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悄然降临,虽然已经开春,但北疆明显反应更为迟钝一些,门外依然呼啸着寒风,不过将军府内却稍微透露出一丝温馨,如果气氛不是这么怪异的话。张扬陪着蔡琰以及修养了数月终于缓过劲来的蔡邕一同用膳,蔡邕也不傻,女儿那点小心思如果现在他还看不出来的话,别叫大儒了,叫大傻吧。所以,哪怕再不满意张扬,他也不能像以前那样爱搭不理,只是这脸色,怎么都好看不起来就是了。蔡邕膝下无子,仅有蔡琰这么一个女儿,还是老来得女,老伴又因为难产而死,所以对蔡琰这个女儿可以说是宝贝异常,有求必应。要不是看出蔡琰对张扬的意思,在张扬杀了刘虞之后,他绝对立马便走,更别说豁出这张老脸两次求老友卢植替张扬说话。只是,蔡邕对张扬这个准女婿并不满意,出身嘛,留侯之后,勉勉强强,但是黄巾贼酋这个身份可不好听,虽说现在成为了正儿八经的大汉官员,但蔡邕看得清楚,张扬对大汉并没有什么忠心可言,要不然也不会对刘虞这个皇叔说杀就杀。也别说什么是刘虞这老儿不地道,派人偷袭在先,蔡邕作为一代大儒,讲究得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虽说刘虞算不上君,但也不是你张扬能随意斩杀的。只是女儿看上了,他也没什么办法,只能捏着鼻子认了。气氛算不上融洽,张扬埋头猛吃,蔡老头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蔡琰小口吃上两下,鼓着腮帮子偷眼瞅张扬一眼,然后在张扬反应过来之前猛地低头,就如同受惊的兔子一般,整个大堂内的三个人都说不上正常。最终,还是作为这一老一少两人纽带的蔡琰开口打破沉默道:“将将军,听说这次出征高句丽,杀了不少手无寸铁的百姓,还有,听说高句丽王妃在三军将士的面前被”蔡琰明显没想好怎么称呼张扬,只是结结巴巴叫了句将军。张扬皱皱眉头,道:“这话谁跟你说的?”张扬在脑海中暗自琢磨,自己麾下哪个嘴巴那么大,怎么什么都他娘的说。“老夫说的,怎么,能做不能说?”张扬不善的语气惹恼了一旁的蔡邕,怎么着,我的宝贝女儿找着给你挨骂来了?“能说,能说,事无不能对人言嘛。”张扬立马换上了一副笑脸,变脸速度堪称狗脸,没办法,这老头他还真的惹不起。“正好老夫也想问问,将军哪怕身为黄巾军的时候也没祸害百姓之举,怎么这次”蔡老头这还算是照顾张扬的面子,总算没把黄巾贼叫出来。换上一副严肃的面孔,张扬沉声道:“这件事还真不是我想干,我一点都不喜欢屠杀百姓,但是迫不得已。”蔡邕一脸的嘲讽,道:“那正好,将军便给老夫讲讲,怎么个迫不得已。”蔡邕明显认为这是张扬的推脱之辞,你个将军还控制不了手下的士卒?仔细思考了一下措辞,张扬苦笑道:“公孙康屠了乌桓四万老幼,所有乌桓将士心中充满了仇恨,他们必须复仇,必须以疯狂的杀戮来释放心中的仇恨,如果我不让他们去屠杀高句丽人,他们就会冲进辽东去屠杀汉人!如果我不让他们杀人,他们就会杀了我!”“我不想死,也不能死,我如果死了,只怕这北疆只会更乱。所以我只能让他们去杀别人,但是我绝不会,也不能让他们去杀汉人!为了保住一个汉人,死十个、百个高句丽人我也不在乎!”“至于高句丽的王妃,你以为我愿意在三军面前将其杀死吗?不,我一点都不喜欢,我并不愿意将女人牵扯到战争中,可是我不得不这么做。乌桓将士从辽西一路杀到高句丽的丸都,他们已经杀红了眼,如果再不阻止他们,他们就会失去控制,到了那时候,哪怕是我也别想阻止疯狂的他们。”“可是。”蔡琰弱弱地问道:“非要那样才能阻止乌桓将士的杀戮吗?”“可能还有别的办法,更好的办法。”张扬无奈道:“可是在当时的情况下,那是我能想到最直接有效的办法。遵我号令者生,不遵号令者死,这些乌桓人不是汉人,甚至可以说他们是野蛮人,他们不识字,不知道圣人教诲,不知道礼义廉耻,更别想让他们讲什么仁义道德,他们对杀人没有丝毫的抵触,甚至还乐在其中,他们除了杀人之外,什么都不会干。”“如果不能在返回马邑之前,让乌桓人做到令行禁止,让他们明白不听号令只有死路一条,到时候遭殃的是马邑周围所有的汉人,到时候,你是同情高句丽人,还是自己的同胞?”“这”蔡琰语塞,说到底,她读的书不少,但是有些理想主义,并没有见识过世间的险恶,如果换成历史上那个被匈奴人掳走,又被曹操赎回来重新嫁人的蔡琰或许能理解张扬的苦心。蔡邕叹道:“妍儿,这件事张将军做的算不得错,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咱们来这北疆也大半年的时间了,这里的百姓过得怎么样你也清楚,世道艰难啊。”