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红台(2 / 2)

映秀十年事 猫腻 3946 字 20天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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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师景阳门高十余丈,其下甚阔,门柱上刻着的不是常见的云盘龙之类,却是面目狰狞的夜叉鬼神,即便是在白日中亦是有些骇人,到了晚间,清幽月光映照之下,更是令睹者失魂。此门是城东方向唯一敕造神门,而且当年修这一座,为的也就是其后数百年间唯一不变的作用——杀人。

由景阳门往西头去,过朱雀大道不足百米,便是京师中赫赫有名的国史馆。几百年间,中土王朝的大臣们若是有何错失,殿上应答又难合君意,便会被押下那数百米的御阶,出内城,由朱雀大道而南,至路口而分。若圣眷仍存,便会押往国史馆,余生中做个不上名册的编修;若圣意难返,便只有送往景阳门,往来生去了。是以京城中有一说:“朱雀之下,右为生路,左为死关。”

上个月方由巡察司佥事升为按察院主薄的刘名,此时便是站在死关景阳门之下看着国史馆的方向。他无从知晓,城北的按察院内,自己的顶头上司,被称作天下奸滑无三的两位堂官大人,已准备将他推进朝廷里见不得人的那一面。他只是觉得初春三月,京师中无数宅子里的桃花正在偷偷地绽放,自己却在闹市之中监斩,实在是有些不大合调。

监斩台上他官职最高,属下看着大人居然有雅兴在红台上看风景,虽觉诧异,却也无人敢催。好在此时阳光正在中天,碧天万里无云,过不多时,刘名便觉着强光有些刺眼了,于是摸摸身上还算平整的青布官服,转头低声道:“今天台下怎么这么多人?”

一官员俯身笑道:“大人不必多虑,只是连着几月,处决人犯都在僻静处办了,免得有骇视听。只是今天这人有些身份,宫里说了要明正典刑,示民以正,这才到了景阳门。百姓已经好久没瞧过这种热闹,自然都凑了过来。”

红台上马上忙碌起来,一连串奉行了几百年的套数过后,执刀人自台边倒了碗烈酒,走到台中央被捆绑在地的犯人跟前,将塞在嘴中的烂布团取出。下面看热闹的人群发出轰的一声。

刘名在一旁看着微微皱眉。这刑前一碗酒素有定规,应在行刑前半刻给犯人饮下。此时已要落刀,才给挨刀之人饮下,酒意未上,头已落地,那痛楚又哪里减得了半分。不由暗自忖道,刑部的人这几年做事愈发散漫了……

不料台正中的囚徒被取出口中布团后,并未如以往的死犯那般抢着一口饮尽,贪这人世间最后一点生趣,反而奋力挣扎,想站起身来。身旁的衙役拿着刀把木棍使劲敲打着那人的后背,那人却势若疯虎,半点不肯屈膝。红台四周围着的人群一见有热闹可看,更加地鼓噪起来。

刘名任监斩之职已有数月,从最初的一丝畏惧,或是隐隐一种兴奋,到如今早已变得麻木,临死之人的种种情态也都一一看在眼里。此时见这死囚如此,不由一笑摇头,暗自叹道,似这般,待会儿挨刀之时只怕更无痛快可言。

却不料那人直起身后,反而静了下来。身旁诸人见着这变化倒是一时无措,呆在四周。只见那人长发已污,结成一些乱团吊在面前,面上也是肮脏不堪,但那双眼之中却透着说不出的怨恨,直如坟茔鬼火,绿幽幽地好不吓人。只见他张开嘴,干枯的裂成块状的嘴唇一张一合。刘名侧耳一听,竟是轻轻说了个:“冤……”

这时台下上来一个中年汉子,刘名瞧见他来了,暗自忖道,终究还是不放心自己的安全。待瞧见那汉子手中所执,竟是一根粗铁棒,不由一笑,心道哪用得着这大阵仗,挥了挥手,示意众人稍安毋躁。

接着身形一转,来到那死囚面前,柔声道:“你有何冤?”

