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易太极在深巷中以一截树枝私行自己的神庙内堂肃罚之权时,堂堂中土朝刑部天牢东条三房内,也有人在私行着自己身为牢头的权力。
“彭老夫子,你快一些。”一身皂衣的狱卒将碎银子收入怀中,带着几分不耐对身后一个半老头子咕哝道。
那老头子高颧凹颊,额上抬头纹极深,看着似是整日忧心一般,一身穿着极为平常。他听见狱卒语气不善,赶紧回头应了声,然后从地上拾起食篮,往囚房里行去。
“梁大人。”
囚房之内干草席上,卧着一个中年人,身上穿着素净的衣裳,看着倒还清爽,只是与这黑暗囚房有些格格不入。中年人闻得有客来访,似是有些讶异,有些艰难地爬起身来,转头看去,忽地眼中一亮,喜道:“彭兄,如何是你来了?”接着仔细端详来人面容,异道:“怎么几日不见,便瘦了这多?”
那位被称作彭兄的老头子,将食篮放在他身旁,苦笑道:“脱这囹圄,便到国史馆编修史书,夜夜对着青灯古卷,身子不用受苦,一颗棱刺之心却是被磨的渐渐平滑,苦不堪言,苦不堪言……”忽地瞧瞧四周,摇头叹道:“囚人身不若囚人心,这居上位者御人之学,实在是高明。”
此人便是当年的雍州布政使彭御韬,因侵占神庙庙产为其祖母修墓一案,两年前被按察院从雍州提押回京,不料路途之上被那深敬其孝的疯三少半路截走,还引来了清江夜船上的连番杀伐。但他禀性忠正不二,又岂肯随红石反贼行逆天之事,在红石郡北阳城呆不足半月,竟是以死相胁,换得一匹瘦马,径往京师投案。
一心蹈死,只为朝廷颜面,此事在当时的京师轰动一时。
彭御韬在朝中本就树敌极多,这一回京自忖难逃一死,不料此时有了这蹈死之名,却阻着那些人私下手段。加之少年天子有意周全,故而在拖了两年之后,终被开释,贬入国史馆任了个终生不上名册的编修。
他此时前来看望之人,是这京中两年牢狱生活的难友,前登闻院御史梁成。
梁成亦是个人物。景宗皇帝述明六年时,其人还是登闻院中一籍籍无名之辈。待帝师卓四明因谋逆一事被诛后,其人连夜上万言折,直言此事疑点太多,质问为何皇帝陛下会微服前往映秀?为何事发当夜,便有京营军士围镇?诸多疑窦一一列出……更于文之末段大书牡鸡司晨,国殇于后八字,隐约暗指后宫某人操持天下,屠戮功臣,阴坏大宝。
这折子一送至中书台,便被扣了起来,再没见过天日。
而这名年轻御史,被按察院下至刑部天牢,从此也再没见过天日。
时至今日,他已在这黑黑的天牢东条三号房内,呆了十二年。
子鼠丑牛……整整十二年一个轮回,他这一生本应该是最精彩的年月,便耗在这东条三的木栅栏里,耗在这日复一日的劣菜粗饭中。
早些年还会有府官提审,在那大堂之上对他酷刑相逼,虽是身上伤痛难忍,却在心中总能刻上几分殉道般的快意,聊可支持。可世新二年之后再也没人前来理会,他便被这样死不死、活不活地丢在了这裏,甚至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被人们给遗忘了。
当年进言时胸中激荡的铁肩之义,擎天之勇就在这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消磨中、怀疑中逐渐消弭,有时深夜之中,听着墙角那狡鼠吱吱,不禁黯思:“映秀之事漏洞百出,这天下聪明人又何止自己一人?只不过他们的聪明较己更胜一筹,懂得个千言不敌一默的道理。”
当年他们一班从国史馆出来的年轻御史忧心国事,深夜醉后同谋上书,料不到最后真正莽撞进言的却只有自己一人。往往想到此节,他便会拉起身上囚服,轻轻触摸着腿上深的似烫手的疤痕,想起那公堂上的夹棍,冷漠的同僚,满心辛酸。
但他却又不知从哪里死死留着一抹希望——正所谓抬头有青天,鬼域凭何掩?这天下万物皆要讲个道理,自己正道在握,又何惧这牢底青石冰凉!
