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京师北城常侍庙旁,有一个院子,墙外梧影,墙内竹风,木门留痕淡,石阶生苔绿,说不出的清幽可意。今日这清幽梧院中与往常有些别样,院后书阁里那些长年不见阳光的老吏们都走到了前院,带着几分敬畏地瞧着当中太师椅上的莫公爷。
莫言伸出手指在那册子边上来回摩娑一番,看着面前那些神情委顿,眼中带血的书吏,微笑道:“连着十数日不眠不休,倒是辛苦大家了。”那些人闻得此言,立马隐去面上委顿之色,应道:“为朝廷出力,属下理所应当。”只是这十来日赶着将那两本小册子拆开、补实、重分、归拢,实在繁琐难当,众人身子都有些虚,回应之声也是显得有些无力。
莫言将拳头放到嘴边轻轻咳了声,看着堂间这些面色倦然的书吏,拿起手边那薄薄两本卷宗,对着身旁的季恒说道:“你可知这两本小册子,花了刘名和书阁多少时间和精力?”
季恒恭谨道:“大堂官行事,卑职向来敬佩。”
正在给莫言倒茶的刘名闻言笑了笑,瞄了眼公爷手中的小册子摇头道:“那日公爷将这册子拿了回来,便在后院书阁慢慢查着,我这几日忙,没顾得上理一下。”说罢回头瞧了何树言一眼。
按察院情司之责一向由刘名管着,他怎会不知这梧院后方那些书阁之中的老吏们的毒眼铁手?心知经过这些院中老吏的连夜筛选,今日这两册与当日那两册已然是不可同日而语。只是今日莫公坐镇梧院,他自然不肯多言一句,但这一幕落在旁人眼中,却不禁对他与莫公之间的关系生了几丝疑惑。
何树言年将而立,自刘名接了按察院大堂官后,他便一直守着书阁。此时对着这按察院的大老板还有大堂官,他没有半句废话,开口便道:“与该人相关记载,共四百八十六款。起于高唐郡边茂县城内的一次街头斗殴之事,最后一椿记录,是在三日之前的天香楼外。”
莫言点点头,示意他继续。
“该人于世新七年,进巡察司茂县外围。第二年因犯下命案,遁回京城,入巡城司。世新十年春,因茂县命案事发,持兵部路引,往安康西营,任边城司兵。世新十二年初,回京城。任职的记录并无蹊跷,只可说本分而已。”
“其人姓江名一草,生年不详,约摸在二十三四岁左右;有一义妹易春风,即长盛易夫人之女;有一仆名阿愁,左手指上有一枚黑指环,据察,与小东山中那老人门下标记相吻合;与他同行入京的有三人,应是望江郡王麾下的三面旗;杨不言传回的消息,安康西营大帅舒不屈也识得此人,当日新市封城,便是西营密发给苗贺龄的帅令;另据姬堂官所言,此人与红石贼人前任晴川郡州守泰焱,曾在边城某房内密谈半个时辰;另外,他曾经与空大神官在清江上见过面;再则……”说到此处,何树言忽地看了一眼莫公。
莫言双眼微闭点点头。
“再则,他与莫大少同僚数年,交情匪浅,两年前遁出京师,便是借大少之力。观其接触之人,皆非等闲之辈。”
刘名笑着打岔道:“若一个小人物结识的都是这般人物,倒也有些骇人了。”
何树言续道:“其人武功不详。只知大年初一曾以单拳破杨七玄惊涛一掌。前日天香楼外一场厮杀,也只见得其身法。细柳镇杀局,因为我院出手之人全数丧命,因此不得细节,不作判断。”
莫言看了看季恒,冷冷道:“你这一臂便是断在那主仆手上,你说说。”
季恒小心应道:“未见江一草出手,只知那仆人剑法高明,属下万不是对手。”生怕公爷震怒,不由好生惴然。
莫言轻轻敲了敲椅手,示意何树言继续。
“其人性格不详。从案卷中看,他在边城酿酒为乐,似是一安天顺命之徒。但当年又在茂县犯下血案,实在令人不解。”
“其人心志不详。”
“其人生平不详。虽有不少记载,但却限于世新十年之后。其年前此人的种种作为,颇为隐秘,纵有些许记录,但都有些古怪,似刻意隐藏什么。其人嗜酒,口味偏辣,与茂县常见口味并不相同,估计是自别处迁来,只是又喜食海味,与长盛食俗大相径庭。”
交待完毕,何树言有些口渴,刘名笑着递杯茶过去,他伸手去接,忽地似想起什么,道:“说到武功,在边城长鹤楼上,江一草曾经被泰焱叫破,似乎是暮天掌。”
“哎呀。”刘名将将在此时一个失手,一杯热茶抽在了何树言的身上,连忙去拂拭。院间众人只有何树言自己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一向以平实面目示人的刘名在看着自己时流露出的一丝寒光。何树言心头一噤,思量片刻,却仍是咬牙强言道:“暮天掌这名字挺耳熟……”
