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个哑巴吗?”
有个男孩举了举手,怯生生地开口:“不是的……她不是哑巴,前两天还让我们逃跑……”
刀疤变了脸色,拳头直接往她脸上招呼,一脚把她踢出两米远。
疼痛,她这段时间已经习惯了,甚是都学到了求生的本领,抱着自己的头滚到一边。但她最后一丝理智还在,不论男人怎么毒打,她都不吭一声,男人看着她躺在地上气若游丝,才终于收了手。
为了活下去,她之后彻底成了哑巴。她的生活条件比以前更差了,挨打是家常便饭。谁心裏不爽就可以给她几下子。日复一日,身上的伤更加重了。
这样熬了近一个月,人贩子们也憋不住了。看着作为商品的孩子们越发骨瘦如柴,他们下了决心破釜沉舟,改变交易地点。
那时候已经风声渐歇,他们找来一辆货车,把一群孩子锁在车子的货箱里,一路拉着去了平市。
人贩子找了件仓库锁着他们,比那个小黑屋子好多了,至少很高的墙壁上有扇窗户。这一个月来,赵知予头一次见了阳光。
一个又一个孩子消失不见,没人知道他们被卖去哪里。
到最后,包括她只剩下五个。
讲述声戛然而止。
赵初年浑身上下流淌着戾气,大概是被愤怒刺|激的,声音有些沙哑,“你怎么逃出来的?”
孟缇抬头,透过树荫看着天色,十分平和。她长长舒了口气,就象此时的天色一样漫不经心,“很简单,因为那天晚上起火了。”
赵初年眉头紧皱,“那间仓库的大火?火是怎么来的?跟你有关?”
“准确的说不是我,我不过是利用了那把火。五个孩子,剩下的四个太胆小,不肯跟我跑。我不怕被烧死,跑过外面那间起火的库房,找了根棍子打掉了锁,逃了出去。那时候是晚上,我一个劲儿地跑,我不在乎是不是有人来追我。我只朝着光亮的地方跑,我想你和爸爸在那里等我……醒来的时候我发现我在医院里。
但我被打怕了,我每次想开口说话都觉得浑身痛。我在医院的第二天,孟家的父母来看我,他们给我出了医药费,跟医生说愿意收养我。不过那时候,我不相信他们,也不敢相信任何人。只要他们不打我,我可以慢慢等待机会。至于后来的事情,你大概都知道了。”
赵初年很慢很慢地点了一下头,手心都是汗。
“现在那些孩子早就不知道被卖到哪里去了。只有我还坐在大学校园里好好跟你说话。你说我聪明吗?”孟缇对他轻轻一笑,“其实我当时只想回去见你和父亲。”
“阿缇,我知道。”
赵初年伸出手去,在就要握住她玩手机的手的前一秒收了回来。
不舍、心痛、愤怒,这所有的感慨最终变成了一句话:“对不起,让你受了这么多苦。”
孟缇无声地看着他,他冷静的表情终于被她打破,流露出了深切的痛心和人世无常的挫败。他对她依然那么关切和心疼。
小时候有一次她被烫伤,手上起了一串燎泡,他就抱着她,小心地吹着她的手臂。只要她稍微哼上一声,他就拿着扇子给她扇风,连续好多天寸步不离地跟着她,就怕她痛。
回忆那些往事她一点也不好受,把最绝望、最难堪的记忆都讲给他听,受伤的不仅仅是他,还有她自己。这种自虐又虐人的行为是那么的愚蠢,蠢到不可救药。她的智商或许恢复到了赵知予的水平,可情商大概已经是接近零或者是负数了。偏偏他也是这样。
“不关你的事情,是我那时候不听话。”孟缇抬抬眼皮,无所谓地耸肩,“哥哥,我说这事,只是希望你干脆告诉我真相,别卖关子。我有一点零星的记忆。我知道妈妈死得很蹊跷,所以我肯定要查到底。你可以找我十几年,我不在乎查个十年、二十年的,什么代价我都无所谓的。你最好还是别拦着我。”
随着她的话,赵初年的表情也慢慢变得冷峻,好像刚才的痛心和难过都是假的,都是别人强加在他身上的情绪。
“我知道你你说自己被拐卖的旧事是为了软化我,但这件事我绝不会让步,你查不到你想要的东西。”
第五十七章、拾遗
第二天是周末,孟缇再次去了洛州。她心裏沉甸甸的,因为沈林一早打电话给她,抱歉地说让她不要来洛州了,说自己没办法再帮她的忙。孟缇听后大怒,挂了手机直接奔火车站。
她千辛万苦到了洛州,打电话给沈林,跟他在电视剧的片场外,也就是两人第一次见面的不远处碰面。
沈林那时正在跟几位演员模样的人说话,看到她后一脸震惊,“你怎么还是来了?”