世上任何事情拖得久了都会有些疲沓,即便是像看守梁成这样的重犯。
不知从何时起,刑部对他的看管渐渐松了下来,而他在京中的亲戚也打通了关节,寻到了他被羁押的所在。这样他才知道,自己之所以没有被处死,是因为宫中那位太后一直没有松口。虽然不知太后她老人家究竟存的什么心思,肯留自己一命,但他心知自己当年所揭之事乃天下大忌,自然也不敢抱活着出东条三房的念头。
直至彭御韬回京投案,被关入他隔间,两年裡二人难中相依,时时交谈,梁成才对当今朝中的局势有了些了解。待听说当今的少年天子睿智无双,行事仁义,颇有明宗風采时,那已快熄灭的希望之火又在梁成胸中燃了起来。梁成嚼了一片牛肉,忽觉着进的有些太急,不由微窘着笑了一笑,转而问道:“最近外面有什么议论没有?”看着彭御韬,眼神中流露出一丝企盼之色。
彭御韬呵呵一笑,压低声音道:“梁大人,恭喜你。”
“嘿,都这副模样了,还恭喜什么?”梁成自嘲地摸摸头上长发,这发还是年前由京里的外甥胡乱剪了一道。
“你可知易家入京的消息?”
“易家入京,与我这身陷牢笼十二载的小官又有何关系?”梁成诧异问道。
彭御韬在他身前坐下,肃然道:“易家入京,自然是要和抱负楼摊牌,而抱负楼的大东家乃是劳亲王,京中有按察院老贼私相交通,身后有圣太后福荫庇佑……”面色凝重道:“若她易家未曾得了圣上点头,又怎敢行此大事?”
他盯着梁成一字一句说道:“这十来年里,太后临朝,一应朝政打的如铁桶般结实,而圣上正值春秋,初涉朝事,若想此时除去按察院那帮虎狼,根本无据可凭,唯有从当年映秀之事入手。梁大人,若我所料不差,不出十日,你诽上一案,便会重新开堂了。”
梁成闻言,眼中黑瞳倏地剧缩,手指抖着指向彭御韬,激动之下声音也有些嘶哑。
“彭兄所言……可有把握?”
彭御韬呵呵笑道:“我中土朝廷终于要等来涤浊扬清的那一日了。”
梁成心头一阵激动,颤抖着爬起身来,手扶在那糙砖墙上,双眼从那仅有两指宽的通气孔中向外望去。
刑部天牢东条一道,押的全部是朝廷犯事官吏,谁也不料不得这些今日的阶下之囚,再过几日会不会成了自己的顶头上司或是别处关津长官。是以刑部这些奸狡府官,自然不会太难为这些人,在每间囚室内都留着一个通气小孔。名为通气,实则是从地下斜斜向上挖着,直对那牢外青天。
只是让这些黑狱之中的大人们,能天天看看那片蔚蓝罢了。
梁成在这狱中一呆便是十二年,正是这二指宽小洞的最大受益者,若无这一眼青天,他又如何能熬到现在?
他凑到那方小孔之下,贪婪地看着方孔中十二年来未曾变化过的天穹和那十二年中天天在变的云朵光线,白的晃眼的指头使劲地抠着那洞旁的墙泥。
“要出去了吗?”
“湛湛青天不可欺!湛湛青天不可欺啊!”他低声说着。
彭御韬看着这位在狱中苦熬十二载的御史大人,看着他那半白头发,忽地想起此人实则比自己还要小上许多,不知怎的眼中渐湿,温言道:“大道不灭,梁兄为这天下公心甘受此劫,实在令人敬佩。”
“甘受此劫?”梁成忽地有些神经质地笑道:“不甘啊……好生不甘被困在这裏,有言不能书,有心不能抒。”凛然道:“但只是不甘罢了,并不曾悔。”又愣了愣,长叹一口气道:“不悔!……不悔?是不能悔吧。不求如何,只求能将我胸中这赤|裸之心剖开晾晒在这白日之下,让你们看看!让这世人都看看……”声音渐高渐扬:“我是梁成,御史梁成,我是那个天下皆噤独敢言的铁笔御史!我是那个独守正道十二年,不曾屈倒在这无边死寂中的铁肩诤人!”
彭御韬亦是激动上前,按着他的双肩道:“梁大人,这几日一定要保重,眼看旧事可返……”
梁成傲然道:“十二年都熬了,这几日还会熬不过去吗?”
正在这时,先前那私放彭御韬入内的狱卒急冲冲地赶了回来,连声嚷道:“彭老夫子,快随我走,院里来人查房。”
彭御韬一愣,也不及细想,向梁成拱了拱手便出门而去,正走在牢道之中,却与一群褐衣人迎头撞上。他头也不低,昂昂然地从那些人身旁走过,余光里看见有人提着水桶还抱着一堆黄纸。
“且慢。”褐衣人群围拱之中的一位老者开口说话。
彭御韬闻言住脚,蔑然道:“何事?”
老者转过身来,问道:“这刑部天牢又岂是一般人能来的,阁下是?”
