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徐……康……广隶……徐广隶,徐广隶……”我喃喃地念着,秀娥稍用力地推了我一下,“徐广隶?清朗,你干吗一直叫老爷的名字?”
一阵手忙脚乱之后,丹青被安置在了我的房间。女佣送来热水毛巾,就安静地退了下去。丹青原本苗条的体态变得愈加纤细,这么柔软的床铺,她躺上去就好像漂浮在上面一样,没有一点下陷的感觉。一股难以压制的酸涩充斥了我的眼眶。
“清朗,”石头匆匆走了进来,附在我耳边悄声说,“六爷让我告诉你,已经派人去请孙医生了。他和霍处长现在在书房谈事,秀娥那边我去照看,你安心照顾你姐姐吧。”
“谢谢你啊。”我感激地握了握他的手,“秀娥哭得那么厉害,你好好劝劝她,回头我再去看张嬷。”石头一笑,“放心吧,有我呢,”说完他转身想走。“哎,”我下意识地唤了他一声,石头站住脚回头看我,“那个……”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句,“那个工头呢?”
“还在花园那边种花呢,你找他有事吗,还是要找那个小子和他爹?钱,洪哥应该已经给他们了。”石头麻利地说完,看着我,我赶紧摇了摇头,“没事,随口问问。”
见我没别的话了,石头咧嘴一笑,迈步又往外走。关门的一刹那,他想起什么似的加了句:“刚才看见洪哥在花园那边呢,要不我把他找来,你问他?”
“哦,不用了,你去忙吧……”我赶紧摆了摆手,石头冲我一挤眼,关上了房门。看来洪川应该是六爷派去监视督军的人吧,今天督军玩的这一手,显然也出乎了六爷的预料。
发生大火那天,督军裹得严严实实的,脸也被熏得漆黑,而现在的他又比那时消瘦了不少,连我见了都有些不敢认,更不要说只在慌乱中见过他一面的霍长远了。再说,谁又能想到,他居然敢那样坦然自在地出现在霍长远跟前呢?
“嗯……”一丝若有似无的呻|吟从我身后传来,我迅速地转回身,丹青醒了吗?她的眉头微蹙,呼吸也不像刚才那样缓慢平稳,而是变得时轻时重。正午的阳光洒在床头,丹青的脸庞在光线的映射下,显得越发单薄。
“姐!姐!”我轻轻叫了她两声,她却一动不动。我伸手握住了她细白的手,用力地搓着她的手心。可到了最后,我只觉得自己的手也变得和她一样冰凉,甚至被那丝凉意浸上了心头。
我半跪在床前,紧紧地握着丹青的手,轻呵着,如果我不能帮她热起来,最起码也可以为她分担一些寒冷。她仿佛透明的面庞,衬得那道疤痕越发狰狞,我不禁想起了方才霍长远的脸色苍白如纸的样子。
刚才,六爷是最快反应过来的人。他快步走过去和僵立在车前的霍长远说了些什么,郭启松也走过来在霍长远耳边说了一句,然后用力捏了捏他的肩膀,霍长远这才小心翼翼地抱了丹青往宅院里走。他的眼底因为充血而变得有些可怖,我下意识地去看大门,督军已经不见了。
霍长远极其温柔地把丹青放在了我的床上。我眼看着他伸出手,犹豫了一下,才落在了那道伤疤上,轻轻摩挲了一下,然后我听到他极低地念叨着,“苏国华,源清和,吴孟举……”
我用力地做了个深呼吸,可还是觉得胸口憋得慌,那一个个名字里饱含的冰冷意味,让我一想起就不寒而栗,忍不住又哆嗦了一下。突然想起放在一旁的水盆,赶紧把毛巾在热水里浸湿,然后拧干,帮丹青擦拭。
丹青的身上散发着轻微的中药味,我用毛巾仔细地擦过她光洁的额头、清淡的眉睫、苍白柔软的嘴唇……擦了又擦,我却始终不敢去碰一下那道伤疤,暗自希望这道疤痕是假的。只是一个所谓的考验,可是霍长远的反应让我明白,我只是在自欺欺人而已。
当初被逼成婚,给人做妾,夺取了丹青曾有的骄傲;霍长远另娶他人,又毁了丹青所有的希望;而现在这道疤痕,却把丹青仅剩的都带走了,只留下伤痕累累。
无法控制的热泪如泉涌一般,我紧紧攥着丹青的手,抵住额头,任凭眼泪肆意地流淌着……“丹青,丹青……”我喃喃地念着她的名字。吹笛时娇若桃花的丹青,照顾霍长远时情窦初开的丹青,准备婚礼时骄傲自信的丹青,还有在舞会上,那个风华绝代的丹青……
