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雨下起来就停不下来。
从昨天早上开始,下了两天一夜。到现在天都快黑了,仍旧在断断续续的下着。下得也不大,就这么淅淅沥沥的往下落。间或停了一阵子,时间也不长。天气因为空气的湿润,陡得变得变冷。
我和王八坐在谷城的一个旅社窗台边,透过窗子看着户外雾气蒙蒙的一片。我狠命的把烟抽着,王八不停的把玩他手中的旗帜,三面旗帜,跟杂耍似的在他手里交换着。
我看得生厌,对王八说道:“你手能不能停一会,看得老子眼睛都烦了。”
王八根本就没听见我说话,眼睛看着户外,手里仍旧不停地把弄。他昨天打了一天的电话,刘院长的电话关机,董玲的电话倒是通了,就是始终没人接听。王八打到今天只好放弃,手上闲不下来,就整他那几面破旗。
我和王八已经被困在谷城一天一夜,不是被雨困住的。而是因为方浊。
方浊病了,病的很厉害。从玉真宫出来开始,她就开始发烧,我和王八带着方浊坐客车,坐到谷城,见方浊病的实在是严重,没办法,下车,找了医院给她挂门诊。
医生问方浊的姓名年龄都没什么,晕晕沉沉的答了,问她以前的病史,方浊却支吾半天答不上来。她没生过病。
我和王八知道,方浊把少都符从地下拉到地上,其实是很为难她。少都符是什么,散瘟疫的,方浊体力透支,扛不住,就生病。我和王八虽然恨不得马上就回宜昌,可是又不能丢下方浊不管。两人心裏急得火急火燎的,心情毛躁。
我和王八心裏都清楚,赵一二现在也许不在人世了,不然布人上的魂魄也不会自行消散。人死了两个时辰,魂魄就消散。看样子赵一二也没什么牵挂,死了就死了,魂魄散的很快。一点都不留恋。
这些我和王八都想得到,但是我们嘴裏都没说出来。都把这事忍在心裏,憋着。
王八总算是说话了,“我明天回宜昌,你和方浊留下。”
“不行。”我不赞成他的提议:“应该相反,我回宜昌,你在这裏照顾方浊。”
王八急了,“你跟我作对是不是?”
我冷冷地说道:“每次都要我给你收拾残局,我这次不干。我跟你一样,想快点回去看看。”
“他又不是你师父!”王八声音变得大起来。
“你有脸说这句话吗?”我轻蔑的把王八看着,“过去这一年,你在那里,赵先生和我在西坪,是怎么过来的,你知道吗?”
“是不是金仲的师兄?”王八警觉的问道。
我不在乎地摆摆手,“算了,老子不想再提了。我和赵先生在西坪呆了将近一年,是怎么过来的,你在北京享福,哪里想得到。”
“到底发生了什么?”
“哼哼……”我拿出烟盒,抽出烟点上,“你不是说我已经学会听弦了吗?你以为我愿意学啊。”
“你治住金仲的师兄了?”王八说道:“你能耐也不错啊,听老严说的意思,金仲的师兄可不一般。”
我把王八死死的看着,不说话,心裏愤懑,妈的个比的,现在说的轻松。当初赵一二,可被楚大给整惨了。
“你怎么收拾他的,销了他的魂魄没有,他应该是阴伶,把他镇在照片里,用火烧了就行。”王八理论倒是一套一套的,却不知道,我当初费了多大力气。
“照片现在在你师伯和金仲手上。”我说道:“我是外人,没什么资格替你们清理门户。”
“你傻啊,”王八骂道:“这种阴伶是很邪的,镇住了一定要烧。你交给金仲,他们又把他放出来怎么办?”
我不说话,心裏很不是滋味,王八现在说起这事,怎么就这么轻松呢。嗯灭谁,就灭谁。也许他说的也有道理,赵一二现在基本上可以肯定是死了,难道是金仲把楚大……
“你干的好事!”王八大骂起来。他和我同时想到这节。
我没敢还嘴,若真是这样,我岂不是又把赵一二给坑了一次。嗯到这裏,我身上紧张的冷汗直冒。若真是这样,我以后怎么面对王八和刘院长还有陈阿姨。
“明天我就走。”王八吼道:“你给老子留在这裏!”
我现在心虚的很。脑子里乱了,王八的声音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
“王师兄。”方浊被王八吵醒了,“你要走吗。”
王八鼻子里哼了一声,“嗯。”
“能不能带我一起。”方浊说道:“别丢下我啊。”
“有你徐哥在,”王八说道:“等你病好了,我们在宜昌会合。”
“宜昌好玩吗?”方浊随即又说道:“你能不能带我一起去。”
王八说道:“我有正事要做,你好好养病。”
“你们怎么都这样。”方浊的声音变得非常尖细,就是努力忍着哭出来的腔调:“师父当年也说是有正事,丢下我,下山就不回来……师兄也说要嫁人,也不要我了。”
我和王八愣住了,这丫头要说还真是可怜。
方浊终于吭吭的哭起来,“他们说我父母当年也是把我丢在山门,扔下我的……”
我和王八听到方浊这么一说,都呆了。两个眼睛对望着,都是一个想法:这丫头,怪不得这么粘人。
“师兄今年就嫁人了,嫁了人就不会回来了。”方浊擤了擤鼻涕,眼泪从眼角滚下来:“在北京,就你肯带我玩……原来你和那些老道士一样,和我师父师兄一样,和我爹妈一样,都不要我。”
毕竟方浊生病,是因为要帮王八的忙。现在这个样子,王八要丢下方浊自己去宜昌,的确不地道。
“没事的,我虽然生病,但我还能走路,能坐车。”方浊急了:“每个人都一样,说是有事,走了就不回来找我了……带上我啊。我自己能走路。”
王八从我手上抢过烟头,死命抽起来。
“好的,”我自作主张替王八说道:“咱兄弟俩,换着背你,去宜昌。”
“真的吗?”方浊有点不相信:“宜昌好玩吗,有没有我们山上好玩?”
“有。”我眨巴着眼睛说道:“我带你去看大坝,带你去到我以前去过的一个山洞里去玩,还有儿童公园……东山公园……带你去三游洞。”
我嘴上敷衍方浊,心裏明白,回宜昌了,那里有时间带她到处去玩,赵一二凶多吉少,回去了都不知道是什么情况等着我们。
王八没做声,看样子是默许了我的提议。
于是我们又在谷城呆了两天三夜,等着方浊的病好一些再动身。到了第三天早上,方浊的精神好多了,我和王八都觉得不能再等。
王八背起方浊,到路上去拦客车。我给他们打着伞,妈的自己倒是被雨淋的湿透。
客车走到荆门的,到了荆门,转车到宜昌。
等到了宜昌,又是下午。宜昌的也是下着秋雨,下得愁人。
我们把方浊安顿到王八的寓所,本来王八以为董玲已经把公寓给退掉。
我说道,不会。
事实证明,我是对的,王八的公寓仍旧用钥匙能打开,并且,裏面的摆设和从前一模一样,收拾的干干净净。地上和座椅一尘不染。
我到厨房一看,冰箱里还有吃的东西。飞快地给方浊煮了方便面。递给她吃了。
王八给方浊盖了被子。和我再也不耽误。跑着出了门,到街上拦了的士就往北山坡刘院长家里赶去。
到了刘院长楼下,远远的就看见,刘院长这个单元的下面空地,搭了油布棚子。稀稀拉拉的坐了几个人。
我和王八下了车一直是在跑,可是现在,我们都跑不动了。我心裏狠狠的向下沉去,慢慢的一步一步走着。心裏又开始飘忽,我愧疚的要崩溃。王八的面色也惨白,是的,他和我一样,都对不起赵一二。
我们走到油布棚子下,油布棚子就放了两三条长椅,用来给来吊唁的人休息。
我们看了,心情更加沉重,挪着向二楼的刘院长家里走去。
进了门。
屋里的人并不多。客厅正对着门的墙上,摆了灵台,上面一张黑白照片,是赵一二年轻时候的模样,微微笑着,掩不住倨傲。
我和王八一进门。
刘院长迎了上来,对着我和王八轻声又埋怨的说道:“你们怎么现在才来,明天就去火葬场了……”刘院长的声音开始哽咽:
“你师父……走了……”
我把嘴巴咬的死死的。
慢慢的走到刘院长身边,刘院长从口袋里拿了个黑袖筒出来,慢慢地帮我套在胳膊上,用别针别好了,然后轻轻在我肩膀上拍了拍。对我说,“你给老赵烧点纸吧。”
我点点头,拿着纸,跪在灵台钱的布垫上,慢慢的烧起来。心裏酸楚的厉害,想起第一次见到赵一二的亲近,还有赵一二替我解开草帽人心结的恩情,还有和他在西坪一起过的那段相依为命的日子……可是现在,他还是走了……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缓解内心的憋闷。
王八不说话,愣愣的站在门口的地方。陈阿姨从卧室拿了套白麻孝服,王八接过来,自己披在身上。默默的站到灵台旁。身体在抖动。
大门口进来一个人,是个农民打扮,我回头看去,这个人我认识,是西坪的一个乡民。姓覃还是姓丁,我不记得了。
乡民进了门,就开始摸眼泪,“赵医生……你这么好的人……”他开始呜咽。
王八走到乡民跟前,跪下来,“丁叔,你来了。”
丁叔连忙把王八扶起来,对着王八说道:“你师父是好人,是好人……”他嘴很笨拙,只能重复这两句话。
卧室里又出来了两个人,一男一女,都是中年样貌,也走上前对丁叔施礼。
丁叔愣了一下,说道:“也好,也好,他毕竟是你们的弟弟。”
刘院长才如梦方醒的对王八说道:“小王,这是你师父的大哥和二姐。”
王八把赵氏兄妹看着,三个人的表情都沉闷。
丁叔走到灵台前,我连忙站起,给他让了位置。丁叔看见我了,“小徐,你也在啊,老赵有你这个朋友,走了也值了。”
我心裏难受,向赵一二的哥哥姐姐看去,他们和王八相互搀着,站到灵台旁,看着丁叔烧纸。
丁叔边烧纸,嘴裏念着:“赵医生啊,西坪的人都等着你回去,我就代表他们先来看看你啦……你是好人,到了那边,就别太犟了……恩……”丁叔开始抽泣。
我看见赵一二的姐姐开始擦眼睛。
赵一二的大哥对丁叔说道:“丁叔,建国在山上,这么多年,也是得了你们的照应,这是命,他这么犟……”
赵一二大哥的谈吐不是普通农民的语气,一听就是有文化的人。我想起来了,当年赵一二可是连累到了家人,怪不得到死了,我才看见他的哥哥姐姐。嗨,想这些干嘛,毕竟,他们还是抛开了对赵一二的怨恨,来送他最后一程。
我看着他们唏嘘寒蝉。走到刘院长身边,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就问道:“策策呢?”
