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到她床前坐了下来。丹青微笑着,笑容苍白而柔软。“姐,你……”我嗫嚅着不知该如何开口。“是我要跟他走的,我有我的原因。”丹青很明白我要说什么。
见我张口欲言,她虚弱地对我摆了下手,“清朗,这其中的理由,我以后会告诉你的。你已经找到你的幸福了,我,也要去找我的。谁也不能阻止,不能。”
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这几句话,丹青说得甚是虚弱,但话中的意味却坚如磐石,让人感到不可动摇,甚至,不可触碰。见我变了脸色,丹青淡淡地笑了一下,“可我要跟你说的不是这个。现在我有些累,而且以后的一段时间,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和你独处的时间,所以,你要安静地听我说。”
丹青的表情让我不敢拒绝,她刚一说完,就有些吃力地喘息了两下。我赶忙帮她轻轻地拍胸口,又把耳朵贴近她,省得她大声讲话更费力气。
“我爹去世之前,曾经交给吴孟举一个盒子,说是如果能找到墨阳,就把盒子裏面的东西交给他。如果找不到,等你十八岁以后,就交给你。”丹青口中的热气喷在我的耳朵上,却让我心裏一阵发寒。老爷……那个清癯严肃的面庞,迅速从我眼前闪过。
“可是,老爷怎么会把东西给督军?他……”我有一连串的问题要问。丹青喘息了一声,“清朗!”我立刻闭上了嘴。看着我惶惑不解的面庞,丹青的笑容有些自嘲,“我曾经以为,我很聪明,看得懂人心,可现在才发现,我不懂霍长远,不懂吴孟举,不懂墨阳,甚至,我连爹真正的心思,都未曾看懂过。
“算了,有些事情,是要你慢慢体会的。这世上的事,本就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她对我清冷一笑,“清朗,你看得懂你那个六爷的心思吗?”我一愣,下意识地答了一句:“不知道,不过他看得懂,能明白我的心思就好。”
丹青怔怔地看了我半晌,突然眼睛一闭,喃喃地说了句什么。“姐,你说什么?”我轻声问道,又往前凑了一下。“没事儿,我要跟你说的是,那个匣子里装了一些东西,一些说明墨阳身世的东西。”丹青缓缓睁开了眼。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身子也不自觉地往后仰,“墨阳的身世?他不是……”话未说完,我已经知道再说什么墨阳是不是大太太生的就未免太蠢了。而为什么大太太只疼爱大少爷,却对墨阳视而不见,也就有了解释。
丹青有些疲惫地叹了口气,“具体的我也不知道。墨阳自从打开那个盒子之后就什么都不说。吴孟举也只是原话转告,他并没有擅自打开过那个盒子。”
越来越多的谜团出现在我眼前:墨阳的身世、老爷这番举动的含义……难道墨阳之前一直都和丹青、督军在一起吗?那他现在在哪儿?还有那个纸条,他让我等着他……我一时头大如斗。
“清朗,我之所以跟你说这个,是因为爹曾经有言在先,这盒子里的东西你可以看,却没说留给我。另外,我无意中看到盒子中的一把折扇,那上面有一个名字。我突然有种很奇怪的感觉,也许你的六爷会知道些什么。”丹青强撑着一口气说完。
“六爷?”我低叫了一声。丹青轻轻闭了下眼,“那扇子上面写了一首词,具体内容我没看见,我只看到落款人是,陆云起……”说到这儿,丹青眸光一闪,听到那个陆字的时候,我愣了一下,可丹青后面的话却让我感到浑身血液逆流,“……于上海小何园。”
小何园……何园是扬州最有名的园林,而在上海,因为园子景致精巧别致而被称为小何园的只有一个地方——陆家大宅……
“清朗?”丹青抬手轻轻推了我一下,见我回过神来,她有些困倦地闭上眼,休息了一会儿才说,“若不是看见了小何园这三个字,我也不会往陆家身上想。总之,就算是为了墨阳,你去打探一下,好吗?”说完,她睁开眼看着我。
我下意识地点了一下头,又问:“那墨阳呢,他现在在哪儿?”丹青不说话,只是默然地看着我。徐墨染的身影突然从我眼前闪过,我脱口而出,“墨阳是不是回老家了?”
