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夷对田伯伯说道:“你儿现在的病情很危险,别看你现在疼得不厉害,可是你听我说,穿孔了,就麻烦了,你儿就听我的好不好。我们好几个大男人,还怕把你儿背不出去啊。”
“夷伢子……你是个……”田伯伯叹了口气,“家润没得福气。”
这句话听我的稀里糊涂。但又能隐隐感觉到李夷和田家的关系不一般。
李夷把山坳正中的一个山路指着,“这路不是蛮陡,现在雨停了,我们走吧。”
既然都说道这个地步了,大家都没什么话说,都听从李夷的安排。我看见田家润偷偷擦了擦眼睛。
我心裏在胡思乱想,李夷怎么和一个结了婚的女子有些关系呢,他有女朋友的,长的也很漂亮,在电站上班,条件好的很。
我又看见向华了,向华虽然怕的身体发抖,却还是赞同了李夷的说法。
我猛地想通了,他们三个当初是同学。肯定是两个人同时喜欢上田家润。看着向华猥琐的样子,田家润肯定对他没什么兴趣。
可是田家润还是没有和李夷在一起,而是结婚了。
我又想到一个事情,为什么田家润的男人不在。
这种尴尬的问题,我当然不会在这种情况下瞎问。
田昌年现在好像酒醒了点,对着田伯伯说道:“大哥,我来背你。”然后摇摇晃晃的把他哥哥背了起来。
我们一行人想山坳那个通向山顶的小路上走过。
司机却不干了,“喂,你们不能丢下我啊,这个死人还在车上。”
“人都死了,你怕个什么。”李夷说道:“你还是快点回村子,我看上游的山洪马上就冲过来了,你还不快点回村。”
司机想了想,“差点忘了。”把车上的几个手电递给我们。然后把车打着火,车慢慢开动,司机说道 :“你们要小心啊,晚上路不好走。你们走马蹄坳,绕了大圈子,要走六七个小时才能到乡里……”
司机的车开的很快,马上就看不见了。李夷走在最前面,打着电筒,向华走在最后,也打着电筒。其他的三四个电筒,就揣在我身上。田昌年背着他哥哥,田家润在一旁搀扶。
李夷在前面说道:“风风,不好意思啊,没想到让你跟着我走夜路。”
我说道:“没事……没事……”眼睛看着山顶,心裏想着若是白天爬这个山,我肯定非常乐意。可是现在……
我轻轻问身后的向华,“你们说的的窦疤子,到底怎么回事?”
“窦……窦疤子是解放前兴山的土匪头子,四十八年前,他和他的手下被抓住,全……全部在马蹄坳砍……砍头。一百多号……号人,血流成河。”
我听了暗自心惊。连忙问道:“那为什么窦疤子死在马蹄坳,你们村的人却不敢出山?”
“窦疤子就……就是我们梅右坪的人……我听我老头说……说过……他……他……他……”
向华口吃突然变得严重,下面的话不能一口气说出来。我等得焦急。
“向华!”李夷在前面一声大喝:“你瞎说些什么,风风是街上(宜昌方言:城市)来的,没走过夜路,你还说这些吓他。”
向华“他……他……他……”的还没说完,就噤声。
我现在至少知道,我们半夜要走过马蹄坳,今晚要闹鬼。头皮开始炸炸的发麻。
黑夜完全的降临了。没有一丝光线,我们一行人,只有李夷和向华一前一后的两个手电在照亮。大家勉强看着脚底。向山上走去。
还好,虽然这是山路,但比较开阔,并不难走。他们都是山里人,走得并不艰难,倒是我连续被山石绊了好几下,差点摔倒。
走了一个小时后,我们到了离山顶不远了。离峡谷的地步已经很远,可我能清晰的听到峡谷底部水流咆哮的声音,隐隐传了上来,这也跟峡谷产生回声有关系。心想,幸亏李夷决断的快,若是刚才非要坚持走峡谷底部的道路去竹池子,估计现在我们都要往山壁上爬,躲避洪水。
又走了一会,发现眼前明亮了许多,就算电筒照不到的地方,我也能看见一米开外的石头和野草。我抬头看天,原来月亮从乌云里钻了出来,可是月光并不明亮,还有蒙蒙的一圈月晕。
向华也看了看月亮,嘴裏念叨:“月亮长毛,活人难逃哦……”
这句话倒是说的没结巴,这个向华也蛮奇怪,他有时候说话一点都不口吃,就是和李夷说话,和提到今晚有关的事情,就结巴起来,而且刚才提到窦疤子,就结巴的更严重。
我把这几件事情联想到一起,心裏明白多了,当年也是今晚的日子,李夷和向华也走过马蹄坳这个山路,也是走的夜路。而且他们遇到了恐怖是事情,让向华吓的厉害,所以提到就口吃。
那次他们走夜路,李夷刚才无意提起过,是田家润结婚的日子。
终于走上山顶了。我顺着山脊的道路走着。
我视野一下子就开阔起来。我看着我们行走方向的前方,一个巨大的山体,两侧环绕,中间连着,就是个“U”字型,不用他们介绍,我就知道那就是马蹄坳。
我们走的山脊,就正朝着马蹄坳山体的一端过去。
我走的越来越艰难,地上坎坷不平,我走的很不习惯,摔了好几次。向华抢上一步,把我扶着。这样,我和向华平行的走在一行人的最后。我很不愿意这样,好像听人说过,走夜路,尽量不要走在最后。因为前面的人若是不时常回头查看的话,你走丢了都没人帮你。
我心裏却是想着,走丢的可能性倒是不大,被什么未知的东西给掳掠的才是真的。想到这裏,无端就觉得背后无尽的黑暗里,好像隐藏着什么东西。正跟着我们。
我身上发麻,却又不敢往身后望。把身边的向华看着,他也是满脸的惊慌。我心裏想着,几年前,他和李夷也在今晚这样的日子走过马蹄坳的夜路。为什么他怕的厉害,而李夷却不信邪呢。
我轻轻的把我想法对向华说了。
向华愣了一会,才轻声说:“他当时着急又……又难过,心裏老是想……想着家润嫁人的事情,当……当然就不会在意过多的身边事情,他……他没看见,可是我陪着他,却都遇到了它们……”
“它们是谁?”
