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几日里,桐尾巷里的人们,过着极舒心的日子。江一草好象有种特殊的才能,总是能将任何地方整治成自己心中所好的模样。自他带着几个兄弟住进来后,不过数日的功夫,小院重又回复当年的生气,杂草尽除,厨间飘香,地方虽小,却也显出几分闲适自安的感觉来。只是燕七时常在洗碗时偷懒往池裏面倒脏水,因此池水渐渐浑了,瞧不清裏面究竟有鱼没有。
西凉小谢仍是一如既往的嘴贫且脸厚,日日前来小院蹭饭,不过厨间之事,倒也替阿愁春风分担了些。易三连着几日白天出门,到将晚的时分才回来,然后凑到江一草的耳旁不知在嘀咕着什么。冷五仍是剑不离身,只是左右没他什么事,只好在院子里停停走走,胡乱遛着,但院子实在太小,往往走不得几步,便会撞上旁人,他心中一烦,干脆搬了把椅子,当起燕七洗碗的监工来。
江一草这些天也没什么事,白日里跟着小妹去盐市口的布庄看铺子,晚上回来和几人饮酒。符言看他们这儿热闹,这几夜也是躲着媳妇常常过来,一干人在酒桌之上行令划拳,确实快活。只是如今春风在桌上看着,身为兄长的江一草当年时常挂在嘴边的那句“酒当快意饮且尽!”,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出口,只得轻尝几杯,聊解酒虫之饥而已。
这一日,他又只饮了数杯三河郡名酿,酒意正上便被春风抢了酒杯,狠狠地瞪了两眼。身为兄长却被小妹如此调|教,他不由哀叹一声,颓然坐在凳上,半翻白眼看屋中黑梁,这一番扮委屈的模样,却不能引起座上众男子半分同情。只听得耳边“说财幺财!”划拳之声大作,却无人理会自己,他的一颗嗜酒之心便如那被小猫爪子轻轻拨弄的线团一般,一面轻痒,一面翻滚,始终是按捺不住。
他纵使万般不情愿,也只好说声吃好了,走出屋外,坐到池边的方石栏上,尽量离那酒香远些,才坐下没多久,便觉着有人走到身边。
阿愁回头望了望,悄悄说道:“少喝点,别让春风看见了。”然后往他怀里塞了一个烧泥扁壶。
江一草拿在手里轻轻一摇,闻得内里哗哗之声,不由哀道:“这么小的壶,居然也不肯装满?”
他一人在屋外抱着扁酒壶饮着,心思却有些乱。
这几日没见易夫人打发人过来瞧瞧,按察院那面也没什么动静,那日伤在自己手里的神庙神官,也像是失踪了一般,符言没听自己的招呼,暗中查了许久,也未曾查到些消息。
然后他想起了一个人。想起了那位两年前自己京中的上司,那位为自己不惜与严父翻脸的好友,当朝一品秉笔御史莫言大人的长公子莫矶。
并非他天性凉薄,将当年挚友忘的一干二净,也不是因为自己可能会陷入某些麻烦之中,所以刻意与按察院这天生的对头拉开距离。他只是下意识里他不愿意想起此人来——因为妹妹的那椿事情——无论如何江一草也不会眼瞧着春风嫁入莫府。莫说春风现在并没这意思,即便丫头自己允了,但以易家与莫府当前的情状,他也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他深知莫矶此人天性纯良,与其父倒是两般人。只是更是深知,此人对春风已是情根深种,加之性情坚毅敢为,虽然与西凉小谢那副光日昭昭的嘴脸不一样,只怕当着自己亦不肯退让。一思及此,不由好生心烦。
正这般想着,便听着门响了。
一个极温和,极平静,却掩不住一丝古板之意的声音从门板之后透了过来:“阿草在家吗?”