那人方才一直俯身在地,此时见得面前一个年青人正温和地问着自己,待看清那年青人身上的服色,才悟道原来这便是今日的监斩官。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说话,虽明知自己奇冤无比,但千头万绪在这断头台上又岂是一时能说清的?

刘名瞧这死囚眼神迷离,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知这人所犯之案定有别情。便走到案台前,翻开卷宗。只看得一眼,便马上掩了卷。走回那人身前,低声道:“事涉通敌,又有何冤?”

那人颤声道:“大人,非小将抗敌不力,实在是那疯三少……”眼看有半点生机,哪敢拖延,半点没有方才绝命神态。

刘名挥手止住,寒声道:“即便如此,你又怎能向那东都城外的草端口湖借兵?难道不知那是北丹人放在我朝之外的钉子?”底下围观诸人闻言方知,这台上待刑之人居然是个将军,睹奇之情便增了三分,待听见和那恶名满天下的反贼红石疯三少扯上关系,更是拥挤起来。最后听监斩官说这将领竟和中土死敌北丹国有不清不楚的关系,不由高声叫骂起来,几个老妇更是一脸凌厉、直欲择人而噬的神情。

那待死的将领闻得刘名如此说话,不由一愣。半晌后忽地迸出一阵狂笑。众人正感诧异,却听“啪”地一声轻响,紧紧捆住他双臂的皮包铁竟被内力生生扯断。刘名一时措手不及,竟没来得及退开,被他挟在臂弯之中,动弹不得,倒成了人质。台下围观诸人不由大哗,但有些眼尖的却看的清楚,监斩官大人脸上兀自笑着,看不出半丝惊惶,只是却没人留意到他露在袖外的那只手,悄悄地翘起了尾指。

喧哗声中,众人只闻得那将领狂笑道:“老子就算死,也要拖你们一个按察院的狼……”

话方说到一半,却忽然断了。

只见一个文文静静的清秀男子从他身后走出,将还染着血污的剑收入鞘中。向仍自微笑着立在那将领尸体旁的刘名躬身道:“大人受惊。”

刘名摇摇头,自嘲道:“这就是不习武功的坏处了。”那文静的年轻人闻言却是不笑,淡淡道:“有我们三兄弟在,大人习与不习都是一般。”

此时那拿着铁棒的中年汉子也趋近身来,呵呵笑道:“咱几个随大人干这行当有好几个月,今天才有动动筋骨的机会。”刘名摇摇头,一笑而已,并不言语,转身走到血泊中的那尸体旁,拾起裂开的皮包铁仔细琢磨着。

这皮包铁乃是按察院的枷具之一,外有坚韧的叠重牛皮,裏面是精铁丝,很是结实无比。刘名只见断口浅灰,显然没人动过手脚,心中不禁有些骇然这将领的内力了得。骇然之后,又是一笑,对着那片血污喃喃道:“能将你逼到这个地步……红石北阳城的疯三少,究竟是何等样的人物?”

四周诸人见得这等场景,最后又看那通敌叛贼伏法,不由采声四起,半晌后方平息下来。刘名此时和那出手毙人的剑手站在台下,看着一些衙役提着水桶清洗台面,过了会儿转头问道:“你老大呢?”

“昨晚二堂官说有事要做,让他去办了,这时辰可能还没办完。”那年轻人回话仍是冷冷的,不带半丝情绪。便在此时,远处又隐隐有一阵喝采声传来,刘名眉头一皱,正待发问,年轻人偏着脑袋听了会儿,抢先应道:“是天香楼。”

这天香楼地处京师城西,又在朱雀大道旁侧,加之在食客心中是大大有名,故此时虽只午时,却早已人声鼎沸,菜香四溢。

江一草三人围坐在一张精致的雕梨花木桌旁,桌上错落摆着些菜肴,菜色清爽,说不出的诱人。他却只是偶将手中双箸伸出,收回之时仍是筷尖空空。他盘算着这两天来的安排,思来想去,也没觉着哪里出了破绽,只是为了让符言和按察院的那个佥事搭上头,就花了一笔不小的数目,待会儿春风若是再为自己收拾一遍包裹,只怕瞒不了她。