“是……是……是……”向华说道:“马蹄坳的那些……些……发恶的……鬼魂……它们每……每年的今晚都……都会出来……”
“是不是窦疤子?”我连声追问,“可你们走过去了,却没有事情发生。”
“谁……谁说没……没……有事情发生的……”向华结巴的更厉害了,“我……我爹……来……来找我们了,到今天……都没有回……回来。”
我明白了梅右坪的村人为什么对李夷不太欢迎。看了向华在村里作为,我能想到他父亲是干什么的。可是向华的父亲为了李夷和向华的缘故,在几年前的今晚,在这裏莫名的失踪了。
“你不恨李夷吗?”我继续问,“你爸爸失踪,跟他有关。”
“我……我恨他干……干什么,本来就是我……我去叫……叫他进来的……这是我……我的错……”
“李夷难道不内疚……他连累你们。”
“李夷后来也去找……找了我爸爸,乡……乡里有人说……说看……看见我爸爸,上……上了去远安的客……客车……”
“你信吗?”我问着向华,向华脸上凄苦,我知道他不信。
怪不得向华的母亲对李夷很不待见。原来是这个缘故。
李夷内心一定也为这个事情一直内疚吧,虽然没有确定向华的父亲真的消失在马蹄坳,但一个人这么多年没音信,跟死了有什么区别。
“你当年看到些什么?是不是跟今天一样凶恶?”
“我只晓……晓得,今晚是整……整年,比那晚更……更凶。”李夷喃喃的说道:“我知道……我……我就知道……今……晚的月亮都……都在出毛……窦……窦疤子最喜欢在……月亮发……发毛的时候杀……杀人……”
我的身体彷佛瞬间跌入冰窖。
因为马蹄坳的方向传来了喇叭声音:“金色的太阳,升起在东方,光芒万丈……”
我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可是向华现在也面如死灰,我知道他也听到了。
“新华社消息……”一个文革时期播音员的男声。
“新华社消息……”一个女声相应接起。
“……东风万里,鲜花开放,红旗像大海洋。伟大的导师,英明的领袖,敬爱的……”背景音乐是《东方红》的歌曲。
广播里的女声开始播报新闻的简要:“人民日报消息……亚洲人民……掀起志愿抗美援越浪潮……”
喇叭的声音咔咔几声,断了。
我脑袋发炸,现在是什么年代了,为什么会有这个广播在山间响起。
“为什么会有这个广播声音,”我向前方喊道:“怎么回事,为什么……”
李夷在前方回答:“马蹄坳的人放广播,有什么稀奇的……”
其他的人都没回答。
向华却说道:“马蹄坳,现在哪里还有人住撒,除了茶场留守的工人……”
“咔咔……咔咔……”广播的声音又重新响起:“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已经……取得重大胜利……”背景音乐换成了《大海航行靠舵手》。
这个时间,这个地方,听到如此的广播声音。气氛诡异到了极点。
广播的声音持续一会,就没有声息。我身上开始发抖,向华的身体也一样,不停的抖动。
虽然现在夜空又恢复了静谧,可刚才的广播声音,仿佛仍旧在我耳边环绕。惊悸的感觉,没有半分减弱。我看见田家润的父亲在他弟弟的身上挣扎着要下来,“我自己能走,我自己能走……”
这一段山脊终于走完了,我们走到了马蹄坳顶上,“U”字型山梁的一侧顶端。
李夷停下了,对田昌年问道:“叔叔,你还背的动吗?”
“我能行。”田昌年虽然还是酒醉的口气,但很肯定的答道。
李夷一时没走,我们都停下来,歇息一会。
“从山顶上绕着走吧。”向华提议。
“不行啊……那要走到天亮。”李夷说道:“下山从坳里过去。”
向华呆住了。田家润的父亲声音微弱,“我们就走山顶,就走山顶……啊……丝……丝丝……”
他又开始疼的厉害了。
李夷把田家润的父亲又看了看,说道:“来不及走山顶了,必须走山下。现在就走。”
“今晚窦疤子和他的兄弟们回魂啊,坳里那里过的去呢……”田家润的父亲说道。
“没事的,伯伯,这世上那里有鬼。”李夷说道:“别自己吓自己。”
田家润当然赞同李夷的话,默默站起,跟着李夷往山下走去。
一行人往山下走着,这路就更难走了,山路弯弯曲曲的向山下盘绕,看样子很久没人走了,路上人把高的野草,把路遮住大半,我们边走,还要把野草往旁边推。我很担心,田昌年这醉汉,会不会把自己和他哥哥都给摔倒路边的草丛里去。幸好田家润从我这裏拿了个电筒,帮她叔叔照路。
我慢慢的行走,生怕自己一不留神,从路上摔倒。向华都走到我前面去了。我也把手上的电筒打亮一个,看着脚前的路。
向华见我走的慢了,就走走停停,等着我。可我们的队伍却拉的过长,最前面的李夷已经距离我十几米远。
我心裏祈祷,别再出现刚才那个广播的声音了。最好什么古怪的声音都不发出来。
可是我正想到这裏,我听到了一声清脆的鞭炮响声。只有一声,但回音很长。
向华愣住了,也侧耳在听。
“这么晚了,谁还这么无聊,放鞭炮玩啊?”我问向华。
“不是放鞭的声……声音”向华回头把我望着,脸部紧张,“是枪……枪声。”
“和平年代,那来的枪声!”
