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初年真的不见了。
孟缇打他的电话,统统关机;在网上给他写信留言,没有任何反应;去他以前住的那栋别墅查看,铁门紧锁,空无一人。
赵家没有人对他的离开有异议,甚至都没有提起。她忍了两天,终于在那天的午饭时试探着问赵伯光他可能去了哪里。赵同训、赵律和都工作去了,那么大一张餐桌旁,只有他们祖孙俩。
赵伯光说:“他之前跟我说过,张纪琪约他出去旅游,他打算出去散散心。他大概是打算谈恋爱吧。”
孟缇没控制好力气,手臂碰倒了茶杯,哗啦碎在地上,那声音十分刺耳。
赵伯光看了她一眼,“他跟你不告而别?”
孟缇牙齿咬得作响,“不是,他把爸爸的稿费、二伯的遗产都转给了我,什么都没有说清楚就走了!这算是什么!”
“既然给你了,你就收着吧,这也是你应该拿到的。”赵伯光不以为意,“用钱来表态,那他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了。”
其实她何尝不清楚,经济上的彻底割裂是最初的割裂。赵初年不过是在很清楚地告诉她:我会如你的愿望,永远消失的。
她扔下筷子、勺子,愤怒异常,“那我也不应该独得,真要给我,留一半就可以了。不是要跟我划清界限吗?这么不清不楚的算怎么回事?他还有脑子吗?”
赵伯光看她一眼,餐盘里的午饭被她戳得乱七八糟、惨不忍睹。
愤怒发泄完后身体却空了,孟缇喃喃低语,“他把钱都给我了,他自己怎么办?他现在的车子、房子、衣服,凭他在学校的那点死工资,哪里够啊!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这个道理他都不知道吗?”
她声音很小,赵伯光还是听到了。
“他有钱,你不要担心。”赵伯光递一个眼神,佣人收走了她的餐盘,换上新的,“如果没钱的话,他也白在我身边这么多年了。”
孟缇深吸了两口气,“……是吗?”
“他给你的那部分,这么多年他都没动过,给了你也不会影响到他什么。”
孟缇的脑子清楚了一点,人也彻底冷静下来。
吃过午饭她打电话给学校,凭了一点以前的关系了解到赵初年完全没有辞职,下学期的课表都已经排好了。她顿时不着急了,学校还有几天就要开学了,到了那个时候,总可以找到他的。
开学后,孟缇搬回了学校,虽然赵伯光让她就住在家里,让司机每天接送,但她还是以“课业繁忙”为理由婉拒了。她花了一整个夏天和赵家人周旋,现在已经没有办法再忍受了。
研究生宿舍还是四个人一间,孟缇和杨明菲一间。另外两个女生都是外校考来的,她们的导师都不一样,研究的方向也完全不一样。但好在都年轻,又是学数学的,也很好相处。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大学宿舍,孟缇发现自己极其怀念那种喧闹的气氛。
杨明菲在新生宿舍铺床叠被,收拾东西收拾得浑身发软,好容易挤出点力气跟她聊天。
“你从小到大哪里住过集体宿舍?会不习惯的。”
“也还好,一起住人多热闹。”
孟缇简单放好了东西,都来不及休息便风风火火出了门。新生开学,要做的事情总是不少。
研究生的新生入学比本科生入学晚了将近两个星期。现在九月上旬已经过完了,其他年级的课程差不多上了正轨,找人应该也比较容易。
孟缇骑上车就去了文学院,她知道今天是周末,明天才正式开课。她知道在学校里碰到赵初年的机会不大,但还是想去碰碰运气。果真如她所想,这一趟完全是白费工夫,办公室大门紧闭,赵初年确实不在。
谈不上失望,孟缇甚至想,见不到也许不是什么坏事。
反正他们之间可说的话不多。
她回数学学院找宋汉章,却在学院外锁车的时候看到某个意料之外的人,微微吃了一惊。
居然是丁雷。他没有迟疑地朝她走来。那一瞬间,孟缇都不知道自己是应该露出苦笑还是微笑。
她一年多没看到这个大男生,所以感觉他身上的变化十分明显。他变得可靠稳重多了。四周人来车往,他应该不会故态复萌。
丁雷很清晰地开口,“我知道你们今天开学,等了你一个上午,我知道总会等到你的。”
他的耐心倒是比一年前好多了,居然可以守株待兔等上这么久。孟缇心裏感慨着说:“丁雷,很久不见了,你有什么事情?”