“这小丫头。”刘院长恨恨地说道:“这两天净扯皮,太不听话了,都不知道去那里。”
“刘叔叔,我们去吃饭吧。”一个声音传来。
我回头看去,董玲冷冷地站在门口,面无表情对着刘院长说道:“餐馆开始上菜了。”
“你们去吃吧。”王八沉闷着声音:“我陪陪我师父。”
王八是对着董玲说的这句话。
可是董玲好像没什么反应,只是对这陈阿姨说道:“楼下的客人,我已经安排他们去了。策策也去了。”
陈阿姨叹口气,对王八说道:“那我们去招待客人了,给你带点菜回来。”
王八跪在布垫上,头也不抬:“不用,我不想吃饭。”
大家踌躇一会,出了门去吃饭。
王八就跪在布垫上,一丝不苟的点燃了几只香,仔仔细细的插在灵台上。可是插了几次,香都倒了,王八就一次又一次的重新插,他的手抖得厉害,一插就歪。
我不忍再看。
扭头和刘院长董玲一行人走下楼去。
在餐馆里吃饭。坐了三四桌人。
赵一二的哥哥姐姐做了上首,我和丁叔坐在一起,这桌子上的人我认识的不多,估计很多是刘院长的同事,见刘院长家里办白事,前来巴结。真正来送赵一二的也就是丁叔和赵一二的亲人,哦,不对,丁叔和赵一二的哥哥是来接他回西坪的。我看着这些努力营造出悲伤气氛的人,心裏说不出什么滋味。赵一二肯定是看不惯这些摆场面的事情。
董玲和酒店的老板说了几句话,也坐了下来,她坐的离我不远,就隔着丁叔。
丁叔是个直爽人,拿酒给我和他倒了酒,说道:“赵医生没什么别的爱好,就好喝点酒。我们今天多喝点,陪陪他。”
我一言不发,把杯子里的酒倒在地上,丁叔又给斟满。
丁叔把自己的酒杯也倒满,我正准备举杯和丁叔喝。看见董玲竟然自己把酒瓶拿起,给自己倒了一杯。我嘴裏喝着酒,看着董玲也把酒喝了一大口。
我心想,毕竟董玲当年陪过王八在西坪山上学艺,看来她爱屋及乌,对赵一二也是很惦记。她早就把自己当做王八的女人,当然也把赵一二当做师父。董玲喝了一口酒,加了一块肉吃了,然后又喝了一口,她喝酒不是浅浅的喝,而是跟我和赵一二一样,大口大口。我突然明白,估计当时在山上,赵一二就教她把酒喝会了,不然她喝酒的动作和风格,怎么和赵一二一样。可是我忽然想到李行桓起来,董玲也许是最后一次做跟王八有关的事情了吧。
我看见董玲喝完一杯,又要倒酒,我劝道:“晚上我和王八要守夜,有个事情还要麻烦你,你就别喝这么多了。”
董玲把我看着,“还有什么事情?”
“王八有个道友,病了,在寓所。”我说道:“你能不能去看看,是个小孩子……”
董玲“哦”了一声。算是答应了。
我没什么心思吃菜,就只是喝酒。喝了一会,酒劲冲上来,有点恶心。就问服务员厕所在那里。我进了厕所,哇哇的对着尿池吐起来。心想,自己的酒量这么就这么小,连董玲都喝不赢。
吐着吐着,我总觉得背心上痒痒的,好像有人在身后盯着自己,我连忙反身看去。后面没人,厕所就我一个人,我难道喝醉了,出了错觉。
我站立着不动,我相信自己不会出错的。果然,过了一会,那个感觉又来了,被人在暗处注视的直觉,我很清晰。
我心裏一喜,脑袋里闪过一个念头:赵先生!
可是马上我就否定了这个无稽的想法,赵先生死了,他魂魄在玉真宫就散了。不会再回来的。我没必要用一些无聊的想法,来掩饰自己的内疚。
我内心猛的紧缩,那个感觉又来了,这次我能非常的肯定绝对是个陌生的东西在注视我,因为我感觉到了强烈的情绪一一敌意。
我在厕所里到处看着,想找到是什么人在看我,不是鬼,是人。我学听弦的时间已经很久,听弦是专门为我和金仲这种人设计的算术,时间越长,一些本领就越来越熟稔,根本就不用主动地去学。
我心裏和奇怪,明明是个人在注视我,可是我为什么我看不到他。
我又开始呕吐。头疼的厉害。脑袋昏沉沉的。走到餐厅。
大家终于吃完饭。
客人们该散的就散了。我和董玲还有丁叔、赵一二的哥哥姐姐往刘院长家里走去。
路上陈阿姨在教训策策,策策没顶嘴,就是一个人离我们远远的。
我心裏就在奇怪刚才的那个感觉,但又想不出什么,想的脑袋生疼。
一进屋,屋里的场面,把我们吓了一大跳。
王八正在屋里疾走,绕着坐在客厅中间地上的两个人不停的走着。
“给我把他交出来!”王八根本就没理会屋里又进来人,对着那两个人狂喊。
坐在地上的两个人,是金旋子和金仲。
金仲脸上白纸一样,嘴巴死死咬住,眼睛狠狠的瞪着王八,王八走到左边他就看到左边,走到后面,他就侧身继续瞪着王八。金仲的眼睛和鼻孔都在渗血。他吃了王八的大亏。我看得很明白。金仲的两个手的手指,都呈现着古怪的扭曲样子。他的手伸不出来,王八御的鬼魂,就肆无忌惮的在他身体内进出。
金旋子还好一点,毕竟是长辈,王八还是手下容情。王八对金仲的恨意很强,下手就重的很。金旋子没看王八,只是看着灵台上的赵一二照片。
我现在顾不得许多,马上进入到金仲的意识,我脑袋里突然如同尖刀在裏面乱搅的感觉,我蹲下来,对着王八喊道:“住手!”
王八那里听的进去我的话,他现在眼睛都红了。
我又喊道:“不是他,跟他没关系。”王八估计是恨极了金仲,我只走进入金仲意识不到一秒钟,就抵不住这钻心的痛苦。
“不是他是谁?”王八听见了我的话,恨恨的说道:“不是那个阴伶吗!”
“不是。”我对王八喊道:“赵先生的死,跟他没关系。”
王八停下来,把我看着。我缓缓点了点头。
“你给我发个誓。”王八把金仲指着,“我师父的死,跟你师兄没关系……”
金仲仍旧是把王八瞪着,一句话都不说。脸上轻蔑。
王八对我喊道:“他妈的都不敢发誓,你还说和他无关。”
我对金仲喊道:“你就说一声,我刚才都能告诉我。你现在告诉他啊,你服个软,就这么难吗?”
金仲嘴巴歪了一下,他想冷笑,却喷了一口血出来。
“小王。”刘院长刚才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听见我么几句问答,才弄清楚了处境,连忙喊道:“老赵是意外出的事,跟他们没有关系!”