可是那个声音好像在及时反驳我。山间又发出了一声清脆的枪响:
“啪——”回音久久不散。
“打猎的吗?”我问道,希望向华给我个肯定的回答。
可我的期望落空了。
“不是的。”向华说道:“是窦疤子他们……他……他们在开枪。”
“他们是死人,怎么开枪……”
我不说话了,虽然我完全无法相信我的耳朵。可是那枪声是绝对真实的,而且,枪声马上又响起,一声比一声来的快,密集起来。现在不是一声一声的断断续续的枪响了。而是混乱连续的枪声。
我隐隐听到了很多人呼喝和惨叫的声音。还有金属碰撞的尖锐响声。
“窦疤子他们的阴魂,又……又……又在打仗啦。”向华吓得瘫坐在地上。手把山坳下指着。
我也看去,可是黑夜里,仅靠月亮光芒,山坳下,看的不甚清楚。山坳下也是树木茂密,我只能看到黑压压一片。可是,我忽然看到山坳的河滩上,较为平坦空旷的地方,有几个模糊的人影在快速的晃动。待我再仔细看去,却什么都看不到了。
“夷伢子……”我听见田伯伯在说话,“窦疤子今天在拦路啊。”
李夷在前面喊道:“这是科学现象,马蹄坳的地下有矿石,去年还有地勘的来了的,遇到雷雨天气,以前发生的事情会被激发显形……家润你知道的……”
李夷的话还没说完。就马上噤声。
向华叹了口气。田伯伯突然哭起来:“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我对不起家润啊……”
我听到田伯伯哭着说这些话,脑袋里一阵糊涂。这是那跟那啊!
可向华的表情告诉我,他知道田伯伯为什么哭。
山坳里战斗的声音越发的大了,杀声震天,我清晰的听到一个人临死前的惨叫。
我走快两步,把向华拉着。
向华知道我的意思,对我慢慢说起来:
“你也应该知道了,我和李夷还有家润以前是同学,好朋友……”
向华说话不结巴了,我敏锐的察觉到,但不敢提醒他,怕他意识到这点后,又开始结巴。向华自己当然没注意到这点,继续说着:
“李夷和家润,他们很配的,李夷学习好,家里条件也好,爹妈都在宜昌上班。可是家润屋里条件你也看到了,他叔叔没得生育。家里就家润一个下辈。家润的妈死的很早,田伯伯身体也是这个样子。所以他们家要招个上门女婿。李夷当时还在读大学,他怎么可能到山里来倒插门呢。结果家润和一个保康来的男人结婚了。”
怪不得李夷和向华多年前也走过这个夜路。
我能想象,李夷匆匆的下了客车,和等待他多时的向华往大山里飞奔。李夷什么都不顾了,就一门心思的想阻止他初恋女友的婚事,他肯定是失败了。在路上,他什么都不在乎,所有的恐惧,都留给了向华,并且连累到了向华的父亲。他们当时遇到了什么恐怖的经历呢,让向华的父亲失踪,向华变得结巴。
我甚至展开联想,李夷大闹家润婚事的场面。还有向华母亲追扯着李夷叫骂的情形。
或者是李夷仅仅是站在梅右坪附近的高山上,看着田家热闹的张罗喜事,根本就没有进村。看着自己的女友成为别人的妻子。然后默默的走回去。
这些事情,李夷从来都没有跟我说过。我想通了,李夷为什么今晚要不顾一切的送田伯伯到医院,原来他潜意识里,把田伯伯当家人的。
可是,他为什么不愿意到梅右坪呢。他四个月前,到了一次梅右坪,就不愿意再去。连例行公事都不去。若不是朱幺幺说起,田伯伯的病情,他也不会进山。
这是为什么?他怕遇到田家润和她的男人吗。
田家润的男人呢?我又一次想到这点,问向华:“我没看见她男人啊?他人呢?”
向华接下来的话,让我释然,却更加郁闷。
“家润的男人死了,去年过年前死的。腊月二十三,过小年那天。”向华说道:“就是刚才李夷说的那个勘测队,要对马蹄坳的地形经行勘测,要开山炸石,在我们村招人,一天三十块钱。我们村的人都不来,我们村的人都不敢到马蹄坳来,可是家润的老公答应了……他们家也穷……我本来也想来,可是我妈死活不同意……一天能挣三十块啊……三十块啊……又要过年了……”
我看着前方李夷和家润的身影。心裏想着,这世上的事情为什么就非要和人的想法作对呢。一时心烦意乱,忘了害怕。
“家润的男人,被放炮的石头砸死了。那么多人,就死了他一个。大家都知道为什么,因为他是梅右坪的人啊……只赔了两千块钱……”
山坳里的喊杀声又开始凶猛起来。现在我能听到一些妇孺的哭叫了。还有男人狰狞的狂笑,我眼前能想象的出,窦疤子的嗜血残忍的表情。
马蹄坳,马蹄坳。窦疤子的死地,窦疤子太凶了,死了快五十年了,竟然还是这么凶恶。不放过活人。
我现在相信向华和梅右坪村人的话了,对李夷反而不相信。
我不如李夷,读了十几年的书,还是没有科学的世界观。李夷是学的医科,看的死人多了去,所以不相信鬼神之说吧。
坳里喊杀的声音停止了。
我我们已经走到半山腰,现在路边都不是杂草,都是茶树。排列整齐的茶树。可是我看了看茶树叶子,太宽阔了。随即明白,这不是大家平时喝的普通茶叶。这是凝清茶茶叶。
我不知道别的地方有没有和凝清茶的习惯,但宜昌地区,这种茶叶非常普遍,我家就一直喝这个茶叶。一大壶开水裏面,泡上几片凝清茶的叶子,整个茶水就都呈现鲜艳的黄褐色。凝清茶没有苦味,只有清香,喝了清热去湿。我家一直都是用这种茶水解渴。我喝了二十多年了。
一排平房建在前方的山腰。看来这就是刚才向华所说的茶场。平房整排都是黑洞洞的,走近了看,平房破烂不堪,窗户都没有玻璃。只剩这木头窗棂。估计值钱的物事都被附近的村民给弄走。
可是最靠边的一间房子裏面有灯光。李夷已经去敲门了。
开门的是个老头子。他应该是茶场的看守人。
大家连续走了几个小时,田昌年已经累的喘不过来气。看样子要在这裏歇息一会。
我和向华也跟着进了屋。
老头子很热情,对我们说道:“这么晚,还要走夜路,出山啊,今天不是时候哦。”
“他病了,”李夷指着田伯伯,“大路又在发山洪。我们只能绕道这裏。”
“你们是梅右坪的人……”老头子眉头皱起来,“你们知道的啊,今天坳里凶,更别说你们是梅右坪的人。”
我们都坐了下来,准备歇息片刻。李夷看了看表,对田家润父亲说道:“伯伯,你还好吧?”
