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话一
这个经历我将仍旧以第一人称来叙述。但是这个经历中的“我”,相对于前面长篇系列里的疯子的身份背景,并非完全重叠,而是真实的我。为了大家在看帖时,不引起阅读上的困惑,我特意说明一下:这是个单篇,和以往的小说背景没有任何的联系。
插话二
你有没有走过夜路……
不是行走在城市的路灯下,而是一个人在深夜,走在空旷的平原,或是树木繁茂的山岭。黑夜中,你走在远离城市,人迹稀少的乡间。只有你孤单一人,你的身边都是漆黑的夜空,把无边无际的农田、河渠、树木笼罩。你只能靠着手中的微弱的电筒光线摸索前行。你看不到四周远处到底隐藏着什么,你只能去想象,去猜测,用你身上各个毛细孔的神经触梢去感觉……黑暗中,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你莫名的心悸,身上的汗毛竖起,你也许会希望是某个路过的野兽。但这种希望往往是落空的,因为你知道,那些在黑暗中默默关注你,尾随你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你当然会尽量不去深入的思考这个问题,甚至相反,你会努力把这让你毛骨悚然的想法,从你脑海中驱除,你会想一些开心的事情,比如刚才的晚宴吃了什么样的美食;比如你会开始唱歌,唱自己平时并不爱听的歌,但那些歌的曲调,绝对是高亢而尖锐的;你还会跟自己说话,一对一答,努力让自己沉浸在这个有趣的游戏中……
可是没有用,你会无奈的发现,你根本无法驱除这个攫着你心灵的恐怖念头。你脑海还是能预感到一它们会突然出现在你面前,或是从你背后把你紧紧掠住。于是你会回头看去,可是什么都没有,只有黑暗——你知道它没走,它只是突然退远而已,隐藏在浓浓的夜色中,它正等着你回过身,伺机而动。你所惧怕的那个东西,也许是面目狰狞的无常夜叉,也许是身体扭曲器官爆裂的煞尸,也许是安静温柔,却压抑不住杀机的白衣或红衣女子……最沮丧的是,你根本就不知道你所害怕的,究竟是什么模样的物事。
你会突然感觉到身边有一个物体在晃动,你连忙看去,可是眼前又什么都没有了。你安慰自己,眼花了。我在这裏告诉你,你没眼花,你确实是看见了,其实你自己也知道。
当你勉强平定心神,却忽然听到身边不远处的一声诡异的叫声,你会突然吓的跳起来,心脏彷佛要从胸腔里蹦出来。别把这声音当做昆虫或是其他小型动物的鸣叫,来安抚自己受惊吓的心神,你也知道,是它们……
它们来了。
插话三
人有魂魄,白日无所见。若是行走夜路,一魂魄会行于肉身前三步。替肉身试探前方有无阴煞邪气。所以夜行,绝不能太快,必要慢慢行走,若是快了,超过身前魂魄,便凶险无比。遇到凶恶恐怖物事,千万别惊慌失措,否则魂魄散去,无人可救。
行夜路从丑时起,人必定要警觉,眉毛耸动,眼皮跳,背后麻,耳朵鸣,都是恶鬼在身边的征兆。可咬破中指,用鲜血辟邪。若不是太甚,点燃一支香烟,亦可。如果只是觉得若有若无,拿出手上铁器:钥匙、水果刀之类。
千万别在郊野行夜路的时候念咒或是佛经,千万别念!除非你是道德高深的僧侣道士。
千万不要在夜空中问没有来历的人物的姓名,也不要报上自己的家门。除非你是本领超强的术士。
千万别跑,千万别加大驾驶车辆的油门。一定要看清脚下的道路,不是用眼去看,要用脚尖去试探……
其实你照做了也没用,该找上你的,就不会放过你……
正文:
湖北省兴山县,位于宜昌市西北,南部与宜昌县(现夷陵区)雾渡河镇交界。雾渡河往东南方向是地势较为平坦的丘陵地貌。过了雾渡河大桥,地势陡然升高,海拔提升,进入连绵的崇山,进入兴山界内,便是典型的高山地形。兴山县北部与神农架交界,西部峡口与秭归县相邻。人口较平原地区稀少,山村辟野,古时风俗,至今流传。
八十年代《黑暗传》被学者从乡间土壤里发掘出来,全国风俗文化学界都轰动一时。《黑暗传》被发现的地区,就是兴山。那些远古流传下来的丧歌,至今还在打丧鼓的艺人口里传唱。在葬礼的夜晚里上唱诵。代代相传。
我有个好朋友是兴山人,小时候我们一起长大,是非常要好的伙伴。他的母亲的户口一直在兴山没有转到宜昌市内,所以他的户口也一直在兴山的一个乡里,那个乡地处高岚和兴山城关(老县城,如今县城因为三峡水位的原因,搬迁到古夫)之间的省道上。夹在高山之间的一个峡谷出口。
我那个好朋友叫李夷,在读书学的是医科,我们同年毕业,当时都在宜昌市很难找到工作,但他的派遣证在兴山老家还是起了作用。在那个乡医院里当了临床医生。而我,却无处收留,在家里闲着。一呆就是一年,在家里游手好闲。
李夷知道我一直没有找到工作,一次回宜昌看望他父母后,找到我,叫我和他一起回兴山,到大山里散散心。我当时的确在家里呆的烦闷透顶。马上就答应了他的好意。