“我跟你要王熙如的电话。”
果然是这个,孟缇抚额,有些恼火自己为什么还是回母校读研。早知道当时就该考得远一些才好,那就没有这么多找上门的麻烦。
“我不可能给你。”孟缇静了静,“抱歉。”
她和王熙如一直有联系,在两人无数次的电话邮件里,王熙如一次也没有提起过丁雷。孟缇主动提起他时,王熙如都是以“你怎么说起他”的语气来表达惊奇和愕然。可想而知,王熙如对丁雷完全不在乎,没有任何的感情。甚至细究起来,王熙如对他还有轻微的蔑视。可丁雷对王熙如的感情大概已经接近怨念,不找到誓不罢休。
不对等的感情会带来什么,她已经亲身领教过了。她这个中间人如果当得不好,对双方都是巨大的伤害。
原以为丁雷听到她的话会勃然大怒,可他很镇定,“我不会缠着她,我只要问明白她为什么骗我。”
孟缇无奈地说:“都一年多了,你还记得这件事情吗?”
丁雷瞪圆了眼睛,眸子里放出针来,“你不会记着吗?”
其实孟缇也知道自己没有什么资格说他,某种程度上她和丁雷是同病相怜。
她沉默了一会儿,“也许我没有资格说你,但熙如的电话和联系方式我确实不能给你。你对我死缠烂打我也只能回答你这么一句。丁雷,你已经等了一年,有耐心的话,再等几天好了。我这几天晚上问问她,无论如何都让她给你个电话,把话说明白。”
丁雷坐在自行车后座上若有所思,“我以为你跟我一样,也被喜欢的人骗过,所以能够理解我的想法。”
“是啊,我理解。但王熙如是我的朋友。”
孟缇回答完愣住了。她失控地冲出校门找赵初年理论的时候,他应该是看在眼里的,但王熙如是绝不会跟他提起自己的事情的,所以他无论如何也不应该知道具体的细节。
她的手就那么抽了抽,“你怎么知道我被骗了?”
丁雷看着她,用一副“我们都知道你就不用再藏了”的神态开口,“那个赵初年,以前不是很喜欢你吗?还不是说变心就变了。现在跟着另一个女人在一起,你现在的感受会很好吗?告诉你,我就像你这样生活了足足一年零两个月!”
孟缇的太阳穴直跳,头痛得厉害,她想自己这是被九月的太阳晒得太久而头晕。
“你在哪里……”孟缇喘了两下,“看到他的?”
“他这半个月,差不多每隔几天就来找我妈妈,大概是心理咨询,每次都有一个女人陪着。”丁雷看到她的疑惑,解释说,“我妈不但研究脑科,还是高级心理咨询师。”
孟缇喃喃道:“原来他没有出去旅游。”
丁雷的表情充满了嘲弄,“哦,他骗你说出去旅游了吗?”
到底是年轻男孩子,这话大有报复的意思。孟缇不想跟他一般见识,只问:“你妈妈的医院在哪里?”
丁凉之所在的是家据说在业内比较有名的私人医院,以昂贵和周到着称。丁雷自然对医院的周边很熟悉,带着她直奔临街的某个小店。两人都没吃午饭,叫了份快餐冷饮,监视着医院门口的动静。
两人都有求于对方,因此互相很有礼貌。可惜共同话题太少,大部分时间二人都坐着看着对方发呆。丁雷干脆去买了份报纸打发时间,对着一盘子薯条,没事往嘴裏塞上一根。
如果略微亲近一点,两人还是比较像男女朋友,可惜那种僵硬气场完全不对。
孟缇随口问他:“你学医学的具体方向是什么?”
“临床医学。”
“哦,挺不错。你大二了吧?”
丁雷表情很平静,“不知道别乱讲好不好,总之,我现在看着杀人解剖已经习惯了。”
孟缇肃然一惊,正想转移这惊悚的话题,丁雷目光如电地看向窗外,眉毛一动,“来了。”
孟缇循声看去,果真看到赵初年的车子从长街尽头驶过来,还是很招摇的样子。孟缇嘴裏含着冰块,身上好像也有块冰在滚动。
这家店的位置实在太好了,好到车子里的一切都可以看得很清楚。车子在医院大门前停下,张纪琪倾身过去,吻向赵初年的脸颊,赵初年也自然而然地回吻她。张纪琪抚摸着他的脸,两人说说笑笑,足足缠绵了一分钟。赵初年终于从副驾驶位置上下来,张纪琪则开着车去了医院的停车场。
丁雷的声音大概是有讥诮的,“看到了没有?”