“还好,还好……”田伯伯嘴上这么说,可看着他脑门上的冷汗,就知道他没说实话。
“过了马蹄坳,、我们到乡里就快了。”
“还要翻个山啊。”田伯伯勉强说着话。
“没事,那是个小山,我们个把小时就能翻过去。”
他们两人对行路的交谈,都不提及,该怎么过马蹄坳。
守茶场的老头子走到屋角的桌子边,拿了个玻璃水杯,从一个大土陶罐模样的茶壶里,到了一杯水,递给我。我的确渴了,拿过来就喝。然后自己又去倒。其他的人,包括李夷,都没有站起身来倒水喝。那老头子也没有给他们倒水的意思。
老头子见我搬动茶壶的动作勉强,连忙过来搭把手,我这时才看见他的手掌只剩下三根手指,无名指和小指都没了,而且砍掉手指的伤疤一直延伸,到了手腕部。我看了心裏咯噔一跳,向他另外的手看去,可那只手被老头子笼在袖子里,并没有伸出来。
我心裏疑惑,水喝了一半,才觉得这个凝清茶的颜色不太对头。普通的凝清茶水是褐色,可我现在手里端得杯子里的茶水,虽然也是褐色,可是映着暗红,比我家里泡的要红得太多。我连忙抿嘴,用舌头去回味茶水的味道,还好,还是凝清茶的清香。
老头子说道:“你不是梅右坪的人,不用担心的。尽管喝。”
我这才明白,为什么他们都不喝水,原来梅右坪的人都不能喝马蹄坳出产的凝清茶。李夷也不喝,当然是不愿意让别人看着自己喝。
老头子见我疑惑,对我说道:“我们马蹄坳的凝清茶,在兴山一直都出名的,以前宜昌别的地方的土产贩子,都专门到我们这裏来运凝清茶……这裏离乡里的大路也近……那时候,我们马蹄坳真是热闹,跟城关的街上一样,人口比乡里都要多。”
我脑袋一闪,是啊,从梅右坪到乡里,看样子有两条路,一条是顺着峡谷的竹池子这条路,一条是走马蹄坳,听了刚才李夷和田伯伯的对答,我可以计算,马蹄坳这条路比竹池子要近的多。现在修的道路,却舍近求远,避开了马蹄坳。
我把杯里的茶水看着,那茶水红酽酽的。
“没事,”老头子安慰我,“看着和别的地方的凝清茶不一样是不是。当年我们马蹄坳的凝清茶也不是这个颜色。可窦疤子和他的一百多号兄弟,在这裏被砍头,从头天下午砍到半夜,又从第二天早上砍到天黑。大刀都砍钝了二十几把,血流成河。那血液却并不顺着河沟下行,反而倒着往上流,渗入泥土。窦疤子这伙人,凶得很啊……死都不安生……从那之后,我们马蹄坳的凝清茶,就变了颜色……”
古怪的声音又来了。“嚓嚓……嚓嚓……”
刀刃和磨刀石相互摩擦的声音,声音很缓慢。却很清晰,比刚才的喊杀声要清晰的多。并且来自屋外的四面八方,无处不在。
李夷面部表情也紧张起来。我看见他也侧着耳朵在听。
“这是风吹茶树的声音,我天天听到,早就习惯了。”老头子安顿我们。
“哪有这样的风声?”我询问老头子。
老头子手摆了摆,“我们马蹄坳,吹风,就是这个声音。”
李夷突然问道:“老师傅,马蹄坳下面,现在还有人住吗?”