于是第二天就收拾好几件换洗衣服,跟着李夷到兴山去。到兴山的客车本来是下午就要发车的,可是不停的在市内绕着圈子,多载了几个客人。到了五点多锺,才从宜昌出发,走过小溪塔,往无穷尽的山峦里开去。
车还没到黄花,天就黑了。
我在车上睡觉,被山路上上快速回旋的客车颠簸抖醒,往窗外看去,客车正在顺着盘山公路,从山巅向山下飞速驶去。山下有个繁华的集镇,密集的灯火,一片辉煌,那就是水月寺。
车过了水月寺又上了一个大山,这时候时间已经是半夜十二点左右。山上空寂无人,可我突然看见路边一个人在慢慢的行走。
我连忙问我身边的李夷,“为什么这个人要在晚上,走在这偏僻的山路上。”
李夷对我的问题很奇怪,“既然住在大山里,走夜路当然稀疏平常。”
“难道不害怕的吗?”我问李夷。
李夷愣住了,看来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客车过了高岚,高岚号称十里画廊,可惜黑夜里,我没有机会去观赏。
车过了高岚二三十分钟后,我们到了李夷的家乡,那个地处于大山之间的峡谷出口。
李夷的好朋友在停车的位置等着我们。我下了车,在黑夜里打量这个乡集:在大山里,这算是个人口很集中的集镇了。省道的两边都是私人的小洋楼。离公路更远一些,可以看到,一边是开阔的河滩,一边是较为平缓(相对宜昌的地势而言)的山坡。河滩上的民居更密集一些。而山坡上的建筑就稀稀拉拉的点缀在各处。
李夷的好朋友是个初中老师,这个乡的初中就建在山坡上,教学楼和教室的寝室楼,与陡峭的悬崖几乎平齐贴着。
李夷带着我到了他的好朋友的寝室,我进去了看见裏面还坐了几个人,都是年轻男女。一一介绍,分别是乡邮局、乡政府、水电站上班的职员,我同学是医生。
他们年龄相仿,又在乡里的要害部门上班,都是读了书分配回来的。所以大家都谈得来,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一个朋友圈子。
我有了种欠羡的感觉,但生分感很快消散。
因为有酒喝。
李夷在上车前,就打电话通知了他的老师朋友,所以我一进门,就闻到了扑鼻而来的香气。腊肉和鲜鱼煮火锅的香味。如今十多年过去,我仍记得,那晚吃的腊肉和鱼肉的鲜美,还在齿间留香。火锅里还有一种腌制的植物根茎,味道酸酸的,无比美味。我同学说是芋头杆,腌好了,佐餐下火锅都很合适。这东西只有兴山这一片才有。别处少见。
酒喝的是当地村民自家酿造的苞谷酒。六十多度,醇和芬香,入口是苞谷的一股甜糊味,下了喉,就如同一条火线燃烧,一直烧到胃里。
几个年轻男女,在斗室里饮酒聊天,屋外的山风刮的格格作响。间杂着一声怪叫,我听得害怕。他们哈哈笑起来,说徐哥你的胆子好小,这是猫头鹰叫的声音呢。
“听说猫头鹰叫的时候,就是有人死掉。”我问他们:“是不是真的。”
“每晚这么多猫头鹰叫,那里来的这么多人去死啊。”他们笑我疑神疑鬼。
我也释然,也笑起来,继续和他们喝酒。
酒喝到尾声的时候,其他的几个朋友就走了,出了门走进山间的夜色。我不禁替他们担心。想起了来的时候,在路上看见的那个走夜路的人。
把这个事情,又对李夷和他的老师朋友给说了一遍。
老师朋友听了之后,对我说:“既然你这么感兴趣,我就给你讲个我们这裏走夜路的事情。”
李夷插嘴说道:“是不是前几年上包坪的那个事情啊?”
“是的。”老师说道:“我给徐哥说说,当个故事讲一讲。”
我酒喝的多了点,点了点头,示意我很感兴趣。
老师就开始讲起来:
“一个人,到离自家三四十里远的一个亲戚家里串门,吃了晚饭,突然想起自己家里的母猪有可能晚上要下崽,就非要回去。这个时候已经天黑定了。亲戚也没想到他突然要回家,山里人家么,都是隔得远的,来了客人,一般都要留宿,第二日再走。”
亲戚们就劝他,不必这么晚了走回去,山路崎岖,容易出事。再说,也不见得母猪今晚就下崽。
可那个人心裏惦记母猪下崽,非要回家,无论亲戚如何挽留,铁了心要走。亲戚就不再强留了。给了他一个火把,让他在路上照着走路。
那人本来喝了点酒的,藉着酒胆,就出了门。往家里走去。走的都是小路,非常偏僻。走了几个小时,到了半夜,他的酒醒了,才开始觉得有点害怕。毕竟这荒山野地,很远都没有人家,除了山还是山。
那人有点后悔了,想往回走,可是算了算路程,已经走了一半路程,往家里走的距离和往回走都差不多。
他越走越害怕。心裏想着,早知如此,就该听从亲戚劝说,让亲戚家来个人送自己回家的。也不至于现在一个人孤单行走在孤野山地。
那人心裏想着,脚步加快,就想快点回家。山里的路么,就是爬山下山,再爬山,再下山。其实直线距离并不远,路程都耗在了山路上。他行走到了一个山顶,然后快速下山。
这时候,他看见了对面的山坡上,有个火把在燃烧。他高兴极了,原来也有人跟他一样,在行走夜路。他连忙对着前面的山坡喊道:“兄弟,你一个人走啊!”