※※※
在大年初一还闹腾过一阵的天香楼,早已不似那日一般暄闹了,将将黑透的夜里,楼中明黄之光从那新裱的文山薄纸窗里透了出来,光毫大散,看上去华美莫名,顿时将对面抱负楼开的那家水云居的气势压了下去。
江一草二人这一路行来竟是默然无语,待远远看到天香居的招牌,他才讷讷问道:“莫少,要不要去喝杯?只是……”故作窘状拍拍腰间道:“却忘了带钱。”
莫矶知道他是刻意想打破二人间的尴尬,不由摇摇头一笑道:“两年不见,自然是我作东的。”一言毕,复又默然,眉头也皱了起来。
江一草见他这番愁苦模样,笑着说道:“此时你纵不愿,也不能了。”拉着他的手,直往里走。
刚进店门,迎客的小厮早已迎了上来,哈着腰堆着笑容说道:“二位客倌,实在对不住,小店此时满座,二位是在这儿坐着候会儿,还是去转一圈再来。”莫矶一愣,方才想起此时已是入夜,酒席早开,似这等出名酒家,自然没有空处,正待携着阿草转身而去,不料正在门口蹲着的一个青皮瞧见他们,笑嘻嘻地歪着脑袋靠了过来。
青皮抬起眼来,细细瞧着江一草的模样,乐呵呵地说道:“原来是江爷。您请,您请,我这就喊掌柜的过来招呼。”转头对小二吩咐道:“是符老大的朋友。”小二一听,笑容更是谄媚,连忙让进,说道:“原来是西城的客人,快请上楼,有雅间特意留着侍侯。”
莫矶身份尊贵,且不提家世如何,单单他自己在这京中也是享有大名之人,只是去岁在南诏奉旨领兵剿匪,加之极少出入这等热闹地方,因此未被人认出倒是寻常。只是此时见着小厮偏生对这刚回京没有几日的江一草如此恭敬,莫矶不禁有些奇怪,转眼看看江一草,只见他耸肩一笑:“我也不知何故。”
那青皮在一旁凑上话:“江爷,小的是符老大手下兄弟,那天在楼里见着您大发神威咯。这些天老大怕东城的人再来惹事,便派了小的们在这儿守着……”
江一草心道原来如此,与他随意聊了数句,便让着莫矶向楼上行去。
※※※
甫一落座,热手巾,各式茶点,便转风灯似地传了上来,江一草天性淡散,莫矶则是这种场面见惯了,二人也是受之若素。只是江一草想着已是饭余,茶点是不敢多吃的。倒是那小厮在旁招呼的实在过于殷勤,让人颇为不耐。还好过不多时,只见一个朱衣朱颜的老者急冲冲地走了进来,一边抹着满头的大汗,一边嚷着:“怠慢,怠慢了,尊客莫怪。”
江一草笑着站起,道:“初次相会,掌柜何须这般客气。”莫矶却不理会这些,只是低着头细细将瓜仁的薄皮搓掉,送进嘴中。
朱掌柜方才自手下人口中得知,来人是西城老大符言的朋友。他这楼子前些天很是承了符言一个人情,事后得知符老大还为此事挨了三刀,正愁没有孝敬的地方,此时听说符老大的朋友来了,自然赶着来巴结,只是今夜那边雅间也来了几位贵客,而且实在弄不懂,那几位贵客本应在水云居出现才应该的,所以在那边小心应酬了半天,这才来的晚了。他看见江一草身旁还坐着个青年,虽不知是谁,但生意场中人,自是行事周全,问道:“这位公子一表人材,却不知高姓大名。”
江一草笑着介绍道:“这是我的朋友,莫矶。”
朱掌柜一愣,心想这名字倒是耳熟,和那名冠京华的京城四公子当中一位倒有些音同。正想着,却对上那缓缓抬起的英俊面容。
“莫公子!”朱掌柜瞧清楚那人面容,不由一惊,心想今天是怎么了,平日里难得碰面的京中四公子,这一下来了三位,连忙上前行了一礼,急声道:“在下实在不知道莫公子大驾光临,失迎了,得罪得罪。”
江一草见莫矶眉心渐皱,知道这人最厌恶旁人逢迎的硬脾气又要发作,不由轻咳两声道:“饿了,点东西吃。”
朱掌柜一愣,赶忙问道:“不知二位今日想吃点儿什么,隔屏听雨可是小店的招牌菜,要不要先上一份尝尝。还有……”
还待介绍,只见江一草咧嘴一笑说道:“两年没在这儿吃过东西了。狗肉吧,就馋这口,先给我们来两斤,待会儿随叫随上。”
朱掌柜一闻此言,深吸一口气道:“二位公子真是识货行家,小店这狗肉乃用羊汤所煨,膻上带鲜,开封城里别无二家。一般人只道此物不洁,哪知这狗肉滚三滚,神仙也站不稳。”还待吹嘘一番,莫矶抢着说道:“贵店生意如此兴隆,掌柜还是去招呼别的客人,有事我们自会叫小二。”
朱掌柜闻言会意,应了声“是”,退了下去。
莫矶见他有些心神不定地盯着自己,喝了一口茶道:“我的脸上只有刀疤,没有鲜花。”江一草闻言方注意到他的脸上有几道淡淡的疤痕,但却半点没有丑陋之感,反平添几分英武之气。
“南诏前线留下的?”