“早就没人了,最后一户叫熊四伢子,去年回来了一趟,把家里的家具给带走。马蹄坳,这么低的地方,县里也说了,三峡修起了,肯定被淹。可是就算不修大坝,这裏也没什么人了。房子都空在那里。茶场的工人也都走了,就留了我一个,每年要摘茶叶的时候,来看几天。”
“可是我们刚才听到坳里有广播的声音?”我问道。
“我也听见过,我还专门到那个广播室看了看的,裏面的设备都搬完了……不晓得为什么有广播的声音。”老头子接着说道:“你们今天听到啦?我怎么没听到……是不是老了,耳朵聋了。”
李夷站起身来,家润把躺在地上休息的田昌年摇晃几下。田昌年刚才睡了会子,猛的被弄醒,酒劲一冲,哇哇的吐起来。吐了一会,看见了我手上的水杯,急急地抢过去喝了,刚含到口里,扑的吐出,看着他嘴边茶水流淌,真如鲜血一般。不知道,茶水在他口里,到底是什么味道,让他一下就吐出来。
我们已经歇好了,向老头子告谢,出门走去。
老头子在门口追着说道:“要不是有病人这么着急,我肯定不让你们走的……”
我们离开这排平房,向山下走去。为了运输茶叶方便,这裏的路平整多了。不再是深一脚浅一脚的坑坑洼洼。
走到山底了,进了马蹄坳。现在是一段平地,以前应该是河滩。右侧就是一个溪流,看来马蹄坳的地形奇特,别处的水都不往这裏流淌,今天下了这么大的暴雨,河水并没有暴涨。也许是刚才山洪已经过了也说不定。
另一侧,就是茂密的树林。我们前行的路,就通往树林深处。往更远处看去,隐约有些建筑的影子在树林的那一头,那里应该就是马蹄坳被人遗弃前的原址吧。
我们顺着路,走进树林。
月光被树林的茂密枝叶给挡住,能见度降低,我只能,根据大家行走时发出的声音,判断他们的方位。李夷和田家润他们还在前面,李夷还不时问一下田伯伯的病情。向华应该在我后面,可我听不到向华走路的声响。
没想到,树林长得如此茂密,一丝光线都没有,现在都只能靠着电筒的光线来看路。我看着前方几个光柱,在黑夜里晃动。再看自己手上的电筒所照之处,光柱里裏面氲霭旋绕,我忽然就好奇,看的呆住了。忽然明白,原来树林里没有光线,并不仅仅是因为树林挡住了月光,而是树林里,到处弥漫着浓浓的雾瘴。
我好像看到电筒光照到了一个脸孔,灰白颜色,表情扭曲。我吓得一动不动,愣神看着,那脸孔原来只是雾气在光线下照射变换出的形象,被我主观的看成了人脸而已。
我心裏刚才猛的被提了一下,现在精神平复,继续慢慢行走。可心脏仍旧在胸腔里咚咚跳的厉害,我听得清清楚楚。太清晰了。我猛地意识到,身边太安静了,安静的过分。连虫豸的叫鸣都没有一声。这湿润沉厚的雾气是不是把一切都给隔开。
我连前方李夷他们的声音也听不到了。
“李夷……向华……向华”我在黑暗中喊着。手电乱晃,希望能看到他们中的某个人。没人答应我。我呆呆的站着。手足无措。
我知道,我走丢了。
我现在就一个人孤单的站在一个我自己都不知道的地方,甚至连方位都分辨不出来。黑暗中充斥着浓雾,而我,不知道在浓雾的某个地方。
我又高声喊了李夷和向华的名字。可是没有用,他们肯定已经走远了。我刚才楞神的片刻,走错了路。
虽然刚才在山脊上听到诡异广播的声音的时候,我很害怕,但毕竟知道大家都在身边,心裏总是有点依靠。现在的情况不同了,恐惧感在孤独的情绪催化下,猛的滋长,瞬间把我的心灵攫住。我觉得我身体的四周,到处都是未知莫名的恐怖事物,在这个黑夜的浓雾裏面,我是个瞎子,看不到他们,而他们却仔仔细细的正把我给打量着。
我无端的想到了那句“磨牙吮血(自《蜀道难》)”,心裏的惊惧到了极点,窦疤子今晚回魂,他们是无恶不作的土匪,“杀人如麻”。
我心裏自己骂道,别背这个诗句,别背……“所守或匪亲,化为狼与豺”……别背……别再背了,我用手打自己的脑袋。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对,这个词好,继续想下去。
“朝避猛虎,夕避长蛇……”我对着自己大骂,别再背这个啦。
没办法,我无法驱赶内心的恐惧,我无论多么尽力都没有用。我身上觉得湿漉漉的,雾瘴是不是在慢慢浸润我的衣服,然后我的身体……
我惊慌的用手电在四周快速的照着,希望能找到我的来路。地上应该有脚印的,地上是湿润的泥土路,肯定有我脚印。
可我的方法没用,因为电筒的光线,根本就无法穿透浓雾,照不到地下。我只能勉强看到自己小腿高度的地方。我蹲下腰,把电筒往地下照去,不看还罢了,我看到地上的场面,胃里一阵翻动。
地上全是肥胖的蚯蚓和千足虫,蠕蠕的爬动。这些本该在地下的昆虫,在大雨之后,都钻出了地面。
我心裏正在恶心。突然觉得头顶上方有了响动。
我连忙站起身来,用手电上下左右地晃着,嘴裏在喊:“李夷、向华,是你们吗。”
没人答应我,我惊慌起来,用手电到处照,找到了一个横在路上的树枝,那树枝上挂着一连串的瓠子。我正在想,这些瓠子怎么会长在树枝上呢。
这种问题是不能想的,怎么能在这种场景想这个问题呢。我汗流浃背。
连忙把电筒的光芒朝下,不敢仔细去看那些瓠子。
我害怕之甚,到了不敢去看那树枝上到底挂的是瓠子,还是类似瓠子的物体,比如:
——人头。
我本能的向后退去,退了几步,脚后跟一绊,坐在了一个土堆上。手支撑在身边的土包上,着手处感觉柔软湿润,应该是滑顺的物体,手指感觉挺舒适。
“风风,你在不在……”我听到李夷在前方叫我的声音。
我连忙喊道:“我在这裏,我在这裏。”
李夷和向华的电筒光柱,划破浓雾,向我照过来,他们站在我面前。李夷还在埋怨向华:“你怎么不跟着他走,他没走过山路,你怎么不紧跟着他……”
向华解释:“我也不知道他怎么就走不见了。”
他们把手电在我身上向下晃动,“你坐在坟堆上干嘛?”
