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日西沉,皎月东升。海面上起了风,汹涌澎湃的怒涛像被惊醒的野兽,狂暴地击打着小船,将它推上浪尖,又摔入谷底,反反覆复乐此不疲,如同游戏,却将生与死置于一瞬之间。
杨南泰挺立在船头,迎着风与浪,稳稳地遮挡住身后的爱人。他的左腿上鲜血淋漓,那是一名神会宗衞道士奋力留在这人世间的最后一道印记。而他没有时间包扎,只能暂时运用灭照魔气封住伤口周围的经脉,止缓住外喷涌的鲜血,此时的他,一如既往地保持沉默,抑或是沉寂。
明昙就站在他的背后,身上没有一丝伤,甚至连漫天飞溅的血珠也没有沾上半滴。
她的视线被他宽阔的肩膀遮拦,仿佛隔离于血雨腥风外,心中的思绪却激荡如潮。
——这个男人,他的双手足以擎天,却一直守侯在她身边,为她握锄,织网。
就在惊涛骇浪的催压中,就在衞道士充满仇恨敌意的目光逼视下,她的心忽然变得温暖而酸涩,记忆跳过那空白遗失的七年,回到了极远的地方……
她又一次,而且是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深深意识到,自己实在亏欠这个男人太多太多,多得她不敢也不忍去计数;多得她哪怕付出自己的所有也无法回报。
然而她还有机会为他付出所有么?
突然,一阵高亢的剑鸣划断了她的思绪。六名雪峰派的衞道士两前四后已迫近至距离小船不到五丈远的低空中。后排的四名衞道士两人一组,各自探出左掌抵在前排两名衞道士的背心,将自身的仙家真气源源不绝注入同伴的体内。
那两名衞道士双手持剑,剑尖斜斜下垂遥指杨南泰,清澈如泉的剑锋上亮起一蓬青色的雾光,慢慢地鼓胀成一团飞转的光球,发出激越的颤响,直压过四周狂风怒浪的咆哮声,扶摇响彻幽暗的天宇。
经过一轮又一轮惊心动魄的恶战,十八名衞道士中已有三人被杨南泰击毙,另有两人重伤,如今保有战斗力的仍有十三人之众。
但这样的牺牲仅仅换来杨南泰左腿上的一道剑伤,代价之大令人惊心。
更麻烦的是,衞道士们终于醒悟到了己方的一大失策,那就是他们所选择的战斗地点。原本以为,在这浩瀚无垠的汪洋大海上,可以避过所有人的耳目,事后也不会留下任何蛛丝马迹。但直到此刻他们才发现,脚下的大海也是个陷阱。
他们必须腾出本已有限的人手来照料战死又或重伤的同伴,否则跌入海中,转眼之间就会被汹涌的怒涛席卷得无影无踪。
于是他们不得不改变策略,由六名雪峰派衞道士担负起正面绞杀的重任,希望能尽快地解决战斗,减少同伴的伤亡。而这一切,全因杨南泰的强悍和智慧远远超出了他们事先的估计,从而造成了不可挽回的损失。
这本是一场力量对比悬殊的围捕行动,而今事态的发展显然正在失去控制。
这时候,两团光球中散发出的青色雾气不断向小船涌来。海面掀起的浪涛击打在青雾上爆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随即粉身碎骨化作无数细小的冰珠,劈劈啪啪溅落到小船的甲板上,砸出一个个豆粒大小的凹坑。
“青阴剑雷——”作为仙林四柱曾经的衞道士,明昙对这门威力奇强的雪峰派绝学早有耳闻。它需施法者将自身真元转化为青色剑罡,凝束成球聚于剑锋,一旦发出风云变色,石破天惊,远胜于寻常剑仙的御剑飞击。
但这门神功对施法者的功力要求极高,即便是享誉仙林的雪峰五真之中,也只有无极真人能够独立施展。如今六名雪峰派衞道士分作两队,每队三人的功力简单相加可在百年上下,等若两大仙林顶尖高手在联袂合击杨南泰。
明昙可以清晰地听到杨南泰逐渐粗沉的呼吸声,他的体内冒出丝丝缕缕的红色烟气,犹如半透明的气囊笼罩周身,抵挡着一浪高过一浪的剑气侵袭。
然而明昙深知被动的防御绝非明智之举,这点杨南泰不会不清楚。他没有抢先出手攻击雪峰派衞道士,惟一的理由仍是因为自己——他不想将她置于自己的保护范围之外,以免两侧和后方的衞道士趁虚而入。
杨南泰甚至比她更加了解自己。早已预料到,面对衞道士的缉捕,她十有八九会选择放弃抵抗束手就擒。而他是唯一能阻止这种可能发生的人。
“南泰……”她不知道此刻自己该说些什么,一颗心在极度矛盾中痛苦挣扎。
“让我跟他们走吧。”她低声恳求道:“不能为了我一人,令更多的人无谓牺牲。”
“为什么不能?”第一次,杨南泰斩钉截铁地拒绝她,不给她一丝反驳的余地,“为什么牺牲的一定是你?就算你心甘情愿跟他们走,我也一定会将你夺回来!”