孟缇出门很匆忙,又小跑了一段路程,看上去整个人憔悴得很。
“为什么出尔反尔?我来寻答案。”
这种直来直去的问话显得很暧昧,几位演员纷纷看着两个人。
沈林有些尴尬,跟演员说了几句话,转头看着她,“我们去那边谈。”
两人一来到僻静处,孟缇就说:“现在可以跟我说了,是不是赵初年?”
沈林叹了一口气,连抱歉都显得底气不足,默默点了点头。
孟缇并不生气,生气这种情绪她在火车上的两个小时已经消化掉了,现在多的是“他还真是打算跟我对着干”的念头。
“你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怕他?”
“不仅仅是他,”沈林解释,“我舅舅也打电话,禁止我帮你查你母亲的事情。”
孟缇觉得而很稀奇:“这跟你舅舅有什么关系?”
沈林微微沉思着开口,“昨晚,我舅舅打电话跟我说了这事,他对我恩重如山,我可以不在乎赵初年,但没有办法不听他的话。”
孟缇头都大了,但另一条线索也慢慢清晰起来。她问道:“那沓《故国》的手稿,是你从你舅舅那里拿的?”
“嗯。”
“你舅舅和赵初年有交情,并且关系还很不错?”
“我猜差不多是这样。”
“那你写本传记为什么这么费劲?”
沈林叹了口气,“孟小姐,我舅舅给我赵初年电话的时候,我也很震惊。其实我对他的很多事情都不了解,我上高中之前都不知道我还有个舅舅。我高中时父亲去世,那之后都是舅舅资助我上学。但实际上我跟他见面的次数,一年也未必有一次。”
孟缇想,这家人的关系也异常复杂。
“我对他是有敬畏之心。我几年前痴迷范夜的作品,他寄给我一套《故国》的手稿当生日礼物。我舅舅热爱收藏作者、音乐家的手稿,我以为那是别人送给他的,没有多问。他听说我要写范夜的传记时,就给了我赵初年的电话号码。我以为那是他人脉广,根本没有想到他会认识赵初年。”
无数的线头在空中飞舞,孟缇从包里拿出矿泉水猛灌了一口,稍微清醒一点。
“你舅舅是干什么的?”
沈林整张脸开始发光,那是一种含蓄的骄傲,为自己的亲人骄傲,“他叫许文榛,是个钢琴家和指挥家,嗯,也作曲。”
不能说如雷贯耳,但她知道这个人。
初中的时候郑宪文带着她去看他的演奏会,据说一票难求,她当时不觉得怎么样,可此后的若干天,他演奏的曲子,余音绕梁,终日不绝。
如果 她没记错的话,二伯也是音乐家,拉小提琴的。
孟缇把矿泉水瓶捏得变了形,面沉如水,只是再没有说出一句话。
难怪昨天赵初年可以那么轻松地说“你试试看”,这是显然的,如果赵初年跟许文榛的关系超过他和他外甥,那她的确找错人了。
孟缇怀着满腔的愤怒跟沈林告辞。她前行的道路被赵初年不留情面,干脆利落地堵死了。没错,赵初年的确在采取行动,但是她也不能坐以待毙。
迎面驶来了一辆公交车。公交车上人很多,虽然现在九月底了,依旧相当热。她拉着扶手站着,很谨慎小心地看着路边,一双眼睛宝石般闪着光。她穿着湖蓝色的休闲上衣和七分裤、运动鞋,皮肤雪白,在哪里都很吸引人。
半小时后,她独自一人下了车,过了马路,来到了那片正待拆迁的贫民区。
巨大的条幅将这一带围了起来,上书“施工重地,不得擅入”,落款是某某建筑公司的名字。