丹青闻言,微微一笑,转过眼,低声说:“你还是这么聪明。”我苦笑了一下,“不是我聪明,是我看见徐……看见大少爷了。今天他去了雅德利,而且,是去见三小姐的。”
“徐墨染来上海了?还去见了徐丹萍?”丹青喃喃地问。“嗯。”我点点头,对于丹青的直呼其名我并不觉得意外,可心裏的疑问越发多了起来。千头万绪中好像隐约抓住了什么线索,可仔细一想,还是纷杂如乱麻。
“看来墨阳真的动手了,呵呵……”丹青竟开心地笑了起来,沙哑的嗓音和笑起来被扯动的疤痕让我有些不寒而栗。她一转头,看见我怔忡地盯着她看,微微一笑,“清儿,你不觉得很有趣吗?”
“有趣……”我低低地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像长了刺似的扎着我的胸口。我沉声问:“姐,你能不能告诉我,墨阳回老家到底做什么去了?还有,你知道大少爷来上海的目的吗?”丹青缓缓地扇动了一下睫毛,却答非所问,“你是不是见过吴孟举了?”
我被她突然转换的话题噎了一下,然后才说:“是,他跑来见我的时候,我真吓了一跳。后来被六爷看见了,他们谈了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果然……”丹青神情冷淡地说了一句。我正要开口,砰砰,有人礼貌地敲了两下门,然后门被轻轻地推开,霍长远稳步走了进来,“丹青,清朗,我来告诉你们,张嬷已经醒了,她没事。”
他边说边往床边走,在我身后站定,先衝着丹青极温柔地一笑,才略弯腰,柔声和我说:“清朗,一会儿我就要带你姐姐回宅子。刚才我已经和那个德国医生联系好了,他今天晚上就会去我家给丹青看诊,你若是不放心,可以跟我一起回去……”
“不用了。”丹青轻声打断他,我和霍长远都看向她。丹青对我柔软地一笑,然后凝望着霍长远,“长远,我答应和你回去,是我自己的选择,以后会经历些什么,我都不会后悔。可是清朗,咳咳……”见丹青咳嗽,没等我靠过去,霍长远已跨上前一步,弯下腰,轻柔地帮丹青顺了顺胸口。
“我明白,”霍长远对想要接着说下去的丹青做了个手势,“你是不想把清朗搅和进去是不是?省得苏家人……”说到这儿,他皱起了眉头,“丹青,我告诉过你了,今时不同往日,我既然能把你接回去,就不怕他们找上门来。吃一堑长一智,你不信我吗?”
丹青干涩地一笑,哑声说:“长远,清朗现在过得很好,我不想扰乱她的生活。而你、我,都错过一次了,所以我跟你走,不管以后如何,那都是我的选择,我又怎会不信你?”霍长远的嘴唇紧抿,眼圈有些发红。他什么都没说,只虔诚地在丹青的额头上印下一吻。我移开了目光。
“清朗,这段时间不要来看我,好吗?看我治伤,只会徒然让你难受,我自己也不好过。”丹青认真地说,“况且,你也有自己的事情。别让我担心,明白吗?”
我知道她所指的是墨阳的事。霍长远能带丹青走,最起码六爷是默认了的,那丹青的安全应该没有问题,霍长远自有对付苏家人的办法。更何况,要是丹青留在这儿,神出鬼没的督军也是一大隐患,这大概也是六爷同意霍长远这么做的原因之一。
快速地思前想后了一番,我只能点头,“好,我明白的,你放心。”丹青安慰地闭了一下眼睛。霍长远却以为丹青指的是我的安全,微笑着对丹青说:“你放心,清朗不会有事的。不要说还有我,就是陆城也不会让人动她半根汗毛的。”
丹青微微一笑,“那是自然。”我勉强扯了扯嘴角。霍长远回身轻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清朗,你什么时候想去看你姐姐都可以,嗯?平常也可以打电话,所以,别皱着眉头了,我保证她没事。”霍长远话语真诚,“清朗,请你相信我,好吗?”