我低头望身下看去,果然是个坟堆,在看见我支撑在坟包上的那只手,差点没叫出来。我的手现在正按在一个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尸体上,动物尸体已经腐烂大半,我所触到的滑腻柔软的东西,原来是一堆腐败的肠子,我看见无数蛆虫,已经爬上我的手背。我把手一摆,手上的蛆虫却还是继续巴在上面,我把手往旁边的灌木上糙着,心裏无比恶心。
反而对刚才坐在坟堆上不太在意。
“马蹄坳是没有坟的。”向华说道,“怎么这裏有坟包子呢。”
“窦疤子被砍头之前,难道这裏就埋过人吗?”李夷大声说道。
这是我第一次听见李夷肯定窦疤子的往事。李夷坚强的外表,是不是也隐藏着深深的恐惧呢。
李夷和向华带着我走去,我还专门又往刚才看见的那个树枝上,用电筒照了照,什么都没有。
我们走出树林,我看见田家润的一家三口正在树林边等着我们。看来是李夷走出树林,发现我不在了,又折返回去找的我。耽误了大家的时间,我很过意不去。
马蹄坳从前应该是个很繁华的集镇,虽然它一直是个村的建制,不过到现在,马蹄坳连村的建制都撤销。只有一个茶场还在这裏,一年也没几个工人进来。
我们进了马蹄坳的破败原址。心裏想着原本繁华的集市,如今却被人抛弃。忍不住多打量几眼,进了村内,其实裏面的房子都是解放前的老式建筑,木质的两层古楼占了多数。我特意看见一个吊脚楼的结构,那是一个货栈,挂着一个招牌。我看不清招牌的字样,只是看见招牌在夜风里被吹的左右摇摆。
多年前这裏该是个多么热闹繁华的地方,如今却是这么一番场景。
我们一行人在路上走着,看着街道两旁的落破建筑,心裏生出一股悲凉的感觉。到底当年发生了什么,让马蹄坳变得如此模样。
我正想到此处,忽然听见田家润说了一句话:“爸爸,我们家的红宝书带了没有啊?”
田家润的父亲没有回答女儿,嘴裏去喊着:“华子……华子……你过来啊。”
向华连忙走快,到了田伯伯的旁边。
我看见田伯伯低声向向华说了几句什么话,向华开始并不答应。可禁不住田伯伯的哀求,还在应承了。
我们继续前行,走了几十分钟。路边仍旧是那些破败的街道,仍旧是那些被居民抛弃的建筑在身边……
走了这么久了,为什么还是没有出村呢。
我向身边的一个建筑看了看,心裏揪了起来:还是那个招牌,在左右摇摆。
我们在走回头路。
我向李夷喊道:“这裏路是直的吗?”
“是啊,没有拐弯,直穿过去就出坳了。”李夷回答。
“我们……我们……”我颤巍巍的说道:“我们好像在绕圈啊。”
大家听到我说的话,都站立不动,把我看着,目光在询问,我到底发现了什么蹊跷。
我不说话,把旁边的那个有招牌的木楼给指着。
所有人都沉默了。
“十二大的精神核心在于……坚持走具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道路……反对全盘西化……”
那个诡异的广播声,恰到好处的在我们上方想起。是个女播音员的声音。
“你怎么解释这个声音?”我走进李夷轻声问道:“这个广播可不是文革时期的新闻播报……”
李夷答不出我的问题。只是轻轻的回答我:“难道看着田伯伯病死在山里吗?”
我们耳边又想起了无比熟悉的广播声音:“第四套广播体操,现在开始……第三节……伸展运动……一二三四……二二三四……”
无比熟悉的音乐,却让我毛骨悚然。
所有人都不说话,静静的听着广播的声音。
我看见田伯伯手紧紧拽着他弟弟的肩膀,衣服都揪得紧绷。不知是开始疼厉害,还是被吓成这样。
广播又咔咔两声,没了声音,磁噪的声音还没有消散,耳朵嗡嗡作响。冷清诡异的街道,连一丝风都没有吹过。静谧……绝对的静谧,除了嗡嗡的磁噪声。大家都很不安,都在扭头到处张望,是的,虽然声音是安静的,但空气中的诡异气氛越来越浓。
“爸爸——爸爸——”向华突然大喊起来。大家都还没有缓过神来,向华向路旁的一个小岔路里斜斜跑了进去。
我正愕然。李夷对我说道:“风风,家润,你们在这裏别动。等着我……”
李夷也向那个小岔道奔去,“华子,回来,华子——”
我走到田伯伯的身边,看着田伯伯已经被田昌年放到地上坐着,他一只手捂住自己的腹部上方,脑门上的汗,滚滚而落。田家润急的不知如何是好。
田昌年,又醉倒在地上,呵呵的坐在在笑。边笑,边拿出一个肮脏的黑褐色的瓶子,往嘴裏咕隆一口,那瓶子以前是拿来装农药的,现在倒成了他的酒壶。怪不得我们走了这么远的山路了,他还没清醒呢。
田昌年还在笑着,扭头对着他的右侧说着话:“刘家幺妹儿,你怎么还不去喂猪子啊?哦……我忘记哒,你七三年就被窦疤子还魂打死啦……”
可田昌年的右侧什么都没有。他在对着空气说话。
“你莫看着我啊,当年我不是故意用挖锄(宜昌方言:即锄头)挖你的脑壳的……你晓得撒,那是窦疤子搞的……跟我没得关系啊……嘿嘿……嘿嘿……”
我能觉得我的身上在发麻,半边身子都跟针扎一般。我想田家润看去,田家润却不停的追问他的父亲:“爸爸,爸爸,我们的红宝书带出来没有啊?”我看见田家润脸颊上的酒窝显现,印迹越来越深。
“老子绝后啦……幺妹儿,你看着我干嘛,老子死都不怕,还怕你啊……”田昌年吼吼的哭起来:“老子不是故意用挖锄挖你的……老子绝后啦……”田昌年对着他哥哥说道:“哥哥,你看啊,刘家幺妹儿来找我拉,哈哈……哈哈。向家拐子,你儿子也来啦,你今晚回来搞什么,你不是去远安了吗?”