手突然一紧,我愣了一下,抬起头看去,泪眼模糊中,看见丹青那漆黑的眼眸正定定地注视着我。我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一串眼泪迅速地滑落下来,滴在我和丹青交握的手上,丹青的手一抖。
“清朗……”她轻轻地唤了我一声,声音嘶哑,不复平常的清脆婉转。“姐……”我哆嗦着嘴唇,说不出一句话来。丹青安静地看了我一会儿,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对我微微一笑,“小哑巴,没事的,别哭了。”
“呜……”我放声大哭,这些日子的担惊受怕一直如同潮水般冲击着我的心,忍了这么久,丹青的一句话却让我所有的坚强忍耐在一瞬间被冲垮。
“小哑巴”是墨阳给我取的外号。刚到徐家的时候,我一句话都不肯说,不哭不闹不笑,每日里就那么安静地待在自己的房间,直到墨阳和丹青渐渐地温暖了我。
我永远记得那个月光清冷的夜晚,林叔去了,那个唯一见过我父母、跟我没有血缘关系,却比任何人都对我好的人走了。我躲在宅子外的小树林里无声地哭泣着,因为大太太不允许我在家里哭,说是晦气。
后来是墨阳带着丹青找到了我。就在那个时候,墨阳把我紧紧地抱在怀里,丹青不停地抚摩着我的头发,柔声安慰我说:“小哑巴,没事的,别哭了……”
哐的一声,我身后的门突然被人大力地推开,我只觉得眼前一暗,就听见霍先生有些嘶哑的声音吼了起来,“丹青!清朗,出什么事了?你为什么哭!啊……你醒了?”
我被他扑过来的身体挤得歪倒在一旁。一只温暖宽厚的手迅速握住了我的手肘,将我从地上抱了起来。六爷身上的气息顿时密密地包裹住我。
“清朗,你没事吧,怎么哭得这么厉害?听佣人说你哭得声嘶力竭的,我还以为……”六爷把我抱到一旁,一边帮我擦眼泪,一边仔细观察着我。我刚才被霍先生那么一撞,好像所有的眼泪一下子都被撞了回去,只是还控制不住抽泣,又开始打嗝,六爷轻轻地拍着我的背。
看着六爷蹙起的眉头,我努力地平静着自己的情绪,刚想开口说我没事,让他放心,就听见身后的丹青极哑极低地唤了一声:“长远……”我忍不住轻轻哆嗦了一下,六爷拍抚我后背的手一停,立刻把我搂在怀里。
丹青的声音我无法形容,也从不知道一个人的名字能被人叫得如此柔软易碎,苦甜参半。我只听见霍长远哑着嗓子嗯了一声,然后就把头埋在丹青身前,隐约一声哽咽传来,“对不起,丹青,对不起……”
丹青双目微闭,神情激动又压抑。她纤细的手指犹豫地,若有似无地轻抚着霍先生的肩头。六爷拍了拍我的肩,示意我跟他出来。我点点头,知道现在不是自己说话的时候,就安静地跟着他走了出去。一直在门口站着的郭启松默默地让开身,等我们一出去,他就悄悄地带上了门。
关门的一刹那,我忍不住回头看,丹青已睁开了眼,正无声地看着霍长远微微耸动的肩背。她眼神清亮,却没有一丝波动破碎,浑然不若方才的表情。我一怔,门已经关上了。
“郭副处长,失陪一下,我带清朗去洗洗脸,您……”六爷的声音惊醒了我。郭启松神色有些复杂地看了看六爷半搂着我的手,点点头,笑着说:“二位请便,我在这儿等着就好。”
六爷一点头,拉着我往小客厅走去。虽然没有回头,但是我能感觉到郭启松的视线一直追随着我们,直到门口。一进小客厅,我就发现洪川、石虎,还有石头已经在房里等着了。
石头见我进门,没等我开口问,就说:“秀娥还陪着张嬷呢,张嬷还没醒。那个工头说了,就是少量的安眠药,让咱们不必担心。”我一愣,洪川对我点了点头,六爷不置可否地说:“石头,去弄条毛巾来,给清朗擦擦脸。”“是。”石头快步走出去了。六爷拉着我坐在了沙发上。
“六爷,那个工头已经走了。他说今天的事让您别放在心上,回头他会和您解释的。”洪川靠了过来,低声说。“哼,解释?不过他胆子真是不小……”六爷淡淡地一扯嘴角,“你先给我盯紧他。”洪川点头表示明白。