“是啊,家里有人死了,我回家奔丧啊。”对面山坡上的人也喊过来。
其实两座山距离很近,可下了山,再爬山还是很远的。虽然两人能相互喊话,要真的走近,至少还要走个把小时。
那人现在就想有个人陪着自己走路,连忙喊道:“兄弟,你等等我啊,我过来,一起走路。”
“好啊。”那边山坡传来声音:“我在这裏等你。”
那人就看见那个火光就停在原地不动了,看样子是在等他。他飞快的向山下跑着,下到山底,又快速上山。
两个一起行走,就没那么害怕了。
那人脚步飞快的上山,想快速和等着他的陌生人会合。
看着山坡上的火光离自己越来越近。他走的更加快了。
可是。
当他走到那个火光近处的时候,他走不动了。
他看见,那个火光。那里是什么火把的光线。明明就是个长明灯燃在那里。长明灯放在一个未入土的棺材上。
棺材旁边是个土坑,看来是下葬的时候,天色已晚,家属就把棺材放在这裏,等着第二日来继续埋下去。
那人吓的瘫了,原来刚才和自己对答的人声,竟然来自于这个棺材。
他就躺在原地,软倒在地上。第二天,他的亲戚不放心,专门有人去他家问候,走的是大路。没有在路上碰见他。可是他的堂客说他晚上根本就没有回家。
就知道他出了事,发动村里人去寻找。还没出村,一个戴孝的男人就来问了,说他们村里有没有人失踪。原来是埋人的那家人,早上再上山的时候,发现了他。他已经无法动弹,就躺在地上人事不省,口吐白沫。
这个人被抬回家里,灌了好几碗姜汤,才缓过气来,把昨晚的事情说了。然后就又昏迷过去,捱了十几天,也死掉。这就是我们这裏传了好久的事情。
那个老师朋友说的我毛骨悚然。眼睛向窗外看去。不免暗自心惊。心想幸好我不用在这个张牙舞爪般的大山里走夜路。我可没这个胆子。
可是我错了,我几日后,还真的在这个神秘的深山里走了一次夜路,遇到的事情,较刚才老师朋友说的事情,诡异之甚,没有半分逊色。
李夷的乡医院一个他分了套房子当寝室。还是个单元楼的一个二居室,和那个老师朋友一样,也靠在悬崖下面的山坡上。
接下来几天,我就到处行走游玩。李夷陪了我一天,就去上班。我一个人在乡集附近的山涧里到处逛。看见和省道平行的是一条小溪,可惜,因为兴修山地小型水电站的缘故,河道都干涸。否则,景色更美。
天天白天游玩,晚上喝苞谷酒吃腊肉,过了几天舒心的日子。
过了几天,李夷突然兴奋给我说,可以带着我到周围的大山深处的行政村去,这样我就可以跟着他走的更远了,可以到更多的地方游玩。
这我才知道,李夷所在的乡医院,每隔一段时间,都要有医生到大山深处的村落来去寻访一下,顺便带点药过去。让村民们不至于连最基本的药物都匮乏。至于费用,因为并不多,县上的财政就补贴给医院了。那些村落多数都掩藏在无尽的深山老岭裏面,很不起眼的一个山坳,就居住着几百号人。交通更为不便的,是那些住在山顶上的村民,估计一年都难得下一次山。
李夷的提议让我很兴奋,但我迟疑的问他,要不要走夜路回来。
李夷笑着说,很多村落,早上从乡里出发,有可能晚上才到,哪有刚到,扭头就走的道理。远一点的地方,住上两晚都不稀奇。
于是和李夷爬山到四周各个山村游玩,每到一个村子,我们都受到热情的接待,李夷就给村里的人看看小病,到了晚上村民就热情的接待我们喝酒。虽然他们都很穷,但只是手上没钱,吃喝都很丰裕。我天天喝苞谷酒,吃腊肉,看大山里的风景。恨不得一辈子就跟着李夷这样过下去。
到了晚间,在山民的家里留宿。住惯城市最不习惯的,就是天黑后上床睡觉,那是绝对的黑暗。屋裏面是一丁点光线都没有的。半夜起来上个厕所,找打火机都不方便。
我经常把木制的窗板打开,往屋外无垠的黑暗里看去,看着隐隐的山峦起伏。心裏莫名的心慌。
李夷的这个工作很快就结束了,前后不到半个月,他又回到医院上班。我很希望他能多走几天的。
我打算走了,老是麻烦他,我也不好意思。
在晚上睡觉的时候,经常就听见有人在单元楼下焦急地喊着某个医生的名字,我开始被吵醒过几次,第二天问李夷,李夷说,那是山里有人生急病,抬来就医。
黑夜里听着那些焦虑的说话声音,总是让人不太安心。我若是没听到就罢了,只要听到就心裏惴惴不安,下半夜都睡不好。起来抽烟吧,听着黑夜里猫头鹰的叫声,更是填堵。
一个下午,我和李夷在乡里的集镇上闲逛,我已经跟他过说我要告辞了,他挽留几次,见我决意要走,就到集镇上去买鱼,打算用腊肉和鱼炖火锅。算是给我送行。
李夷在集镇上走的样子我看了暗自好笑,他把夹克披在身上,手臂却没有套在袖筒里,而是反手背在身后,慢慢踱着步伐。跟熟人打着招呼,一副德高望重的样子。
在集镇上一个中年妇女看见李夷了,连忙热情的对李夷打招呼:“李医生,好久没看到你了,你怎么四个月前来了趟梅右坪(我想了,还是把真实地名隐去吧),就再也不来了。”
李夷有点不好意思,抠着脑袋说道:“有点忙……”
那个妇女说道:“那你明天能不能来一下,我家大伯这几天又严重了,老是喊疼。你上次给的药,他也吃完了。”
李夷嘴裏推脱:“我忙啊,走不开啊……”
我在一旁纳闷,明明李夷前段时间天天在带着我往山裏面跑,给偏僻的山村送药,怎么现在他又推辞呢,这本就是他的工作范围之类的事情啊。李夷肯定也不是嫌这个工作累,他和我几天前还去了一个山村,那个村子在海拔一千多米的高山上,他没半点怨言。
那个妇女说道:“李医生,你最好来一下撒,我们这几天村里不知道怎么了,好多人都中邪,向华也弄不好他们。”
“朱幺幺,那不是中邪,那是癔症,是种病,不要听向华的那套封建迷信,我上次就跟你们说过的……我不是托人带了药吗……难道犯癔症的那个田家月没吃……”
“吃了……吃了……”朱幺幺用手摸着头发,眨着眼睛说道:“不过还是没好,她一直在闹……”
我一看就知道朱幺幺在撒谎,言不由衷。
“田伯伯好些没有?”李夷问道:“你刚才说他又在疼。”
“是啊……”朱幺幺的声音小了点,“也不晓得能不能好。”
晚上喝了酒,李夷对我说:“风风,明天我不能送你上车了,我要去山里一趟。”
我说:“是不是下午你碰到的那个朱幺幺说的梅右坪?”
“是的。”我要去一趟。
“干脆我也陪你去吧。”我晓得李夷又要往深山里去,就想跟着。
“行啊。”李夷答应的非常爽快。
于是我取消了回宜昌的行程,第二日一早,就和李夷在这个大峡口等车。这个峡谷的方向是往西南方向延伸进去的。我问李夷,顺着峡谷走,是不是会走到秭归?