王八把刘院长看着。
“你师父是喝了酒,和人打架,出的意外……”刘院长说道:“和他们没关系……”
金仲终于把憋了很久一口气换了出来。嘴裏咳嗽,又喷了些血沫子。
金仲回身把金旋子搀着,往布垫上扶。
王八说道:“师伯,听说大师兄在师父生前,对我师父做了些事情……今天我要守灵,我不想针对你,但是大师兄,我不能就这么算了……你们走吧。我会来找你们的。”
金旋子和根本就不听王八说的话,自己在盘腿在布垫上坐下,金仲拿了纸钱,递给金旋子。金旋子慢慢的往火盆里烧纸。王八手上的旗帜抖了抖,最终还是放进怀里。
我心裏替金旋子着急,王八现在怒气冲天,随时都会发难。他怎么还这么磨磨蹭蹭的。我看着金旋子烧了纸,金仲把他扶着站起来,又在灵台上上香。
这一切都做完了。金旋子才转过身来,他看见我了,向我招手。
我走到金旋子跟前,低声说道:“我送你们出去吧。”
金旋子笑了笑,一脸的皱纹,我发现他也老了很多,脸上布满褐色土斑,仅剩的一只眼睛,没有半分神采。赵一二死了,金旋子也行将就木,诡道的这一代,已经走过去式。
金旋子从怀里摸索半天,把一张照片递给我。盯着我看了一会,笑了笑。金仲扶着金旋子走出门外。自始至终,金旋子师徒都没说一句话。
王八等他们走了,对着刘院长说道:“你儿刚才说……师父是和人打架……”
“是的。”刘院长说道:“他成天里说,今年怕是熬不过去了,谁知道是这么个方式去了……”
我也愣住,赵先生竟然是因为喝酒了打架而死掉的。这他妈的也太不值得了吧。这么一个人,竟然就因为这么莫名其妙的缘由死掉。我实在是无法接受,早知道,让他死在楚大手上,还让人好想一些。
我把手上的照片看了看,是一个昆剧的舞台照,一个青衣行头的戏曲演员,站在舞台正中。当然是楚大无疑。我连忙跑出门,站在楼道的上,看见金旋子师徒相互搀扶,蹒跚的在路上走着。心裏悲哀,走上诡道的人,是不是都没有什么好结局。
我回到屋内。
王八把手伸向我,“照片给我。”
我摇摇头。金旋子把照片给我,就是要我来决定楚大的结局。我还没想好该怎么处置楚大,至少现在还没有想好。
“给我!”王八吼起来,暴戾非常。
我从没见过王八这么发怒过。我认识王八这么多年,他都是很斯文的,很少看见他这么冲动。他做事都有条不紊,慢吞吞的学究样子。看来赵一二的死,对他的刺|激太大,让他的性格都发生改变了吗。
我对王八说道:“你的大师兄是我镇在照片里的,我说了算。”
王八指着我说道:“你现在就烧了他,给我师父一个交代。”
“当初我收了你大师兄,问过赵先生,该怎么处置。”我把赵一二的照片指了指,“他并没有要求我烧了这个阴伶。”
王八无话可说。
刘院长和陈阿姨已经安顿好策策睡觉。见我们两人正相互瞪着对方。连忙解围,“你们到底想不想知道老赵是怎么死的?”
王八这才放过我。
我们坐到沙发上,我和王八坐在一张沙发,刘院长夫妇坐在对面,董玲却斜斜地靠在一旁。
陈阿姨说道:“小徐,不是我说你,这酒,你还是要少喝。老赵就是例子……”
陈阿姨哽咽,说不下去。
“老赵那天喝了酒,晚上跑到**酒吧,和裏面的混混就打起来,本来就是个小事情,警察来的也快。老赵也是的,一个人和几个小年轻打。还不依不饶。”
“我师父不是发酒疯的人,他喝醉了就是发呆,从不发酒疯。”王八说道。我心裏也赞同王八的说法。
陈阿姨继续说道:“可是那天,他喝醉后,的的确确就出去了。我们听他嘴裏念着‘**酒吧’。也没放在心上。到了第二天早上,他还没回来,我们就去**酒吧找他,才知道出了事,然后去二医院……他那时候就已经走了。”
“我不相信师父会被几个混混打死。”王八说道:“他再不济,也不会去打架,更别说他会被人打死……”
我心裏去想着,赵一二身体早就垮了,王八那里知道他身体已经是什么情况。
“你师父当初在学校就喜欢打架,”刘院长说道:“他喜欢打抱不平。”
屋里一阵沉默,刘院长夫妇估计想起了当年的事情。我的心裏又开始内疚起来。王八闭着眼睛在思考。
过了一会,王八问道:“是不是四天前?”
“应该是五天了?”刘院长对董玲喊道:“是吧,小董,你那天刚好来吃午饭。”
董玲点点头。
王八脸色的表情古怪,他还是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刘院长和陈阿姨的眼色飞快地相互交换了一下,王八没看见,可是我看见了。
我忍不住要探知他们的心思,可是我刚一接触他们的思维,就感觉到,他们刚才的思维波动,和赵一二的死无关。我连忙制止住自己。对自己骂道,刘院长怎么会骗我和王八呢。
“我师父到底是怎么死的?”王八轻声的问道。他情绪开始平复。
“他在那个酒吧里打架,警察来的很快。把他们都制服。然后,把他们带到楼下的警车上,准备带回警局。可是……”刘院长说道:“那警察也太大意了,估计就是个寻常的打架滋事,也没放在心上。来了两个警车,本来是把老赵和那几个混混分开关上车的。不知道警察怎么就糊涂了,把其中的两个混混和老赵关在一个车上……听说在车上,是老赵又主动动手……”
我和王八都说不出话来,我心裏就只有一个念头:真他妈的冤枉。
“所以啊,小徐,我劝你,少喝点酒,喝酒不仅伤身,还容易出事啊……”陈阿姨把头转向董玲:“你也是啊,小董。你现在更不能喝酒。”
看来董玲喝酒,不只是我发现了。
王八听到这裏,柔声对董玲说道:“以前你陪我师父喝酒,我没说什么,现在我师父死了,你也要结婚了,就别喝了。”
董玲把眼睛眯了一下。嘴角抽了抽。
我心裏骂王八,这个苕货,董玲喝酒那里是因为赵一二的缘故。她明明是看见你入道了,她知道和你不可能了,心裏苦闷,才喝酒啊。你这个二货!
赵一二的死因都说明白了。大家就这么坐着。也无话可说。在座的人,个个都跟赵一二又很深的渊源。赵一二的离去,谁也不愿意接受。
王八忽然抬头,董玲说道:“差点忘了,公寓里还有个人。”
“疯子已经跟我说了,”董玲说道:“你不用担心,我现在就回去。”
董玲起身,跟刘院长夫妇打了招呼,向门口走去。
“疯子,你送他回去。”王八说道:“天晚了,她一个人回家我不太放心,方浊我也不太放心。”
王八能想到这些。我心裏登时稳当,他现在表情平和,看样子不会再冲动。
我说道:“好的,那我送她回去,再看看方浊好些没有。”
我连忙喊住董玲,和她一起往门外走。刚出门,刘院长在后面喊道:“小徐,你等等,我送送你们。”
刘院长回到卧室,加了件衣服,和我们走下楼去。我们走到路边,准备拦的士。
“别急”刘院长对我说道:“我有东西给你。”
刘院长从外衣里拿出两本书,递给我,“我知道这个应该给小王,可是今天他的样子,我觉得现在给他不太合适。小徐,你先拿着,等他心情顺畅了,再转交给他。”
我把两本书拿到手上,看了看,一本是手抄本,没封面。另一本是个古书,封面破损的厉害,但是名字还看得清楚一一《青冥志》。
我把两本书揣进怀里。
这个是赵一二的随身携带的书,看样子是遗物,我心裏想着,我先拿着,过两天,再交给王八。
正想着,刘院长又说道:“小徐,老赵也给你留了个东西。”
我吃惊不已。看见刘院长拿了个小玻璃瓶子,递给我,“这是老赵经常说,他说这个东西,就该你来看,说得我都听烦了。”
我拿过小玻璃瓶子,一看,原来是个沙漏。两头大,中间很细,裏面装满了水,水里混着灰色的细沙,这就是个沙漏,只是尺寸非常小而已。
刘院长交代完了。和我们道别,回家去。
我和董玲在路边等车,我拿着手上的沙漏把玩。由于瓶子里是水和沙混杂,翻转沙漏的时候,沙子飘忽地下落很慢,只是慢慢的往下沉淀。
我看了一会沙漏,对着董玲问道:“你酗酒多长时间了?”
董玲说道:“我到西坪看你和赵先生那次之后。回来就开始喝酒了。”
我叹了口气,也不好说什么。的士来了。
到了王八的公寓,一进门,就听见方浊在屋子咳嗽的很凶。
我和董玲连忙去看,方浊已经咳得喘不过起来。董玲一看见方浊,就埋怨道:“你们两个大男人,到底有没有脑子,都病成这样了,还不带她看医生。”
方浊看见我和董玲进来,对着董玲说道:“这个姐姐是谁啊,师兄呢?”
董玲连忙去厨房给方浊烧了点热水,冲了蜂蜜,喂了方浊喝了。方浊咳嗽才好了些。
我对方浊说道:“你好好睡觉,你师兄晚上有事,明天我带你去看病。”
正说着,我忽然感觉到了那个注视我的人,又出现了。我连忙四处扭头看着。
方浊的脸一下子惨白。身上发抖。
“你也知道?”我低声问。
方浊说道:“我知道,可是我不知道在那里。”
董玲摸了摸方浊的脑袋,“你是王哥的道友啊,我还以为是个老道士,原来是个小丫头。”
方浊说道:“姐姐是师兄的媳妇吗?”
