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血缘(下)(1 / 2)

夜上海 金子 7385 字 3个月前

我现在不知道该怎样来称呼她,十七岁之前她叫陆云起,而之后,却改成了陆风轻,准确地说,是被人强迫改的。

“清朗,来,我扶你起来。”秀娥用力地搀扶着我,我俩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秀娥受伤的腿没有办法支撑两个人的重量,身子一个劲地往一旁趔趄,可还是不肯松开扶着我的手。

眼看我们又要摔倒,我下意识地扯了她一把,秀娥的额头一下子撞到我的肩膀上,她忍不住哎哟了一声。她顾不得自己,用手捧住我的脸,“清朗,出什么事了吗?你的脸色白得跟鬼似的。”她仔细地看着我,脸色突然一变,“是不是小姐和我妈有什么不对啊?”

“不是!”我的声音大得近乎叫喊。秀娥被吓了一跳,放在我脸上的手指也不自觉地用力,抓得我有点痛。看着她瞪大的眸子,我勉强笑了一下,放柔了声音,“不是的,你不要胡思乱想。张嬷刚才不是好好地走了吗?你胡说些什么呀。”

秀娥眨了眨眼,放松下来,“也对啊,最近实在是被吓怕了。那句话怎么说的?对,惊弓之鸟。”说完,她放开了手,有些感叹地说,“自从来了上海,碰到这么多事情,虽然也有开心的时候,但是总觉得每次笑不了多久,就被人一巴掌又打了回去。我估计,以后这样的事情肯定还有很多。”

我看了一眼脸上竟带了些许沧桑的秀娥,一向大而化之的她,竟然会有那样的表情。若是平时,我很可能会笑出来。可现在,她这句半含抱怨又仿佛是预言的话,让我本来已经沉重的心又蒙上了一层阴影……

我伸手扯了扯她的辫子,“好了,你什么时候变成预言家了。”“什么家?”秀娥听不明白,可她也不像往日那样追根究底,也许她潜意识里对那些未知的危险也有着躲避心理,不想多谈。

秀娥拐着腿坐到了床上,而我则坐在床边的藤椅上,把整个人窝进宽大的椅子里。藤木特有的清香顿时包围了我。我闭上眼,命令自己什么都不要想。“清朗。”秀娥试探地叫了我一声。“嗯?”我用鼻音应了一声。

“刚才你为什么一直在叫老爷的名字呀?”秀娥的问题让我刚刚平静下来的心一下子又被吊了起来。“没什么,可能是因为看见丹青受伤的缘故,不知怎的,就想起老爷……还有二太太来了。”我尽量表情平静地跟秀娥说。

“哦……”秀娥有些半信半疑,我方才的脸色太过难看,可她觉得我的理由虽然有些牵强,但也没什么大问题,就一耸肩膀,“要依我说,幸好老爷和二太太都不在了,要不然看见小姐现在的样子,还不得心疼死?最起码二太太就受不了。”

我缓缓点头,“是啊……”秀娥一边用手轻抚着自己受伤的腿,一边若有所思地说:“清朗,你这么一说,我突然想起二少爷来了。你说,他现在在哪儿?他知不知道小姐的脸受伤了呢?”

她一提到墨阳,我心裏更难受了,又不能说出原因,只能摇头。秀娥冲我扁扁嘴,“算了,不知道也好,知道了也还不是伤心。对了,霍先生说的那个什么德国医生,是不是真的能治好小姐的脸啊?”

“应该可以吧。不管怎样,我宁愿相信他能。”我轻声说。秀娥一点头,“说得是,小姐受了那么多苦,老天爷不会那么无情的,她的脸肯定能治好!”