明昙的心乱了,泪水情不自禁地涌出眼眶。
“呜——”六名雪峰派衞道士立时察觉到杨南泰的心神微分,两团光球剧烈颤晃,迸射出一束束雄浑耀眼的青色雷光,长长地光影拖曳过擦黑的天际,爆发出隆隆轰鸣俯冲向小船。每一束雷光,都足以令这样的一叶扁舟粉碎上百回。
“呵——”杨南泰宛若一尊神威凛凛的天神,口中发出一记低沉的啸音,蓄势已久的铁掌凌空疾劈,掌势迅猛而老到。一蓬蓬血红色的狂飙奋勇进击,激撞在青雷之上,爆绽开绚丽夺目的漫天华光。
两名天心池衞道士,三名神会宗衞道士趁势扑向小船,分从左右两侧夹击杨南泰。
“混蛋!”杨南泰面不改色,低低骂了声,撤出左掌如拖着千钧巨石缓缓往三名神会宗衞道士身前推去,正是他在七年幽禁生涯中自创的“六壬神掌”。
“砰!”掌劲交击,神会宗衞道士合三人之力堪堪抵住杨南泰无坚不摧的掌力。但他的右侧却是城门洞开,两名天心池衞道士双剑齐出长驱直入。
杨南泰一声虎吼,提起右腿踹飞其中一柄仙剑,可仍有一柄朝他的腰肋刺到。
“叮!”就在剑锋即将刺破杨南泰护体真气的一霎,始终形同梦游的明昙突然拔出他背后斜插的擎天古剑,将刺来的仙剑挑偏。
杨南泰的眼睛亮了起来,却什么也没有说。他知道,明昙终于做出了自己期盼已久的最后抉择,要与自己同生共死、同进共退。而那柄一直未曾拔出的擎天古剑,其实正是为她而留。
消除了心中的顾忌,他便如同一头挣开枷锁的猛虎,侧身探臂抓向那个丢失了仙剑的天心池衞道士。对方骇然闪避,飞腿踹向杨南泰小腹。
砰然一记闷响,杨南泰腹部中招。但这个天心池衞道士只觉得自己的左脚像是踢在了一块坚硬的磐石上,甚至能够清楚地听见趾骨断裂的脆响。
没等回过神,杨南泰的大手已抓住他的胸襟,振臂往前方掷出。
“轰!”铺天盖地的青雷顿时将这名天心池的衞道士轰得血肉横飞,化为乌有。
在对方因为误伤同伴而发愣的一瞬间,杨南泰深吸口气压下小腹翻腾的气血,阔步横空迎着青阴剑雷,凶悍地冲出固守了多时的小船。
“砰砰砰砰!”浩荡磅礴的掌力劈击在青雷之上,硬生生轰开一条通道。
在小船上,明昙舞动擎天古剑拦截下神会宗的衞道士。而那名天心池的衞道士,心伤同门之死,已杀红了眼,像疯了一样从后头追杀杨南泰。
“你们赶紧撤吧,”明昙仍试图尽最后一次努力,“等我弄清了事情的原委后,一定会给宗盟主和各派同道一个交代。”
然而她的言语在这已陷入疯狂的血腥杀戮中,显得特别的苍白。
“贱人!”目睹同伴接二连三的死亡,一名神会宗的年轻衞道士终于忍不住从口中蹦吐出恶毒的咒骂,“全都是因为你!”