正说着,石头捧着一条热毛巾跑了回来,我说了声谢谢,刚要去接,六爷伸手拿了过来,一手轻轻捏住我的下巴,一手轻柔地帮我擦着脸。我脸一红,下意识地去抓他的手腕,想躲开,可六爷根本不容我拒绝,依然温柔而坚定地帮我擦拭着。
“六爷。”明旺的大嗓门突然在门口响了起来。我吓了一跳,往后一闪,六爷手里的毛巾顿时抹了个空。看着他停在半空的手,我尴尬地一咧嘴,捏着衣角揉搓。
洪川、石虎早就低下了头,装作什么都没看见。石头倒是笑得不怀好意,可他看着的是张大了嘴巴站在门口的明旺。明旺看了看满脸通红的我,再看看六爷伸出的手,就哭丧着脸,“六爷,我,我不是故意的……”
“行了,进来吧。”六爷一甩手,把毛巾丢给了石头,人也放松地靠进了沙发里。我悄悄往他身边蹭了一下,低声说了句:“谢谢。”六爷没看我,嘴角却翘了翘,在我们紧挨着的地方悄悄握住了我的手,方才我一直冰凉的手顿时觉得温暖起来。
石头在明旺走过他身边的时候嘿嘿一笑,“说了你多少次了,改改你那大嗓门。”明旺苦笑了一下。六爷扫了他们一眼,“怎么去了这么久?”明旺赶紧走到六爷跟前,神色严肃起来,“六爷,半道上出了点事,那个徐家大少爷被日本人带走了……”
“什么?日本人?”六爷愣了一下。“是这样,我跟着他和那个女的一直往城西走,到了高陞旅店,那个徐大少爷让那女的在门外等,他自己进去了。没一会儿,他拿了个皮包出来。两个人又往大马路上走,然后他就打发那个女的去叫黄包车……”明旺说到这儿,咽了口口水,我这才发现他脸上都是汗,显然是着急赶回来的。
我轻轻放开六爷的手,站起身来,走到一旁,从桌上的水瓶里倒了杯水,然后递给明旺。明旺愣了一下,我抬抬手,示意他接过去,“喝点水吧,辛苦你了。”明旺赶紧接了过去,笑着说:“谢谢清朗小姐。”说完咕嘟咕嘟地喝了起来。
我转身坐回了沙发上。六爷修长的手指立刻轻轻捏了我的手指一下,我明白他的意思,他很高兴我刚才那么做。明旺喝完了一抹嘴巴,好像意犹未尽的样子。石头故意酸溜溜地说:“很好喝吧?”
明旺嘿嘿一笑,“那当然。”然后咳嗽了一声,正色道,“就在那个女人去叫车的时候,姓源的那个小鬼子带了几个人,从旁边一家日本餐馆里走出来。其中一个人跟那个徐少爷打了个照面,两人都是一愣,然后那徐大少爷突然吼叫着就冲了上去,抓着那个人的领子不放。”
我微微张大了嘴,觉得简直就是天方夜谭,徐墨染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神勇了,还敢去招惹日本人?日本人……我的心头快速地闪过了一个念头,未及细想,就听见六爷若有所思地问:“他们两个认识吧?”
明旺咧嘴一笑,“应该是。我不敢跟得太近,就听见那个徐少爷好像一直都在喊那个鬼子的名字,还有骗子什么的。他还没喊上两句,就被那几个日本人围了起来。他身上挨了几拳之后,就剩下躺在地上喘气的份儿了。”明旺边说边摇头,显然不屑于徐墨染的不中用。
“然后呢?”我忍不住问了出来。明旺看向我,“后来,那个被他抓领子的鬼子跟姓源的说了几句,他们就拖着徐大少爷回那个餐馆去了。”“就是那家明石料理店?”六爷一皱眉头。“对。”明旺点了点头。“城西那边本来就是日本人的地盘。”洪川插了一句。
六爷嗯了一声。我轻声问:“还有那个女人呢?”明旺一笑,“那个徐大少爷挨打的时候,跟他在一起的那个女人已经回来了。她根本就不敢靠过去,就躲在一边看。等人都被日本人拖进去了,她才上了那辆黄包车,往华西路的方向走。我想既然那个日本人认识徐家少爷,一时半会儿应该出不了什么事,我就跟着她走了。小姐,你绝对想不到她去哪儿了。”
“苏国华的府邸,对吧?”我叹息了一声。明旺目瞪口呆的样子很好笑,可现在没人顾得上笑话他,也没人想去解释,每个人都在想着徐墨染会有什么样的遭遇,而这件事的起因又是什么。
“六爷,”礼貌的敲门声响起,石虎的一个手下恭敬地走了进来,“孙医生已经到了,正在给徐小姐看诊,您要不要过去?”“好,我知道了。”六爷一挥手。对了,丹青还躺在我屋里……“啊!”我低叫了一声,六爷原本要扶我起来的手一顿,“清朗,怎么了?”