孟缇手心脚心都发凉,脸上血色尽失,哪里还有回答的力气?很久之后她才开口,“他找你妈妈,到底咨询什么?”
“不知道,我问过,我妈不告诉我。”
孟缇揉了揉僵硬的脸起身离开,刚刚出去两步却想起自己说过“我请你”的话,转身回来,把钱放在桌上。
“好,我走了,谢谢你。你的事情,我会做到。”
她手心冰凉地回到学校,恰好赶上吃午饭。学生们都下课了,每条路上都挤满了人,就像每一年九月她所看到的那样,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喧闹的气氛中,个人的失落和寂寞一点点缩小。她的心口慢慢回暖,她把刚刚看到的那一幕抛之脑后,就这样开始了研究生一年级的学习。
是的,赵初年和张纪琪在一起,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这也是她所希望的,她也这样劝过他。
太好了,再也不用牵挂了。
研究生的课程跟本科比起来,还是一样的多。大课都是整个学院的,小课每天也有两节,剩下的时间都去老师办公室帮忙。宋汉章的研究生除了她还有三个,两个师兄、一个师姐,都是能干活非常聪明的人。所以宋汉章目前对她这个新生没什么要求,暂时只让她每两个星期翻译一篇他指定的论文。
这对孟缇来说很容易。她去年一年在北疆积累了丰富的翻译知识,加上功底不错,也就一周时间就翻译完全文。周五的下午,孟缇送打印好的论文给他,宋汉章招呼她一起回家。他就住在孟家隔壁的一栋楼,距离不超过一百米。
看着孟缇犹豫,他就问:“怎么不回去住了?”
“我住宿舍了。”
“那也不错,可以跟同学们搞好关系。”宋汉章点点头,接过论文,他有点吃惊,“论文翻译得挺快的。哦,是因为周末有事?”
“嗯,稍微有一点事儿。”
“到底是周末了啊!”宋汉章感慨。
周末是学生们的好日子,有家的回家,没家的谈恋爱。杨明菲正和化学系某位师兄关系暧昧,周末时两人自然一起出去看电影、逛街、唱歌,直到深夜方归。宿舍的其他两个女孩,其中一个有男朋友了,就在本市工作,她平时都会经常住在那边,周末更是不见人;另外一个则是本市人,回家去过周末。
孟缇一个人顿时自由无比,心安理得地独占整个屋子,反锁上门。
她先跟王熙如在网上聊了聊,简要地把丁雷的事情一说,王熙如隔了好一会儿才恍然大悟、如梦初醒。
“他居然还记着啊!”
王熙如的迷茫让孟缇本来就头疼的脑袋更疼了,“我欠他一个人情,你就当帮我一个忙好吧。给他打个电话过去,恳切地说对不起,说你现在在国外读书,每天都要累死了,满脑子都是数学公式。你再委婉地告诉他,你们没有未来啊。诸如此类的话。”
王熙如抚着额头,应了句“我知道了”,又仔细地从摄像头观察孟缇,“你在宿舍?从赵家搬出来了?”
“是啊,”孟缇长舒一口气,“这一个月太难过了,我几乎是熬到开学的,真不容易了。”
王熙如摇了摇头,不以为然。
孟缇苦笑,“你哪里知道,在赵家住,我那是与虎谋皮。”
“查清十几年前的事情,恐怕很难吧?”