莫言饶有兴致地看了刘名两眼,忽地摆手道:“你不用说了,请刘大人归总一下吧。”
刘名回过身来,笑着应道:“是。”
“江一草此人,既然十年间都和那易家小姐同行同住,想来和长盛易家关系匪浅,但观年前边城之事,易夫人对其似乎是利用居多,因此除去他乃易家之人的可能;在边城,他曾经私赠红石盐车,但不足以判定此人乃北阳之人;而细细推算,江一草十五岁至茂县,易家小姐只得九岁模样,据院中旧卷,长盛易家小姐离家之时,应是世新元年间的事情。这中间的三年半时间,这二人身在何处?”拿起几上一册翻至一页,道:“大年初一,符言曾经在天香楼叫了个席面至桐尾巷,菜单当中有四盘海味,而且均是清蒸作法,与高唐三河两地殊不相同,却是东都口味。”
“而一人的口味往往是在幼时养成,由此有七成的把握……”刘名看了看莫公,轻声道:“此人一定是在东都长大。”
“东都?”莫公闻言一笑。
刘名亦是一笑道:“公爷想必心有成竹了。”
“你继续讲。”
“是。细析江一草和宋别王爷自世新三年以后的轨迹,发现二人从未见过面,试问两个本不相识的人,如何在这以后的岁月里互为助力?由此可见,在那三年半当中,江一草和易家小姐是在东都城内,也正是在这几年里,他和宋别王爷结下了交情。世新三年春,如今的望江郡王,当年的东都世子大闹王府,逃往望江后,江一草也便离开了东都。这些巧合的时间足可断定,今日江一草与宋别王爷的林林总总,其源头便是东都城内的某次相遇,只是具体何事,那已是无法考证。”
“而以望江郡府半窗的规矩来看,不论年之长幼,只论入门先后。是以偏弓燕七当年十七岁居七,而那早在多年前便有大恶名的商澈却只能排在第九。现如今半窗中排行最高的,是郡王府总管易风,但一直无人知晓,半窗行二的究竟是何人。”他顿了顿道:“如果江一草此人是望江郡府的那位最神秘的二兄,那么他这些年来的行事就可以有一个最合逻辑的解释。”
“进巡察司,是因为当时宋别孤身至望江,根基不深,需要有人在院内为其打探;在茂县犯案,只是因为那案子与高唐方面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他如此一来,高唐方面定会承他望江的情;离京往边城更是明晰,就是为了给望江郡走私盐掌那方便之门,以保证望江的岁入;这位江司兵八面玲珑,与诸方都有所交结,正好证其长袖善舞,心有长志。”
刘名说到此节,顿了顿,斟酌稍许方道:“种种互证,这位江司兵讳一草,有八成的可能便是那望江郡王隐在暗处的左右手,半窗江二。”言罢转头望向莫公,却见他面上沉静,端起茶杯虚饮了一口,不示喜怒疑惊,不置可否。
何树言续道:“卑职再将江一草此次回京后的行踪给公爷报一下。”
“大年初一,江一草在符言楼中,逢着杜老四前去闹场。初二,江一草往城南易府,停留半日。初三,江一草往西城荷花池进布,午时回布庄,停留至晚。……十一,江一草与莫大少在天香楼同饮,遇东都宋世子及礼部谢侍郎,当夜遇袭。十二日,为布庄换新招牌,举宴饮酒。十三日,没去布庄,在桐尾巷整一日,据探子传回的消息,斧声凿凿,估计是在做木工……”
莫言一面听着,双眼却觉有些涩,不由攥紧袖中双手,让那保养的极好的指尖刺入掌内,打起精神道:“不用念了。”胸中却有些闷,抬头看看这梧院初春之景,树上嫩绿渐生,回头见刘名双手贴着衣襟,恭恭谨谨地站着,那一生如常的平凡面孔带着自己以往未曾留意的生气,心中涌起莫名怒意。
“公爷您看我们对此人如何处置?”刘名见莫公手旁杯茶已凉,仍是满至沿口,急忙泼了,喊下人唤杯新的。
莫言看了他一眼,下意识里摸了摸自己下颌处的赘皮,道:“此人若真是望江宋别之人,那就先不动他。”
刘名皱眉道:“只怕会对我院不利。”
“生年不详,生平不详,武功不详,性格不详,心志不详……好一个五不详之人!”莫言扫了一眼院中肃立的众人,“试问如此之人,又怎会轻易出手,自破其秘。”
“似乎不大妥当,现如今他的身份秘而不宣,又刻意扮出这副悠闲模样,只怕想必要在这京中惹出不少事来。”刘名的神情好生忧心。
莫言笑道:“那又如何?”