孟缇怎么会轻易放弃!她看了看左右无人,听了听没有大型机器运作的声音,敏捷地从条幅下钻了进去。
这一带贫民区在孟缇的印象中应该很是广大,但那应该是年龄产生的误差,毕竟她住在这裏的时候太小了。
她从包里翻出《蒙尘》,对照着阅读,“……城市里的贫民区有着恶心的气味,不过他们已经习惯了。流浪者带着茫然无措的神情行走在脏兮兮的街道上,猫的叫声一声缠绵过一声。左侧是坍塌的围墙,裏面圈着一栋火烧后的楼房废墟……”
十几年的岁月变迁,道路也有了些微的改变。
道路很狭窄,宽度最多不过三米,到处都是碎片块。道旁黑糊糊的方子一座连着一座,门窗大都敞开着,该搬走的居民,估计早已经搬走了,她抬头看到附近一间阁楼的三层楼的窗户挑着一件红色的小衣服缺了一只袖子,在阳光照暴晒着。
孟缇拐了个弯,终于看到那栋烧焦的废墟。
孟缇振作精神,看向废墟的对面,一栋小阁楼忽然出现在眼前。
她眼睛一酸,快步朝那栋阁楼走过去。记忆中的细节和面前的景物慢慢重叠。如果现在还需要借助父亲的书来回忆,那她也显得太无用了。她毕竟在这裏住了五年多。如果说她的人生是由无数个谎言和笑话组成,那么只有这五年多的时间是唯一的真实。
腿有点发软,她需要扶着布满灰尘的扶手上楼,木质的楼板吱吱呀呀,到处都是灰尘和蜘蛛网。
虽然孟缇没有洁癖,但也觉得极为不能适应,被裏面的灰尘呛得倒退两步,她看到楼梯口有把扫帚,便捡起来用扫帚拨开蜘蛛网,一步一步地前行。
唐僧扫塔,她扫旧事。
十几年前,这裏虽然很脏很乱,三教九流的人都在,但不论什么时候都是有人的。现在却是人去楼空。
她沿着走廊前行,就好像揭开宝物的面纱,那时候,厨房安置在走廊上,厕所在走廊尽头,都是公用的,所以各种气味都有。她记得他们一家住在最裏面的一间屋子,她此时就站在门口,隔着十七年的时光看着幼年的居所。
一瞬间,时光倒流。
这裏是她出生的地方。孟缇想起一个古老的传说,在传说中,人岁之后其魂不灭,会在世界上逗留七日。这七日的晚上,这片小小的灵魂会逆着生命的时针捡起自己散落在人间的每个脚印。那些脚印就象花瓣一样散落在大地上、水面上,这一片突地承载了她幼年的所有快乐和梦想。
对的,这是非常小的房间,只有一间屋子,大概二十平方米,母亲很能干,将四口之家的小房间收拾得很漂亮。她找了布帘子挂在屋子中间,围住了两兄妹的小床,另一边是他们的大床。平时可以把帘子扯开,在帘子绳上晾衣服和毛巾。父亲有很多书,他喜欢甚至热爱看书,书堆在大床的墙角一直到墙壁,而书桌就贴着阁楼的窗台。父亲就趴在书桌上,不舍昼夜地写作。
吃饭的桌子靠着小窗,平时折叠起来,需要的时候就打开,他们没有什么客人,但邻居很多。他们夫妻两是这裏最年轻的,经常有人来串门,也就是为了看他们一眼,或者感受这间温暖的屋子。
而现在,她面前的屋子里空空如也,除了灰尘和空气,什么也没有。
突然,不知从哪里窜出的一只小猫出现在她的面前。小猫瘦骨嶙嶙的,灰乎乎的,无辜地眼神望向她,似乎在等待一丝怜悯。
孟缇记得,那时候自己也渴望养过毛,那是她从街上捡回来的小猫,希望养在家里。妈妈抱着她说“不行”,说养不起猫。她难过了好几天,还是在哥哥的陪同下把猫放走了。
她那时候那么难过,赵初年跟她说了什么话?