孟缇取下耳机,在键盘上敲了数行字过去。
——不好查,但我知道总有人知道的。
——说真的,你生父生母的事情,那么重要吗?我觉得你的过去就是潘多拉的盒子,不论知道了什么,你都只会受到伤害。
——不是的。熙如你不知道,我的过去对我来说,非常重要。我记得的事情不多了,但我很确定,我的父母很爱我。只有他们是真心实意地对我好。不是因为愧疚,不是因为利用我。他们爱我,也是我为什么出生的理由。
“那赵老师也是啊,他对你也是全心全意的。”这句话王熙如脱口而出,然后尴尬地一顿,“抱歉,我知道你不想提他。”
王熙如也跟郑宪文一样,对一切情况心知肚明,所以比她本人还担心她会走上悖于道德的不归路。
孟缇对着摄像头愉快地笑了笑,又瞧了一行字过去。
——好了好了,你放心吧,你的赵老师现在有女朋友的。蠢事我做了一次就够了,不会再愚蠢第二次了。你还是处理好了丁雷的事情吧,我可不想让他再缠着我了。
她合上计算机,把这个暑假收集到的关于范夜的所有资料一字排开,再次仔细研究。她从赵家搬出来的时候,悄悄地把这个暑假在储物室里发现的一些父亲早年的文稿也带出来了。
赵同与的经历她基本都知道,加上沈林的一些补充,基本完善了。
显然,赵同与身于在优渥的家庭,顺顺利利,简直可以说完美地长到十九岁,他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兄姐对他都很不错,可他却在十九岁那年离家出走,连毕业证都没有拿走。如同他在《蒙尘》里所说,他在外流浪了足足半年,在二十出头认识了她的母亲范素素,两人很快同居,结婚。他出门时怕被人查到下落,就改了名字,略去了名字中的“同”,化名“赵与”,身份证是怎么弄到的没有人知道。总之,他用赵与这个名字生活了十几年。
他和范素素在认识后的第二年有了第一个儿子赵初年,五六后有了一个女人赵知予,这就是《白雁》的开头。
随后的事情,孟缇已经亲身经历过。他一直孜孜不倦坚持文学创作,但显然天不从人愿,所有的投稿不是石沉大海就是被毙。年轻夫妻带着两个孩子生活是何等不容易,何况他们没有固定的工作,例如洗衣工、工厂的临时工人、酒店的服务员,赵同与虽然能写一手漂亮的文章,但那些文章并不能为他换来一毛钱。
一家人异常清贫地度过了一年又一年。
但还是幸福的,因为一家人生活在一起,儿子女儿都很听话。赵同与教他们读书,他天生聪明,孩子也继承了那种聪明。
多年怀才不遇,他已经放弃了成为作家的念头。虽然每晚依然笔耕不倦,可这时范素素因为车祸去世,赵同与带着两个孩子连夜搬家,这就是《逆旅》里的故事。
赵同与的医生如果是一幅拼图的话,她目前已经大致拼凑起来了。现在她平生最大的疑惑只剩下一个——母亲的突然去世。
之前枯愧的那些作品,每一本都有范素素的痕迹,可到了《逆旅》,却杳无踪影,连个痕迹都没有。他独自带着两个孩子生活,很艰辛,身体非常非常差,需要人照顾。女儿太小,生了病,没办法照顾父亲,生活的重担压在唯一的儿子赵韧年身上。他为了照顾他们,没有办法去学校,父亲就在屋里教他读书。孟缇记得,他们在那片阁楼仅仅住了不到三个月,可他就已经学完了好几本书。
想得有些远了,孟缇抚着额头苦笑,觉得凭着自己的智商实在想不出什么,浑浑噩噩的大脑就要罢工了。她坐卧不安,实在按耐不住,拿着书就去了文学院。
平大是个没什么架子的地方,院长办公室大门虚掩,就算是普通学生,敲门之后也可以进。
门内,郑柏常端坐办公桌后,带着眼睛翻看桌上的一份红头文件,旁边还摆着几分。
“郑伯伯您好。”
郑柏常怎么都没有想到来者居然是孟缇,亲切的笑容顿时出现在脸上。
“小缇啊,今天怎么有空来看你郑伯伯了?”
孟缇说:“我打扰您了吗?”
“不会,开学事情多,教育系统的文件满天飞。”郑柏常取下鼻梁上的眼镜,点了点头,“你从北疆回来后,我就跟宪文说,让他带你来家里玩,就象以前那样,不要见外,但他一直没动静。”
孟缇腼腆地笑笑,“不关郑大哥的事情,是我不好。”
“你的事情我都听说了。”郑柏常略略颔首,“也可以理解,你毕竟要熟悉新环境。”
孟缇在对方的注视下点了点头,“是啊。”
“现在开学了,还住在赵家?”
“没有,我住宿舍。”
“既然在学校就方便多了,随时过家里来玩。你柳阿姨一直念叨你。”看着她点了头,郑柏常满意地颔首,“说正事吧,小缇,找我什么事情?”