董玲笑着说道:“不是,小丫头问这么多干什么……我知道、我知道了……真是个小丫头。”
董玲的语气变化的很快,说“我知道”的时候,是不耐烦的语气,可是马上又变柔和。
我正奇怪。
董玲又说道:“恩,我听你的。”口气顺从。声音跟说梦话似的。
这句话,绝对不走向方浊说的。
我连忙问董玲,“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她是个小丫头啊?”董玲被我问的莫名其妙。
“不是”我问道:“你刚刚说的那句。”
“就说她是个小丫头啊?”
“那前面呢?”我又问道。
“小丫头问这么多干嘛?”董玲说道。
我不问了,被一个莫名的东西注视的感觉又升起来。
方浊对我抓住我的手,“徐哥,我怕。”
我能感觉到方浊的恐惧。她也察觉到了。
我笑着安慰她,“没事。你睡吧。”
董玲把方浊的被子掖好。和我走到客厅。我把董玲的电话借过来,给刘院长打了电话。
“刘叔叔,我不回来了,跟王八说一声,他的那个小道友,身体不好,我不放心两个女孩子在屋里。”
“没事的,他看样子也就想一个人獃着。你不来也好。”刘院长应承道:“我去跟他说,你们早点休息。明天早上七点出殡。”
那个感觉消失了。可是我还是不放心。警觉的到处看。
董玲说道:“你在找什么?”
我摆了摆手。
那个感觉不再出现。我心裏安顿了很多。
董玲从客厅的一个柜子里拿了个东西出来,我一看,是瓶洋酒,度数很高的伏特加。
董玲又去厨房拿了两个杯子出来,各到了半杯。
我和董玲坐在沙发上,开始喝起来。
我知道董玲对方浊的身份好奇,主动说道:“这个丫头很可怜。没爹没妈,相依为命的师兄也要出嫁了,她孤零零的一个人。所以王八……”
“我知道。”董玲喝了一口酒,“他就是这种人。我当然知道,他心肠好。”
董玲还是很理解王八的。我想着,也喝了一口。伏特加的口味很淡,但是入喉了却烧。
两个人无话,各自把杯子里的酒喝完。董玲又分别倒上。
我刚把被子捏在手上,准备再喝。
突然听见董玲说道:“他要不是这种人,我也不会跟着他这么久。”
我把董玲看着。
董玲慢慢地转动杯子,眼睛看着杯子里的酒水晃动。对我说道:“知道我为什么喜欢王哥吗?”
我不说话,我知道董玲想倾诉一些事情,她要嫁人了,有些话不说出来,就要憋一辈子了。
董玲把杯子凑到嘴边,喝了一口。摆了摆头发,说道:“裏面的那个小丫头身世这么可怜,怪不得王哥担心她,给赵先生守灵,还不忘嘱咐我回来照顾……哼哼……从来都是我照顾别人。可谁来照顾我……”
董玲的话,让我听得奇怪,我再傻,也知道她心裏有事。可是我不能去打探董玲的心思。打探人的思维,和偷窃是一般无二的行为,我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做出这种事情。
“我第一次看见王哥……”董玲歪着嘴笑了一下,“他正被一个泼妇打的还不了手,脸上都被挖的一道又一道的血杠子,那个泼妇还不罢休,追着他骂。”
“他本来就不会打架。”我也笑了,“他在学校里,别人看他迂腐,欺负他,每次都还是我去找回场子的。那个泼妇为什么这么凶悍?”
“那个泼妇是跑到他办公室来找他扯皮的。”董玲说道:“说王哥把她的女儿拐跑了,要赔钱。”
我不禁好奇,王八可没跟我提起过这个事情。
董玲继续说着:
“我当时刚从学校出来,到王哥的律师事务所实习。看见他被打的狼狈,觉得这个人太窝囊了,哪有什么男子汉气概。当我被安排到给他当副手的时候,我还老大不愿意。哦,我是专门给他做整理卷宗的工作。可是我上班的第二天,我就改变了自己的想法。因为我看了他正在经手的卷宗。明白了那个泼妇为什么打他。才知道,那个泼妇,就是来扯皮的,她说王哥要把他女儿拐走。其实都是借口。就是想要钱。”
董玲一席话,把我说得昏头转向。王八没事当人口贩子干嘛。
董玲见我听得很糊涂,喝了口酒,换了角度,继续说道:
“是这样的,有两口子离婚了,女儿判给男方,男方又结了婚。可是结婚后两年,男人就出车祸死了。男人的后妻,就向男人的前妻要抚养女儿的生活费。那个小女孩的亲妈和后妈,就打官司。王八到小女孩家里去了解情况,看见小女孩过的很造业(宜昌方言:悲惨。)”
“什么意思?”我问道:“造业?”
“不是说后妈都不好,这个事情,也是有好有坏的。只是这个小女孩没那个福气,她爸爸也死了,后妈打麻将,小女孩饭都吃不上。王哥一到那个家里,看见小女孩在冰箱里找剩菜吃,就把那个泼妇的麻将桌子给掀翻。这是我听同事说的。”
董玲想喝酒,一看杯子空了,又倒了半杯。
“这个事,就是我来上班的前一天发生的,王哥看见小女孩身上有伤,把那女孩给抱走,送到派出所去报案。小女孩在派出所呆了一天,那今后妈就来找王哥扯皮。”
我想了想,以王八的性格,这种事,他还真的做的出来。
“你知道王哥最恨什么人吗?”董玲突然问道。
我被问得一愣。
“神棍。”董玲苦笑起来,“他最恨的就是神棍。那些打着消灾祛病的旗号骗钱的,还有那些街上利用小孩子乞讨的幕后人,都是一路货色。王哥最恨的就是他们。”
我见董玲又把酒杯里的酒喝完了。连忙把瓶子夺过来,对她摇摇头。
“王哥带着那个女孩去找她的亲妈,以为把她送给亲妈就是没事情都解决了。可是那个女人,竟然把女儿卖给了一个走江湖的骗子……哪有这样的亲妈。就算是自己活不下去,也不能这么干啊。就算是自己得了重病,也不能把自己的女儿送给这种人啊。她也是被那个骗他能治病的江湖骗子糊弄了。”董玲把我的酒杯拿过去,一口喝了,“王哥当时跟疯了一样,到处找,他也不能对小女孩的亲妈怎么样,到后来那个小女孩的亲妈也哭的厉害,说自己养不活女儿,那个跑江湖的说是给她女儿找个有钱且无子女的人家。”
“那个小女孩……?”我问道。
“你走在街上,你看到过没有……”董玲轻声的问我,“比如小孩的腿折了,打着石膏向你乞讨……比如嘴巴含着铁托子,把身体倒立,整个身体弯曲,全身的重量都压在脖子上,就在路边,保持这个姿势,身边一个盒子……比如胳膊上一大块烧伤……还有……”
“你别说了。”我连忙制止董玲,“我明白了。”
“那今后妈就天天缠着王哥,王哥就发疯地到处找小女孩。后来他找到了。”
“王八没有把女孩弄回来……”我明白为什么董玲要跟我说,王八最恨的人,是神棍了。那个跑江湖的估计让王八很难堪。能在江湖上混的,也许身上会有点异于常人的本事。
“王哥和我在当阳河溶找到的那个女孩,可是王哥……被别人打的头破血流,还是不服气,其中有个人,施了点法术,让王哥眼睛暂时看不见,王八还扯着他不放……我那时候就在想,如果这个男人,能这么在乎我,我做什么都愿意了。”
董玲话刚说完,突然喉咙里咕隆作响,一只手把自己的嘴巴捂住。弯着腰向厕所跑去。我站在厕所门口,看着她呕吐,开水龙头漱口,洗脸。我找了毛巾,递给她,“你一个女人,还是把酒给戒了吧。”
董玲把毛巾接过。我看见她的眼睛通红,眼光茫然。
我和董玲走回客厅,忽然听见方浊在屋里哭。我们进了卧室,看样子,方浊没睡,董玲说的话,她都听见了。
方浊瘪着嘴说道:“我爹妈也不要我。师兄也不要我……”
董玲把方浊的手捏在手上,摇了摇。用另一只手背擦了擦眼睛,对方浊说道:“你病了,你还有你王师兄记得你。我可连你都比不上。”
董玲这句话,说得我摸不着头脑。董玲不会嫉妒方浊吧。
董玲洗漱后,陪着方浊睡了。
我躺在沙发上,想着董玲刚才说的话。觉得自己对王八的了解,远远不及我想的那么多。还说是什么好朋友。他心裏想什么,我那里去认真的想过,还以为他想当术士,就是个人爱好呢。
想到这裏,我把刘院长交给我我两本书,拿到手上,我先把那本有封面的书看了看。《青冥志》,到底是个什么书呢。
我刚把书页翻开,就觉得一股冷飕飕的阴气在裏面飘出来。算了,这个书,还是交给王八处理吧。我对这个不感兴趣。
我有把那个没有封皮的书拿来看。我没有从头开始看,而是随意的打开。
看了几行就大致明白了,这是《黑暗传》。
我刚好看见的是:“黄鸟一叫报时辰,黄鸟报时有根源,黄鸟一叫天就明,黄鸟二叫太阳升,黄鸟三叫正午时,黄鸟再叫天黄昏……”
我爷爷过世的时候,我守夜半夜被鼓声惊醒,听见打丧鼓的人老人,刚好唱的就是这几句。
我没心情这么仔细的看裏面的内容,但是我正打算阖上的时候,看见裏面空白的地方,有一些铅笔字迹,我一看,裏面的书法隽永,行书很枯瘦。这肯定是赵一二的笔迹了。