我不停的张望,可是什么人都看不见。
田伯伯什么都不说,他想说话也说不出来,他现在正疼的厉害。
田家润却越来越不对劲了。她现在已经不是对着他父亲讲话了,而是看着河滩,嘴裏喊着:“光平,你站在那里干什么,你脑壳还疼不疼?你别走撒,青青昨天还问我,你到那里去了,你别走,你回来。”
田家润突然就起身跑起来,往河滩的方向跑去。我没了主意,看着田家润飞快的在往河边跑。跑了几步,被脚下的什么东西给绊倒了,可她又爬起身,继续跑着,嘴裏喊着:“你这个死鬼,给我回来……”
田伯伯说不出话,只是用手指着他的女儿,脸上焦急万分。
“哈哈……”田昌年也笑着喊道:“家润追女婿去啦……”
我恨不得上去踢这个醉汉一脚。
幸好李夷和向华及时的又回来了。向华被李夷扯住头发,往回拖。向华还在挣扎,“我要找我爸爸……别拉我。”
李夷把向华掼在地上,“你眼花啦。那边没人——咦,家润呢。”
李夷看着田伯伯手指的方向,也向河滩方向看过去,田家润的瘦弱身影正在往河滩奔去。
“你闹够了没有!”李夷把向华的脑袋摇晃:“家润往河滩跑啦!”
向华猛的清醒,“别让她过去啊,我们快去追她。”
田伯伯勉强说了句:“你们快去,我没事,华子,用针……用针。”
李夷把我和向华一拉,“风风,你怎么让她给跑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快走啊,还愣着干嘛。”李夷拉着我和向华往河滩跑去。
我们飞快的穿过路边的野草地,跑到河滩上,地上到处都是鹅卵石,我好几次都差点把脚崴了。跑到河滩中间的地方,看见田家润已经到了小河边,蹲了下来,用手在河水里比划。
李夷更加急了,跑的更快,我也跟着加快,可是脚踩在一个沙窝子,跪了下来。我看见面前的几个石头,都是鲜红的赭石。
我跑到河边的时候,李夷和向华正在田家润的身边站着。
田家润没有做什么过分的举动。只是她现在做的事情,太不合时宜。
田家润嘴裏哼着歌,“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她过去的事情……”右手拿着一个洗衣棒子,一下又一下地往河边的一个平滑的大石头上敲着,左手还在石头上摆弄,这是在洗衣服啊。她还间歇的舀上河水,往石头上浇,仿佛石头上真的有衣服,在洗一样。
“家润……你醒醒……”李夷柔声说道。
家润慢慢把头抬起来,看向我们,脸上挂着微笑,“等我洗完,好不好。”手上的洗衣棍又向石头上敲去。邦邦的声音,在黑夜里传出好远。
“家润!别这样。”向华冲到田家润面前,从背后掏出一根长针,就是我白天我看见他在祠堂是施法术用的恶那种长针,手一挥,长针贯入家润脸颊上的酒窝。
“啊”田家润发出了一声喊叫。人却清醒了,站在河边,不知所以。眼睛向李夷看着,簌簌的流下泪来。
“你他妈的在干什么!”李夷狠狠的揍了向华一拳。
我走到河边,想看看,田家润刚才到底在洗衣服没有,可是没有任何衣服在河边。一个洗衣棒倒是飘在河水里,我小时候见过这个东西。
忽然我看见了河水里的倒影。却不是我的影子。
那是一排人,看身形都是跪着的。“动手!”我好像真的听见了这个声音,但我又觉得只是我自己的内心幻听。
河水里倒影的人身,纷纷断折,人头掉落。
我吓的跳起来,指着河水,“砍头……啊……砍头。”
河水上一片混乱的涟漪,仿佛真的有东西掉进去一般。
“这是怎么回事?家润为什么会发疯?”我虽然心裏明白发生了什么,却还是忍不住要喊出来。窦疤子今晚回魂,马蹄坳不能过梅右坪的人。我知道,可是我还是要问。彷佛这样能减弱我内心的恐赫。
李夷扶着田家润,慢慢往回走去。
我把向华看着,七三年的今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向华对我说道:“七三年我还没出生,但我知道,梅右坪的人在这裏死了好几个。他们平时都不讲,但我读书的时候,就知道了。我听别处的同学说的。”
“马蹄坳,就是从那年开始萧条的?”我问道:“是不是,到底发生了什么?”