看着双手合十默默祈祷的秀娥,我会心一笑,正要开口说话,门被人敲了两下。“进来。”秀娥扬声说。门一打开,一个仆妇走了进来,见我也在,连忙弯身鞠躬,然后对秀娥说:“秀娥啊,你不是说要整理东西吗?我都找到了,就等你来看了。”

“啊,对了,差点忘了。张婶,你在外面等我一下,我就来啊。”张婶又对我行了个礼,这才出去了。见秀娥要起身出去,我也要起来,她一伸手,按住了我,“清朗,你不用起来。我要整理一些我妈的东西,找人给她送过去。她走的时候乱成一团,好多用惯的东西都没有带走。”

“那我帮你……”我作势欲起,秀娥摇头,“不用了,就那点东西。再说,今天你一定不好过,趁着这会儿没人,你好好休息一下吧。真要你帮忙,我再来找你就是了。”说完,她不由分说,转身慢慢地往外走去。

我确实感觉到很疲乏,也就没再坚持,想让自己安静地休息一会儿。看着秀娥带上门,我合眼又窝回藤椅。这屋里一安静下来,方才强行压抑的诸多疑问反而如雨后春笋,争先恐后地在我脑海中冒了出来。

如果说老爷真的曾化名为许康,那么那个叫陆云起的女人,很有可能就是他曾经的爱人,也是墨阳的亲生母亲。大太太一直都不喜欢墨阳,虽然她不喜欢除了大少爷之外的任何一个老爷的孩子,可是对墨阳,她并不像对丹青那样厌恶,也不像对徐丹萍那样不屑一顾,而是一种井水不犯河水的态度。

以前种种虽然奇怪,但多少也已经习以为常的事情,现在一件件地从我的记忆深处漂浮起来。大太太甚至会对深受老爷宠爱的丹青恶语相向,但是对墨阳那些反抗逆耳的言行从来不置一词。甚至看到老爷被墨阳气得面色阴沉,她也只会冷笑一声,转身离去。而不像对其他任何人,要么借机落井下石,如同她对丹青、丹萍,要么一味地维护,如同对待徐墨染。

我叹了口气,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逆鳞,难道大太太深知,墨阳就是老爷的逆鳞,所以才从不招惹?还是他们之间有什么协议?

墨阳的长相跟二太太有些相似,这是谁都看得出来的事情。可是二太太嫁进徐家的时候不过十六岁,不可能生下墨阳。而且她是独生女,家族人丁稀少,所以才在家道败落之际,嫁给了施以援手的老爷。

想到这儿,一个曾经的画面突然一闪而过。我皱眉想了想,好像是我十岁生日那年,墨阳正准备离家去北平读书,他、二太太、丹青,还有张嬷、秀娥,坐在一起给我过生日。

墨阳正为了可以离开他所谓的阴沉而不健康的家庭,到外面去成就一番事业而兴奋不已,很少喝酒的他,也陪着二太太浅酌了几杯。说到兴起之时,他抬手敬了二太太一杯,“姨娘,我马上就要走了,这些年多亏您的照料。虽然您不是我的亲生母亲,可我心裏一直……”

看着墨阳因为酒意和激动而变得红扑扑的脸,我们都安静下来。二太太温柔地一笑,“好孩子,你不用说,我都明白。只要你有出息,我就高兴了。”丹青看着红了眼圈的二太太和面红耳赤的墨阳,赶忙插科打诨,把那股离别的愁绪冲淡了许多。

一直坐在我身旁吃喝的秀娥笑嘻嘻地说:“小姐说得是,这个就叫做缘分,反正二少爷本来长得就比较像太太嘛……哎哟!”她话未说完,就被张嬷狠狠地打了一巴掌,“你这丫头,安分吃你的东西吧,什么像不像的,胡扯些什么!”说完,她有些不安地看了二太太和墨阳一眼。

我伸手去帮秀娥揉她被打痛的后脑勺。墨阳和丹青都只是一笑,并没放在心上,只有二太太幽幽地笑了笑,“惠啊,秀娥说得没错,你打她干吗?管他谁像谁呢,有缘就好。”

“管他谁像谁呢……”我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谁像谁?当初我自然以为说的是墨阳像二太太,现在看来,难道是二太太像墨阳?我不自禁地咬紧了嘴唇……