李夷想了想,说他也不清楚。他没有走到过尽头。
一辆破烂的面包车从峡谷裏面的山路开出来了,带了几个人出来。这几个人的穿着,即便是跟乡上的人相比,也过时很多。看来深山裏面,道路壅涩,和山外隔绝。
面包车一天只跑两趟,马上就掉头往回开。我和李夷上了车,在峡谷的中的道路上,车颠簸的厉害。路况非常不好,是用碎石子铺就的简易道路,只有三四米宽,两车勉强能并行。
面包车破烂不堪,是一辆报废很久的昌河。反正交警和路政也管不到这裏来。乐得给山里的村民当唯一进出的交通工具。
梅右坪其实也不算太远,我和李夷到的时候,中午刚过。面包车马上又向山外开去,去接早上送出去的人。
梅右坪在一个高三环绕的山冲裏面,住了不少人,民居集中。房屋多半还是黄土泥砖砌的房子,屋顶是盖的是茅草。
不过也有经济情况好的人户,用石头起了两层楼的小洋房。
我和李夷进了村,我马上就有点后悔,因为我没有见到村民对着李夷亲热的招呼。相反很多人看见他了,甚至绕开。我就奇怪,和李夷去别的村子,村民都很欢迎。可这裏为什么看见他了,不跟他说话呢。
李夷好像知道是这个场面等着他。他什么都没说,带着我往村中的一个建筑走去。
正走在村中的道路上,一个中年妇女从屋里窜了出来,披头散发,对着我们说道:“你们来啦,我就知道你们今天要来的。”
妇女的家人也跑了出来,把她往家里拉,可并不向李夷解释,彷佛我们不存在。
李夷加快脚步,继续走着。走到了一个很古老的房子前面,房子的造型还是一百年前的风格,房前有个院子,院墙上写着文革时期的标语,字迹斑驳不堪。
院里的一个电线杆子上绑着两个扩音器,老式的那种。
我明白了,这肯定是梅右坪的老祠堂,后来又改成村支部办公的地方。很多农村里都是这样的。
不知道,现在这个房子,是不是还是村部。
和李夷进了院子,我就知道自己刚才想错了,这个地方肯定不是村部。而是恢复了祠堂的功能。
因为我看见一群人在院子里,都是古怪的姿态。而且这群人都是女人,老少都有。大部分人的眼睛都闭着,睁开眼的,也目光都散乱,聚不拢神采。
她们的身体都在摇晃,双手又节奏的摆动。或坐或站。
一个跟我们差不多年龄的小伙子,正站在人群前面的高台上,叽里咕噜的说着听不懂的话。
那小伙子,手里举了个钢针,很大很粗的钢针,有一尺来长。手摆了摆,一个妇女走到身前。
“向华!”李夷喊道:“你他妈的又在搞什么?”
那个叫向华的小伙子向我们看过来,愣了愣,看样子他认识李夷。但他只停顿了一下,就把钢针刺入身前妇女的脸颊,从右脸颊刺入,左脸颊穿出。
那妇女神色呆滞,根本就感觉不到疼痛。
更让我惊赫的是,没有任何血从那妇女的脸上留下来,一滴都没有。那个妇女嘴上穿着钢针,走回人群。
李夷大喊:“向华,你怎么非要干这些事情呢,没得来性(宜昌方言:出息)的东西。”
向华还没说话。那群妇女却都把头给扭回来,看向我和李夷。
我看到她们,心裏发麻。
人群分两边,左边的都还好,只是面色呆滞,可是右边的人群,脸颊上全部都穿了一根钢针。钢针的两头伸出好长一截,没入她们脸颊中的只是一小段而已。
一个没有穿针的妇女在人群中喊道:“它来啦,它又来啦……”言毕,就躺在地上打滚,手脚在地上刨着。没有穿针的妇女都开始混乱起来,但这个混乱只持续了几秒钟。
她们就又开始静默。
李夷拉着我快步走到向华跟前。揪住向华的领子,“你说过,不干这种事情的。”
向华一点都不在意李夷的质问,只把手往人群中指了指,“怎么办,你说我该怎么办……那东西,又来了……”
我连忙向人群看去,看见那些没穿针的妇女开始争吵起来。她们说话的声音很快,话语也含糊不清。我听了一会,只听明白了几句话。
“你是修正主义……”
“你才是修正主义……”
“赫鲁晓夫从不搞个人崇拜,他的倒台是没有人崇拜他!”
“自以为得意,长资产阶级的威风,灭无产阶级的志气,又何其毒也”……
她们说的都是什么语言啊?我听得发毛,这哪里是九十年该说的话呢?
那些嘴上穿了钢针的妇女都没有加入争吵,只是站在一边,静静地看着。
那些争吵的妇女有的开始唱歌了。
“……思想……传遍千家万户……占领……一切……阵地……”
“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条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
这些妇女到底在干什么。我想起了昨天朱幺幺在乡里对李夷说的话,她们是中邪了。我心裏权衡比较,认为李夷说的癔症,反而不太靠谱。
李夷对着向华喊道:“我给你带的药呢,你是不是没有给他们吃?你怎么不听我的。”
向华嘴裏挂着微笑,“你带了几颗园子(宜昌方言:药粒),够她们吃吗?”
嘴裏高喊着语录的妇女们开始相互殴斗起来。厮打的厉害的,相互揪着头发,打得连鼻血都流出来。
向华连忙跑进里屋,不一会扩音器里传出了他的声音:“把你们家里的堂客和姑娘都带回家去,今天不行了,我弄不来了。你们来带人走……”
一会功夫,院子外冲进来好多村民,都是男人,把厮打中的妇女扯开,强行拉着,扛着往院子外拖。那些中邪的妇女,仍旧不肯干休,兀自拳打脚踢。意识混乱,连自己的男人都打。
“一些反革命都是纸老虎……”
“无产阶级革命……坚持到底……”
人声嘈杂中,我把这两句话给听明白了。
那些嘴上穿了针的妇女就安静驯良,顺从的跟着家人回家。片刻功夫,群人都散尽。
我心裏懊丧,早知道是这样,我就不该想着跟着李夷来这裏,本想又混一顿酒菜,没想到李夷在这裏根本就不受欢迎。还遇到这些烂事。
“她们病了多久了?是不是我走之后,就开始了,你怎么不通知我们医院。”李夷对向华连珠炮的问道:“村里有多少人病了,上次我来,只有田家月一个人啊,怎么回事?”