“还能发生什么?”向华撇着嘴说道:“窦疤子还魂,那一年最凶。本来文革要结束了,大家都不武斗了,马蹄坳的茶场要摘茶叶,请了我们好多梅右坪的人来帮忙……”
摘茶叶是女人干的活,我明白了,肯定当时有很多梅右坪的妇女来打短工,挣点小钱,补贴家用。
“可是那天,县里的造反派突然就冲到马蹄坳,见人就打。那时候,这一派的头领,就是田家润的叔叔——田昌年。”向华说道“听他们说,他们都疯了,口喊着革命口号,用挖锄、铁锹、篱耙打着坳里的人。马蹄坳本地的居民,都躲到了自己的家里。可是我们村来做事的那些女人,也都疯了,赤手空拳的和他们打架,于是……被打死了几个。我妈妈的腿,就是那次被打瘸的……”
我听了,暗自心惊,原来马蹄坳的事情,这么凶险,而且专门针对梅右坪的人。我想起了向华母亲在大雨里哭号。
向华继续说道:“后来,马蹄坳的人都看不下去了,村子的民兵连长才召集人手,把那群造反派给控制住,可是已经晚了……田家润的叔叔做了十几年牢,大前年才放回来……他们都说田叔叔是被冤枉了,他们当时根本就不是自己,而是被窦疤子给附身了。一个老人还说,她看见田昌年狂笑的时候,根本就不是他的模样,而是窦疤子杀人时的表情,窦疤子杀人的时候,就喜欢笑,边笑边抠鼻子……”
我们走回到刚才的地方。都愣住,田家两个老兄弟,不在了。
“他们去那了?”李夷对着向华狂喊。田家润急的跪在地上,双手在地上摸索。可是她嘴裏穿着钢针,说不上话,喉咙里咕噜的响个不停。
“政府答应大家,要让我们搬得稳、搬得富。在发展中移民,在移民中发展……”
头顶的广播,又在响起。
向华嘴裏高声咒骂,爬到旁边一个土台子上面,又爬上了一棵柿子树,我看明白了,柿子树上还挂着两个老式的扩音器。向华把扩音器狠狠的拽下来,扔到树下。
下了树,仍旧不解恨,“老子叫你喊,叫你喊……”向华用脚去拼命的踩扩音器。
扩音器被踩得稀烂。声音停止了。
我们稍稍清净。这个诡异的广播声音终于停止了。可是,马蹄坳已经很久没有人烟了。那里来的电呢。
我正在想着这个问题。
一个充满严厉语气的声音又在我们耳边响起:
“以窦富仓为首的反政府武装……罪大恶极……今天……是血债血偿的时候……执行死刑……”这声音,却不是从扩音器里发出来的。
我连忙向声音的来源看去。看见了,心裏万分紧张。
田昌年正拿着一把柴刀,高高举起。他的身下,田家润的父亲正坐在地上。
“二爹!”田家润把自己嘴上的钢针抽出,鲜血流淌在脸上,“你要干什么?”
李夷飞奔着扑上去,把田昌年压倒在地。两个人在地上翻滚拉扯。我也冲上去,把掉落一旁的柴刀远远的踢到角落。
田家润扑到父亲身边,搂着父亲的头呜呜的哭起来。
“家润……我对不起你……我实在是拖累不起你啦……”田伯伯对着田家润说道。用手摸着女儿的头发。
“爸……你莫这么想不开撒……你怎么要这么做呢……”
我内心震撼,明白了发生了什么。
那边李夷和田昌年,也不打了。都站了起来。田昌年的酒完全醒了,对着他哥哥喊道:“哥哥啊,你……你……”话也说不下去了。
我看着这个两个被命运逼迫的走投无路的老兄弟,心裏酸楚。田伯伯是抱着必死的心,来走马蹄坳的啊。
守茶场的老头子出现了,他对这李夷说道:“我说过你们走不出去的。”
“那怎么办?”李夷说着:“他要病死了。”
“他就是想死在这裏。”老头子说道:“你还看不出来吗?”
“我四个月前就该把他弄出山的……我不该恨他……我不该恨他……”李夷捂着脸哭起来。
老头子对田伯伯说道:“你就别再犟了,跟着他出去吧,治不治得好,那是天命,儿孙自有儿孙福,你想的太多了。”
田伯伯老泪横流,说不出话来。
守茶场的老头子拿着电筒,慢慢的向路上走去。李夷背起田伯伯,跟上去。我们也尾随而行。
老头子边走边喊:“窦拐子,大哥,大哥诶……不是我多管闲事。以前的事就算了吧,这么多年都过去了……算了吧……这么多兄弟都陪着你……我也在这裏陪你……算了吧……”
我听着老汉沙哑的声音。也想明白了。
这个漏网之鱼,最终还是要回到马蹄坳陪伴自己的一干兄弟。以尽义气。
在老汉的带领下,我们终于走出了马蹄坳的村口。再往前穿过一个小桥,就是笔直的路了,直路的尽头是个小山包,山那边就应该是乡里。
“我就送你们到这裏啦。”老汉说道:“我不该管你们梅右坪的闲事。窦拐子是当年走投无路,躲在你们村里,是你们村里人给政府报的信。我拐子恨你们村人,也是应该的,他……被砍头前就说了,他这辈子杀人如麻,被镇压,他不怨。可他怨恨梅右坪的乡人,他自己村的熟人,出卖了他。他当了几十年土匪,可从来没有动过梅右坪一个人的指头……可到了,害死自己的,却是自己最相信的乡亲……”
老汉不走了,我们向他告谢。
“你们梅右坪的人,今后不要再来了,再来,我想我是不能再带你们出去了……你们走吧……我去陪我拐子了……以后没人再会帮你们了……”
听他的口气,他自己知道已经命不久矣。会和带我们走出马蹄坳有关吗。
我想不下去了。想的头疼。今晚发生的事情,太复杂,太曲折。我本就心烦意乱。不愿意再想这些和自己不相干的问题了。我只是个想蹭一顿酒喝的闲人而已。
我们终于在凌晨走到了乡医院。
田伯伯最终还是死了。我是后来听李夷到宜昌来说的。田伯伯不仅有胆结石,其实更严重的是肝癌晚期。李夷第一次去梅右坪的时候,知道了田家润的遭遇,很难过。没有过多的检查田伯伯的身体。
一个当医生的,因为自己的感情用事,没有尽到自己的责任。他难过之甚,可想而知。
李夷结婚的时候,请我再去兴山,去喝喜酒。我没有去,当时我刚刚找到工作,不敢一上班就请假,怕影响在领导心中的地位。我把赶情的钱给了李夷的父母。
心裏却想着,那个田家润会不会参加李夷的婚礼呢,还是也站在旁边的山包上,看着李夷操办喜事。
(但行夜路——必见鬼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