——长大之后,哥哥一定帮你一只最漂亮的猫。
——是吗?哥哥你要说话算话。
——你要什么,哥哥都会帮你做到的。
她蹲下身,拍了拍小猫毛茸茸的脑袋,一点也不嫌弃它脏。
孟缇陷在往事里出不来,也有点恍惚,含含糊糊地说:“对不起啊,我现在也养不起你。你找个地方生活吧。”
她说的是老实话,她住在学生宿舍,功课忙,也没什么钱。猫却不怎么明白的样子,“喵喵”地叫了几声。
孟缇最后看了一眼那间空荡荡即将被拆掉的屋子,伸手抱起小猫,慢悠悠地下了楼。
她把小猫放在楼梯口,看着它摇晃着瘦弱的身体跑走了,才慢慢地哭起来。
“这裏的流浪猫很多啊!”
孟缇一怔,回头看到一对七十多岁的老头、老太太彼此搀扶着走过来。两位老人脚步还算利索,四处走走看看。
说话的人是老太太,她和善地问:“小姑娘,你在这裏干什么?”
她用的是当地的方言,孟缇礼貌地回答:“我来看看曾经住过的地方,毕竟我在这裏长大的。”
老太他用拐杖指了指这栋阁楼,不掩惊奇:“这裏吗?”
“是啊,我很小的时候住在这裏的。”
附近有个小石墩子,两位老人靠着石墩子坐下。她也走过去,站在两人身边。
“您二老也曾经住在这裏吗?”
“是啊,我们也是。”老太太说,“也是老头子想回来看看,我们在这裏住了三十几年,前两年说要拆了盖大楼,我们才不得不搬走。不过好像一直也没动静,最近几天才知道这裏真的要拆了。”
两位老人面容和善,头发苍白,老太他的两道眉毛中还有一颗痣。那颗痣让她产生了轻微的熟识感。
就像有人接通了她大脑里的某根神经,模模糊糊的记忆被唤醒。她试探着问:“您二位是这裏的房东李先生、李阿姨吗?”
老头、老太太对视一眼,“是我们,你是哪家的孩子?”
孟缇心裏激动,大有“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之感。
大为欣喜的她,不自觉地用上了方言,“ 是我啊,赵家的,赵知予。您还记得我吗?我们在三楼住,靠角的一间,您还记得吗?”
“哎呀哎呀,赵家的小丫头,是你啊!”老太太一拍大腿。“你都这么大啦,居然还长得这么水灵!”
不过三言两语,亲切之感竟油然而生。孟缇笑眯眯道:“嗯,我们搬走都十几年了,难为您还记得我。”
“怎么不记得啊,你们一家在这裏可住了十多年,是这么多房客里住得最久的。”老太太兴致勃勃,“再说,你爸妈是住过我这楼里最漂亮的两口,我怎么会不记得呢?你爸爸还写文章,是文化人啊!对了,你爸爸现在怎么样了?”
孟缇轻轻叹了一口气,“我爸爸从这裏搬走后没多久就去世了。”
老人家很感慨,“可怜啊,你那么小!”
孟缇模棱两可地回答:“我被人收养了,长到这么大。”
老人是有看人的眼力的,尤其是两人当了多年房东,看人辨人都形成了习惯。面前的女孩子多半出身良好,想比长大没受什么苦。
“那还好,你们兄妹两真是可怜见得。不过现在都出息了,我看到你哥哥,也很能干的样子。他还说要买这栋楼,我没卖给他。现在想起来还很后悔,他给的钱币拆迁补偿费还高些……”
老太太年纪大了,话也多,跟老伴絮絮叨叨地说起拆迁补偿费给得很不合理等,痛骂开发商。
老太太猛然顿住话题,忽然问:“对了,你找到你哥哥了没有?我记得他说过,你好像走丢了啊!”
孟缇诧异之余还是点头:“找到了,您二老怎么问这个?”
“找到就好啊。”老太太长叹一口气,“前几年我看到他的时候,他说这些年在找你,还给我留了电话,说你万一什么时候回到这裏,就联系他。当然,我也一直没看到你……不过现在你们兄妹能团圆酒好啦。”
孟缇一怔,只觉得抑制不住地心酸。不安分的风擦过鼻尖,卷起地上的碎纸片。那只小猫跑了回来,在她脚下打了个转,可怜地“喵”了一声又跑远了。
傻死了,怎么会有这么笨的!怎么会笨到十几年如一日、不知疲倦地找下去呢!如果一直找不到她的话,他打算一辈子都在找她这件事上耗下去吗?他自己的生活怎么办?