这番话着实让张扬十分诧异,他可没想到蔡邕能说出这么一番话,在他眼里,大儒都是一群读书读坏脑子的家伙,只会空谈,正事一点都干不了。不过这可是张扬理解错了,汉朝的儒家可不是后世被阉割了血性的腐儒,否则也不会有陈汤所说,犯我大汉天威者,虽远必诛这样的怒吼。气氛突然又沉寂下来,不管怎么说,总是无数条生命逝去,不管理由再怎么冠冕堂皇,心里也总是不好受,而这,正是人与禽兽的区别。突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传来,就听见低沉的哭声,裴元绍领着一个年方十四五的男孩走了进来,一见到张扬,便哇得一声哭出来:“主公,我爹他”这不是张扬第一次见这个孩子,他名叫管统,是管亥的儿子。张扬脑海中回想最后一次在战场上见过管亥的情景,仿佛遭到雷击一般,脸色变得煞白,身子晃晃悠悠颓然跌坐在地,裴元绍连忙吓得抱住他连声喊:“子昂,子昂,你怎么了?”张扬瘫坐在地上,微闭着眼睛一声不吭,裴元绍情急之下便要转身去找郎中,见张扬无力地摆摆手他紧闭的眼睛里渗出了两颗黄豆粒大的泪珠,转眼之间,泪水就成串地滚落下来。他在痛哭,但听不见一点儿哭声,蔡琰惊慌失措地摇晃着他,连声喊道:“将军,你要哭就哭出声来,千万别憋着”此时,张扬已经什么也听不见了。管亥迎面向他走来,还是那身狰狞的铁甲,只是满身的血污,黝黑的脸庞上充满了微笑,黑黑的眼睛里闪动着不好意思的神色。张扬怒吼道:“老管,你他娘的什么时候成了胆小鬼?咱陷阵营什么时候让人打垮过?鲜卑人咱都不怕,怎么一个小小的刘虞就把你打垮了?你别走,咱陷阵营不能没有你老管。”管亥的声音仿佛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子昂,某累了,兄弟们跟着你某放心。”张扬哭了:“好兄弟,你别走,你走了让兄弟们怎么办?”管亥的声音传来:“子昂,你自己的诗你忘记了?此去泉台招旧部,旌旗十万斩阎罗。老规矩,某家还给你当先锋,到那边,咱们召集兄弟,还是一个陷阵营”管亥的身影骤然而逝,一道耀眼的闪电划破天空,繁星万点纷纷飘落,当年南阳到北疆的山山水水都瞬间出现在眼前,平原、山川、雄关、河流都呈现出悲壮苍凉的色彩,这些景物从深远的苍茫中飘然而来,又向深远的苍茫中飘然而去张扬像突然从睡梦中醒来,脸上已无半点泪痕,一把将管统抱住,用温和的声音轻轻道:“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儿子。”管统闻言,更是泣不成声,他从小就没见娘,跟着管亥又是一路的东奔西跑,直到管亥遇到张扬之后才算稍微稳定了下来,可没想到,管亥却又去了。安排管统睡下之后,张扬如同梦游一般返回自己的房间,把门关得紧紧的。蔡琰心里很紧张,认识张扬的时间也不短了,她还是第一次看见张扬如此失态,这个铁骨铮铮,杀人无算的汉子,好像精神突然垮了。小心翼翼地守在张扬门外,时刻注意着房内的动静。张扬随意地坐在地上,看着案几上那杆早已变形的狼牙棒,仿佛那个黝黑粗鲁的汉子就站在面前一般。他的目光渐渐模糊了,眼前似乎升起一片迷蒙的白雾,泪水不停地滚落下来,他的手脚剧烈地颤抖,心脏一阵阵抽搐,仿佛要撕裂一般。他狠狠咬住一块锦帛,忍不住呜咽起来,他绝望地想空中抓了一把,似乎想抓住管亥逝去的灵魂。外人永远也无法理解这种血与火之中杀出来的感情。一阵撕心裂肺的痛苦使他终于嚎啕起来,他边哭边大骂着管亥:“老管,你他娘的不是个东西啊,你就这么走了?丢下我们这一帮兄弟走了?”顺手绰起那早已变形的狼牙棒,张扬疯狂地打砸着他所能看到的一切东西,“你他娘的就是个懦夫,逃兵,你给老子滚回来,老子要亲手砍下你那颗狗头”不管在外面如何的铁血,张扬的心中总有那么一处柔软,死无数的官军、鲜卑人、高句丽人他都不在乎,但他的兄弟他如何能不在乎?“砰!”卧房的门被裴元绍狠命撞开,廖化、裴元绍、周仓、蔡琰四人冲了进来,死死抱住张扬,蔡邕在门口神色复杂地看着那个发疯的身影,这个老头仿佛一瞬间便明白了这个铁血又不失狡黠的汉子当初为什么拼着一死也要斩杀刘虞。“去你娘的!”失去理智的张扬被夺下了狼牙棒,但他还是一拳便将裴元绍打出一丈开外,反手抽出摆放一旁的天胜刀,他双眼通红,声震寰宇地大吼道:“刘虞老儿,老子要将你大卸八块!”周仓不得不用力从张扬的手中夺下天胜刀,仿佛闹累了一般,张扬颓然坐下,发出一声长长的、惨痛的哀嚎,犹如受伤的猛兽。蔡琰泪流满面地抱着张扬,这一夜,她分明感受到了这个外面传言铁血无情、嗜杀残忍的汉子内心深处的那份柔软。曾经的张扬让她着迷,他的铁血,他的无畏,他的才情,但这一刻,她的眼里只有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