向华不说话,带着我们进了屋内。看来这个地方就是也是他的住所。我们都坐下。
向华才开始说话:“我说了啊……这……这是中……中邪,不……不是生病。”向华原来说话有点夹舌头,吐词不清,还有点结巴。可是刚才他在做法事的时候,说话不是这样。
“放屁!那里有什么中邪。”李夷说道:“这是癔病,癔病也会传染的,精神状态在人群中相互情绪感染。这很危险,容易出事的。”
“都是……是妇女,那你……你怎么解释。”向华说道。
“癔病本来就容易在妇女中发病。”李夷说道,“亏你还在衞校上了几年的学。”
“已经有……有三分之一的妇女有这……这个症状了。”向华说道:“到那里找人来……来治,我……我只能用这个办……办法。”
“糊涂!”李夷说道:“你是村里的赤脚医生呢,怎么能搞迷信这一套。”
“那……那里是什么赤脚医生,你……你当现在是……是什么年代啊?”向华说:“我连医……医士的资格都没……没有,当……当什么医……医生撒,还……还不如接我……我老头子的……的班。”
“这么大面积的癔症传染,听说你们这裏不是第一次了。”
“是……是啊,上次是……八五年……是我老头治……治好的,可他……前年死……死了,就该……该我来治……我家是干什么的,你……你和我一起读书的……的时候,就……就知道啊。”
听了他们的对话,我算是明白了,原来梅右坪的中邪(李夷叫癔症)隔上十来年,就会循环发作一次。看李夷和向华说话的口气,他们是老熟人。李夷小学在宜昌读书,初中时候因为户口的关系,回到老家上的学,中考才考起的三峡高中,才又回到宜昌的。向华应该就是他的初中同学。
而且刚才那些妇女中邪的症状,在梅右坪不是第一次了,听向华的口气,肯定也不止两三次。
“不行,你明天跟我回乡里,去拿药回来治她们。”李夷说道:“我们医院刚进了点‘富马酸奎硫平’,你把这些药带回来。”
向华叹了口气:“好吧,我……我也不愿意……做哪些事情……我……我明天跟你去拿药。”
向华张罗着给我们做饭。我看了看屋内,真是家徒四壁,除了几张破烂椅子,和一张八仙桌,堂屋里什么都没有,八仙桌的一条腿还是断的,用木棍给钉上。屋角一个肮脏的床板上裹着一坨铺盖上面吊的蚊帐乌七八黑。还有两个厢房,一间应该是村里的播音室。另一间黑漆漆的,不知道住的什么人。
向华饭做的很快,就是用薯仔炒了盘腊肉,端上来了,想了一会,出了门,回来拿了几个鸡蛋,又给我们炒了个青椒炒蛋。端上来后,他进了那间黑漆漆的厢房。把一个老年妇女抱出来,给坐在八仙桌旁,这是个瘫痪的妇女,应该是向华的母亲。
我们开始吃饭,我夹菜的时候,抬头看了向华的母亲一眼,发现她正死盯着李夷看,目光狠毒。我吓得连忙低头,继续吃饭。
吃晚饭,天色尚早。
李夷对向华说道:“你带我到田家润屋里去看看吧,她的爸爸听说病的很厉害。”
向华把李夷看了看,愣了一会,不知道在想什么。然后把碗筷给收拾了,又把他母亲抱回厢房,我听见他母亲在低声咒骂。
李夷把随身带的药放在屋内,对向华说道:“这次的消炎药我带了不少来了,你明天跟我出去了,再带点回来。”
向华把他母亲安顿好在屋里,在裏面答应两声。然后出来,和我们向村的另一头走去。走到一个黄土墙的房子前面,稻草上一个两三岁的小女孩蹲着在玩耍,鼻涕吊的老长。这个黄土房子横向较长,有两个大门。
“李医生,你来啦。”向声音看去,是在乡里遇到的那个朱幺幺。
李夷说道:“是啊,听你说伯伯病情严重了,来看看。”
“润儿——”朱幺幺看着,“李夷来啦。”
没人回答,朱幺幺对李夷说道:“她肯定出去寻猪草去了……”
李夷没说什么,就往屋内走去。
我看见了那个病人,是个四十多岁的汉子。正在床头疼的身体弓起来,嘴裏爹娘的在轻声呻|吟着。看见李夷进来了,想打招呼,却说不出话来,脸上噶白,汗珠留下。
“这两天越来越严重了。”朱幺幺对李夷说道:“昨天都没没有今天这么疼的厉害。”
李夷问道:“止疼药和消炎药都吃完了吗?”
向华说道:“早就完了。”
李夷不问什么了,把身上带的止疼药拿出来给那个汉子吃了。
“伯伯,你今天要跟我出去,到乡里去住院,你的病药开刀。”
“什么……”朱幺幺在旁边惊讶的说道:“这么严重了呀!要开刀住院……那里有钱……”
“伯伯的胆结石已经很严重。我上次就说了,他的病药开刀,切除胆囊。今天一定要把他送到医院去,若是穿孔,腹腔感染了,就有生命危险。”
朱幺幺一听就急慌了:“这怎么搞?这怎么搞?”