“我有个问题想问您,关于文学作品的人物。”孟缇吸了口气,“我最近看了一篇作者的自传,在他前几本书里,总少不了一个年轻的女人,她是他毕生唯一的爱,也是他的救赎和安慰。可是在他最后一部遗作里,这个年轻的女人彻底消失了,我不是很明白作者的用意。”
这个意外的文学理论问题让郑柏常吃了一惊,他略微一想,才说:“那个女人死了吗?”
“嗯,那时候已经去世了。”
“那个女人是他的深爱,作者很可能是无法接受她已经离开的事情才避而不谈。”
孟缇有点急切,“不仅仅是这样,他平日里也一句话也不会提起她。”
郑柏常疑惑地看了她一眼,拿起眼镜擦了擦,“那就是羞愧和愧疚居多了,我不知道具体的情况,所以不能轻易地下结论。如果你认识作者,可以亲自去问问。”
羞愧和愧疚?
孟缇咀嚼着郑柏常的话,小心带上门离开。
下楼梯的时候路过教师办公室外的宣传栏,她停下来看着宣传栏上贴的告示,是对上学期本院的优秀老师、优秀学生进行表彰的。她本来是无心扫到,却在优秀老师的名单上看到了赵初年的名字。评语是“勤奋认真,爱岗敬业,无缺席,学生好评多”,就象小学生的老师评语一样。
孟缇看着玻璃橱窗,看了一遍又一遍,最后低低笑了起来。
她慢腾腾下楼梯的时候电话响起来,她怕是赵家让她回家的电话,忐忑不安中好不容易摸出手机,看到号码,顿时松了口气。
电话那头是沈林,“孟缇?你最近有空来洛州一趟吗?”
孟缇这个暑假跟他联系不多,除了最开始的两趟,后面一个半月,她简直就被赵家系了根无形的绳索。不论她去什么地方,只要稍微有出门的意思,总有人问她去哪里。她一刻也脱不开身。
所以后来她单独一个人根本不出门。沈林在邮件里问过她什么时候可以再去洛州一趟,她回答说等开学后。
“啊,我明天就来。沈先生,我想麻烦您一件事。”
“什么事情?”
“关于我父亲,资料我都看得差不多了。”孟缇清了清嗓子,极费力地说,“能不能麻烦您帮我调查一下我母亲?……您不要奇怪,详细的情况等我亲自跟您谈好吗?……好的,谢谢您。”
不想遇到的人总会遇到,这几乎是一个真理。
挂上电话她心不在焉,结果就跟从楼梯上来的赵初年来了个狭路相逢。如果只有他一个人,孟缇也可以装作无所谓地经过他身边而一言不发,可不幸的是,戴昭阳也跟在他身边,并且很亲切或者自来熟地叫住她。
“孟学姐,你怎么来文学院了?”
赵初年和戴昭阳的动作谈不上亲密,却并肩而行,两人都在微笑,那种笑容格外让人产生联想。
她一个星期前看到他和张纪琪拥抱缠绵。四天前,她去拿整个班的课表时看到了赵初年,他和一位年轻的女老师并肩走在某天僻静的道路上,两人愉快说笑,眼角都是暧昧。那绝不是她的误会,杨明菲看到赵初年从女老师的头顶摘下一片落叶时,大吃了一惊,说:“这是怎么回事?我只看到过他用那么温柔的眼神看你,怎么现在对谁都这样?”孟缇当时不语,拉着目不斜视地杨明菲就从某条岔道上拐走了。
只要他愿意,哪个女人不围着他团团转?孟缇想,校外是张纪琪,校内还有个戴昭阳,真是左右逢源。既然他那么没节操又换人了,显然她也不需要太好的涵养。
孟缇瞥了两人一眼,“嗯”了一声,转过眸子又看看赵初年,一甩袖子,镇定自若,脚下带风地从他两身边经过。
“孟缇,你等一下。”
赵初年叫住了她,既不是“阿缇”也不是“知予”,彻底的全名全姓,声音很沉稳。
孟缇真的就站住了,她很诧异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听话。赵初年跟戴昭阳低语几句,她点点头,拿过他手里的一沓试卷,上楼进了老师办公室。
“跟我下楼,跟我去外面谈一谈。”
第五十六章、对抗
周末文文学院外面的小树林有不少人,看书的不多,谈恋爱的不少,搂搂抱抱的,看得人心烦气躁。两人在僻静的地方找了石椅坐下。
赵初年凝视她,就象任何一个老师对待学生,很严厉。
“孟缇,不管你在调查什么,马上停下。”
孟缇反唇相讥,“你怎么知道我在调查什么?”