门锁咔嗒一声,让我惊醒过来,显然是有人进来了。没敲门就进来,应该是秀娥回来了吧。

我没睁眼,只笑了一下,“秀娥,你回来了。是弄好了,还是要我帮忙啊?”我话音刚落,只觉得自己的眉头被人用手指轻轻掠过,不禁吓了一跳。睁开眼,六爷正微笑地看着我,“在想什么为难的事啊?你连笑着的时候都皱着眉头。”

“六爷……”我低叫了一声,他转身拉了把椅子过来,坐在我身边,打量了我一会儿,突然说:“大哥走了。”“哦……”我情不自禁地坐直了身子,陆仁庆和六爷说什么了吗?关于陆云起……六爷却没再说话,只长长地出了口气,然后伸手递给我一张卷起来的纸张。

我接过来打开看,不禁一愣,原来是一幅海报,上面的美人是我熟悉又陌生的——袁素怀。自从那日短暂一晤之后,这个女人在我心中的印象已经淡得几乎透明了。

“北平名角,上海初映,一曲游园,美人惊梦。”我念着海报上的宣传语,看着下面附的出演人员,不禁睁大了眼。上开锣戏的居然是习关平,第二场则是林小轩,而倒数第二场的压轴戏和最后一场大轴戏,写的都是袁素怀三个字。

习关平的青衣、林小轩的花旦,在上海都是顶尖的。这些只唱压轴大轴的名角们,居然来给袁素怀做垫场。“大哥方才只跟我说了一大堆关于这个唱戏的事情,然后问了问你姐姐的事,又去看了老七而已。”六爷的表情明显有些疲惫。

“大爷这是要捧红她吗?”我慢慢地把海报卷了起来,对上面巧笑倩兮的袁素怀没什么好感。六爷一扯嘴角,“这个女人,看来我和老七都小瞧了她,真不知道她用什么法子打动了大哥……”

我盯着六爷,等他的下文,六爷轻蹙了一下眉头,转而问:“你对她印象如何?”我愣了一下,回想一会儿,说:“只见了一面,也没什么印象,只记得初见时她的背影,感觉很像丹青。嗯,对了,她的眼睛却长得很像青丝,也就这些吧。”

六爷淡淡地一撇嘴,“是吗,上次在大哥家见到她,她说话的神态语气却像另一个人。”说完,六爷看着我。我与他对看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啊?你是说她……她说话像我?这怎么可能?”

“是啊,一个看起来像很多人,却唯独让别人看不清她自己的女人。”六爷低声说了句,又若有所思地一笑,“大哥好像很欣赏她这一点,要把她在上海捧红了,好去对抗姜瑞娉。你知道姜瑞娉是谁的人吧?”

“嗯。”我点头,姜瑞娉是上海警备区司令唐斐的情妇,这是众所周知的。唐斐应该是霍长远的直属上司吧,他跟苏国华的关系很好,对陆家则是名为客气,实则生疏,那陆仁庆是要利用袁素怀去破坏他和苏家的关系吗?

见我皱眉思索,六爷一挥手,很随意似的问:“不说这个了。那个许康,你真的不认识?”我被六爷的突然袭击搞蒙了,嘴巴合了又张,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六爷一扯嘴角,“你果然知道。方才在大哥面前,你的表情可真是镇定,连我都差点相信你不认识了。”

“不是的!”我大叫了一声,六爷眉头一扬,“刚才我真的不知道大爷在说谁,我是到了秀娥门前才想起来的,那也只是个……”我粗粗地喘了一口气,“也只是个猜测而已!我没骗你!我从不骗你。”我盯着六爷说。

“清朗,”六爷俯下身,大手盖住了我放在膝头上紧握的双拳,直到我不再颤抖了,才柔声说,“我一直都相信你的,就算你不说,我也相信你一定有自己的理由。如果你为了这个生气,难道,你不相信我吗?”