我来了精神,仔细看着:“十一月四日,阴。今天我问师父,我们眼睛看到的东西,是真实的吗。还有我们的记忆,到底是曾经发生过的事情,还是我们自己幻想出来欺骗自己的故事。师父说,可惜我不能像师兄那样,不然能学听弦。师父这么说,是什么意思,难道学了听弦就可以分辨出这世界到底是真实还是虚幻了吗……”
原来这些写在页面空白地方的文字,都是赵一二的日记。这几句话,对我来说哦,实在是太晦涩了。赵一二也是的,人在世上,应该关心自己吃不吃得饱,穿不|穿的暖,他怎么净想着这些没什么意义的事情。
我又随手翻了翻,忽然看见有一页上面有“沙漏”两个字,连忙按住纸页,看到赵一二又写道:“元月十七日,雨。我不知道我,到底会不会算沙,该怎么使用沙漏,我已明白,不过,我总觉得,算沙这个算术,不应该这么单纯,这个算术应该有连师父都不知道的层面,可惜我没他们一样的异能,我做不到……”
我把赵一二留给我的沙漏拿出来,放在手上把玩。把玩一会,又看这赵一二当年的日记。看得很有趣,把手上的沙漏不停地翻转。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连自己什么时候睡着了都不知道。
早上被董玲叫醒,“怎么还不起来,不然赶不到送赵先生了。”
我揉了揉眼睛,昨晚睡得太晚。根本就没睡好。
董玲对我说:“我就不去了……我带这个小姑娘去医院。”董玲脸上苦笑了一下。
我匆匆赶到刘院长家里。刘院长夫妇和王八正在收拾东西,准备去殡仪馆。
赵一二的追悼会是早上十点。其实也没什么人,刘院长在附近的招待所接了赵家的兄妹和丁叔,人就算是来齐了。
临出门了出了点乱子。
策策这丫头。不愿意抱赵一二的灵像。刘院长夫妇怎么劝,策策都不愿意。王八解了围,把灵像抱在胸前。接下来,刘院长要策策穿孝服,策策也不愿意。刘院长急了,狠狠的呵斥策策不听话。把策策给骂哭了。策策老大不情愿的穿了孝服。大家才上了路。
到了遗体告别的时间,我们进了大厅。王八和刘院长合计了几句,大意是赵一二生前就不喜欢繁文缛节这一套,大家看看他,送他一程算了。没必要搞那一套什么亲属致辞的东西。连花圈都只有四个:分别是刘院长家一个,王八一个,我和丁叔一个,赵一二亲人一个。
我走到灵柩前,看了看赵一二。看他死后的脸色安详。心想,这未必不是个好结果。他终于解脱。
赵一二的姐姐忽然就趴在灵柩旁哭起来。哭得很大声,我听了不免恻然。
仪式结束,灵车把赵一二送到火葬场。我们看着赵一二被送进火化炉,都冷冷的站着。
忽然厅外响起了一阵鞭炮声。我走到外面去看,看见两三个老头子,正在空地上炸鞭。我一个都不认识。但我知道,他们也是来送赵一二的。我本想问他们进来,可看他们好像没这个意思。炸完了鞭,就慢慢走了。
我正准备进去。却看见策策一个人坐在厅外花坛的一角。
我走过去。对策策说道:“又跟你妈妈怄气呢?”
策策把我看着,对我说道:“老徐,你说为什么他们大人的事情,就非得扯上我们小孩子呢。”
我一听就头大了,只好说:“大人叫你干嘛,你就干嘛呗。”
“我都初二啦……”策策做出个很不耐烦的表情,“他们还以为我小孩啊,真以为我不知道。”
“你知道什么?”我吃惊不小。这丫头的表现,太成熟了。
“我爸爸就是我爸爸,他们凭什么非要我给赵叔叔穿孝服,”策策激动起来,“这又不是拍电视剧!他们以为我是小孩子,什么不懂吗,告诉你,赵叔叔住到我家里,我就知道了。”
策策说完,就想殡仪馆外面走去。
我呆住,都忘了拦住她。
我回头向屋里走去,对着陈阿姨说:“策策出去了。”
陈阿姨连忙出去追,很快又回来,对着刘院长说道:“这扯皮佬,坐麻木跑了,我去追,你把事情弄完了,给我打电话。”
三小时后,赵一二的骨灰被放在骨灰盒里,王八抱着骨灰盒,准备和赵一二的亲人一起去西坪。
刘院长突然把王八拉到一边。我看刘院长脸上的表情古怪,就也跟着走过去。
刘院长看我来了,嘴裏欲言又止。我见这个情况,就准备知趣的走开。刘院长想了想,对我说道:“小徐,算了,你也别走。我跟你们两个人说。”
我和王八把刘院长盯着看,刘院长难道有什么事情还瞒着我们吗?
“这个事,说实话……”刘院长说道:“我本来是不想说给你们听的,但是你们也看到了,策策太不听话,她妈妈肯定镇不住她。我担心她们两母子扯皮。我现在去找她们去。”
“恩。”王八点头,“你儿去吧,后面的事,我来安排。”
“你就不要送你师父回西坪了。”刘院长说道:“你要做个事情。”
王八问道:“什么事情。”
刘院长又为难了,迟疑了半天才说道:“小董要去医院做个小手术。是我帮忙安排的,本来是今天做,可是你看……我想了,总要有人陪着小董。”
王八的脸上变得铁青。
“小王,这个事情,别太放心上……都是年轻人,没必要这么计较的……是不是?”刘院长看见王八的脸色,说话都吞吞吐吐的。
我心裏倒是无所谓,董玲和李行桓都谈婚论嫁了,这算个屁事啊。哦,刘院长肯定不知道董玲已经找了男朋友要结婚了。还以为董玲和王八是恋人。才这么尴尬。
我就有点没想通,李行桓死哪里去了。
刘院长开车送赵一二的家人去长途车站。留了一辆车,带着我和王八去市内。
车到了公寓楼下,王八都没说一句话。我心裏鄙视,妈的,现在知道后悔了,早干嘛去了。现在女朋友都跟人家木已成舟,挽回不了,才晓得心疼。当一辈子光棍去吧!活该。
我们进了公寓,屋里没人,我对王八说道:“她带方浊去看病去了。我们等她回来吧。”
王八的身体在抖动。突然把客厅的一个装饰用的花瓶狠狠的砸到地上。
以此同时,我身体发寒。身体每一个细胞都在警惕。不是因为王八的突然暴怒,而是我能感觉到那个暗中注视我的人,又出现了。而且这次出现,并不仅仅是窥视我这么简单,而是有所动作,无形的动作。
王八开始狂躁起来,他面向我,对着我看着,我看见王八的眼眶,从白色渐渐的充血,变得红彤彤的,头发也在慢慢竖起。
我看到王八的身后有个影子,躲在王八的背后,是的,我能感觉到是那个几次暗中注视我的人,但我看得不清楚。我“咦”了一声,想看得仔细点。可是王八不给我这个机会,他向我猛扑过来。
把我压倒在地上,我的注意力在王八的背后的影子上,顾不上和王八打斗。我看不到那个影子,我想够起头,去看个仔细。可是眼前一阵发黑,随即鼻子酸痛。王八给我狠狠打了一拳。
我鼻梁剧痛,满眼金星。对着王八喊道:“你发神经啊,放开我。”
王八把我头发揪起,狠狠的往地上砸。嘴裏喊着:“是不是你!是不是!妈的,你怎么不替我看好她!”
王八的表现,不应该是这样啊。他不是这么冲动的人啊。
我被王八揍得七荤八素。心裏明白了一件事情。王八的性情大变,并不见得完全是赵一二和董玲的问题,他的狂怒,是被那个影子暗中挑拨的。
“你给老子住手!”我对王八喊道:“王八,你忘了吗,催眠,催眠,催眠,催眠……”
我一连喊了十几声“催眠”,王八才住手。
王八站了起来,茫然的看着我。
我对王八说道:“你这个苕,你自己都会催眠,你感觉不到吗。”
王八把头抱住,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过了好久。再抬起头来,一脸的平静。
王八站起来,对我说道:“是的,你说的没错。我刚才把昨晚到现在的事情都想了一遍,从看到师父的照片开始,我一直都是昏沉沉的,做事一点方寸都没有,就是想找人发火。”
“你不是想找人发火,你是想把金仲给弄废掉,”我抹一下我的鼻子,手上全是血,“你还想把我也打得去医院……你就是这么想的,是不是?”
王八愣了好大一会,才说道:“是的。”
“有个东西,一直在暗中……”我说道:“我感觉到了,方浊也知道。但是你不知道。”
“你是说,”王八问道:“我被人催眠了。”
“你不需要被人催眠很深。只需要挑拨你心中的愤怒就可以了。”我继续分析,“你现在心平气和的想想,我们一起回想,我们从谷城回来……”
“恩,我们从古城回来。”王八说道。
“我们给赵先生守灵。”
“恩,我们守灵。”
“你师伯和金仲来给你师父吊唁。”
“恩,他们见我师父最后一面。”王八点着头。
“你会怎么做?”我慢慢问道。
“我虽然会很恨大师兄整过我师父,但是师伯来看师父,也是惦记这同门之情,我会很礼貌的接待他,至于大师兄的事情,来日方长。”王八说得很冷静,这才是他一贯作风。
“可是你昨晚,就只是想着要把金仲给废了。你老是想着师伯的两个徒弟,老是跟你师父作对,所以你要废了他们,对不对?”我问道。
“一点都没错。”王八说道,“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你他妈的别再探知我的记忆,行不行?”