“嗯。”
二人复又默然。
半晌后,莫矶忽地开口。
“我们是不是朋友?”
“当然是。”
“你究竟是谁?”莫矶一脸严肃地望着他。
“我?”江一草失笑道:“你怎么了?我当然就是我,姓江名一草,现为中土左路军安康大营帐下边城小司兵是也……”
见莫矶仍是一脸严肃,江一草不由笑声渐低,咳咳干笑两下,终究敌不过他那执着的沉默,半晌后道:“不要问我是谁,你就当我是个寻常人吧。”
莫矶摇摇头,站起身来走到临街窗畔,沉声道:“交友贵乎诚。阿草,这两年你我少有联络,即便有信,也是靠春风转的,我也不知你为何要躲着我,只是……只是你欺瞒于我,真是令我很是痛心。”
江一草正待分说数句,不料他背也不转,挥手道:“虽说知晓春风乃是易夫人的千金后,我已在怀疑你的身份。只是得知你竟和望江郡有扯不清楚的干系,我仍是吃惊不小,枉我当年还数次劝说你少与西城虎狼之徒交往,现如今看来,真是多此一举。这几天里我不止一次想过,当年你接近我,究竟是何目的,只是……”
他忽地转过身来。
令人吃惊的却是,这位贵公子却是毫无愠色,一抹轻笑浮上面容,轻轻说道:“只是想来想去,当年并不是你刻意接近我,倒是我刻意接近你。不知为何,你身上总有种令人想亲近的感觉。如今细细想来,打当年在浅水滩上,你救了我一命那日起,我便想结交你,而你却是对我有些躲避之意。如此说来,你隐瞒身分倒也算不上什么有心之过。”
江一草见他一心为自己想着,好生感动,正待说话,却见他凑近身来,用打趣的神色瞧着自己,“从前我只知你总把一副好身手藏着,只道你是天性如此,不想引人注目,不料当年巡城司里众口诋毁贪生怕死的江一草,原来也是大有来头的人物。”
江一草苦笑道:“莫打趣我可好?”