她下意识咬着唇,尝到了真切的血腥味在齿间化开。
“那个孩子啊,比你还可怜的。我记得他是没爹的孩子,他妈妈又死得早。”老太太眯起眼睛,想起往事,“还好你爸妈心善,收养了他……他也是重情重义,这么多年了,一直在找你……”
晴空霹雳一般,孟缇浑身一哆嗦,手指开始发抖,激动地“啊”了一声。
“什么?您……您说什么?他不是我亲哥哥?”
老头子也呆了呆,拍了拍身边的老太太,懊恼地说:“哎,哎,看你这嘴。赵丫头啊,你爸妈在世的时候求我们不要说的……”
孟缇手指都在哆嗦,“没事,没事,我父母都过世了,他们不会怪您的……有什么话,你就跟我说吧。”
“哎,这从何说起呢?十几年前的事情,我也不太记得了。”老太太叹了口气,“他家好像和你家是邻居,他妈死得早,那时候他两三岁吧,你爸妈就收养了他。那时候还没你呢……你爸妈真是好人啊,我当房东这么多年,住客见多了,就没见过他们这样的,自己都吃不饱,还要把饭分一半给别人。”
孟缇的脑子已经一团乱了。
老太太拍她的手心,“赵丫头,你也别多心,你哥哥虽然不是亲生的,但是对你比亲生的还要亲。你妈去世的时候,他自己饿着都要让你吃饱的。”
孟缇再也忍不住,眼眶泛红,声音哽咽。
“……我……我知道。”
她得到了救赎。
她后退两步,靠着墙角,身体顺着墙壁滑落,跌坐在那一片碎石上。捂着脸失声痛哭。她哭得五脏六腑疼痛欲裂。除了哭,她一点别的办法都没有,天地在泪水中变得面目全非。
撕心裂肺的哭声让老太太慌了神,“孩子,好孩子,别哭啊!”
过了很长时间孟缇才缓过气来,收住了眼泪,红着眼睛问:“您知道,我妈……我妈是怎么去世的吗?”
老太太摇了摇头,“这你应该记得,似乎是车祸吧,很突然。我记得那时候你也像刚才那样,站在这裏哭。不知道为什么,你爸爸连葬礼也没有办,就悄悄搬走了。他给我留了两个月的房租,说保存这屋子两个月,什么都不要动。”
“我等了两个月,都没有人来。我想,你爸信用一直很好,不会骗我,大概是遇到了急事。我又等了两个月,你哥哥才带着一些人来了,补齐了房租,把屋子里的书和纸全都收走了……”
孟缇伸手抹了一把眼泪,给他们鞠了个躬。
“我知道了,谢谢你。”
第五十八章、失落
跟两位老人道了个别,她擦干了泪准备去火车站时,才发现背上的帆布书包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割开了一个大口子,钱包和手机都不翼而飞。
孟缇长这么大,第一次遇到小偷,完全呆住了。
她想来想去终于确定钱包是在公车上被偷走的。那时候她抓着公车上的吊环,生怕坐过了站,完全没注意到身后的情况。她努力地书包里翻了翻,试图找出一毛钱来,可显然她失败了。
当务之急只有让人来接,但让人来接也需要电话联系,她现在连打个电话的钱都没有。路上行人也很稀少,大都行色匆匆。
现在回去找沈林也不行,大半个城市,会走断她的双脚。
这种局面已经算得上令人绝望了。刚刚跟梁文老人的一番交谈带来的抑郁感依然萦绕于心,她失魂落魄地走着,心情复杂。
等到双脚开始发出疲惫地抗议时,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她茫然四顾,看到了一家报亭。
店主是个中年妇女,看上去五官和善。孟缇客气礼貌地向店主笑了笑,用尽自己最能展现的最真诚的笑容说明了自己现在的情况。她还拿出没有被偷走的学生证来证明,她相信自己看上去不是一个坏人。
店主和蔼地笑笑,“你打吧。”世上还是好人多。
她的手机丢了,电话号码都在手机里,但她是学数学的,对数字有最敏感的记忆力。
她吸了一口气,首先拨通了郑宪文的手机,对方那边闹得要命,故事是在工地上,郑宪文说:“阿缇?”