骄傲如他,大概很少如此小心翼翼地和别人讲话吧。我看了看面色平静的丹青,只点了下头,“我姐姐信,我就信。”霍长远怔了一下,丹青眼睛一眨,隐约泪光闪现。
霍长远回身去看丹青,丹青唇边浮上一个浅浅的笑窝,安静无声地与他相望。过了半晌,我只听见背对着我的霍长远轻声却坚定地说:“如再辜负,天地不容。”
眼看着霍长远的汽车绝尘而去,我紧紧地攥住了六爷的手臂。车后扬起的尘土仿佛我现在的心情,灰暗迷蒙。一时间心裏五味杂陈,只能祈祷丹青脸上的伤疤能够彻底恢复,至于她内心的那道伤疤……我甩了下头,现在真的不能想,或者说,不敢去想。
“放心吧,”陪在一旁的六爷拍了拍我的手,“霍长远现在的势力远非那时可比,足够保护你姐姐。这个人以前书生气是多了些,可经过那件事之后,他的心狠手辣和精明,连苏国华都不敢再轻举妄动。说来姓苏的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他之前所做的一切,都被霍长远当作了垫脚石,所以他才跟日本人越走越近。”
我迅速抬头看向六爷,六爷一扯嘴角,领着我转身往屋里走去,“现在,霍长远掌握着上海的军备物资……还记得我们上次从百乐门出来碰到他的那个夜晚吗?”我点头,那个腥风血雨的夜晚怎么可能会忘记呢?
“就在那个晚上,霍长远被任命为上海驻军警备副司令兼任军需处处长。”我微微张大了嘴,六爷耸了耸肩膀,“现在你明白我为什么让他带你姐姐走了吧?固然是你姐姐自己愿意的,也是因为他现在大权在握。就算是我,也不能轻易对他说不了。”
看我怔怔的,六爷安慰地冲我一笑,“放心,我们是五五开。现在若有冲突,那就是两虎相争,只会便宜了外人。毕竟,我和他的目标在某种程度上是一致的。再说,他对你姐姐是真心的,不管怎样,先治好你姐姐的脸最重要,嗯?”
我不同意又能怎样?丹青也罢,霍长远也罢,还有那个督军,他们谁会去听我的意见?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他们做出决定之后,选择是笑着接受还是哭着接受罢了。
六爷听着我的嘀嘀咕咕,忍不住笑了出来,“好了,不如这样,以后我做出什么重大决定之前,一定会问问清朗小姐的意见,如何?”我被他的话逗得一笑,没再说什么,跟着他进了小客厅。
六爷一边吩咐佣人去弄些饮料来,一边笑着对我说:“怎么不说话了?没听明白?”我坐在沙发上冲他一笑,“听明白了,就是我的意见是我的,你决定你的呗。”
“呵呵。”六爷轻笑起来,我也跟着笑,心裏的郁闷顿时冲散了不少。说来奇怪,我和他都不是多话的人,可待在一起总有话说,就是不说话,彼此也觉得很舒服……
接过佣人送来的果汁,我低头啜饮着。六爷手中的咖啡香味也飘了过来,轻微的苦涩中裹着香甜,一如其人。陆青丝早早就上了楼,可能是去看望叶展了,对于丹青的伤痕,她不置可否,好像全无兴趣。
张嬷虽然身体虚弱,可仍旧执意要和丹青一起走,好在秀娥的腿也好得七七八八了,张嬷也算是放了心。秀娥本来十分不愿意,可张嬷的坚持让她也没办法。我只能安慰她说,回头我去看丹青的时候一定带上她,她才勉强点头。
“清朗,谢谢你帮我照顾秀娥。还有,不管小姐做什么,她心裏一直都有你……”张嬷临走之前,只跟我说了这话。我有些头疼地捏了捏眉头。每个人都说心裏有我,可他们做决定的时候从不问我,丹青如是,墨阳也是……墨阳!
“六爷。”我一抬头,才发现六爷一直在看着我。“怎么了?”他温和地问。我润润嘴唇,“那个,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嗯,就是……”我想着该怎么样说出口。六爷放松地往沙发上一靠,转了转手中的杯子,“什么样的问题,让你这么吞吞吐吐的?”
