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那刀在鞘间,不见杀意。
所谓快意途,又在何方?
※※※
易夫人半倚在矮榻之上,脸有倦意,似是方才与江一草一番对话很是耗损精神。过不多时,打厅外进来一个厚靴皂服的人,令人称奇的是,进来的却是从边城一路将江一草一行人送至京城的人,那个被唤作老贺的车夫。
易家领中土商界牛耳已是经年,在各地经营日久,自有一套御下之法,各郡除明面上的主事之外,还安插着众多亲信,有直接密信知会长盛本家之权。这一套行事,倒似极了当今中土朝廷按察院的构架手法。只是易家乃千年古门,也不知是哪边仿的哪边。
而这老贺却又与一般亲信不同。他除了暗中监管着易家在望江的生意,也是易家查探天下消息的要紧人物。这两年易夫人对他另有安排,才在望江西陲一带獃着。易家在边城结完与西山的盐事后,他便留在那处,后来又想办法送了江一草主仆并望江三旗回京,沿路送行,同时也有个盯梢的意思,只怕望江主事董里州也不知他是直接领着易夫人的使命。
他走到家主身前,恭谨行了一礼道:“夫人,您要吩咐小的何事?”易夫人半闭秀目,轻轻挥了挥手臂,示意知道了。
他见着家主满脸倦色,不由好生不解,心想说几句话而已,家主为何如此心力交悴,也不敢发问,只得侍立在侧。
易夫人睁目见他面上神色,便知他心中所想,不由一笑说道:“与阿草说话倒是不累……”忽地住口,心中黯然想着,为何自己看着他时而淡然,时而狂意渐露的感觉,却不由想起某个故人来了。
只不过身为天下第一商的家主,她立时拢回失神之态,伸出食指在鬓角轻轻揉了两下,轻声问道:“把来路上的情形再详细讲于我听。”
老贺昨日到了京师,便回府将途中事宜粗粗交待了几句,此时闻得要再讲一遍,心知家主定是对其间某些事情感兴趣,只是夫人不肯明言何事,自己也不好发问。略一斟酌,拣一路上紧要的又说了一遍。
易夫人面有凝色,半晌后方道:“细柳镇上按察院埋伏之人居然全然丧命?如此说来,镇外林畔,那场易太极与江一草之战应该只有你看见,讲细致些。”
“易太极这些年似乎剑法大进,寒枝剑法愈加凌厉,气势逼人处更胜当年。那位江司兵似乎不是他的对手,虽然一直逼着他剑不出鞘,最终还是为那鞘上剑意所伤。”
“逼剑不出鞘?是怎样的?”
“指头。江司兵的中食二指一直指着易太极执剑的腕间,不知为何易太极似乎颇为忌惮。”
妇人一惊:“难道竟是乱波指?除去此门指法,谁还能让易太极这所谓天下第一剑,如此忌惮?同是神庙内堂极品功夫,寒枝剑自然占不了半分便宜。只是……只是帝师传人,又是如何习得神庙绝学?”想了会儿似毫无头绪,又道:“被剑意所伤又是怎么回事?知秋传下来的寒枝剑法偏于技法,剑意倒是淳和的很。”
老贺想了想,似在回忆当时情景:“易太极那一剑极为奇怪,倒不见得有多大威势,偏是剑路极为歪斜,倒有些好笑的感觉。”
易夫人闭目叹道:“原来是斩梅三式也出手了。阿草能破得此剑,想来这十年裡不曾荒废过武艺。”顿了会儿又问道:“仍是用的乱波指吗?”
“不是。”老贺摇摇头,道:“江司兵用的掌,平淡无奇,一共拍了十七掌,右手九掌,左手八掌。”此人在那石中火一般的瞬息对战中居然瞧的如此清楚,连出掌何方,何处落下都记得明明白白,实在是有过人之处。
易夫人轻笑道:“果然如此。对上易太极压箱底的东西,阿草也藏不得私,当年帝师威名震天下的暮天掌还是使出来了。”
老贺静立一旁半晌,终是忍不住心中疑问说道:“这镇外一战,倒是平淡的很,二人对战,也不见得如何光华洵烂,真是令人称奇。若不是十年前,我亲眼见过易太极单剑只人,破我易家翠红阁十数高手,杀出长盛城的凛洌景象,倒真会以为他这天下第一剑有些徒有其名,居然连江司兵那般简单的出指击掌也难以料破。”
易夫人望着他摇摇头叹道:“由极华丽而归质璞……易太极这天下第一剑五字虽稍嫌狂妄,不过确实也有他独到之处。至于阿草……”一笑不语。
老贺满面不解,想着实在瞧不出那个边城司兵身具何样惊世绝艺。虽然与他较量的易太极名声太盛,若换作任何人败了都是自然之事。只是那映秀传人的名头又比那天下第一剑五个字要响上多少?不料最终会被那柄静泉剑划出腰间驳驳伤痕,倒是令自己这个唯一的观战者有些失望。
“昨日,杨七玄对春风不利,被阿草一拳废了右臂。”易夫人似不在意地说着。
“杨七玄?”老贺想了想,忽地大惊道:“神庙的七神官?”他身司易家情报之职,自然知道这是何等样高明的人物,万万没料到居然会败在那位江司兵一拳之下,眉头微皱,心知自己应把对此人的评价再往上拉一拉。忽地一惊神,想起:“神庙对小姐出手?难道……”
“无碍。”易夫人面上浮起一丝奇异的笑容,道:“我倒要谢谢背后那个主使的人,只是不知是东都还是永远潜在黑处的知秋。他的本意只怕是惧我易家与莫公联姻,其实却是大谬。阿草已经回京,他又怎能眼睁睁看着春风嫁入那地方。倒是这神庙一出手,却逼着阿草现形了,呵呵。”两声轻笑,倒带出几分天下尽在我算中的得意来。
老贺听着家主笑声,背梁却有些发寒,心想夫人竟连自己亲生骨肉都可用作筹码,实在是……他本就是负情司之责,自然对这十年裡江一草的行舍有几分了解,加之一路上与江一草诸人同行,深晓其人散淡亲切的性子,在心底深处已生出几分不曾想到的亲切感来,不由讷讷道:“我看江司兵的意思,似乎倒不愿意出手。”
易夫人静道:“你可知我为何一定要逼他回京助我?因为这人实在太有用,以至于不得不用。即便他不出手,只要他静静地待着京中,以他的身份,以他和我长盛易家的渊源,对于那些暗处的明处的敌人,自有一分威慑。更何况只要他在京城这个是非场中,时局总会把他拖进去。而当冲突渐起时,不知道在适当的时候出手的人,只怕就是过于庸钝了!”