我剧烈起伏的胸膛,因为六爷冷静平和的话语慢慢平复下来。我轻声说:“我从没骗过你,所以刚才你那样说,我心裏难受……”六爷用力捏了下我的手,“对不起。”我看着这个认真跟我道歉的男人,眼眶不禁一热,赶忙别过头用力地眨眼。

“清朗,大哥也不是没有怀疑的,就算他相信了你不知道,他还是会查个清清楚楚的。”六爷轻柔地打开了我紧握的拳头,用拇指搓着我的手心,若有所思地说。

想想陆仁庆的为人和手段,我禁不住打心眼里发寒,于是悄声跟六爷说了一下我的揣测。六爷也不禁愣住了,显然他从没想过,一个根本挨不到边的徐老爷,竟有可能和陆家有那么深的渊源。

“哼,”他有些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听起来仿佛天方夜谭一样。照你说,那现在徐墨阳是在你们老家了?”我点点头,“应该是。”六爷一皱眉,连我还没讲到的也猜了出来,“那么,徐大少爷的出现,也是因为徐墨阳的关系?”

当时丹青只含糊地说了一句,我也不敢确定,所以只迟疑地说:“有这个可能。”“嗯。”六爷低头思索起来,我不敢打扰他,过了会儿,他一抬头,“方才大哥虽然没有明说,但话里话外都在警告我,不要去查陆云起的事。

“看来,这个陆云起,对于陆家来说是个不能碰的秘密。不过……”看着我失望的眼神,六爷犹豫了一下,“清朗,明天,明天我可能会给你一个答案的。但是这件事,跟任何人都不要提,就是老七和青丝也一样。现在,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大哥的反应给我很不好的感觉。”

“好。”我毫不犹豫地点头。六爷搓了搓脸,看着正襟危坐的我,突然咧嘴一笑,“表情干吗这么严肃?来,给我抱抱好不好?”我先是一怔,然后习惯性地脸红,六爷的思维跳跃性也太大了。“干吗?”我嗫嚅着说了句废话。他笑而不答,只一伸手,把我拉了过去,坐在他的膝上。

看着他埋在我肩膀上,漆黑的头发中竟有了一丝白发。我吃了一惊,忍不住用手指摸了摸,心裏酸起来,可又不想让他知道,只是用手指帮他按摩着头皮,六爷舒服地哼了一声。“辛苦你了。”我轻声说。“嗯……”六爷闷声应了一声。“舒服吗?”“嗯。”

他还是不抬头,只有呼吸热热地吹在我的颈窝,有些痒,刚想缩缩脖子,一个湿热的吻印上了我的锁骨,皮肤和骨头都被他轻啮着,我顿时觉得自己魂飞天外。什么云起、许康全都不复存在了,一时间,只有我们炙热交融的呼吸,熨烫着彼此。

第二天一早,六爷就出去了。我表面上仍和平日里一样做着自己的事情,心裏却七上八下的……

“清朗。”不知过了多久,石头隔着落地窗招呼我,见我扭头看他,还冲我挥手。

我微笑,等着他从大门处绕进来,“你是去给七爷送药吗?”他伸头看看我托盘里放着的东西,被浓烈的药味呛得耸了耸鼻子。“是不是六爷回来了?”我轻声问,声音里夹杂了一丝颤抖。石头没在意,伸手接过托盘,“对啊,他就在你的房间,正找你呢。这个我来送吧,秀娥呢?”

“她在陪七爷聊天,青丝也在……”我话音未落,石头已快步往楼上走去,边走边扬声说:“那我们走吧。”我跟着他往楼上走去。上了楼,他冲我一笑,朝着叶展的房间走去,我则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心裏虽然急得要命,可脚步就是快不起来,拖拖拉拉地走到自己半掩的房门前,镇定了一下,才轻轻敲了敲门,“是我。”“进来吧。”六爷镇定的声音传了过来。我心裏顿时平静了不少,推门进去,然后紧紧地关上了门。