彭御韬见那老者双眼灰蒙,瞳孔发白,似不良于视,不由一惊,干笑道:“本人国史馆编修彭御韬,这是来探望同僚,不知大人有何见教?”
那盲叟侧了侧身子,似在想些什么,忽然做了个手势,那群褐衣人马上将彭御韬团团围住。
彭御韬怒极反惊,心想这些按察院人意欲何为?正准备痛叱一番,却只觉脑中嗡的一声,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
御史梁成,世新元年入天牢,天下唯一敢替映秀喊冤之人。
这一个平常无奇的午后,他听到了某个好消息,心中振奋,精神颇佳。
然后看见一群沉默的人,沉默着走进自己这间向来无客的东条三号囚房。
梁成眯着眼瞧着身前这些着褐衣,系银带的人,想起了来人是何方人马,缩在囚服下的双手不知如何渐渐冰凉起来,那股凉意渐行渐上,穿过手肘,蔓至胸前。
“你们是何人?”
众人仍是一片沉默,只是有四人上前抓住他的手脚,把他平放到地上。他拼命挣扎,但本一文弱书生,又历十二载折磨,怎是虎狼之吏的对手。
那股凉意已至心头,梁成忽地停住了挣扎,厉声骂道:“天日煌煌,你们这些贼子竟敢动私刑,难道不怕圣太后处治你们。”他心知此时乃是生死关头,情急之下将太后的名号请了出来。
那些人仍是一阵沉默,死一般的沉默,取出了水桶和黄纸放在他的脸旁,一应程序熟谂至极。
梁成直觉全身冰凉,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太后终于不肯留我了。”哑然半晌,嘶声叫道:“不可以,不可以……”拼命挣扎起来,破口大骂中,身子在那地板之上拼命扭动着,扰的干草乱飞,灰尘大上。
被那四个虎狼之吏死死摁着,梁成终于力乏,骂声不断中已带了几丝哭腔:“不甘心啊!”纵是早有舍身之念,只是……只是仍不甘心啊!十二载牢狱之灾,并不能稍移其心。让这位铁笔御史最不为甘的只是被人淡忘,自己被世人淡忘,自己所坚持的事情被世人淡忘,天下正道被世人淡忘——可,可此时眼见大限将至,脑中涌出的不甘却是,为何这些人,这些当朝贵人不能忘了自己?
“忘了自己吧!”梁成看着那离自己脸愈来愈近的黄草纸,绝望地祈求着。
一张黄纸盖上他的脸,然后泼上小半瓢水。
他心头恐惧大上,拼命用舌头舔着,用嘴唇胡乱努着。
又一张黄纸,又小半瓢水。
褐衣人似乎常年做着这项工作,手势熟练,就像那些盐市口外的手工艺人一般全神贯注,心无旁鹜。
黄纸盖上梁成面的速度越来越快。
来不及舔了,于是胡乱咬着。唇破了,黄纸湿了,红了,有些化为屑浆流入他唇里,更多的是严严实实地捂在他的唇鼻之上。
囚房之内,只听得见泼水声,和那垂死挣扎之人的呜呜之声。
梁成渐渐觉得自己胸口发闷,出气艰难,全身无力,面上那湿糊糊的黄纸似有千钧之重,压得自己身上魂魄欲舍而飞去。
一股不知从这世上哪里涌来的悲凉之意,笼着他的全身,让他不肯挣扎了,似认命一般静静地躺在这中土朝刑部天牢东条三号房的地板上,任那面上的黄纸越糊越紧……
“湛湛青天不可见,丧丧黄纸覆我面。”
黄纸之下的他寒寒一笑。
只是那张笑脸再没有一个世人能够看见。
囚房里渐渐安静下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领头的盲叟走上前去,摸索着蹲到梁成尸体之旁,左手颤颤抖抖地摸上了他的脸,揭开湿答答的厚厚黄纸,将手指放在他颈间,沉默良久,方才松开。
老者那对灰白的眸子直直地盯着梁成突在眼眶之上的眼珠,静静道:“有时候我还是很佩服你的,为了一件与自己不相关的事情能赔上这多。不过有时候又很不佩服你,因为甚至连你自己都不知道,你所坚持的,本来就是一个笑话,糊涂啊,太过糊涂了。”
属下们见他对着一具尸体自言自语,却也并不惊疑。
“所谓圣人,便是这种吧。坚持一些本来就是笑话的东西。可惜了……御史大人,你永远成不了圣人,你只是个器物而已。不过做不成圣人也好,大道灭,圣人方出,想来你也不愿看到这样的情况……嗯,人老了,有些罗嗦,抱歉抱歉。”
老者伸出手慢慢摸到梁成脸颊,把那对带着不甘、带着自嘲、带着绝望、带着悲伤的双眼合上。
世新十二年春初,御史梁成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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