看着那汉子疼的凄惨的样子,我也觉得不忍。
李夷想给他打杜冷丁,可是杜冷丁是管制药物,虽然便宜,却带不出来。李夷想了想,对朱幺幺说道:“我看见你菜园子里种了几棵罂粟,把果子弄下来,熬了汤给伯伯先喝点,也许能管点用。”
大山里的人家,种几棵罂粟稀疏平常,都是拿来当佐料用的。
李夷转头又对向华说道:“你去把面包车的司机叫来,今晚送我们走。”
向华应承着往外走去。
刚好一个年轻的妇女走进来。进门看见这个场面,连声问道:“爸爸,你是不是又开始疼的厉害啦。”她看见了李夷,脸上的表情甚为惊讶,蠕蠕的说道:“你……也来啦。”
我一看见这个年轻妇女,就觉得眼前光亮一闪,这个年轻女子太漂亮了,虽然穿的非常土气,脚上还蹬着解放鞋。可是仍旧掩盖不住她的美貌。兴山真的是出美女啊。想不到这个穷山僻壤的,还有如此姣好的女子。古时四大美女之一王昭君是兴山人,自古兴山出美人,我今天总算是见识了。
李夷沉闷的声音说着:“伯伯今天一定要出山,到医院去开刀,再晚了,送到城关医院都来不及。我看他胆结石引发的炎症已经很严重了。”
那汉子仿佛在印证李夷说的话,又忍不住高一声低一声的呻|吟起来。
朱幺幺连忙说道:“那就不等了,快把大哥送医院,润儿,青青我来照顾,我现在就把你叔叔喊来,是好是歹,他明天回来给我带个口信。”
言毕,朱幺幺,匆匆的走了出去。
我的眼光离不开那个美貌女子,原来她就是李夷说的田家润,她和李夷也应该是同学。
大家都手忙脚乱的收拾起来,准备送田家润的爸爸出山。李夷把随身带的输液器具给拿出来,熟练地给他扎上针,吊了个药瓶在床头。一时急了,也来不及做皮试,估计李夷上次来,治疗过他,也知道田家润的父亲青霉素不过敏。
田家润和李夷忙碌着,相互不怎么说话。我插不上手,帮把手,反而添乱,干脆在一旁看着。
过一会,向华回来了,却苦着脸,“司机说……说了,今天不……不能出山。”
“为什么?”李夷向向华喊道。
“你知道的,我们这裏的规矩,今天是什么日子,你不记得吗?”
“都什么时候了!”李夷大喊:“还信这些鬼把戏,你带我找司机去。”
说着话,李夷把向华一拉,去找司机去了。我也要跟着,李夷阻止,“风风,你留在这裏,帮着照看一下。”
李夷和向华又去找医生去了。
我留在屋里,想帮田家润收拾,可又无从下手,只好帮忙看着输液瓶的药水,滴的快慢,用手去装模作样的调一下。
田家润边收拾边对我说,“你也是李夷的同事吗?”
“不是不是”我莫名的紧张,“我是他朋友。”原来美女也能给人无形的压力的。我连看都不敢看她。
田家润没意识到我的尴尬,对我说:“哦,那谢谢你啊。”
我仰起头对田家润说道:“我又帮不上什么忙,最多下力,帮着背一下伯伯。”
田家润感激的对我笑了下,我看见她两个深深的酒窝在脸颊显出来。
这酒窝太俏皮了,我不禁想着,跟整形手术做出来一样。随即我又想到一个事情,也许她脸上的酒窝还真的不是天生的。我回想起了,向华给村里妇女脸颊穿针的场面。
田家润手脚麻利的把一点衣物给收拾好了,在他父亲的床单下又掏了一个小布包出来,那裏面都是零碎的小钞,只有一个50的面值包在最外面,田家润把小布包掖在腰里,我看着她掀起上衣的衣角,连忙把头往旁偏去。
李夷和向华带着面包车司机又来了,李夷还在训斥司机,把司机骂的狗血淋头。司机连声说好话,赔不是。看来当医生就是好啊,谁也不敢得罪。
李夷一进来,就招呼我们把田伯伯往田家润收拾好的一个床板上抬,要我举着输液瓶子。把田伯伯放平了,李夷和向华一前一后的把床板抬起来。往屋外送,我连忙跟着,不敢怠慢。
走到院子了,那个小女孩就哭起来,“妈妈……妈妈……”要跑过来跟着田家润。
田家润站在床板旁边一时不知所措。
刚好朱幺幺拎着一个男人的耳朵过来了,嘴裏骂着:“叫你灌,灌马尿,大哥都病成这个样子了,你还去灌……”
那个男人应该就是田家润的叔叔,却是醉的二黄八调的。走路都不稳当。但他看见田伯伯的样子,清醒了不少,“大哥,大哥,你好些没有。”
“还不帮着抬大哥出山去!”朱幺幺吼道:“田昌年,你硬是灌不有(宜昌方言:不够),是不是?”
田家润的叔叔原来叫田昌年。
田昌年这时候更清醒了点,嘴裏说着:“今天不能出去啊,今天哪里能出去呢……”
朱幺幺连忙又把刚才用罂粟果子熬的汤给田伯伯喂了点,嘴裏说着:“大哥啊,喝点,喝了就不疼了,我在家里先守门,昌年回来了,我就来看你。”
田家润对朱幺幺说道:“二妈,青青你就看着点啊。”
那小女孩很巴她的妈妈,不肯让田家润走,拼命的哭。
朱幺幺连忙把青青抱到屋里去了。向华也喊着,“朱幺幺,你帮我给我妈送个饭撒。”
朱幺幺在屋里答应:“这还用你来说吗。”
村内的路很窄,面包车在村口停着。我们急急忙忙抬着田伯伯往村口走去。可是还没走到村口,我们停下来——一群人在村口拦着路。
那群人里,竟然还有向华的瘫子母亲。
向华的母亲说道:“今天任何人都不能走。向华,怎么你也瞎搞呢?”
“田伯伯已经病成这个样子了,不送医院,很危险的。”向华对他母亲说道。
李夷对着众人喊道:“你们不保证你们以后不生病的吗?你们要是也病成这样,难道不往医院送吗?”