莫矶欲言又止,天香楼的酒肉却已上来了。
江一草卷起袖口,高声叫道:“烦心事少提,开动。”
“且慢。”
他听着莫矶发话,不由一愣,慢慢将筷子搁到桌上,静听其言。
“你知道我这人,不沾家荫,不承父泽,现如今能有这身武将行头,全是我一刀一枪,在阵前厮杀换来的。”莫矶静静地讲着:“你也知道朝野上下对我莫家是如何看待,也知道按察院在这世间的口碑如何。正因如此,我自降临这世间起,便受到了更多的关注,更多的尊崇,更多不请自来的谄媚,恭维,便利,令人恶心的气息的包围,自然随之而来的,想必是更多的腹诽,不过我并不在意……并不在意!”话虽如此说着,这最末几个字却是吐的异常艰涩。
江一草垂首低眉,手指在两根乌箸上轻轻击打着。
“现如今,易家显是与望江携手,助圣上整饬朝中局面,我那执掌按察院十余的父亲想必是首当其冲。你我交情在这当中如何办?我自不愿扯到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之中,只是父子之情,又如何能一朝尽抛?我也不知,在目前这局势中,你江一草,又是何等人物,我只想就你我数年相交之义,请求你一件事情。”
江一草食指一顿,抬起头来,咧嘴一笑道:“说。”
“你们两方尽可冲突,只是莫要因这官场之争,而损着我中土的利益,莫要害了天下千万黎民百姓的身家性命。你可愿答应我?”莫矶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
江一草原以为他会说到春风的事情,万没料着却是这简单两句。只是这简简单单的两句话,倒把他那颗清风霁月之心显得那般无尘。他看着莫矶平静无波的双眼,深吸一口气,诚恳道:“我答应你。”
两个人的右掌轻轻击了一下。
“只是。”江一草嘴角轻轻撇了下,微笑道:“我只能保证我自己。”
莫矶望着他缓缓道:“不是只能。而是若你能保证自己,就已经很让我安心。”
“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见他如此回答,江一草略有些不安地看着他的双眼。
莫矶摇摇头:“或许你不信,只是感觉罢了。”
江一草默然无语,半晌后忽然失声哑笑,黯然想着,莫非自己真是个会为这世上惹来太多烦扰的灾星?虽不信命理感应之类,可为何偏偏莫矶的感觉却会如此契合自己的命运呢?
“且饮杯中酒。”江一草一叹举杯。
“且饮。”莫矶相和。
刚刚还和莫矶一样长吁短叹的江一草把鼻子凑到碗边,深吸一口气,顿时眉头一展,唤来小二问道:“这是何酒?”
天香楼对着这二位,尤其是对着按察院莫公的公子,哪敢怠慢,那小厮以为他不满意,吓的脸已变色,慌忙答道:“这是曲沃匏。”
江一草惊道:“果然好酒。”接着叹道:“不知道你是怎么把他们吓住了,连这本是进贡宫中御用的曲沃匏也端了出来。”
莫矶听见他那个“吓”字,不由面上一黑。
小厮赶紧陪着笑脸道:“这可是本楼珍藏的最后两壶,专门用来孝敬二位公子。”
莫矶酒量不大,几杯下肚,各种杂思乱想纷纷涌来,一时想着幼时在街上游玩,却被众人冷眼相看,一时又像是绕于父母膝下,一时又记着那南诏线上的血火,一时又想起两年前在这天香楼下的长街上,闻着红石贼人痛骂的那句:“贼子!”,只觉胸中烦闷难挡,不过他本不善言辞,也只一味喝着酒。
此时的江一草也是难禁酒力,脑已有些浑,胸已有些闷,眼亦有点迷,舌亦有些笨,不知怎地,眼前似飘过一层轻纱,心头一阵无措,喃喃道:“酒当快意饮且尽,客……客有可人不敢期,世事相违每如此……小二,再来一壶!”
他一面轻轻哼着,一面不自知地往嘴裏倒着酒,不觉夜已渐近,人之将醉。
※※※
长街华灯不过夜。
此时夜尚未深,在天香楼的长廊那头,有一处极清静的雅间,灯光从裏面透了出来,映的窗上白纸翠枝分外清楚。雅间门外立着几名身着半袖长衫的精干汉子,眼神沉稳,气息从容。屋内有两个青年人正在对饮着。只是较诸在长廊那头厢房内已呈酩酊之态的江莫二人,他们是饮的浅,谈的也浅。
“谢大人请用。”一名贵公子浅浅笑着。
“世子客气。”一身便服的礼部侍郎谢仲歌浅浅应着。
二人举杯,微一点颌,浅浅沾唇。
“谢大人一心为民,官声素来甚佳。此番微服出访边城查实望江郡走私盐一事,功在社稷。本爵为您向朝廷请功,也是理所当然之事,大人何苦坚辞?”
