佑天八年,思宗当位。当年宫中爆发巫蛊之事,牵连甚众。皇帝陛下狂怒之下,大行株连。当事众人为了脱罪,只得拼命攀咬。只是没谁能料得到,这官场之中人咬人的功夫竟是如此之强,数月的功夫,六部主官竟有五个陷入网中,各部官员,各郡各州的主政官员更是若堕网之鸟,纷不可计,朝政一时竟陷入瘫痪之中。
思宗此人,虽暴虐不堪,却不是糊涂之辈,当年便新设了按察院,统管了六部事务并司监察之职。只是当朝可用之人实在太少,便从刑部天牢中借得了门人之制,如此一来,既可免去事务繁冗中属官场流程的那一部分,又减去了一些附设官位的设置。
而按察院临时之制,也并不长久。新皇明宗即位后,便依帝师所策,归六部事务,只行监察之职。这些年来,太后当政,一心静明吏治,按察院事务日繁,权柄自然也随之而重。只是多年来按察院机构分分合合,几经风波,但门人的构架,却一直没有什么大变动。
自莫言大人述明六年执掌按察院后,便是唐、易一大一小两位堂官掌着院中的具体事务,其门下弟子皆有实职,各关津要害之处,都有人手把持。那唐俸斌大堂官,更是自巫蛊事起,便是按察院中一员,如今更是元老之身。其人身居五品之位,却手操生杀大权,实是朝中要紧人物,却料不得在这春光烂熳时节,不紧不慢地在按察院的偏厅淡淡说道要退了。
“师兄,江一草和那个黑衣少年竟是主仆二人,着实令人吃惊。可为何……?”
唐大堂官向着自己这个平日里颇有几分孩子气的师弟温和一笑,却也不急着作答,只是一个劲地出神。半晌后方淡淡道:“早晨那个黑衣少年来时,你可注意他的左手?”
按察院司审讯之职,向来讲究察颜观色和一些细微处的功夫,他这一提,弋中欣倒想起了:“那孩子左袖出奇的阔,手臂竟是一直笼在袖中,没瞧清楚。”
唐俸斌叹了口气:“可惜啊……可惜,他有意让我看了一眼。”顿了会儿又道:“那手上的小指,戴着一枚黑石指环。”
弋中欣闻言亦是一惊,却仍强颜笑道:“天下间戴指环的人何其多,虽说黑石指环少见,却也不见得就是……是那山中来人。”
“戴指环的人多,戴黑石指环的人却少。而杀手这一行当里,从山中老贼开山以来,还有谁敢戴那黑石指环?”
“即使那少年果真如师兄所料,是山中老人门下,我们不去招惹他,又怕他作甚?”
唐俸斌愣了愣,喃喃道:“不是怕,是有些……方才那西城憨人说黑衣少年是江一草的仆人。要知……有何样的仆人,便有怎样的主人。若你还没忘了十几年前看的那些卷宗,当还记得四十年前那人踏足中土时,身边那个仆人吧?区区一仆尚能开山立派,直言杀尽天下有价之人,何况主子。”
此言一出,弋中欣只觉这院中阳光忽地暗了下来,一阵过堂风自厅间穿过,凉气渐起。
“你说的是……是映秀镇?”语气间竟渗着一份恐惧。他似是想摆脱这份不知从何而来的惧意,走到厅边,让阳光洒在自己身上……却感不到半分暖意。
唐大堂官慢步踱至他身旁,接着双目一闭,脸上不禁起了些波动:“我在按察院三十年,你也已有二十几年。你可知为何我们能一直在这纷繁朝局中呆了这么久?为何我们心狠手辣,无所不用其极却能一直安养到今日?为何莫大人权重天下,一向小心待人,对你我兄弟却是信任有加?为何当年和我一起入行的按察院七名笔,现在死得只剩了我一个?为何十年前红石疯三少大闹北地,无人能挡,我却要拉着你和我一起去送命?”
一连串的为何,如疾风暴雨,叫弋中欣无从作答。
“只因为我们面上虽是得罪了不少人,但我们底子够厚,靠山够硬。”唐大堂官冷然道:“我们整死了尚书,有大老板给我们撑着;我们整死了皇亲,有宫里给我们撑着。其实我们得罪的,都是我们能得罪的人,更是上面想让我们得罪的人。尤为关键的是,一些大人物不想你我知道的事情,要学会在事情发生之前,就找由头抽身一侧。现在你总该知道,为何十年前,我咬着牙也要把你拖到疯三少面前,让他赏我们俩一人一掌,打得吐血不止,留下这经年咳喘的毛病了吧?”
停了会儿,唐俸斌又道:“你我之间,不用玩那些玄虚……”声音压得更低了,“若我们不去红石,就只有跟着大老板去映秀镇。可那个地方的人,是我们惹不起的……哪怕……哪怕他的名字现在被刻在朱雀大道的柱子受万民唾骂,我们还是惹不起。除了神庙,内宫,还有我们那什么都不在乎的大老板,谁能惹得起他呢?”
接着像是记起了很多事情,忆起了许多往事,老人不胜唏嘘,颓然道:“那个镇子乃是魔地,一入便难往生。当年我们七名笔,有四个便是葬身在那看似平常的小镇之中,剩下的两位同门,回京后也只是苟延残喘了数年便去了。去之前大家都心想,对头虽然厉害,但毕竟年近半百。再说以天下之力以抗一人,还不是手到擒来?谁料想那人岂可以常理判之?……”
似是当年映秀镇一役过于惨烈,唐大堂官在这十年之后回忆起来,仍是胆寒。
“当年我带着你去了红石,虽然挨了两掌,但事后想来,实在是大大的得了便宜。据三年后死于咯血的二师兄说,那一役打的是惊天动地,鬼哭神嚎,映秀镇上石板路都被血染的乌黑,几年后方才褪去。不只我们院中七名笔死了四个,损了两个,十四郡和神庙内堂的高手更是死伤难计,听说空大神官这十年裡住在一个茅屋,半步不曾下山,便是心伤当夜之惨剧。你说说,天下精英尽出,却仍是如此惨烈,若真是此人的后人,又岂是你我能惹得起的?”