“贱人?!”明昙生平第一次听到有人用如此狠毒的字眼叱骂自己,而且还是一位与她有着极深渊源的神会宗衞道士。
她感到一阵的晕眩,完全依靠本能格挡着刺来的剑刃,颤声道:“为什么?”
“呼——”不等那名年轻的衞道士回答,一具天心池门人的尸体已如同石弹一样向他撞到。年轻的衞道士一惊,认出此人正是刚才那个从后追杀杨南泰的同伴,须臾之间业已成为一具冰冷的尸首。
他悲愤中纠集着慌乱,再顾不得攻击明昙,下意识地伸左手接住了尸体。“噗!”一只血红的手掌从尸体的腹部穿出,如刀锋般插|进他的胸膛。
“啊——”年轻的衞道士难以置信地低头望向胸口上的那只铁掌,身子摇晃了下,抱着刚刚入怀的那具同伴的尸体栽落进怒涛澎湃的海中。
杨南泰收回左掌,敌人又骤减三个,而他的后背上亦多出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杀!”四名雪峰派衞道士呼吼着冲过来,另一个则抱着不一刻前被杨南泰用六壬神掌轰毙的同门的遗体,悲凉愤怒地仰天长啸。
“砰!”他将怀中的尸体毅然决然地沉入大海,向另外两位正守护着同门尸首的衞道士纵声大吼道:“都扔掉!”
那两名衞道士先是愕然地对视一眼,目光中渐渐泛起悲壮之色。他们情知,这位名叫去恶道人的决定无疑是对的,为了除魔衞道,为了完成使命,此刻已无法再浪费更多的人手去照料逝去的战友。
“砰、砰、砰——”一具具衞道士的尸首坠入海中,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那一点溅起的浪花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却狠狠剜着众人的心。
那名天心池的女弟子鞠建秋是本门中唯一一位毫发无伤的衞道士。为了照顾她,师兄弟们将看护尸首和伤者的任务交给了她,令她远离杀戮的风眼。
然而犹如一场漫长的噩梦,五位师兄弟四死一伤,天心池衞道士的战斗力几乎被杨南泰摧毁殆尽。她不由得泪流满面,在短暂的犹豫之后,义无反顾地催动真元祭出了天心池传承数百年的御剑绝学“白山黑水诀”。
洁白无瑕的剑芒泄落如瀑,乌黑深幽的罡雾浓烈如山,映耀在月色碧海之间,卷裹起暴怒咆哮的海潮,朝向杨南泰头顶轰落。
战团中的衞道士纷纷撤身趋避,登时两人面前的空间变得一马平川。
“小姑娘?”杨南泰眸中掠过一缕讶异的冷光,纵身迎上。
面对鞠建秋玉石俱焚的一击,他亦无法保证不会波及到身后的明昙。所以要将战线尽力前推,离她越远越好。
他的身躯赤雾腾腾,像一团燃烧涌动的红色雷火,迫入了黑滚滚的罡雾深处。
“轰——”一声地动山摇的巨响,红黑白三色的光澜似水晶般迸裂。
鞠建秋的娇躯高高抛飞,兀自紧紧抓着手中的半截断剑,苍白的俏脸上失去了所有的血色。有那么一霎,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然而杨南泰的六壬神掌在最后关头出人意料之外地猛然向右偏斜,大半掌劲落到了空处。
纵然如此,她雪白的肌肤亦被炽热的掌风轰得焦黑一片,全身经脉几欲碎裂,嘤咛一声跌落向十数丈外的海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