我不说话了,把王八看着。剩下的事情,该王八自己去想了。
王八接着我话头,“我昨晚把金仲给整差点废掉。若不是你阻止,金仲就完了……然后今天,我又想把你揍得进医院……”
我点点头。
王八抬起头,对我问道:“他现在还在不在?”
“走了,”我说道:“我其实一直都没看到他。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
“他怕我!”王八补充了一句:“他怕我对付他,所以尽可能的让我把身边的帮手都废掉。这样,他就有更多的把握对付我。”
“他为什么怕你?”我补充一句。
王八瞪着眼睛,咬住下嘴唇。我看见他的眼睛又开始变得清澈,“师父不是被混混打死的!”
门锁在响。我对着王八苦笑。我倒是想看看王八怎么面对已经属于他人的董玲。
董玲和方浊进了门。看见我们在,冷冷问了句:“赵先生的骨灰送回去了?”
王八说道:“是的。”
董玲说道:“什么时候,我去西坪拜拜他。”
方浊的精神好了很多,拉着王八和我,要我们带她去玩。
“她就是扁桃体发炎,输几天液就没事。”董玲说道:“我去做饭。”
“还做什么饭。”王八顿了顿,对董玲说道,“你男朋友呢?”
董玲本来就惨白的脸,更加白了。
我把方浊一拉,“走,我们看看你王师兄的宝贝去。”
我带着方浊到王八的卧室,去翻他以前珍藏的那些水货法器,这些东西,如今在我和王八看来,都一文不值了。嗯当初,王八可是把他们当宝贝。
方浊看见这些东西了,一点都不感冒,估计她从小就见多了去了。方浊要去客厅,“我看看王师兄跟姐姐说什么话?”
我把方浊拉住,“你个小孩子,听大人讲话干嘛。”
方浊说道:“不好玩,老是呆在屋里。”
我灵机一动,把赵一二留给我的沙漏给拿出来,“给你变个戏法。”
我把沙漏拿在手上,用力甩了甩,裏面的水和沙均匀的混合。我把沙漏平放在手心,“你看好……”
沙漏两边的瓶子里沙和水,快速的分离,几秒钟,一半就全是沙砾,一半全是水。互不干涉。
“这算什么戏法啊。”方浊不情愿的说道,沙漏里的水和沙砾立马交换方位,快得我都没看清。
我不禁好笑,在方浊面前耍这个把戏,不是关公门前耍大刀么。我昨晚想了好久,才想出控制沙漏裏面沙砾的办法,想通也不难,就是算到多少,沙砾就能走多少。可是在方浊面前,实在是雕虫小技。
我对方浊问道:“你怎么做到的。”
“我天生就会啊。”方浊说道:“有什么奇怪的,你不是也会吗?”
“你再试一次。”
沙漏的沙砾和水就飞快的交换方位。
这次我看明白了。方浊能在极度短暂的时间内,把沙砾一颗一颗地搬动,是的,一颗一颗的搬。只是时间太快。她能在一瞬间搬动五万九千零四十九颗沙砾,这就是沙漏里所有沙砾的总数。
我问道:“你知道你刚才搬了多少颗沙子吗?”
方浊摇摇头,“我只知道搬,不知道多少颗。”
我想了想,看来真的只有我来学这个算术。赵一二数不出来沙砾,王八当然也一样。方浊也不能。但是我能数出来。
我刚拿到沙漏的时候,就知道瓶子里的沙砾数量,并且还有三十四钱三厘的水。
我把沙漏拿在手上翻转。不停的想着裏面沙砾的流动,想了一会,我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我干嘛不去算水的流动呢。
方浊竟然没闹了。我也没在意。
忽然听到方浊说道:“徐哥,你的手……”
“怎么?”我问道。
“你的手看不见了。”方浊说道。
我看着我把玩沙漏的手,模模糊糊。我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了。我闭上左眼,果然我的手臂都无影无踪。我再睁开左眼,闭上右眼,手臂看得清清楚楚。
方浊吃惊的把我看着,惊讶的说道:“我师父都不会……”
我把沙漏放进怀里。
王八在外面喊道:“疯子,我和董玲出去了。厨房里有菜,你自己做点饭吃。”
方浊连忙喊道:“我跟你们出去。”
“你去干嘛。”我拉住方浊,“老实獃着。”
到了晚上王八和董玲都没回来,我琢磨着,王八肯定是坚持董玲在医院休养几天,王八也留在医院了。
我心裏也郁闷,王八也是个贱货,好好的当人家男朋友不乐意,当今垫包(宜昌方言:背黑锅)的包哥倒是蛮勤快。
我想着王八的董玲最少两天是不会回来。让我一个大男人照顾一个小丫头,实在是为难。不禁叫苦。还好,方浊没我想的那么不懂事,天天自己知道去楼下不远的诊所输液,还知道找我要钱,带盒饭回来吃。
我每日里,什么都不做,除了睡,就是看着沙漏,不停的数沙砾的颗数,计算水和沙砾交换了几钱几厘。连白天黑夜都分不出来。好像随时都白天,又好像随时都是黑夜。
王八和董玲在第四天中午回来了。
董玲样子还好。精神状况还不错。还做了顿饭,四个人吃了。
吃完饭,王八对我说,“疯子,我们去个地方。”
我丢了碗筷,跟着王八出了门。
走到街上。我问王八,“去那里。”
“看守所。”王八说道:“我要去见见那两个混混。”
“你都打听好了?”
“恩。”王八哼了一声。
看守所在郊外,我和王八到了看守所门口。王八从身上掏了张卡片,递给门房。
一时没有回应,两人等着,王八对我说道:“疯子,师父的死,我觉得和董玲有点牵连。”
“你为什么这么想。”我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你还记不记得,刘院长和陈阿姨说师父出事的那天的事情。”
我想了半天,“就是说赵先生喝醉了,晚上出去,在酒吧里打架,等他们去的时候,已经迟了。”
“还有个事情。你没想起来。”
“什么事情?”
“他们说我师父出事的那天,就董玲去他们家吃午饭的。”王八说道。
我一下子就想起来了,当时刘院长夫妇还相互看了一眼。我还还在纳闷。我想了想,连忙说道:“董玲就是那天去找刘院长帮忙的。”
“是的。”王八说道:“董玲就是专门去找刘院长,帮他安排做手术。她找刘院长最合适。”
我一想也是,我若是董玲,也会去找刘院长。刚好不是身边特别熟悉的人,但是又有不错的交情,而且刘院长又是医院的院长,随便打个招呼就行。
“董玲明明要结婚,为什么要这么做?”我问王八,这个问题我想不通。
“董玲说了,他和他的未婚夫,就是那个李行桓,本来是准备年前就结婚的。可是李行桓的舅舅在成都接了个大工程,必须要李行桓去打理。所以婚事推迟了。李行桓十天前去了成都。”
我心裏一凛,把王八看着。王八的脸色很沉重。
“你的意思是,董玲去找刘院长帮忙……”我说道:“赵先生出事,和这个有关?而且董玲怀的小孩……”
王八说道:“董玲只说这么多,其他的我问不出来……等会出来了,我去那个酒吧转转,你回去问董玲。”
“你问不出来,我更问不出来……”我猛地理解了王八的用意,“我不能这么做!我做不到的。”
王八说道:“那你就看着我师父死的不明不白……”
我说不出话来,我没想到王八竟然会让我去做这种事情。我不停的摇头。
正在犹豫,一个中年的狱警开了铁门。连忙拉着王八的手握手,“王所长,你好,你好。”然后把那张工作证恭敬的还给王八。
王八礼貌的说道:“我要见的人,你安排一下……不为难吧。”
“不为难。”狱警说道:“这算什么事啊。”
我和王八跟着这个干部模样的狱警走进羁押所。
到了一个号子,狱警用手指了指房间裏面,对着王八说道:“我回避一下。”
“不用。”王八说道:“我就是看看。”
我和王八凑到铁门的栅栏口,往裏面看去,两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正颓靡的坐在裏面的。
“我专门把他们关在这裏。”狱警说道:“刚从别的号子转过来的。你也方便些。”
王八点头笑了笑,当是领情。
裏面的小伙子看到我们了,突然就站起来。对着我们喊道:“你看什么看,你师父就是我们打死的,妈的比的这么不经打……”
我和王八同时呆住。
我现在感到那个无形的人影又出现了,而且这次,他的能量比前几次要来的更加猛烈。我能感觉得很清晰,我看着那个小伙子扭曲的脸,可是眼眶中的瞳孔,几乎近于苍白的灰色。
那小伙子冲到窗子栅栏口,对着我狂叫道:“老子没满十八岁,根本不用抵命!”