“不行,今天谁也不能走。”向华的母亲说道,“今晚山路走不通……你们又不是不晓得。”
“我不管这么多,我今天一定要送他去医院!”李夷指着田伯伯喊道。
“今晚不行啊,今晚山上太恶了,你们听我的撒,我又不是要害你们。”向华的母亲说道:“今晚窦疤子要回山,山上凶啊。”
向华母亲的话音刚落,头顶就响了一声巨大的雷声,仿佛离大家头顶不远处炸响。所有人都下意识的把头腰弯了一下。包括李夷。
这下除了李夷和田家润,都开始迟疑起来,看来向华的母亲所言,不是空穴来风。
天色噼里啪啦的下起大雨,李夷对众人喊着:“今天谁要是拦住我了,以后就不要来找我看病,我还不信这个邪了。田伯伯今天出不去的话,就是你们害死的。”
雨点纷纷落在大家的身上,有的人开始找地方避雨,李夷示意向华,两人继续抬起田伯伯,往面包车上送去。大家都被李夷的话给镇住,没人阻拦。向华的妈妈用手够着抓从她身边走过的李夷,却被李夷轻松的挣脱。
“你们不听我的,都要死在山里哦……七四年,田母狗子也是犟,不听华子他爹的话,非要在今天这个日子要出去,尸身找了几个月才找到啊……你们都忘记啦……”向华的母亲急得哭起来。
我听得胆战心惊。看来这个瘫子老太太绝对没说假话。
可人命关天,李夷当然不会为了这几句话,就放弃把田伯伯送出去。我们都上了车,李夷不停催促司机。
司机现在又迟疑起来,不愿意开车。李夷恨不得要动手打人。司机看来和李夷也很熟,经不住李夷的再三催促,就上了驾驶室,发动起来。
“华子,你下来!”向华的母亲对着向华喊道:“他们要去送死,你莫跟着去……你下来。”
向华在车上也坐立不安,看样子就要下来。可他看了看李夷和田家润,随即对着窗外喊道:“妈,没得事的,我明天就回来啦,李夷说的没错,大家谁没有生病的时候啊。车子走的快,我们不用走路的,不到半夜,就到乡里了。”
李夷对司机说道:“走撒,还等什么。”
司机一踩油门,向通往山外的石子路上行去。
天上的雨跟瓢泼的一样。
向华母亲在大雨中嚎啕大哭,在雨声中听得真真切切。
司机腾出一只手点烟,手抖抖瑟瑟的,半天没点燃,我凑过去帮他点了。
司机向我点头致谢,嘴裏说道:“我们今晚出不出的去哦……”
不晓得是跟我在说,还是说给自己听的。
车往山里的路上开过去,我看着山路前方没入怪石嶙峋的大山里,眼前的场景都被磅礴的大雨给笼罩,看的模模糊糊。
我想着刚才向华母亲的话,又看着司机紧张的样子,他的手扶在方向盘上,还在不停发抖,心裏难免惴惴不安。我又看向向华,向华抖得更厉害。李夷不停的观察田伯伯的病情。田家润满脸的焦虑,嘴裏喃喃的在说:“中午怎么不告诉我,又疼的厉害呢。”
只有那个田昌年,从座位上歪了下来,办躺着坐在车板上,不停的哼哼。应该是酒劲上来了。
本来就已经是快傍晚的时分,天上乌云沉沉的压下来,天提前黑了。
雨下得很大,雨滴砸在车顶板上,啪啦的响。
车继续往山路里开着,我往后窗看去,梅右坪已经隐没在半山腰,在傍晚的大雨中要仔细分辨,才能看见模糊的房屋轮廓。
车在路上拐了个急弯,我的视线,被巨大的山体挡住。看不到梅右坪了。车仍旧顺着山势,在峡谷里快行。司机有点急,他开的快了点,幸好山路已经到了峡谷里,若是在山腰的盘山公路,这么快的车速,就很危险。
我忽然明白,司机为什么要开这么快了,他在担心山洪。下这么大的暴雨,这个峡谷里发山洪肯定是必然。峡谷最底部的小溪,已经一改平时温柔婉转的样貌,水流变得汹涌起来,比平时的水位高了好几米。离车行驶的山路只有十来米远。
司机看出我在紧张的看着水流,对我说道:“没事的,再走两里路,到了竹池子,路就到半山了。”
司机的话刚说完,车顶雨点打下来的震吼(宜昌方言:很大的响动)变得非常厉害。
“这雨……下……下得也太大了吧……”向华面色紧张的说道。
我们也都警觉起来,仔细听着响动。
“快往前开!”李夷突然大声喊道。
司机没顿时把车速提高。咚的一声,车顶上往内凸了一个深深的印子。然后又是一阵噼里啪啦的连续咚咚的响动,来自车顶。
山上在落石头了。那些本就在山顶摇摇欲坠,风化松动的大小岩石,在暴雨的摇撼下,纷纷往峡谷里坠落。我想车窗外看去,看见很多石头,从两边的陡峭山壁上滚下来。
车顶上的咚咚声间隔越来越密集,不过都没有刚才那个砸下来的厉害。我心裏想着,千万别掉个大的下来。
车又开了几分钟。听着车顶的响声,能感觉落石变得稀少了。
我正喘了口气。
路前方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巨响,是巨大岩石崩塌的声音。我们都被这剧烈的响声震慑,我看着眼前众人,就是刚才还在醉酒状态的田昌年,现在也醒了,面如土色。大家都相互看着,面面相觑。我看见向华的眼神里透出着一个很明确的信息——极端震惊。
山体滑坡了。
司机突然“啊呀——”叫了一声,方向盘歪了歪,往前又开了二三十米,然后狠狠的踩了刹车。我们都随着惯性往前冲了一下。田家润死死把父亲给揪住,才没让她父亲从床板上摔下来。
车斜斜停在靠悬崖的一边,这裏山壁微微向内凹进,我们暂时没有被石头砸到的危险。我和李夷跟司机下了车。
“还离得远呢,你怕什么啊?”李夷把手往前方指着,“滑坡的地方我们还有里把路呢……”
司机惊慌失措,一时说不出话。
我也顺着李夷的手指看去。却是黑洞洞的山体一片。毕竟他们在这裏生长,熟悉地形。而我却什么都看不到。只能听见路边峡谷地段的轰隆隆的流水声音。
司机突然大喊起来:“不是的,不是的,我刚才轧到人了……我轧到人啦……我轧死人啦……”
我听到司机的叫喊,心裏既害怕有疑惑,若是真的撞到人,车前怎么也要有点动静的。可是刚才,除了山崩的声音,我什么都没听见。怎么这么巧,山崩的时候,司机就撞上人了。
