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梧院(2 / 2)

映秀十年事 猫腻 3711 字 2个月前

后花园里,树荫四布,间有花草,分外清静,一条石子路曲行草间,直通向水池旁的一方小榭。亭中一老一少,二人正在对弈。阳光斜斜地打过来,映得石坪上的黑白子平空生出一层淡淡的光晕来。

“父亲大人,清晨落子,兴致如此之高,看来身体感觉肯定不错吧?”

老人轻咳了一声,轻轻道:“痴儿,你心中太乱,如何能取这坪上之胜。”

莫矶看着面前的老人,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觉察的烦闷,心道:“这盘棋我便是胜了,只怕你也赢了……”

心中虽心事万千,面上却没落下半分恭谨,沉声应道:“孩儿近些时日尽耗在一些公文缛事上了,心中难静,自然棋力大减。还望父亲大人成全。”

接着伸出手去,将盘上的棋子一把扫乱,“噼啪”声中,将死的大龙,令人头晕的实地、劫眼,统统不复存在了。

老人抬起眼来,盯着面前的莫矶。眼神中方露出一丝恚意,却又转为疑惑,末了却化作了无尽的怜惜还有掩之不去的遗憾。莫矶却是微笑地看着自己那令世人尊敬的父亲,眼神澄静,一丝杂意亦无,有的只是那份骨子里的固执。老人将有些瘦峋的手挥了挥,而后笼入袖中。莫矶面上也不见喜怒,只是一拱手,身形一动,花园中清风一荡,竟径直从院墙跃了出去。

只剩下老人独自在园中自问道:“知交?世上果真有这种东西吗?如果有……京城四景里又哪里去找那在文武巷晒太阳的萧老头了?”

※※※

北城按察院府内。

弋中欣是按察院的二堂官,一切按察院需要对付的人,需要应付的事,向来就是由他和他的师兄唐大堂官着手进行的。自然,他们的手下还有无数真正着手进行事情的人。他一向不喜欢那种高高在上的感觉,非但不喜欢自己高高在上,更重要的是也不喜欢别人高高在上。正因为如此,他才觉得自己实在是很适合按察院的工作。

按察院的一个堂官罢了,五品官,实在算不上高高在上。

但是不管六部的侍郎,还是各地的郡守,在他这个小小的五品官面前,仍旧只得低头,把平时高高在上的嘴脸暂且放下。

“谁叫我是按察院的人呢?”他有些自得的想到。

按察院不和百姓打交道,只和官员打交道,而且打的都是那种不好的交道。比如哪个大臣被从宅子里搜出些本来不应该属于他的东西,或是哪位将军被人告了个骄纵无上的罪名,按察院就开始和他打交道了。而且一般从那以后,当事人也就可以不再指望继续和旁的人打交道了。

所以弋中欣,弋大人很少佩服人,更不怕人。他算了算,“除了大老板,皇家的人,望江的人,东都的人,高唐的人,当然还有红石的那个疯三少……自己会怕谁?”他扳着指头算,结果发现原来天下很大,自己怕的人还是挺多,一只手好象都不够用。

“让我佩服的人呢?”有些灰心之余,“除了大老板之外,还有什么人值得我佩服?”

但当他看见眼前这个老头,才发现自己一向是对这位大师兄兼上司是又敬又怕的,哪怕他常常在背后说自己扮猪吃老虎的本领很不错,又经常像刚才那样,在后生面前骂自己不长进。

唐俸斌供职按察院已有三十年。三十年间,他亲手毁了很多人,虽难言心安,不过一向自认是得理之人。方才他一句话便定了正在天香楼傻坐的江一草生死,在他看来,也只是这位年轻人命逢华盖,运气不济而已。

他轻轻地哼着小曲:“悔不该,在那高唐边犯下诺大事……悔不该,识得贵公子……悔不该,一身贱命累我公子青云途……”心道:“江一草,虽不知你模样就要送你归西,但谁让你和大人家里扯上些说不清的关系呢?这天下,谁和大人有一丝牵绊,只怕都不会有好下场的……只是那位黑衣少年……”想到此节,他又觉得胸口开始发紧了,使劲地咳了两声,却咳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只是空向黄铜痰盂呸了两口。

日头已上中天,按察院的大院虽四处树荫遮蔽,却仍掩不住初春的一丝燥气自竹间慢慢渗了出来。

一人急步进了偏厅,一拱手道:“大人……”

“料理清楚了,就让刑部的老朱去把现场整理一下,让他处理得干净些,别又让我们院里来给他擦嘴。”不待那人答话,弋中欣想了想又说道:“顺便让巡城司的何统领留意一下,这次的那位木人,也请他回家好了……”

“木人”乃是按察院门里的行话,即指当院中不便出面时,负责了结对方性命的家伙。

他自以为处置妥当,转头看着自己的师兄,不料唐大堂官鼻子一哼,面上一寒,冷然道:“谁都不许碰那黑衣少年!我是不知西城的符言会带这么个煞星来……请他回家?”一股讥笑之意油然而生,“就凭我们这个烂院子,请得动吗?”