我看见小伙子的身后,一个影子晃了一下,霎时消失。
我退后了一步。影子,这个影子到底是什么人?但是绝对和赵一二的死有关系。
王八却往前走了一步,用手抓住那小混混的耳朵,狠狠的扯到窗口上,慢慢的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那个混混好像忽然醒悟,慌乱的喊道:“我那里知道你是谁,我根本就不认识你!那个老家伙就打死的,我告诉你,就是我……”
王八对我招了招手,“我们走吧。”
我感到王八身上的杀气。对着王八说道:“能不能不这么做,他们已经被关起来了。”
王八不理会我,自行先走了。
我回头看向号子裏面。
那两个小混混已经都坐在地上,浑身发抖。
赵一二的身形,静静的站在号子里,满脸血污。
两个小混混突然捂着肚子,满头大汗,我看见王八御的鬼魂,正在慢条斯理的抽他们的肠子。慢慢捋,一截一截的掐。他们已经在地上打滚了,可是看到赵一二的幻影,又吓得尖叫起来。叫声在羁押所里久久不散。
我跑到门口,才追上王八。王八正在和看守所的那个狱警握手告别。
我对着王八喊道:“他们已经被抓起来了,你这么做有必要吗。”
王八看了看我,不说话。我知道他心裏恨。就算是知道弄死赵一二的另有其人,他还是忍不住要惩治那两个混混。
还有,王八在传递一个信息:他要报复!
王八和我在东山大道上分了手,他看着我,眼神热切。
我摆了摆手,“好的!我去!”
我慢慢的向寓所走去,走得很慢,让我去探知董玲的心思,这个对我来说太困难,我还从没有这么有计划的去做这个事情。更何况董玲现在的处境。我实在是无法说服自己。
我走到门口,正要敲门,门突然打开,是方浊要出去,到楼下去输液。
我叮嘱方浊,走路注意车。然后进了公寓。
董玲正在织毛衣,估计是给李行桓织的。董玲看见我了,对我问道:“王哥呢?”
我慢慢坐到她对面,点了一支烟。
我这个人其实不是很会说话,到了这种境地,我也只能开门见山,“王八说,他想知道赵先生,那天的中午,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为什么不自己来问?”董玲扔了手上的毛衣,一只手抱住自己另一只胳膊,另一手飞快的在眼睛上擦了一下。然后捂着嘴巴。
我不说话,等着董玲。我看见的董玲的胸口起伏的厉害,知道她激动的很。我不能去探知她的记忆,我还是听她说吧。
董玲说道:“那天中午,我去找刘院长……我只给策策的妈妈说了。我不知道赵先生是怎么知道的。也不知道赵先生为什么要去**酒吧找他……”
“他是谁?”我问道。
“就是……”董玲点了点头,眼睛往腹部看了一下。
“赵先生又怎么会被……”他紧追不舍的问道:“他到底是什么人?”
“你也许听说过。”董玲说道:“姓熊。”
我知道董玲说的是谁了,没想到赵一二会死在黑社会头子的手上。真是太不值得。
“你怎么会认识这种人的?”
董玲说道,“我一个人獃着,除了喝酒,能干什么。那天碰见了一个人,是王哥和我当初认识的,帮他打过官司。他请我一起喝酒……”
“你就认识了熊哥?”我问道。
董玲点点头,“是的,他带我去见熊哥,我看他第一眼很讨厌,可是不知道怎么的就和他……”
“是不是你喝酒下了药?”我问道。
“没有。”董玲摇摇头,我进去后就没喝酒,什么都没喝。
我的手无意识地伸进裤兜,捏住了那个沙漏。五万九千零四十九颗沙砾有七千零三十一颗跟三厘水相互交换。
我看到了董玲的另一记忆:她当然没有喝酒。因为他一进去,就被摁在沙发上。是那个熊哥。
我心裏揪了一下。
董玲在我面前说道:“我也不知道我到底在想什么,我平时看见熊哥这样的人都躲着走。可是,也许我真的喝醉了。”
我看到却是董玲被压住,嘴裏不停地咒骂……熊哥得逞了。
“我是不是很贱,随便就和人上床。王哥肯定看不起我了。”
我看到董玲在包房里收拾好衣服,对着熊哥喊道:“我要去告你。你等着去坐牢吧!”那个熊哥做了个无所谓的姿势。
“你说的对,我不该喝酒,不然也不会头脑发热地跟别人上床。”
我看到董玲在发了疯地拨电话,可是那个电话,怎么都打不通。
“我不知道为什么第二次,还要去找他,我想我是疯了。”
我看到董玲在熊哥蠕动的时候,手从身边的坤包,拿出把水果刀。没用,水果刀被轻易的扔到一边,董玲瞪着眼睛骂道:“你去死……你去死……”
“无所谓了”董玲在我面前苦笑一下,“反正王哥也不要我了,和谁都不一样。”
我把头捧起来。使劲的揪着头发,王八,你这个混蛋!熊哥……熊哥……
董玲说道:“我是自愿的,谁也不怪。”
“你是自愿的,你谁也怪不了。”我看见一个身影站在衣衫不整的董玲前面,说着这句话。这种声音很柔和,很悦耳,声音直入人的内心。
董玲说道:“也许我喜欢熊哥这样的人。”
“你喜欢熊哥,你是愿意的。”那个影子!是的,就是那个影子,可我看不清楚他的样貌。但我知道,董玲的记忆被掩盖了。幸好被掩盖了,我甚至庆幸的想到这节。
我对董玲问道:“你和熊哥在一起的时候,见过什么行为古怪的人没有?”
董玲想了想,“没有,不就都是他的跟班吗。”
“没人对你做过什么特殊的事情?”
“你说这个是什么意思?”董玲警觉起来,用手指尖按着自己太阳穴,董玲突然哭起来:“我怎么会和那种人在一起……我的头好疼……我看见他就恶心……”
“没事,”我站起来,对着董玲说道:“你又不是小孩,喜欢和谁在一起,都是正常的。”
董玲突然抬头,“不对,我总觉得有些事情,不太对头,我常做噩梦。梦见……”
“做梦而已。”我安慰董玲:“我经常做梦被人拿着刀子砍呢。”
董玲把我看着,眼神迷茫。
“你休息吧,别老是打毛衣。”我说道:“我出去了。”
我走出门,拳头捏的紧紧的。骨节科科作响。
我打车到了**酒吧。
王八刚好从酒吧里出来。王八看见我了,飞快的走到我跟前,对我说道:“疯子,我查到了,那两个小混混的老大,姓熊。”
“熊你妈个比!”我一拳把王八打倒在地上,狠狠的用脚踢他。
“你疯啦。”王八在地上把头护着。
我不停地踢王八的背心,“当你妈的神棍、当你妈的术士、当你妈的道士……”
我踢了王八好几分钟,才有旁人把我给制止。王八站起来解围:“没事,没事,他是我朋友。我们是开玩笑的。”
王八拉着发泄完怒气的我,走到时代广场的门口坐下。我掏出烟点上。
王八的脸,被我用脚踹了几下,腮帮子肿的高高的。一只眼睛眯着,眼皮跟金鱼一样。王八嘴裏嗤嗤的吸着气,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我叼着烟说道:“你想知道?”