“你看他是这样的人吗?”她自问自答道:“当然不是!你这些年来应该有他不少资料,你可曾真正将此人看透过?当年他离长盛城时还不过一稚朴少年,我们易家便一直派人偷偷缀着,谁知这漫漫十年裡,只能看到他带着春风四处游历,谁能料得他竟能私下里结识那多人物。小小年纪,便有如此城府,实在骇人啊!”
老贺细细想来,果然如此,本家一直盯着这位江司兵,手上的资料却仍是少的可怜。他又道:“只是夫人那一拂沙现珠之计,让江司兵与按察院扛上了,还有跟在他身旁的那三位望江强者,只怕也是院里的肉中刺,眼中钉。若他一直呆在街肆,不肯回府助我易家,却不知夫人如何保他周全?”
易夫人轻笑道:“这些事情自然有人忙去,何况院里行事,一向讲究万事皆备方才出手,若他们不能将阿草的底细摸清,只怕也不会贸然出手。试问我舍了春风十年,再依这人脉遍天下的本家之力,都没查清楚的人物,他们又哪里这般容易得出结论来?”
老贺点头应了声,见左右无事,便告退出厅。
不知为何,今日与江一草一唔,总让这妇人觉着有些倦意。一面又想着手下几个探子报的消息,那位圣上最为信任的刘大堂官,最近好象与莫公和好如初,昨日还在莫府里大醉而归。这是虚应故事?还是真的有些摇摆不定?虽说料定刘名此人心有大志,只是……只是宫中那老妇人如今虽不大出面,但那手段,自己又如何不清楚呢?只怕她淡淡几句话,刘名又会摇摆。而在她眼中最关键的仍是江一草的去留。
“快意途!快意途?”她下意识地重复着方才江一草离去前的话语,将手上的洞箫搁到案上,轻声笑道:“这三字宽慰我心,足值千金。若你胸中本无郁结,又何需寻那快意途?若有郁结……你又怎能不被我所用?”心情激扬,额头又隐隐痛了起来。
她揉了揉眉角,忽地觉着自己这般辛苦实是有些无稽,暗自想着:“若此事成了,世人将来定以为我是为易家,或是那些黄白之物,乃至为着所谓天下苍生。谁又知我这般执着,其实连自己也不甚清楚呢?”此时厅中无人,妇人手上摩娑着方才江一草吹奏过的洞箫,红晕上颊,显出两份妩媚来。
此时庭中有风,树上最后几片惨黄色的树叶倔强地不肯从那梢头落下,兀自在空中颤颤摆动着,没人注意到树丫间似乎已有几处耸耸的青点冒了出来。
※※※
江一草把游走于树枝间那几点新绿的目光收了回来,这才注意到天色已渐渐黑了,不由咧嘴一笑,不料笑意未尽时,已是一个呵欠出口。他连忙摇摇头醒醒神,往前走去。
正走在朱雀大道下端,忽闻得一阵开道锣响,听着有官员唱道:“奉旨出城迎宾,道路民众闪避。”道旁众行人急忙让开,纷纷躬身。他挤在人群之后,心裏有些好奇,心想都这般晚了,是哪位官员要出城?不过朝中规矩,官员接着御旨后,便要当日出城,既然是奉旨迎宾,此时出城,也算不得怪事。
他正想着,便看见一位身着黑领直缀官服的官员,正满面肃然地坐在马上,行走在迎宾队伍之前。他远远瞧着那官员有些眼熟,半晌才想起来,此人正是在边城中被自己一番话弄的下不来台的按察院二堂官姬小野。
迎宾队伍过后,堵在道旁两侧的人群渐渐散开。江一草自身旁百姓杂议间听得,原来姬小野此行是往东都迎北丹四皇子并左相,据传北丹贵族此行前来,是欲在中土六年一次的祭天大典上观礼。看着肃然的官差队伍渐行渐远,江一草身旁行人挤作一堆,胆大的轻声骂着朝廷上的庸吏无能,更多的人是高声骂着北丹狼子野心,猪狗不如之类。
他听了会儿,温温一笑,拐进左间一条巷子,在康庄居买了几包春风阿愁都爱吃的卤烧,往桐尾巷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