的手还没来得及说话,“余淑兰,你们家要开扇子店啊,这些天你都让清朗画了多少幅扇子了,还有完没完,”随着洁远的声音,一只手伸了过来“啪”的一下拍开了余淑兰的手。

“就是说,再说了,就是你们家真开扇子店,那清朗也不能帮你白画啊,是不是,晴朗,”我回头对着洁远身旁的方萍微微一笑。“哎,你们这两个哼哈二将,人家清朗还没说什么,你们俩抱怨些什么,”余淑兰一边吹揉着被洁远拍红的手,一边嘀咕着。

洁远哼了一声,以一种大马金刀但是决不粗鲁的方式坐在了我的身边,她斜了一眼余淑兰,“那是,就是因为清朗什么都不说,你又一向老实不客气的,我们才要说,”余淑兰一瞪眼,“什么不客气,我满嘴的谢谢,你听不到呀。”

跟在洁远后面的方萍笑嘻嘻的走到了另一侧坐下,顺手塞给了我一杯子冰糕,然后抬头笑说,“小气吧啦的,你每次都白使唤人家,谢谢两个字又不当饭吃,多说少说又有什么差别。”

认识洁远和方萍也有些日子了,我发现洁远很有男子之风,也许是因为特别崇拜霍长远的原因,有些尚武之意,她有什么事情都是明来明往,决不藏头露尾的。方萍人也爽朗,遇事却从不冲动,只是言辞如刀,谈笑间敌人就灰飞烟灭了,这是洁远的原话,当时她还哼着说了一句,方萍你这只狐狸……方萍听了就笑,笑得像一只长了酒窝的狐狸。

想到这儿,我忍不住一笑,洁远和方萍最相似的一点就是,她们如果喜欢一个人,就会掏心窝子的对人家好,要是不喜欢……我转眼看了下已经被方萍噎的脸涨得通红的余淑兰,这个女孩儿虽小气了些,喜欢占点小便宜,但是人不坏,跟我们处的不错,属于说得上话的那种。

眼看着余淑兰有些下不来台,我看了眼方萍,她微微一笑,我把手里的冰糕放在了椅子上,然后伸手拿过了那把扇子,“于姐姐,你什么时候要,很急吗”?余淑兰讪红的脸色回转了过来,藉着我这句话下了台阶,“不急,下周末陆家不是有个宴会吗,上海滩有头有脸的都去,赶在那儿之前就行了,我原来那几把都被家里的那些女人们抢走了,我也是没法子才又求你的,”一旁的洁远鼻子里“嗤”了声。

余淑兰清了清喉咙,一副不得已的样子,“好了啦,就只再画这一把扇子,而且今天下午放学,我请你们吃下午茶总可以了吧。”方萍看了我和洁远一眼,笑说“那好啊,铁树开花了,你请什么我们都吃,”余淑兰一张嘴想说话,洁远赶在她之前懒洋洋的说,“我可没有方萍那铁胃,吃钉子都消化,裴氏或雅德利,也就随便将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