李夷安慰司机:“没有啊,我刚才一直看着车前面,没有看见有人在走啊,你被滑坡的声音搞怕了,在瞎想吧。”
“没有,没有,我真的轧到人了……他突然窜出来的……他突然窜出来的……我不是故意的……”司机惊赫过甚,已经语无伦次。看来他行走于山间的这个道路,就他这一辆报废的汽车,而且山路偏僻,根本就遇不到什么车祸。心理素质太差了。
“你静静,”李夷大声问道:“你说你轧了人,你说在那里。指给我看看。”
司机把车后山路指了指。手臂都软软的,抬不起来。
李夷拉扯着司机,往回路走去。我和向华也跟着。万一真的撞到人,今天就热闹了,我突然想起小时候看过的一个漫画杂志,好像是《幽默大师》,有则漫画讲的就是一个开救护车的,本来只是送一个病人去医院,可是开车太急,把路上的行人撞伤好几个,边撞边往车上塞。
我认为这个司机的胆子太小了,听见了山崩滑坡,吓的产生幻觉,以为自己撞到人。我问向华,刚才感觉到车头撞了什么东西没有。
向华也否认了。
你看,我们三个人都没看见撞人,就是司机自己在吓自己。下这么大的雨,有这个时候了,那里有人走在这个偏僻的道路上啊。除非是疯子,要么是野鬼。
我心裏想着,背心上的汗毛就竖了一下。连忙转念想着,现在最要紧的是,该怎么饶过前面滑坡的道路。可是从刚才听到的声响来判断,峡谷绝对被壅塞大半。希望垮塌的山体,不是靠路的这边。
我边走边想着这些。四个人就走了二十米的距离了,司机一下跳的老高,指着地上,“我没骗你们吧,我真的轧死人了……”
我心裏骂着自己,没见到事实真相之前。什么事情都不能妄下定论。
一个人直挺挺的倒在路边,脸朝下趴在地上。脑袋开了瓢,虽然天色只有一点光亮了,但还能看见他红的白的脑絮脑浆谈了一地,血液都顺着雨水流到沟壑里去了。
李夷看了看,没有向电影里的医生那样,还装模作样的用手去试探死者的鼻息,或是脉搏。
司机慌了神,埋怨道:“我说不出来的,华子的妈都说了,今天不能出来的……就是你们……是你们非要出来……现在怎么办……我轧死人了……怎么办……”
“住嘴!”李夷对司机喊道:“这个人不是你撞死的。是被石头砸死的,山上滚下来的石头砸死的。”
“你在骗我,你就是想安抚我,你不用了,我完了,我哪有钱赔……”司机叨叨的自言自语。
“我是医生!这个人脑袋上是被石头砸开的洞我还看不来啊!”李夷喊道:“你这个小车子,开的能有多快,能把人的撞的这么重?他已经死了有一会子了,你看,身上都没在冒血。”
李夷把尸体身边不远处的一个石头指着,那个司机连忙跑过去看,果然那石头上还有点血迹和人体组织,粘在上面,没有完全被雨水冲刷干净。
司机这下才定了神。抚着胸口说道:“不是我撞的就好,不是就好……可是——”司机有愣住了,对李夷说道:“我明明看见他撞上来的啊。”
我心裏一紧,若说是司机眼花,那也太巧了吧。
大雨突然就停了,跟突然下的时候一样,停也停的莫名其妙,嘎然而止。可是远方的天空仍旧是乌云密布,黑云里隔一会就闪亮一下。看来大雨移动了范围。
李夷看了看旁边的小溪,现在不是小溪了。已经变成湍急的河流。甚至一些石头都在水里翻滚。李夷没说什么话,自己一个人往前面的道路跑过去。我和向华、司机站在尸体旁都害怕,就又回到车旁边。
李夷隔了一会回来了,脸色很差。
对司机说道:“路不通了,你回去吧。”
司机跟罪犯听到大赦的消息一样,如释重负。连忙点头。上了车,掉转车头。
李夷说道:“把那个尸体也搬上来,不能看着他曝死荒野。”
司机和向华乐颠颠的下了车,把尸体也抬上来,放在车板上。他们既然知道要回去了,什么都愿意做。
田家润没有说话,只是把他父亲看着,他父亲现在不喊疼了,精神也较出门的时候好了很多。
车往回开了几分钟,到了一个山坳,李夷说道:“停。我们下车。从马蹄坳走山上小路出去。”
向华惊讶的说:“你……你不是说回……回去的吗?”
“路不能走车了,我叫车回去。我们还是要送田伯伯出山。”李夷说道。
“可是……田伯伯,好像好些……些了。”向华还在坚持想一起回去。
“他喝了鸦片果子的水,只是缓解了疼痛。可他的炎症很严重,今晚必须出去。我们医院的头孢才能暂缓他的炎症。”李夷说道,“快下车。”
向华迟疑着不下来。可是看着大家都下来了,李夷把田伯伯的输液针头给拔了。招呼我和田家润一起抬田伯伯下来。田伯伯现在精神好多了,“我自己走,我自己走。”勉强站立。
向华看见大家都下了车,想了想,也下来。他下车前,看了田家润好大一会。我知道了,心裏好笑,原来向华跟着我们出山,并不是李夷的缘故。而是田家润,他喜欢田家润。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像田家润这样的女子,若是生活在宜昌市内,不晓得有多少男人围着她打转转。可惜,这么年轻,就结婚了。
李夷对我们说道,“我们从这裏上山。然后走马蹄坳那个方向出去。”
向华的脸色变得煞白,“马蹄坳,那是窦疤子他们……他被砍头……头的地方呢,每年今天都会下……下雨,下的就是他们的怨气和血……血啊……我爹当年就给你说……说过的啊。”
李夷说道:“家润结婚的那天,你也是这么说的,可我们还是走过一遍……”
“可是那年不一样,那年没今……今年这么凶,今年今天是窦疤子砍……砍头的整年,第四……四十八年……”
李夷说道:“我们这么多人,你到底怕什么。”
田伯伯虚弱的说道:“明天吧,明天天亮了,再请村里的熟人送我出去,今晚,不能走马蹄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