孟缇硬着头皮把自己的情况一说,问他能否来接。郑宪文的声音立刻一沉,但他没有斥责她,也没有问她这个时候在洛州干什么,“我正在外地,我让朋友去接你,给个准确的地址。”
“郑大哥,如果是你朋友的话,那就太麻烦了,他也不认识……”孟缇立刻拒绝,“我再找别人好了。”
郑宪文很不放心,“我让宋沉雅过来,她你总认识的。”
“不了,不了,沉雅姐也怪忙的。”孟缇心裏有点微妙的犹豫,及时制止,“那我给赵家打电话吧,他们家那么多司机。”
郑宪文顿了顿,“你会给他们打电话吗?我来打好了。”
“不用麻烦。这是特殊情况,”孟缇说,“我不会在这个时候好面子的。”
“那好,记得回去了给我电话。还有,在路上别乱走。”
孟缇挂上电话,跟报亭的大妈再三道谢。
孟缇举目四望,看着荒凉的环境,本不想麻烦别人,到头来还是要麻烦,实在不想给赵家打电话,她抱着头靠着树想了想很久,终于下了决心,又借用了一次电话打给赵初年。
赵初年的手机号她记得再熟不过,很顺利地拨了出去。
“你好,哪位?”
那边清晰低沉、抑扬顿挫的男声响了起来,很有礼貌。孟缇咬着唇,低低“喂”了一声。
赵初年迅速反应过来,“阿缇?”
“是我。”
赵初年淡淡地问她:“我看到区号,你正在洛州?”
“是,我来找沈林。”
赵初年似乎轻声笑了笑,说话时声音却沉得跟秋天的水一样,“哦,手机没电了都还给我打电话,那你是准备质问我的?”
沈林的改弦易撤彻底刺|激了她,要说不生气是不可能的,但那是一个小时之前的事情。现在她已经没办法对他生气了。他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为她付出了那么多,她确实没有资格质问他。
孟缇握着话筒,“我是有问题想问你。”
“你说。”
“爸爸和二伯的钱,你当时为什么留给我?”
“那是你应得的。”
孟缇吸了口气,顺着他的话说下去,“我不知道你居然认识许文榛。你为什么这么做?”
“很简单,我不希望你调查下去。妈妈已经去世了,你再怎么调查也没办法复生。”
“我不会傻得连她是生是死都不清楚,也没指望她复生,我……”
孟缇正想说“我仅仅需要真相”,电话那头却传来了另外的声音,是她听过但并不熟悉的女声。那个声音说:“初年,你在跟你妹妹说话?”
赵初年大概是捂住了话筒,声音小了很多,但孟缇还是隐约听到“好啦好啦,快开车啦”的话。
孟缇面沉似水地沉默了片刻,手慢慢捏成拳头状,紧紧贴在报亭的玻璃柜上。
赵初年的呼吸在电话那头响起的时候,她再次低语,“你跟张纪琪在一起?”
赵初年没有别的话,只简单回了一个“是”字。
孟缇咬着牙,从嗓子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哦,看来……你还真是喜欢她,你也像曾经喜欢我一样喜欢她吗?”
“阿缇,”赵初年的声音很清晰,“你们是不一样的。”
孟缇静了两秒,莫名地笑了笑,回答:“谢谢你,我知道了。不打扰你了。”
她刷的一下挂了电话,发现手指在抖。
店员大妈看着她,注意到她眼皮浮肿,明显是刚刚哭过,她很忧心,“小姑娘,你脸色不好啊!唉,是跟男朋友闹翻了吗?没事,你这么漂亮的姑娘,再找一个就是。”
孟缇挤出一个笑,跟她说了句“谢谢”,又顺着路走了一段,知道再也看不清那个报亭才停下来休息。她还没吃午饭,走了三四公里路,又渴又热,人都要虚脱。秋老虎的威力不可小觑。
她攒了一会精神,坐在路边稍作休息,这裏交通虽然便利,车子倒是经过得多,但都跟离弦的箭一样飞走了。这裏毕竟属于未开发的郊区,到下午三两点最炎热的时候很难看到人,孟缇有些恍惚地想,如果能遇到警察就好了。或者说,下次不管走过来谁都要跟他接电话,这次打给杨明菲好了。
她刚打定主意,发现有两辆车停在她的旁边。
后面的一辆车的后车窗摇下,她震惊地看到唐行之那张阳光灿烂,笑容满面的脸。
“赵知予,真的是你啊!刚刚看到了人影就觉得很像你。”
能在异地遇到熟人,这是多么令人感慨啊!当然,今天的巧合是在太多,以至于她完全无法对这件事情露出太多的谢意。
孟缇长长舒了口气,走到车门旁边,弯下腰,很有礼貌地寒暄,“唐行之,麻烦你借我点钱吧,我回去了就还给你。”
唐行之下了车,又拉开车门,对她做了个上车的手势。
从车厢里飘出凉快的风,孟缇忍住诱惑,摇摇头,“不了,你忙你的吧,我也要赶着回平市去。你借我两百块钱就可以了,我明天就还给你。”
“那怎么行?!”前座的车窗也摇了下来,出现了一张中年男人的端正面孔。那是两个月前她见过的一张脸,好像是唐伟东。
“唐叔叔?”