赵初年表情严肃,“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别用反问来回答我的问题。”孟缇不耐烦,“让我放弃调查的话,可以!那你告诉我,母亲究竟是怎么死的?只要你说了,我马上收手。”
赵初年说:“是出了车祸。”
“她为什么会出车祸?”
“出车祸的原因太多了,可能是过马路不小心。”
“这事我已经知道了,我要问的是,她为什么会不小心?为什么会神情恍惚?那几天,她有什么异常情况没有?”
“我不记得了。”
“但是我还记得。”孟缇斩钉截铁地回答,“她出车祸那天早上,一直抱着我哭。我第一次看到她哭,她还跟我说了一些话。很多话我不懂,大部分也都不记得了,但有一句话我印象颇深。她说的是:‘妈妈没办法照顾你了,你以后要乖乖的,听爸爸的话’……母亲是被人逼死的。”
一时间世界都安静了,只有秋蝉嘶鸣。
“你比我大了这么多,连我都能发现的异样,你会毫无知觉吗?”
“这不奇怪,”赵初年试图耐心解释,“因为我比你大,他们反而会瞒着我。我平时在学校读书。你那段时间还生病了,妈妈不认为你会记得住。”
“是吗?你还记得我生病?怎么就不记得家里的变故?”
赵初年眼神一闪,“我当然记得,你每天晚上都肚子疼、出虚汗。我抱着你睡觉,每晚给你讲故事。”
赵初年提及这些往事,孟缇哑然了片刻,没有反驳,冷着眉目瞥他一眼。她取下肩上的书包,在若干本数学专业书中抽出一个文件袋扔还给他。
“好了,既然如此,那你我就言尽于此,你给我的东西,麻烦你收回去。”
赵初年翻了翻,是那晚他给她的银行卡和财产转让书,“你随身带着?”
“我这些年过得很好,不需要这笔钱当精神损失费。”孟缇语气冷漠,“我听程瑛的母亲说,你在赵家过得很不好,是吧?那你拿这笔钱也是天经地义的。不论是爸爸还是二伯,比较我对他们没有付出过什么。”
赵初年看了她一眼,眸子里有格外闪亮的光一闪而过。他不发一语,真的收好了文件袋,夹在自己的讲义中。
见他既然已经收下,孟缇自然也没有别的话好说,站起身倨傲地点点头就要离开。
“妈妈的死因,你不愿意告诉我,我不强求。”
言下之意十分清楚,你不告诉我我也能自己想办法,别把自己看得太高。潜台词赵初年怎么会不懂,脸色微变,在她就要离开的时候一只手压上她的肩膀,轻轻巧巧的动作把她像钉子一样按在座位上。
“你坐下!”
赵初年不是个会随便改注意的人,但孟缇不能放过任何一点机会。她真的不动了,按照他的意思坐好,用渴求的眼神看着他,声音几乎都在发抖了,“你就跟我说实话吧,这有那么难吗?”
赵初年明白她话里的分量,说道:“阿缇,我真的不知道。”
孟缇有些冒火,几乎要踢凳子,“以你的性格,我很难相信你不会查下去。”
赵初年沉声道:“我承认,几年前我是准备查的,但没有继续,这是我在二伯的病床前亲口承诺的。”他目光坦荡,说的应该是实情。
“我明白了,那就这样吧。你不能违背承诺,我不怪你。”孟缇静了静,“你毕竟受了二伯的恩惠,但我没有。从今天起,你走你的阳光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赵初年没有假以辞色,“我们难道不是早就形同陌路了吗?”
“这倒也对,是我忘记了,对不起!”最后的三个字她说得重,几乎要咬破了。“你还是快点跟你的女朋友们好好谈恋爱去吧。”
对比她的愤怒,赵初年显得很镇定,“是你说我不健全。”
孟缇没想到他居然抬出这样的理由,就像被人灌了一壶黄连水,苦不堪言,“又把责任推到我身上!我让你到处跟别人暧昧了吗?”
对她愤怒地指责,赵初年置若罔闻,很平静地移开视线。他现在好像比以前强大得多,不论她说什么都可以冷静应对,连隐忍和无奈都看不到了。
赵初年手指敲了敲桌面,很冷静地说起别的事情,“我的事情姑且不谈,先说你的。阿缇,我既然知道你的计划,就绝不会让你查下去。”
孟缇觉得好笑,“你想管我?你凭什么?”