“非下官孤耿不通情理,只是……只是边城之事,如今尚无定论,断不敢说到查实二字。况且此事本由按察院主查,下官当日也只是适逢其会罢了。如何敢贪此功为己有?”谢仲歌自然知道面前这位贵公子心中打的什么盘算,只是自己一心为民,上拜天地,下拜君亲,如何愿与这权势薰天的东都按察院一路走的太近,何况最近京中流言如风,自己也有所耳闻。
“呵呵……”那贵公子一笑道:“侍郎大人无须过虑,本爵也是想为朝廷分忧罢了。为防外间物议,今日特地在这天香楼摆宴,而舍自家的水云居不用,这层心意,难道谢大人不能稍体一二?”
对方贵为亲王世子,又给足了言语,谢仲歌虽自诩孤耿,也不好在面上太过强硬,斟酌半晌又道:“世子应该清楚,边城走盐一事牵扯甚广,而且皇上下过秘旨,下官实在无能为力。”
“秘旨?”贵公子用两个指头拈住青瓷小酒杯,微红的唇轻轻含住杯沿,缓缓啜吸一口,叹一口气道:“皇上春秋鼎盛,圣心长谋,实在是我们做臣子的福份。”
好一句颂圣之语,却是叹着气道出。
谢仲歌见他语调漫涎,却又不好指责,只好默不作声。贵公了似方醒过神,解嘲般翘起唇角一笑,拿起细耳酒壶自斟,却发觉壶中已磬,轻声向门外吩咐了一声。
门外立着的,都是那位贵公子的贴身护衞,看神情想来亦非寻常人物,但在这公子面前,却仍是如仆人一般低声应了。领头的姓宋名纲,乃是家臣首领,见公子发话,便欲去吩咐店家上酒,一转头却见着天香楼一小厮正端着食案向楼上行来,案上放着一个青瓷壶,还有一摆清炒黄田螺,正是下酒妙品,他不由暗赞一声,难怪自己水云居一直未曾占得此楼的半分便宜,看这周到细致的服待便可知其缘由了。
宋纲向着小厮微微一笑,便欲伸手接过。
不料那小厮竟是一愣,陪笑道:“这位客倌,这酒菜是哪面厢房客人的,您有什么吩咐?”
宋纲闻言一愣,干笑两声道:“那你快去给我家公子取壶曲沃匏来。”
那小厮脆脆地应了声,然后向那边厢房行了过去,忽地似想起件什么事情来,转头满面歉意道:“客倌,实在是对不住,曲沃匏已经没了。”见宋纲面有不豫,连忙解释道:“确实如此,这不,我手上就是最后一壶。”
“那我们要了。”另一个守在雅间外的家臣冷冷道:“既然还有一壶,那当然是先给我家公子端上来。”说罢便伸手去接食案。
那小厮见这些人凶狠,哪敢阻拦,只得嗫嗫嚅嚅分辩着:“这酒是那边的客倌先点的,您几位这样可……”但一想到雅间里那贵公子的身份,也不好多说什么。
宋纲此人虽不是什么惯会仗势欺人的豪奴,不过向来跟着公子,一心只以公子为天,想着公子既然点名要这酒,那便是必得办到。加之在这中土朝中也没几人敢真的逆公子之意,自然也不以为这等行径有何不妥。向那小厮摆摆手道:“既然只有一壶,你就跟那边的客人好好说说,这酒我们要了。”说着掏出块银子,丢了出去。
那小厮连忙伸手接住,觉着入手甚沉,不由一喜,但转念一想,那边厢房里的二位也不是好相与的人物,哪肯自己去触这个霉头,不由一个劲摇着头,抓住食案的一角不肯放手。
宋纲见这小厮不识抬举,也是怒意渐上。
恰在这时,朱掌柜急忙赶了上来,一问原委,不由大慌,又听着那边厢房里一个半醉声音急着催酒,连忙道:“宋先生莫慌,待我去与那边的客人商议一下。”
宋纲冷冷道:“真是好笑,我家公子何等身份,难道还要与那边的人争酒喝不成,有何商议的道理。你去告诉那边人一声,想来他们也不敢有何怨言。”
朱掌柜心中暗气,想着本是你方无理,怎还摆出一副不肯商量的神情,说道:“那边厢房的客人,却也不是我们小店能得罪得起的。虽说世子爷身份尊贵,可也不知那两位客人卖不卖这面子。”
易家与东都抱负楼争斗不停,自然也让他这家天香楼与对门的水云居势如水火。无论如何他也想不到,身为抱负楼身后东家的世子爷,今天会上自己楼来吃饭。由于生怕一不小心惹出什么麻烦,是以一直小意的很。不料这时见着豪奴嘴脸,却也生了气,心想反正那面也是莫家的公子,倒不如让你们自己去斗去。这老狐狸明知莫公与劳亲王交好,却也刻意不点明,存心想看这两家生些嫌隙,倒是有些赌气的有趣意思。
果不其然,他刚刚那句话一出口,便见着雅间门口的几个汉子面上霜色渐上。这几人听着长廊那头厢房内一声急胜一声的催酒声,心中大怒,暗道是哪家的醉鬼居然敢不把自家公子放在眼里?