男人对她点头,“好了,别说客气话,先上车吧。”
孟缇试图坚持,“不了,借给我钱就可以了。”
“你先上车再说,然后要去什么地方,我们都会送你过去。”
话都说到了这份儿上,孟缇也不好反驳,顺从地上了车。
车上还有一个年轻男人,孟缇跟他打过招呼,就在唐行之身边坐下。
唐行之好奇地问她:“你怎么独自一个人在洛州?”
孟缇指着书包上的刀口展示给他看,半真半假地说:“我来找同学,在公交车上被人偷了钱包和手机。”
唐行之对她给予了深切的同情,“真倒霉啊,我之前也被人偷过一次,完全理解你的感受。证件都丢了吗?”
“损失是有的,”孟缇手指拨弄着那道口子,“幸好身份证和学生证我是单独放的,没丢。”
唐伟东回头看她,就像任何一个长辈那样说:“我给你爷爷打个电话告诉他一声,再安排一辆车送你回去。”
孟缇眼皮微微地跳,礼貌地婉拒,“不要告诉我爷爷,这么点小事没必要告诉他的,我乘火车回去就可以了。”
唐伟东挥手武断的神态和赵同训简直一模一样,“如果让董事长知道我在路上看到你居然不送你回去,几百块钱把你打发了,一定不会给我好脸色看。”
孟缇不由得苦笑着想,完全没有人听她的话,都是喂赵伯光马首是瞻,连遥控能力都这么强。
车子的速度变慢停下,孟缇从车窗里看出去,竟然还在那片准备拆掉盖大楼的民居那里。唐行之说这裏也是升恒目前的地产项目之一,是他父亲负责的,而他爸爸觉得他终日待在家里无所事事,特别拉他出来见识一下商场中的各路人马。
唐行之拍她的肩膀,拉着她下车,“怎么了,一副似曾相识的样子?”
孟缇随口答:”不仅仅是似曾相识,我在这裏住过啊!“
唐伟东正拿着手机,跟同行的另一车辆上的人下来说话,听到这话回头看了她一眼,“你竟然还记得?”
孟缇的目光刷的一下扫到他身上,忽然就想起他在车子里打电话时说的一句“我十七年前来这裏的时候”,当即问出来,“十几年前,您见过我吗?”
唐行之不懂这两人之间的哑谜,左看看,右看看,“爸,你们这是?”
唐伟东眼神微微一闪,回答道:“那时候我跟着你大伯做事,你大伯知道你爸爸的下落后,来这裏找过他,我当时也随行。”
他说这话的时候,孟缇已经想起来了。
这一年多来,她每一个晚上都在回忆幼时的事情。那时候她毕竟太小了,她需要很大的自制力和控制力,不心烦气躁想着父亲的那几本自传才能从黑暗的过去中被抽丝剥茧地寻找出最真实的记忆。
没错,当年赵同训的确来找过父亲,他身后的确总跟着一个西装革履、少言寡语的男人。孟缇扬起嘴角,对他轻松地微笑,“那这样看来,我和唐叔叔是旧识了。”
她笑得那么明快,唐伟东绷紧的神经放松了,也跟着一笑,“那时候你挺小的,现在都长得这么大了。可惜,你爸爸不肯跟你大伯离开,不然你也不会在外流落十多年没有认祖归宗了。”
孟缇耸肩,“我觉得这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事。都被说小时候的事情我都不太记得了,我养父母挺好的,完全没什么遗憾。”
唐伟东很了然地笑了笑,表示同意,“是啊,他们是高级知识分子。”
上帝关掉了一扇门。孟缇现在完全不着急回平市了。唐伟东要去巡视工地时,她主动要求跟在一旁,很好学地跟他闲聊着一些赵家的事情。唐伟东跟随赵同训至少三十年,起初是他的秘书,后来被他派出来打进商业上的事务。孟缇说:“那升恒现在都在我大伯掌握中吗?”