一说到丹青,我立刻就想起来,当初丹青被迫嫁人,就是因为徐墨染在省城做军需生意惹的大祸。那个时候,只听家里的佣人私下里说了几句原由,丹青又悲痛欲绝,我一直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现在仔细一想……
“六爷,你还记得吗?我告诉过你,当初丹青为什么被迫嫁给督军。”我抬眼看向六爷。六爷目光一闪,“记得,因为徐墨染和人合伙做军需生意时做了手脚,被督军逮个正着,那个合伙人还跑了。”我点点头,“那个合伙人就是个日本人。”
话一出口,屋里的气氛明显凝滞了一下。六爷眯眼想了一会儿,站起身问明旺,“还有人在餐馆那边盯着吗?”“有,那边有咱们的绸缎庄,离那个料理店很近。我叫伙计们盯着了,有任何情况,立刻来报。”“嗯,苏家那边呢?”六爷又问。“那个女人进去之后就一直没有再出来,我怕您这边等急了,就先回来了。”
“好。”六爷拍了拍明旺的肩膀,回头对我说,“清朗,先去看你姐姐吧。这事回头再说。”“嗯。”我站了起来,跟着六爷往外走。六爷边走边对洪川说:“你和明旺去盯一下这件事。”“知道了。”洪川一躬身,拉过明旺,低声交谈起来。
到了我的卧室门口,郭启松依然守在那里。虽然四周什么人都没有,他的肩背还是挺得笔直,一派军人气度,只是好像在出神地想着什么。听到我们的脚步声,他扭头看过来,低声说:“那位孙医生正在为徐小姐看诊,长远还在裏面。清朗,你要不要进去?”
“呃。”郭启松当着六爷的面直呼我的名字,让我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说话,身旁的房门被人打开了,霍长远紧跟着孙博易走了出来。“六爷,”孙博易一眼看见了六爷,赶紧过来微微弯腰,然后又微笑着对我点了点头,我礼貌地一点头,“孙医生好。”
“博易,情况怎么样?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六爷问出了我最想问的话。“徐小姐身体确实弱了些,但呼吸、心跳都正常,刚才的昏睡也是药物所致,并无大碍,只是……”孙博易犹豫了一下,看了一眼旁边脸色不佳的霍长远。
霍长远皱着眉头说了句:“只是丹青脸上的伤痕,孙医生并没有什么好办法。”我心裏狠狠地拧了一下。霍长远目光一转,对我微笑了一下,“清朗,你不要担心,我认识一个很有名的德国医生。很巧,他的专业就是烧伤和整形,我相信他一定有办法的。对吧,孙医生?”
六爷看了一眼孙博易,点点头,“霍处长说的那个汉森医生,我也见过。虽然不熟,但是他的医术我还是听说过的,很有水平。”六爷轻握了一下我的肩膀,然后问霍长远,“那你有什么打算?”
一时间我没明白六爷话里的意思,霍长远却毫不犹豫地说:“丹青和我走。”“什么?”我脱口而出,“那怎么可以?”霍长远对我话里的冒犯并没有生气,他面色柔和,甚至带了些请求的意味看着我,“清朗,我保证丹青不会有事,你放心。”他一字一句地说。
你还保证过一定会娶她呢!这句话到了嘴边,我还是强忍着把它咽了回去。也许是我脸上的表情已经说明了我心裏的话,霍长远苦笑了一下,“清朗,是丹青自己要跟我走的。”
“你说丹青……”我愣了一下,丹青自己要的?她要干什么?现在霍长远已经不是当初的那个人了,就算他的感情没变过,那苏家的人又能善罢甘休吗?还有督军,还有徐墨染,还有……
我被自己脑海中一连串的“还有”弄得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刚想伸手去揉,就听霍长远轻声说:“丹青有话和你说。她精神不太好,你赶紧进去吧。”
我瞪着霍长远没有说话,霍长远不生气,也不闪躲,只是用目光温和却执着地看着我。六爷低头凑在我耳边说:“你先去吧,这儿有我呢。”我强笑了一下,推门进去了。
门关上的一刹那,原本有些激愤的心情,瞬间被屋里的寂静压了下去。丹青半闭着眼躺在床上,那条淡绿色的棉被衬得她的脸色更加苍白。可能是听我久久不动,丹青睁开眼看着我,冲我勉强一笑,“清朗,站在门口干吗?过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