映秀镇一事,史书只是用几行字记载着:“帝师卓四明于绍明十年,刺皇帝陛下于映秀镇。当年事败,身死,叛平。”
可弋中欣身处按察院中,自然深晓事情经过远非这些文字所能包纳,此时听得师兄十年裡首回细细讲起此事,不由面上变色,讷讷道:“按察院倾全院之力,集天下十四郡精英,还有三大神官之助,才能杀了此人。这帝师……这卓四明实在称得上是以一人抗天下了。”
唐俸斌嘿嘿一笑,满是讥意道:“这些人便是天下了吗?如果只是这些人……”却也不讲完,只是挥了挥手,复又进入沉默之中。
“大师兄,您的意思是?”
唐俸斌淡淡道:“没有那么一个地方。记住……世上从来没有那么一个人!”心中却是隐不住的焦虑难安,不知为何想到了在西陵山上闭关十年的某人,叹口气,心知此事关系太大,总还是要告诉他才好。
两个老人相伴而立,良久无言。半晌后二堂官方讷讷道:“这等大事,难道不告知莫大人?”
“大人他老人家心思缜密,日后自会有分数,轮不着我们去多言。何况若大人得晓此中原由,只怕这天下又要掀起一场大乱。”唐俸斌淡淡将话岔开,接着从案上抽出一卷文本,翻道:“看那江一草这些年的动静,似乎并无别意,还是不要去触碰他的好。就好比望江郡的那个王爷,他不动,最好别去撩拨他……只是这等人物,在这滚滚尘世中又能隐藏到几时呢?”言语间不尽担忧之意。
他定了定神,又道:“在朝廷上下浮沉这么多年,什么也都看明白了。云聚云散,水涨水消,自有定数,我们又能如何,只盼能抽身事外,求一全身而退罢了。”
“全身而退?谈何容易。”易二堂官苦笑道。“这朝中上下,恨你我入骨的人,何止上千?你我败人家产,灭其宗族,下惹人怨,上干天和,丧尽天良的事干的还少吗?”他眼神之中益见疑惑,轻声问道:“上天会给我们一条活路吗?”
唐俸斌此时全然不像一位枯瘦老者,冷然道:“官场之上,权争激烈,冤狱自然难免。既要为官,就要有为官的觉悟。但看这些为官的,又有几人能超然物外,不偏不党。若你我有罪,这天下官吏又有几人无罪?若你我该死,为何那么多比你我更该死的人,却仍享着国祚民奉?……神若真能定人罪,神庙只怕首先得被雷给劈罗。”
他沉默少顷,步至屋外,转而说道:“听说你在宁州置了些田产,退了之后,也算有个去处。”
弋中欣这些年来供职之余,很是弄了些金银,便偷偷摸摸地在东南宁州之地买了几十亩地,修了处宅子。前些年还趁空去看了看,只待有一日在朝中厌了,便回乡下做个田舍翁,享享清福。没料这个小退路,却被一向敬畏的师兄随口说了出来,不由面上一惭。
唐俸斌今日之中始自开怀,哈哈一笑道:“这有何不妥,你前些年去时,难道没看见离你庄院三里地处有一座比你更大的宅子?”接着认真地指着自己的鼻子,故作严肃道:“正是老夫一手造就。”
弋中欣闻言不由放声而笑,心道原来临老还是可以与师兄作个邻居。
二老笑声之中,似将今日这不期而来的震惊化解了不少。弋中欣却忽地记起一事,问道:“你我二人一走,固然洒脱,大老板那里如何交待?这院中琐碎之事总要有个交接吧?像雍州布政使彭御韬侵占神庙庙产,为其祖母修墓一案;还有御史梁成诽上一案,太后一直没有开口……这么多乱账,底下那些小的,能弄的清?”
唐俸斌拍拍他的肩道:“其实辞官之事也是顺手推舟罢了。大老板这人我是最清楚不过,这些日子他常在我面前提起,一片池塘里的水,若是久了,自然会生出些污七八糟的东西。换换新水,也是顺他老人家的意思。按察院日常事务的打理,自然有大人安排,循以往惯例,像我们这种老人,临行时写个名单就作数。”
“那名单写谁?”
“按察院下辖巡察司,这些年又把刑部中案律一块儿交给了咱,事务虽杂,机构却是清晰的很。上有御史台,下有无数伙计,中间就是咱这两把老骨头。所以,关键是还是两个堂官的人选。下面这些人我已经看了好几年,姬小野为人阴沉,心思刻厉,性情虽让人不喜,却是刑名的一把好手。嗯……其实我最欣赏的,倒是你带出来的那个刘名。半点你佻脱的性子没染上,倒是沉沉稳稳,挑不出半点毛病来。”
弋中欣疑惑道:“刘名那小子今年不过二十出头,怎么担得起?这座院子阴气十足,内里肮脏的东西太多,只怕他晕头转向还不知所以。”
“孩子?”唐俸斌露出古怪的神情。“那倒要请问一下,我亲爱的二师弟,你口中那个一张白纸般的孩子,这时候被你派去干嘛了?”
弋中欣一时口结,半晌后方讷讷道:“刘名……他正在东城景阳门监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