“是。”刘名笑了笑,不再继续。
何树言看着这二位大人有商有量,好不融洽的模样,心中却是愈发地紧了。他深知自己是如何也习不来这般阴柔的本事,习惯性地叹口气,却忽地觉着不妥,只好强生生将头扭向上方,盯着那干净喜人的天空极古怪地说了一句:“春意肃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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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院众人散去。
临走之际,莫公笑着拍拍刘名的肩头道:“明日进宫之时,留意一下趋退。”
刘名不解何意,心头一沉,面上仍自挂着笑意回道:“是。”
目送莫公一行走远后,他发现季恒还在一旁立着,不由笑道:“怎么?刚赶回来,今天晚上没地方去开心?要不要我做东请你一顿?”
季恒似在想着什么事情出神,被他一问醒过神来,笑着应道:“怎也不敢劳动堂官大人。”单手行了一礼,便随着在院后守着的蓝衣社人走了。刘名知道他忌讳什么,也就不再强留。
锺淡言在他身后笑骂道:“你家又没有一个如花似玉的丰儿,走这么快干嘛?”此言一出,连自刚才便显得有些心事的何树言险些没忍住笑。
刘名一拍何树言的肩膀,笑啐一口,接着压低声音道:“找一天你去和他喝喝酒。”
“方才莫公之话,大人有何判断?”何树言低声问道。
刘名将右手套在左腕上用力转了两下,道:“如果所料不差,三天之内,莫公便要对那个江一草动手。圣上终究是低估了此人决断之力。”
何树言小心问道:“我们要不要准备一下?”
刘名拾阶入门,淡淡丢下一句话:“我们只需要准备应该准备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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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恒回头看看正在梧院门口的刘名和那二言,心中不知为何生出丝丝的艳羡之情。他这一门由姬堂官领着,向来讲究的是门禁森严。姬小野虽对他颇为看重,但向来是一副公事面孔,温言极少,似方才那般刘名与自己门下人的笑语无羁更是从未有过。
想到此节,他不知为何叹了口气。这叹气却被旁边一人听着去,那人见着他表情,冷冷哼了一声。
季恒转头见着姬大野正看着自己,心中一惊,连忙岔开问道:“大人大约什么时候能回来?”
“你说我那个堂官弟弟?”姬大野浑没好气道,“这次去东都接人,鬼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季恒见他神色有异,刻意拖慢了步子,与他二人落后众人少许,悄声问道:“大野兄,听你这口气?”
姬大野冷冷道:“小季,是不是觉着九月九那边比我们门里热闹多了?”
季恒强笑道:“哪里来的这道理?”
“不须在我面前忌讳些什么。”姬大野忽地长长一叹,苦笑道:“这些年在院里獃着,真是什么都看白了,心也寒了。”
季恒异道:“大野兄此言何意?姬大人如今正得莫公赏识……”话尤未尽,便被姬大野抢先截道:“他是他,我是我,日后莫要一处提起。”
季恒有些吃惊地看了他一眼,心想这是为何?听着姬大野冷冷续道:“还记得两年前那次清江之旅吗?我本以为是再为姬小野大人出面……”这大人二字说的分外有力,“惩凶擒贼,不料这却是一个笑话!直到被人打的半死,才知道自己在这局中扮演的是什么样的角色。”忽地牙关紧咬,恨恨道:“什么兄弟?在这破院子里,这两个字比狗屎都不如……我就是他手上的一条鱼,专供在那清江里钓王八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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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师初春仍有寒意。此时正是风季,当朝一品大员莫公的官轿行走在空旷的朱雀大道上,青布轿帘被吹的时时拂起,露出那位权重天下老人的沧桑面目来。只见他嘴角微翕,似在和谁说着话,只是这轿旁都是些面目恭谨的护衞仆人之流,却不知与他对话之人何在。
“你曾与江一草交过手,你看那人手段如何?”
“很强。”
“噢?”轿中声音微诧,“伐府首剑能说出这样二字,看来此子果然不一般。”
“他的身份你又不是不知,何来此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