时代广场前正在搞促销活动,搭了个台子。几个二球少年正在表演自行车的杂耍……
王八的脸肿的厉害,我看不出他的脸色。王八闷着声音的说道:“我还有两个个问题没想明白。”
“第一,赵先生这么会知道这么清楚?是不是?”我把沙漏从怀里掏出来,“他在最后的日子,勘透了算沙。”
我把沙漏拈在手上,裏面的沙砾和水各自分到两边,但是沙砾这边留了一个水泡,水这边留了三千五百四十四颗沙砾。
王八在地上画了八卦。
我说道:“竖起来,太极是圆球,不是圆圈。”
王八闭着眼睛冥想,嘴裏说道:“鱼嘴就只有一个了。”
“从来就只有一个。”
“你做到了,阴阳平衡。”
我点点头,“这就是算沙。”
“还有件事情?”王八说道,“不过我已经想明白了,策策。”
“是的。”我说道:“董玲想背着他未婚夫堕胎,赵先生想到了他当年的事情。所以,他去酒吧找熊哥的麻烦。”
王八比我想的要冷静,说道:“我们回去吧。”
我和王八在路上走着。王八在努力保持镇静,但是他的身体在微微发抖。
我对王八说道:“回去了别乱说话。别让她想起来。”
“你当我是苕么?”王八站住,回头对我说道。
我眼睛看着王八的眼睛,一字一顿的说道:“没错,你就是个苕。”
我很担心王八回到寓所,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这两天的表现,让我我很不放心,王八在看守所,没有收到蛊惑,仍旧下了狠手。
我怕他自己本身压抑不住内心的激动,在董玲面前瞎说一气。
幸好,我的担心是多余的。
王八走在路上,还知道买了一些熟食回去。到了寓所,董玲在做晚饭。见王八买了菜回来,说道:“我正在发愁菜不够,有疯子这种大肚汉……”
董玲的心情还不错。也许心裏难受的事情说出来了,心裏顺畅了吧,虽然这是个假的记忆,也足够纠缠着她的内心。
吃饭的时候,我故意说些笑话,把气氛弄得轻松点。董玲和方浊笑个不停。王八却老是板着个脸。
吃晚饭,董玲收拾碗筷的时候,王八拦住,自己来做。
我和方浊在沙发上看电视。方浊非要看《天线宝宝》,我看得要崩溃,抢了遥控器过来,换到《中华小当家》,可是我那里争得过方浊,她根本就不需要遥控器,就把台给换回去。
我看不成电视,扭头看见董玲走到卧室裏面,拿了些东西出来,交给王八,是几条领带和两件熨得整齐的衬衣。
“你一直住在这裏?”王八走进卧室,把衣物接下。
“是啊,不过下个月就到期,不续租了。”董玲笑了笑,“下个月李行桓就回来了,我搬去他家,我们打算明年五一结婚。”
我把头转向电视机,和方浊一样,看着《天线宝宝》,可是耳朵仔细的听着王八和董玲的对话。我实在是害怕,王八在董玲面前提起什么。还好王八说的话,让我很放心,“你们办喜事的时候,也许我不在。要是我真的来不了,我就让疯子替我来。”
“你忙你的。用不着这么挂心。”董玲轻轻说道。
“他,对你好吗?”王八问道。
“一直都很好,”董玲嘴抿了一下,“他认识我,比你认识我还要早。也难得他这几年,一直没找别人。所以,我当时想了,就是他了吧。”
“他知道吗?”王八这个狗日的果然说话不知道哈数(宜昌方言:分寸)了,开始瞎问。
董玲朝我的方向看过来,我故意把《天线宝宝》看的津津有味,一动不动。
“这是我自己喝醉了,自找的。我会跟他说清楚。”董玲说道。
“别跟他说。”王八劝道。
我现在真的害怕王八冲动起来,告诉董玲,她不是和别人发生了壹夜情,而是被人强|暴。董玲那里能接受这个事实。我现在反而感激那个催眠董玲的神秘人来。
“这间屋子,反正是要退了。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要走,这些东西,今天就收拾好了,你爱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吧。”
王八不没有做声。我忍不住回头看去,果然董玲在房间里把一些物事一件一件的拿出来。
“这是你当初要买的司南,你在古玩街找了好久都没找到,”董玲把那个水货玩意放到床上,“还是我运气好,替你找到了。”
我看见董玲在古玩街一家一家的问,每天都去问,问了一个多月,才在电信大门一个地摊上买了这个水货司南。
王八用手把司南拿在手里,用拇指轻轻的在司南的盘子上滑动。
董玲又拿了串木珠子出来,“这是我当年睡觉压床,你去沙市和你父母过年,替我在章华寺买回来的。我问你开光没有,你都不会哄我开心一下。”
“开光那里这么容易,说开就开。”王八说道:“我再去找个能人,帮你把它开光了吧。”
“算了。”董玲无谓的说道:“其实我也不在乎的。不过你当时给我带回来,我倒是开心了很长一阵子。”
“我也没送你过什么东西,”王八低声说道,“你还把它留着啊。”
“不是啊,你还给我买过一件衣服。”董玲说道。
“真的吗,我可不记得了。”王八摸了摸脑袋。
“那天我们从法院出来,走在路上,下了雨,我身上淋湿了,你帮我在街边的一个服装店买了一件衬衣。”
“我真的想不起来了。”王八想了想,还是想不起来。
“你呀,买了件男式的衬衣……”董玲笑起来:“那是间男装店。”
“哈哈,”王八拍了拍脑袋,干笑道:“我想起来了。”
你想起来个屁!我坐在沙发上心裏骂着王八,你这个蠢货,董玲在你面前把这些东西一件件的摆给你看,每样东西都是一段记忆。
这说明董玲,还是惦记着王八。
可是王八这个蠢货,竟然一点都不知道涵义。就这么傻里傻气的看着董玲把东西一件件的放到床上。
没机会了,你这个苕,当一辈子光棍去吧。我恨不得把王八踢上几脚……
董玲把所有以前的东西都摆了出来,有的董玲自己留下了,大部分还给了王八,还有一些,扔进垃圾桶。
晚上我和王八挤着睡沙发。我躺在沙发上看电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睡着,睡到半夜被电视机的嘈杂声吵醒,看见电视都是雪花。另一张沙发的上是空的。王八没睡觉,正站在凉台上。我走上流台。看见王八的胳膊搭在凉台的栏杆上,眼睛看着远处的气象台的气象塔。
“明天是晴天呢。”我对王八说道。气象塔的那个圆球是白色的。
“我一直以为,自己学了道法,能保护身边的人。”王八说道:“可是现在看来,我学了也没有用。”
我说不出什么话来安慰王八。
“疯子,你说我们辛辛苦苦的去玉真宫,为了什么?”王八说道:“师父还是死了。”
我拍了拍王八的背心,叹了口气。
“我救不了浮萍,也救不了那个小女孩,所以我想学道,”王八眼睛在拼命的眨,努力不让眼泪流出来,“可是现在我有本事了,也保护不了董玲。”
我说不出什么话来劝解王八。就只能拿了烟来,和王八两个人狠命的抽着。
“疯子,”王八换了话题:“你说师父在死前,堪透了算沙?”
“是的。”我把那本没有封面的《黑暗传》拿出来,“这几天来,我每天都在看,裏面是赵先生的日记,不是每天都写,时间不定的。一直写到他死前一个星期。他最后写的日记,就是写的算沙,他的日记提示我,沙漏其实就是个太一。”
“师父想了十几年,到最后临死前才想到的东西,你几天就弄懂了。”王八说道:“也许诡道本就不该是我和师父这种人进来的。”
“我好像天生就能数出沙砾,你还记得吗,当年在学校,我一眼就能数出操场上有多少人。我们打赌赢了好多饭票的。是你告诉我,可以用这个办法算沙,当时我还不知道这个东西有这么大的用处。”
王八好像没听见我的话,嘴裏念叨着:“凡人入诡道……凡人入诡道……也许金仲是对的。师父也改变不了。”
我想起诡道两房,金旋子和赵一二,甚至楚大,都没有什么好结局。又岂是专门针对凡人的。
两个人都没什么话了。
安静了很久。
王八突然对我说道:“明天我就要去找那个麻哥。”
“他不是姓熊吗?”我问道。
“不是,”王八掏出手中的电话,“我刚才把他的底细都问清楚了,他块头大,外号是狗熊,其实他姓麻。他最大的生意就是在舞厅和酒吧卖麻果,所以他不让人叫他麻哥。”
“你准备好了吗?”我问道。
王八点点头,“我找了几个帮手,明晚就去找他。这几天,每天晚上都在天行楼的客房。”
“你打算怎么对付他?”
“你说我会怎么对付他……”王八把脸对着我,我看见他的眼眶又变得血红。
我看着王八略微扭曲的面孔。心裏不免紧张。不知道王八到底打算怎么去找那个麻哥的麻烦。我也懒得问,王八做事情越来越想赵一二当初,心裏都算计好了。却不会吐露半分口风。
王八对我说道:“算沙的用术你都会了,五种算术,你都学齐了……我都只会三门。”
“你学那么多干嘛。”我说道:“诡道本就不是我们进的门派,把董玲和赵先生的事情解决了,你也别回北京了。大家还是跟以前一样,老老实实的过本分的日子。你别辜负董玲了,现在还来得及。你非要等着她嫁人了,才去后悔吗。”
王八想了一会,说道:“给他们报仇了再说吧。”
“报仇?”我问道:“你不打算找到他们后报警?”
王八的脑袋神经质的偏了偏,“找到他们再说。”
我和王八睡得很晚,睡到第二天中午,董玲把饭菜做好了,叫方浊叫醒我们吃饭。吃过饭,董玲带方浊出去输液。王八在闭目养神。我看电视看得无聊,就躺在沙发上继续睡觉。
晚上董玲又带着方浊去看电影。
王八说道:“晚上注意点。路上小心。”
我安慰王八,“有方浊在,你担心个什么。”
时间到了晚上十点。王八身上的电话响了。王八快速把电话拿起。对着电话说起来:
“身手要好……人不要多……七八个就够了……别带枪……我知道你也不容易……记住,便服,穿便服……我知道你不在乎……但是我在乎……你已经很帮忙了……以后多得是机会合作……我欠你一个人情……话别这么说……以后还要常打交道的……老是说这个就生分了……恩……我一个小时后,在博物馆门口等你们。”
“是谁?”我知道王八不会告诉我,但我还是忍不住要问。
“你问这些干嘛。”果然王八说道:“其实我也没见过这个人。”
十一点差一刻,我和王八出门,王八嘴裏念叨着:“两个丫头,还不死回来,都几点了。”
“你现在知道担心了?”我冷冷说道:“你早干嘛去了。”
王八被我说得无言以对。
我换了口气说道:“方浊连少都符都搬得动,你还怕她们出事啊。”
王八想了想,说道:“也是。我们走吧。”
我和王八到博物馆门口的时候,有两辆车停在路边。一辆是本田的轿车,一辆是金杯的面包车。本田是军牌。
我们走到车跟前,本田的车门打开了,一个军服整齐的武警军官,走出来。向王八伸出手,“王所长,我都安排好了,我领导……”
王八把他的手握住,示意他不用再说。
“人都在那辆车上,都是平时尖子。身手你放心。”
“谢谢,谢谢。”王八说道。
“保密方面,你也放心,有什么麻烦也不会说认识你。”那军官轻蔑地说道:“再说也出不了什么麻烦。领导在公安局那边也打了招呼了。”
王八脸色沉了一下。
那军官连忙改口,“绝对没提到你。出了任何事情,都是由我们来扛。你没出现过。”
那军官对着金杯面包车说道:“你们听见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