六爷正站在我的书桌前,用手抚摩着一个小小的盒子,听见我进来,也没有抬头。我原本平稳了些的心情又开始忐忑起来,悄步走到他身边站定。过了一会儿,六爷扭头看向我。

他的表情带了些怀念,还有一丝难掩的悲哀。他把盒子往我的方向推了一下。我低头看去,一个很普通的小木盒,扁扁的,却嵌着两个内藏式的锁眼。“清朗,这个是……是我叫姑姑的那个人留下来的。”六爷低声说了一句。

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握了一下他的手,“陆风轻?”六爷轻轻回握,“嗯,她嫁人之前把这个留给了我,只说如果有一天,碰到有另一把钥匙的人,就可以把这个盒子打开。”

说完,他捏了捏眉间,“说实在的,这么多年,我一直都在找她,可我从没想过要去打开这个盒子,因为我知道,这不是留给我的。她只是信任我,在陆家,她只信任我一个人。”

说着,六爷的眼睛红了起来。他扭过头不想让我看到,我只能握紧他的手,无声地安慰他。过了一会儿,六爷整理好心情,转头对我一笑,“其实,只有一把钥匙是打不开的。别小看这个盒子,它的锁做得很巧妙,如果没有钥匙,就只有生生地撬开了。”

看着六爷生硬的笑容,我还能说什么。他一定很舍不得损坏这个姑姑留给他的唯一纪念,可现在既然拿了出来,只能说明他也有感觉,现在只有这个唯一可能的线索了。

我不想六爷纠结于这个问题,就找别的话题来转移他的心情,“嗯,这么说,你有一把钥匙,是吗?”六爷点头,从怀里掏出一只怀表。我眯了眯眼,这好像不是他平日里佩带的那只,可看着却有些眼熟。

没等我看清楚,六爷把那块怀表放在了自己的掌心。我凝神看去,金色的表身边缘锃亮,好像是被人经常摩挲所致,表面上镶嵌着紫金蜿蜒出来的藤蔓线条,样式极其别致。咕嘟,我听见自己咽口水的声音,分外清晰响亮。

六爷用另一只手从表壳边缘深处挑出了一个小巧的按钮,轻轻一转,然后很巧妙地把表壳平推开,再把表翻了个个儿,我目瞪口呆地看着,表壳裏面镶嵌着一把小巧的钥匙。

“很精巧吧。”六爷用手指捏出了那把钥匙,然后在那个盒子的两个锁眼里分别试了试,结果右边的那个传来咔嗒一声。六爷刚要说话,门突然被人敲了两声。“什么事?”六爷沉声问了一句。

“六爷,大爷来电话了,请您去接。”石虎憨厚的声音在门外响了起来。六爷与我对视了一下,低声说:“我一会儿就回来。”然后转身往外走去。

我看着门被关上,他们的脚步声也渐渐听不到了,这才走到自己的衣柜跟前,从深处掏出一个小盒子,打开,从裏面把那块金表拿了出来。刚才看见六爷掏出那块表的时候,我就认出,它的样子和老爷给我的那个一模一样。

拿着那块表和六爷留下来的那只对比了一下,毫无二致。我哆嗦着手,学着六爷方才的样子,一抠,一转,一推……然后慢慢地把表面翻了个个儿,一把精巧的钥匙顿时出现在我面前。

哆嗦的手指好像没有半点力气,我用力抠了好几回,才把那把钥匙弄了出来。我对准左边的那个锁眼插|进去,一拧。我不自禁地咬紧了嘴唇,一抹血腥顿时染上了我的唇齿,咔嗒一声之后,木盒的盒盖微微弹了起来。

内心的不安让我手脚冰凉,下意识地四下里看看,一个人都没有,可那种寂静带给我的并不是安全感,而是无尽的恐惧……我一咬牙,打开了盒盖,一个类似于书本的东西,正安静地躺在盒子裏面,有些枯黄的表皮上,一个字都没有。