莫矶倒是瞧出这即将远行之人有些心不在焉,以为他还是在愁年前的那笔糊涂官非,开解道:“你这一去,在西边呆三年,事情自然就淡了。日后回京,谁还记得那些可有可无的事情。且放宽些心,吃杯酒。”接着给江一草满斟一杯,送至面前。

江一草一笑接过,道:“斟酒时,须满十分,你这心意倒是足得很。”眉眼间受用得很,却不料桌上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伸手接过,一饮而尽。

莫矶见这情形,不由异道:“春风……咱俩有些时日未见了吧?怎么你这兄长却是对你如此管教,小小年纪竟抢起酒来了。”

那被唤作春风的小姑娘鼻子一哼,没好气道:“哥马上就要出远门了,喝那多酒有什么好处。你也别在我面前摆这大人的谱,我是顶不受人管教的,何况是按察院里出来的大爷。”

莫矶闻言一窘。江一草连忙呵呵笑道:“春风管教的对,我这人就是天生的贱命,不论年龄长幼,有个人管着倒是挺好的。”接着转头道:“我这一去,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回来的。若你有事要问我,倒是给春风个口信,她自然有办法通知我。”

莫矶闻言纳闷,心道你小子这次上前营的一干文书都是自己办的,若有事自然有办法寄书与你,怎么倒要一个小姑娘家转来转去。正待发问,却见江一草紧张地盯着桌旁的长凳,而春风正一边打开包裹,一边嘴裏嘟哝着:“出门在外,事头多着了,可别忘了什么。”

正在江一草心道不妥之时,楼下传来轰天一般的喝彩声,顿时吸引了春风的注意力。小姑娘毕竟天性好奇,连忙转头从栏上向下看去。江一草得空,赶忙轻轻将包裹拉回身边,“楼下怎么这么大动静?”

莫矶闻言,将自己那杯酒一饮而尽,应道:“噢,最近这些时日长盛易家和抱负楼两边抢生意抢的厉害,这天香楼和对门的水云居也干起仗来了。前几天水云居请了百娆会的几个歌姬,好生光彩了一下,将这边的生意显得顿时没了。这不,天香楼马上想了招,请了个说书先生,天天从正午间开始讲书。”

江一草哑然失笑道:“若不是此事出自一向端方的宣节校尉莫矶之口,叫人如何做信?区区一个说书先生,街角酒肆,哪里没有。若此举能赢得了百娆会尽十年之功培养出的歌姬,却不免叫人笑背过气去。”哈哈大笑中,险些自凳上掀翻过去。

他自笑的得意,却自余光里瞧着春风脸上平空生出一股怒意来。他心中一个激灵,暗自骂着自己愚笨不堪,毕竟妹妹是自长盛城中出来的,怎可在她面前说易家的坏话,忙打了个哈哈,将头伸出栏去,看看这个被天香楼寄予诺大期望的说书先生,究竟是何等模样。

只见楼下桌椅被重新置了一下,中间空出一片地来,放了个小桌,桌上一壶茶,茶旁一砧木,旁边立着个人。那人在这初春回暖的天气里,身上却仍是罩着个千破万穿的破烂袄子。见得这人打扮,江一草不由心中一惊。

那人慢慢回头,似无意间向楼上扫了一眼,和江一草目光对上时,面上竟露出一丝讥笑之意。然后缓缓转过身去,一敲醒木,沙哑念道:“这大好头颅,谁人斫之,古今枭雄,谁称第一,且听俺天下第一讲古人,城东老熊为诸位看官一一道来,正所谓:龙虎风云写春秋,兴废风灯若传邮……”

江一草缓缓坐下,心中百味交杂,只觉得此时楼下传来的那段说书开场小调竟像是从遥远天际传来,其间隐有风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