“凭我是你哥哥。”
赵初年眉目不动地说完这句话,拿起讲义自然也包括了那个文件夹从容起身离开,走前扔下一句话。
“你要跟我对着干的话,大可以试试看。”
难以想象他居然会威胁她。
孟缇垂着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然后心生一计。
“哥哥,你觉得赵知予是个随便放弃的人吗?”
她第一次叫他哥哥,声音温柔甜美,可却是在这么剑拔弩张的情况下。
赵初年大概也被这声充满感情的“哥哥”迷惑,离开的脚步顿时懵了,回头看着她的脸,表情静止了一瞬,刹那间,温柔溢满了眸子。孟缇察觉到他的变化,心裏一痛,伸手拨了拨耳边的头发,无所谓地对他笑起来,“哥哥,我在人贩子手里待了一个半月。你知不知道我是怎么从人贩子那里逃出来的?”
赵初年真的被刺痛了,脸上顿时一变,“那一个半月发生了什么?”
赵初年尽管表现得无所谓,但终归还是关心她的。孟缇垂下眼睑,吹了吹石桌上的落叶。
其实她不应该记得那么多事情。让那些痛苦地记忆储存在大脑里,对她的健康一点好处都没有。
父亲晚上的发病让兄妹俩都觉得恐惧,白天他昏迷了足足一天,晚上又高烧。
前两天来找过他们的自称是他们二伯的年轻人白天又来了。这次他似乎聪明了一点,还带着医生和几个人。医生检查后说:“估计要不行了,还是送到医院去吧。”赵初年听完脸色大变,愤怒地就要赶人,结果那位二伯完全不理他们,态度很坚决地要强行抬人。
这时候父亲醒了一次,估计已经看不清什么了,只悲愤地、用接近吼的声音说了一句:“二哥,我要死在这裏,你把孩子带走。”
两个孩子自然是不肯跟他走的,强行分离的事情他也做不出来。病人的意志最大,闹了一场后只能黯然离开。
有病然的家庭,晚上更是难熬。此时病床前的两个孩子都红了眼睛,赵知予说:“哥哥,怎么办?”
赵初年说:“我去找医生。”
赵知予跳下床,“我也要去。”
“你守着爸爸吧。”
“不,我要去。”
赵初年以为她害怕待在这裏,攥住她小小的手心,“那就一起吧。”
她还记得兄妹俩急促的脚步声在巷子里回荡。奔跑的速度太快,她摔了一跤,膝盖蹭破了,自然没办法跟在赵初年小跑,就在路边安心地等。
黑漆漆的夜里,远处才有一盏路灯,她虽然害怕,但还是一瘸一拐地走到路边,她攥进手指,记得这条街的路边有个小摊子,可以打电话。
但坏人总不会因为她的害怕就消失不见的。有脚步声逼近,她惊慌地回头去看时被人抱了起来,捂住了嘴。她无比恐惧,费力地挣扎,但越挣扎越感觉覆在脸上的手加大了力气。她本就身体不好,视野渐渐模糊。
等到她醒来时,已经在一间破旧的小屋子里了。灯光昏暗,墙角有十几个跟她差不多大的孩子挤成一堆瑟瑟发抖。屋子裏面很空,有几床烂棉被堆在一起。
她大概明白自己是被人贩子劫持了,铺天盖地的恐惧席卷而来。她不是为了自己而担心,而是担心病床上奄奄一息的父亲,还有出门寻医的哥哥。
他们发现她丢了怎么办?一定会担心死的。
她的眼泪哗哗直流,哽咽地声音断断续续,在破屋子里异常清晰。
门忽然开了,一丝光流泻出来,有个男人站在门口,烦躁地对屋子大吼:“哭什么哭?老子一把好牌都被哭没了!谁再哭,我直接礽河里去!”
声音十分狠毒,像刀子一样戳过来。她下一秒就收住了眼泪,哽咽声戛然而止。
但还是有个孩子伸出手,指了指她,“……我们没哭,是她……那是新来的。”
门口的男人冷哼了一声,大步朝她走过来,老鹰抓小鸡一样把她提在空中,啪啪给了她两个耳光,又将她扔在墙角,还不忘往她胸口踹上一脚。
“给老子听话点!再哭一声,老子打死你!”