宋纲使了个眼色,手下一个瘦高个扬声道:“那边房里的客人听着,我家公子瞧得起您的眼光,刚刚您要的酒我们这边留着了。多谢。”
停了晌,忽闻得那边厢房里响起来一个声音:“敢问是何方贵客?这般瞧得起我兄弟点的美酒。”声音不高,却透过木门让众人听的清清楚楚,而且并不刺耳,足见功力深厚淳正,光听声音觉着那人年纪不大,偏又极为沉稳。
宋纲抢先道:“东都世子属下教习宋纲,奉公子意,向阁下借酒。”
这句话一出,楼道间一片寂静,半晌那顶头前的厢房里再也没有片言只语传出。那瘦高个儿只道自家公子爷的名号报出,总能让世人忌惮三分,此时吓得那房里的客人不敢吱声倒也是理所当然,不由哼哼轻笑了声,伸手将那小厮手中的食案接了过来。
他手指刚刚拿稳食案的两角,便听着长廊那头的门轻轻被人推开。一抬头,见一个布衣遮膝的年轻人醉眼腥松地倚门望着自己。
下一刻便发觉手中的食案被一人捏住了另外两角。
眨眨眼,却赫然发现来人就是方才还远在长廊那头的布衣年轻人。数丈之地,不知如何竟是须臾而至,好快的身法!
宋纲自幼随劳亲王行走天下,后来被老王爷点为世子的贴身护侍,正是因为他不止武艺高强,更是见闻颇广。但此时见着这年轻人飘忽不定,如魅影般的身法,亦是止不住大骇,心道如此迅疾,偏又不沾一丝烟火之气,这是怎样练成的?如此高人,却忽然现身于此间,莫非是要对世子不利?一念及此,真气疾运布满全身,右掌微提,身子轻侧,以防此人暴而发难。
却见那年轻人轻轻地捏住食案两角,让那瘦高个儿动不得分毫。又见他缓缓低下头去,深嗅一口,满脸陶醉道:
“好香的黄田螺!”
不期此人露了一手漂亮至极的功夫后,却说了这样一句话。
众人不由面面相觑,而此时尴尬拿着食案的瘦高个儿家将,有些尴尬地发现,来人很是轻视自己——而自己是堂堂东都来人,又岂能容人轻视?
于是化拳为虎哮,喷涌而出,直取那年轻人的额角。
一拳疾出,那年轻人恰巧似无意中退了一步。
这一步退的看似平常,其实却是极为高明。若退的早了,这袭面一拳自会变招,退的晚了,只怕柔弱面部难免拳殴之痛。偏生他在那拳风将要及面时退了半步……如此一来,那家将的千钧拳力尽数击打在那年轻人面前尺寸的空中,全未来得及收力,不由胸中一闷,肩处一声闷响,竟是脱臼了!