想想墨阳的笑脸,丹青的那句“有趣”,还有徐墨染、徐丹萍的鬼祟出现,我一咬牙问了出来,“你听说过这个人吗?她的名字叫陆云起,应该是个女的。”
六爷一扬眉头,仔细地想了想,“没有,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名字。”说完,眸光一闪,稍稍坐直了身子,“陆云起?她也姓陆?你问我的意思是说,她跟陆家有……”
哐啷,一声轻响在小客厅外响起。六爷脸色一沉,“谁在外面?”外面安静了一下之后,门被轻轻地推开了,石头有些别扭地笑了一下,“六爷,是大爷来了。”说完一偏身,陆仁庆的身影露了出来。
他面色阴沉,一言不发地站在那儿。六爷和我都赶紧站了起来。我们这一动,好像惊醒了他,他缓步走了进来。站在门外的石头从地上捡起一根文明棍,想起方才的响声,应该就是这个东西落在地上的缘故吧。
石头正琢磨着要不要递还给陆仁庆,六爷一挥手,“石头,没有重要的事,别让人进来。”“是。”石头立刻伸手带上了门。房门一关,小客厅的气氛顿时压抑得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陆仁庆背着手,站在窗前眺望,也不说话。我和六爷面面相觑。六爷轻咳了一声,“大哥,你怎么来了?是为了徐丹青的事?”陆仁庆好像被惊醒了,肩头一颤,慢慢转过身来,没有看六爷,而是牢牢地盯住了我。
“清朗,你刚才在问老六……陆云起?”他的语调温和,我却觉得汗毛直竖,僵硬地点了一下头。六爷的表情也严肃了起来,看看我,又看看陆仁庆。
“你怎么知道这个名字的?”他仍旧不急不缓。我的手心开始出汗,情不自禁地看了六爷一眼。六爷走到我身边,斜着身子半遮着我,陆仁庆给我的压力顿时轻了许多。“清朗?你知道什么就说出来。”他低声说。
我吞咽了一口唾沫,大致说了一下那把扇子的事情,但并没有说这个和墨阳的身世有关。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觉得不能告诉陆仁庆,最起码在我告诉六爷之前。陆仁庆沉吟了一会儿,有些犹豫地问:“是这样啊,那……你认不认识一个叫许康的人,或者听谁说过?”
许康?我立刻摇了摇头,“从没听说过。”陆仁庆仔细地观察着我,我任由他看,反正我也没说谎。过了会儿,陆仁庆点了点头,相信我没有说谎,突然一笑,“行了,我也就是随便问问。老六,我来是有几件事和你说,嗯……”他看了我一眼。
六爷一点头,不着痕迹地捏了一下我的手腕,“清朗,你先去陪陪秀娥,或者去看看老七,我和大哥有话说,快去吧。”“好。”我对陆仁庆行了个礼,他微笑着从容地点了点头,方才的阴沉仿佛从未在脸上出现过。
我仔细地关好门,对守在不远处的石头一笑,又指了指秀娥的房间,石头点头表示知道了。我拖着脚步往秀娥的房间走去,方才陆仁庆的反应告诉我,他一定知道关于那个陆云起的事情,难道墨阳会是陆家的人?这个假设让我忍不住晃了一下,怎么可能……
伸手撑住了秀娥的房门,我低下头,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一个个接踵而来的秘密像重重迷雾,但又仿佛触手可及。许康……我念叨着这个陌生的名字,他是谁?他跟陆云起有关系吗?或许他跟墨阳有关系……
“许康……”实在是不曾听说过这个名字,我摇了摇头,让自己别再想了。陆云起的问题我已经问出了口,而陆仁庆赶我出来,也许就是要和六爷谈这件事,回头再问六爷就是了。我振作了一下,正想敲门,大太太曾说过的一句话突然雷击般地劈入我的脑海。
腿顿时一软,我咚的一声撞到了秀娥的门上。白天在雅德利碰到徐墨染的时候,我曾想起老爷和大太太之间关于大少爷的一段对话,那个时候好像有一句很重要的话,我一直想不起来,可方才……
“清朗?”门猛地被人打开,秀娥见我跪在地上,大叫了一声,赶忙笨拙地蹲下身来,“清朗,你怎么了?我刚要开门出去,就听见好大一声,你没事吧?”
秀娥的嘴皮子一直在我眼前闪动,可我好像什么都听不到,只有那句话一直在我脑中回响着,“他喜欢跟女人鬼混,那也是遗传!你那时候还不是化名去跟那个女人谈情说爱?你不会已经忘了吧!”
“许……徐……康……广隶……徐广隶,徐广隶……”我喃喃地念着,秀娥稍用力地推了我一下,“徐广隶?清朗,你干吗一直叫老爷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