实在太痛了,浑身上下多痛,她痛得无法呼吸,晕死了过去。
她再醒过来时天还是黑的。屋子里的味道依然是恶心,她伸出手摸了摸自己,脸肿得轻轻一碰就象咬了她的命一样地痛,脑子还是昏沉沉的。
她躺在墙角一动不动,在小人书中看到的“龙潭虎穴”四个字,现在才知道是什么意思。
屋外的声音重新响了起来,几个男人的吆喝声格外响亮,似乎没时间对付他们。她伸手抹了抹干涸的眼泪,忍住浑身的疼痛,手足并用地爬到那群孩子身边,压低了声音。
“我……问问,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那些孩子戒备地看着她,又缩成了一团。
她坚持不懈地问:“你们……在这裏……多久了?”
还是没有人理她,每个人眼睛里都充满了恐惧。
她咬着唇,坚持不懈地问:“我刚刚才来……什么都不知道……你们多大了?”
一个距离她最近的小女孩总算有了动静,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我七岁。”
七岁,比她还大了一岁多。她开始发抖,“你知道,他们……抓我们干什么?”
“他们,要卖掉我们。”小女孩看上去也要哭了,脏兮兮的声音直发抖。赵知予知道自己也好不了多少,默默握住小女孩的手,听着她颤抖的声音,“前几天还有几个孩子,都被他们带走卖掉了……”
“卖去什么地方?”
“不知道……”
小女孩极度畏惧,又缩回了那脏兮兮的被子里。
然后是一片寂静,再没有人跟她说话。
她在黑暗中下定了决心:不论付出什么代价都要逃走,哪怕被卖掉也好,至少可以离开这间黑糊糊的屋子。
可她没有等到。一连十几天,他们几个孩子都被关在那件阴暗的屋子里,三餐都是些令人恶心的菜糊糊和面糊糊,没有孩子愿意吃,但又不得不吃。因为不吃就挨打,那些男人五大三粗,打人的时候绝无半点含糊。
她从小虽然生活情况,但父母、哥哥没有让她受过一丝委屈,掌上明珠般呵护着她。就算现在没有钱,和父亲和哥哥住在最烂的房子里,吃难吃的食物,但那也是一种幸福。
她和其中的几个孩子熟悉起来,偶尔也能说上两句话。孩子们都觉得奇怪,以前每几天就会有至少一两个孩子被带走,然后又送来新的孩子,但这十余天多没有动静。
她慢慢有了主意,试着跟孩子们说话,计划着集体逃跑。外面的看守有的时候只有一个男人。十几个孩子虽然很多时候被绑在一起,但吃饭的时候都是解开的,只要他们约好,一起逃跑,那就大有机会。
她低声把这个计划告诉每个孩子,但每个孩子都跟看怪物一样看着她,没有人理她的提议。
赵知予并不失望,她仔细聆听外面屋子的动静。那些男人的吵架,声音很大,她勉强听明白发生了什么。
从她失踪后的第二天开始,市内在严打人贩子。在那些人贩子经常出没的地方都有警察,而且似乎全市都在找一个孩子。人贩子收敛了许多,许多交易都不敢进行。
赵知予昏昏欲睡中感觉有人踢了她一脚,抓住了她的下巴。她勉强睁开眼睛。
抓住她下巴的男人说:“会不会在找里头那个丫头?叫赵什么的?我看电视上的照片挺像的。”他摆弄玩具一样扳着她的脸仔细左看右看。她的脸被打得红肿,又因为长时间吃不好睡不好,早就面目全非了,一时间难以辨认。
“怎么会?丢的那个家里肯定有钱有势,不然不会费这么大力气招人。这丫头一看就穷得要死,怎么可能是她?”
“如果真是她,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这后面就有条河,扔下去神不知鬼不觉……”
“手脚不干净的话,让警察发现尸体更麻烦!现在管得这么严!”
她看着一个个面目狰狞的男人逼近她,恐惧到了极致。他们是魔鬼,十足的魔鬼。
“丫头,你叫什么名字?”
她咬紧了唇,一个字不说。
有个脸上有道疤的那人叼着烟盯着她,“你叫赵知予吗?如果说是,我们就放了你回去。”
她拼命摇着头,心裏很清楚,只要承认,自己就会被悄无声息地杀掉。
男人不耐烦,取下嘴裏的烟头往她手臂上一戳。
“给我说。”
她张张嘴,细若游丝地叫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