我轻轻地把那本书拿起,仿佛它是个易碎品。捧着它良久之后,我忍不住苦笑,就算自己给自己再多的心理安慰,还是紧张不已。抖着手翻开了第一页,一行再熟悉不过的字霎时映入眼帘,“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春字的那一捺微微地上翘,是那样的与众不同。“这一捺要这样上挑才漂亮,知道吗?”老爷教我写字时所说的话此时在我脑海中不停地回响……

我背靠着床,盘腿坐在地上。那本几乎与日记一样的札记就放在我的膝头上。看着那秀丽的笔迹、简约的辞藻,一个温柔、单纯却坚强的女子顿时跃然纸上。

我黯然地叹息了一声,寥寥十几页,就能记录一个人的半生吗?这个陆风轻似乎经历了一切女人所渴望的和……憎恶的。我现在不知道该怎样来称呼她,十七岁之前她叫陆云起,而之后却改成了陆风轻,准确地说,是被人强迫改的。

陆仁庆确实有一个叫陆风轻的姑姑,只是这个陆风轻在十二岁的时候就因病过世了,可陆家因为一个不欲人知的理由,必须让陆风轻“活下去”。因此,一个普通亲戚家的女孩儿就成了她的代替品。那个女孩儿,就是陆云起,也就是后来带六爷回家的那个陆风轻。

门锁被人转动,我抬起头去看,六爷轻轻地走了进来。他一边回身关门,一边说:“清儿,抱歉去了这么久。刚才大哥来电话说的事,我要和老七商量一下,你等急了吧……”

他一回头就看见了坐在地上的我,嘴角一翘,想笑,目光却不经意间落在了那本打开的随笔上,笑容顿住了。他眨了眨眼,又看了一眼木然无声的我,好像突然明白过来什么似的,目光随即转到桌上放着的那个木盒上,盒盖显然已经被我打开了。

我看着他慢慢地走到桌前,伸手去摸了摸那两把钥匙,又从桌上抓起老爷给我的那个怀表,与他自己保留的那个比较着,然后才转身盯住我,哑声问:“这钥匙从哪儿来的?”

我咬了咬嘴唇。没等我回答,他已经想到我之前说过的那个猜测了,“是不是徐老爷给你的?他真的是那个……”六爷皱起眉头,嗓子里发出的声音好像被砂纸磨过一样,“许康?”

我沉重地点了下头。六爷看着我,握紧了拳头,那两块握在他手心裏的怀表甚至发出了吱呀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他长出了一口气,随手把怀表放进盒子里,然后朝我走来,腿一弯,学着我的样子坐了下来。

我不自觉地靠过去,六爷散发出来的热量,是我现在迫切需要的。六爷感受到了我发自内心的惶然,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右手将我拢在臂弯里。我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肩膀上,然后把那本札记递了过去。

六爷似乎犹豫了一下,才接过去,双手无意间地碰触,我感觉他好像也在发抖。可他的脸色依旧平静,抱着我的手臂也是镇定又温暖,我只能认为那是我的错觉。

之前我已经大致地看了一遍,这十几页纸应该是陆云起在很短的时间内写完的,越到后面写得越潦草简单。她写这些好像就是为了给谁看的,为了让人了解那曾经的一段过往。也许那个时候,她已经猜到,有些事情将会永远掩埋,不为人知。

可就在那些无奈挣扎的文字之中,依然有可以让人感觉到甜蜜的回忆,那就是与许康相处的点点滴滴。我看着六爷低着头,认真地读着那上面的一字一句,微蹙的眉头再未展开过。方才读过的那些文字化成一幕幕情景,在我脑海中闪现着。

陆云起的父亲是陆家一个不远不近的小亲戚,读过不少书,家里也有些许田产,一家四口过得应该不错。他们还有一个很有钱的亲戚住在上海,虽然不常见面,但也不曾断了书信来往。

在陆云起十六岁那年,她失去了父亲,上海的堂叔邀请他们一家人去上海散散心。在那里,她见到了比她大八岁的堂哥陆风扬,也见到了那个漂亮高挑的堂妹——陆风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