“不是的,升恒是上市公司,大部分股份还在爷爷手里。”
“原来如此,”孟缇随口问,“那公司的事情还是爷爷说了算?”
唐伟东颔首,“其实不光公司,所有的都是。”
孟缇自己也明白,赵伯光在赵家,是牢牢掌握大权的人,只要他还活着一天,就不会让大权旁落。
她抬头看到四周的建筑废墟感慨,“当年我们一家人住在这裏的时候,我还很小,印象中家里总是入不敷出,很穷啊!哪里知道父亲的背后居然有这么大一个家庭。这么想起来,我父亲确实是很倔犟的人,锦衣玉食的生活他都不在乎,说放弃就放弃。”
唐伟东低咳了两声,“是啊!”
“母亲要努力工作才能供养起一家人,我记得她摸我的脸的时候,感觉她的手很粗糙,大概手上都是茧……”孟缇微妙地顿住语气,“唐叔叔,你当时也见过我妈妈吧?”
唐伟东似乎想了想,才说:“应该是见过一面的,太久远了,所以不记得了。”
“那你还记不记得我妈妈的模样?我连她一张照片都没有啊!”
“抱歉,我实在不记得了。”唐伟东神情自若,把话说得很诚心。
孟缇碰了壁,停下来,咬着牙心裏直骂他老狐狸。
唐伟东又转头看着儿子,“好了,时间也不早了。这车你开走,先送知予回去。别开太快,记住高速路上小心。”
这个时候显然已经无法拒绝,孟缇道了声“谢谢”就上了车。
唐行之开车速度不快,很谨慎的样子。
孟缇今天遭遇了太多的事情,完全不想说话。
两个小时的路,竟然也就不知不觉地过去了。车子进入了平市市区三十分钟后,眼看着离学校不远,孟缇这时才挤出个笑,“谢谢你了,我回去请你吃饭。”
唐行之看来也放松了,前方似乎有点堵车,车子走得不快,他可以分心讲话。
“好啊!”他倒是笑得挺开心的,“其实今天能遇到你也是很巧的。这毕竟是我第一次上高速呢!”
孟缇没话找话,“你爸爸很放心你。”
唐行之冲她挤挤眼睛,“其实我爸希望我跟你拉近关系。你哥哥生日那天晚上,是他让我去找你跳舞的。”
“哦。”这人这么坦诚,孟缇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这一带是学府区,附近高校蛮多,车子经过某一所学校的大门时,他指了指,“我前年从这裏毕业的。”
他的母校也是相当不错的大学,跟平大距离不过三五百米。
孟缇说:“你学什么?”
“我是法学硕士。”
隔壁的法学专业不错,孟缇称赞,“很厉害啊!”
唐行之耸肩,“可惜还是没有工作。”
记得第一次认识的时候他就说自己没有工作了,孟缇看着他,“为什么?”
“我之前是公益律师,为未成年人保护工作,提供法律援助。”他笑了笑,“三个月前我手上的案子出了点事,不但没帮到那个孩子,而且还害了他,我就暂时回家了……你怎么这个表情?觉得我很可笑吗?”
孟缇摇摇头,把“我觉得你因噎废食”咽下去,换上一句,“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没什么关系。公益律师很难做,你已经很了不起了。”
“那也是以前的事情了,”唐行之耸肩,“我现在也准备再去找家律师所上上班,或者去升恒的法律部干干再说。”
“学校就要到了,我要回学校了。”孟缇蔻尔,“如果我有什么法律上的问题,都来咨询你,你不会觉得麻烦吧?”
“当然不会,”唐行之失笑,“给你留一个电话,欢迎随时找我。”
“太感谢了,如果能免费就更好了。”
“朋友之间不用说钱,什么都没问题。”
他的笑容很阳光,孟缇最后跟他道谢后下了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