“那黑衣少年究竟是何方神圣?”弋中欣见大师兄面有急色,不由好生诧异。

唐俸斌闭目而思,竟不知神游何方去了。

方才进屋的那人,此时方有机会在两位老人面前插上句话。

“两位大人,事情没成。”

唐大堂官双目一睁,竟是厉光一闪。

“小的奉命尾随那黑衣少年,他出府后,没沿朱雀道行走,而是穿了桐尾巷,然后刚到二道巷子的岔口,属下无能……属下就跟丢了。”此人面上惭惧之色渐浓,待看见那人见人惧的大堂官只是摆了摆手,心中稍安,接着说道:“然后属下便在天香楼门前的算命摊子上一直等着,可直到日已将午,却还是没见那杀手的身影。接着,便看到大公子,带着一个十五六模样的小女孩子进了天香楼,接着便和那江一草喝起酒来。属下看公子已在,事情只怕败了,就赶快回来禀报二位大人。”

唐俸斌挥了挥手,倦倦道:“如果真是那座山上的人,你也别想跟住,出去吧,马上把那个叫符言的人叫来,就说我有话要问他。”

符言身为西城老大,自然也是血里去、火里来的角色。他只是一直不服自己那个对头打不肯打,总是和那些官老爷待在一起,让他满身的横劲无处可发。他一向觉着,官府这种东西,还是要少碰的好。但没曾想,今日一天之内,他却要两次造访这座中土王朝暗掌生杀大权的院子。

“你就叫符言?”

“小的正是。”他一边应着,一边用眼角偷瞄着太师椅上的两个老头。

“今天早上那人是你带来的吧?他是什么来路?”

“喔,那少年是我一个朋友的仆人,听说以前做过这行的,大人昨夜来人催得紧,我便带他来了。”

弋中欣听着这流氓不咸不淡的应答,便一肚子气,厉声道:“朝廷让你做事,这是何等的荣耀?你竟然如此大意,随便带个人来了!”

符言生就的愣脾气,一听这话心裏便有些不喜,直着嗓子道:“大人别看他年纪小,可是咱西城那块儿最能打的。”

弋中欣嘿嘿一笑,踏步向前,在偏厅的青石地板上轻轻一踩。

“有多能打?你们这些市井之徒也真是没见识得很。”

符言一看地上,只见一块青砖已然裂出几个小缝来,不由心中大骇,嘴裏不干不净地咕哝道:“这老家伙,看着虚胖窝囊得很,怎么有这么大的气力……”

嘴上却仍强辩道:“小愁他又不是使拳脚功夫的……”

话刚出口,却听那一直不言不语的唐大堂官轻声问道:“原来叫小愁,那他使什么功夫?”

符言一听这个来劲儿了,眉飞色舞道:“小愁使的是剑,一把青钢剑,三叠钢,半开刃……”

唐俸斌不耐地咳了一声。

符言方讷讷道:“他和我那朋友是去年来的西城,嘿……”嘴巴一咧,“那家伙儿……今年我和杜老四在世兴烧饼老铺闹起来了,他们两个正坐在铺子里啃烧饼。一贴锅的烧饼全飞起来了,我们正打的起劲,谁顾这个……只见……”这时他的眉毛都似要从脸上飞走了,“只见一道剑光,快得我们都看不清楚,等大家醒过神来,就看见小愁站在两帮人的中间,剑上穿着十三个烧饼……”

唐大堂官听他讲的兴起,不由皱眉摆手。

他却意犹未尽地加了一句:“一锅烧饼十五个,他们主仆二人一人拿着一个啃,刚好还有十三个,全都穿在剑上了。”

“这些都不提,我就想知道一下,他那个……那个主人是什么人物。”弋大堂官问道。

符言咧嘴一笑,“什么狗屁人物,不知那小子哪儿来的狗屎运,去年家里给派了个这么厉害的小仆人。那小子叫江一草,咱们都叫他阿草,这一年都在巡城司里混吃等死。”

话犹未完,只听卟地一声,似是什么东西破裂了。

符言一愣,见那枯瘦的大堂官一摆手,“行了,就听到这儿吧。”接着站起身来,向自己一躬身。他不由受宠若惊,不知如何是好。

“符老大今日帮了我们院里一个忙,日后在市面上一定有所照应。只是今日之事,还请到此为止,不要到处提去。”

“小的毕竟是在道上行走的,这点道理还是懂的。”符言连忙应道。待看见那枯瘦老人将手中迸裂的茶壶缓缓放到桌上,茶水兀自冒着滚烫的热气,不由呆了,连忙加了一句:“如有不妥,天打雷劈!”

唐大堂官点点头,拱手道:“辛苦,不送。”他看着符言慢慢退出庭院,心中冷笑想着:“这位西城老大也是好高的掩饰功夫。”

转身坐下,对着这满屋物什,再看那案上堆积如山的卷宗,这位向来不识惧意的老人,这位为中土王朝空耗了三十年岁月的按察院老堂官,忽地生出一丝倦意来。他失神地将沾满茶水的手胡乱在身上揩拭着,全然不顾茶渣在自己花三十两银子从易家商行买的青衣上肆纵。

此时已是初春,桃花开时,正是万物蓬发的时节。中土京师按察院内,却只听得一位老人向着身边的另一位说道:“师弟,是时候我们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