这年轻人脚下的步法竟比那虎哮一般的出拳竟还要快上几分!更令人惊异的是这份眼光与时机的掌握,还有那山河溃亦难阻渔趣的定心。
年轻人再退半步,拉开二人距离,却把那放着美酒及黄田螺的食案留在了自己手上。待他看到自己身前那瘦高个儿托着右臂,脸上一片惨白,兀自恶狠狠盯着自己,无奈笑道:“何必大动干戈,酒让你们便是,菜却是要留下的。”
宋纲见此人出手挥洒自如,一招未出便让自己一手下吃了暗亏,心中大紧,他一心所想便是要护着自家公子的安危,此时忽然见平白无故冒出个怪异的年轻人,自然料想对方定有所谋,此时见他示弱,更是疑虑渐生,面上一寒,轻喝道:“上前,给我拿下!”
只见狭窄长廊之间,拳风大作,数人分从两侧而上,踏板蹬墙,出手简炼却又配合默契,化为数条灰影自各方向那年轻人袭去。
那年轻人站在廊中,身周俱是拳风衣影,面容却并不惊慌。
只见他一手端着食案,一手却如抚琴般懒散无比地在自己身旁拂弹着。动作虽看着缓慢,却是妙到毫巅地将来袭的拳脚逐一接下。看似胡乱击打的手指微屈而伸,竟在如隙中过驹般的时光内清清楚楚地点在了众人的手腕脚踝之上。
只闻得嗤嗤数响,围攻他的诸人便被弹了回去颓然落地。众人脚踏上了楼板,却仍是抗不住腕间踝上那股劲力侵袭,身子向后便倒,强自伸脚撑着,只听着蹬蹬一阵乱响,竟是颇为狼狈地齐齐退了五步。
宋纲面色更寒,冷冷从牙间憋出股声音问道:“阁下究竟是何人?”
年轻人咧嘴一笑无语。
宋纲正待发作,却听着身后传来自家公子温和的声音:“出了何事?”
※※※
长廊两头的厢房几乎是同时被推开。
莫矶推门便见着两方对峙,不由一愣,然后看见对面那房内走出来了两个老熟人……
衣着华丽的贵公子,一身便服的莫稗将,若有所思的谢侍郎——名动京华的四公子,此时却有三位出现在这天香楼里。
“莫大少?”贵公子似有些惊喜,向着这面招呼道。
莫矶一笑,揖手道:“世子。”又向谢仲歌一点头道:“侍郎大人也在,今日真是巧了。”
谢仲歌万没料到会在此间看见按察院那位老公爷的公子,尤其是在这天香楼里,尤其是在自己与东都世子同行的时候。不过当他看见走廊中段那个端着食案,却似乎想打呵欠的年轻人时,更是吃惊。
“江司兵?”
江一草也是没想到会在这处看见这位侍郎大人,笑着应道:“谢大人好。”
谢仲歌心想东都世子在一旁,刚刚还提到望江走盐一事,也不好与他细谈,只好温温一笑。
那贵公子似乎不知场中发生了何事,也不好开口,只在听得谢仲歌那声江司兵后,似无意间看了江一草几眼。半晌后,从宋纲处听着方才的事情,镇静道:“原来如此。本爵属下行事有亏,还望莫兄勿怪才好。”向着莫矶拱拱手。
莫矶打了个招呼,便待喊江一草回房继续做那桌上厮杀。此时见向来以骄冷闻名的东都世子宋离,竟是说话这般客气,却不知如何应答了。
气氛一时好生尴尬。
贵公子干笑数声,道:“既已无酒趣,那我就先行一步,莫兄尽可续战。”转眼看了谢仲歌两眼,轻声道:“侍郎大人要不要一路走?”
谢仲歌不知想着何事正在出神,过了会儿方醒过神来,道:“世子先行一步,我自回家好了。”
贵公子温温一笑,点点头,便带着一干家将下楼而去。走在楼道口处,余光中却见着手下人面上都是忿忿不平之色,心知这还是方才在别人手中吃了亏,却没有找回场子,有些不服。他不禁摇摇头,似无意间回头问道:“敢问这位江司兵,可是尊讳一草二字?”
江一草一笑点头。
那些东都家将见他应承自己身份,却是面色一震,露出几丝敬畏之色,再不似方才那般骄横模样,老老实实地随着世子爷下了楼道。
江一草一愣,听得楼下那东都世子教训属下的声音传了上来:
“这下知道何为人外有人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