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2)

映秀十年事 猫腻 3536 字 17天前

〖踏莎行·芳踪渺

雁去留声,风消无警,红枫遮断高屋瓴。

可堪青衣留孤馆,白菊悄语轩庭静。

尺素难投,梅花未醒,偏偏尚等风波定。

西山幸自有黄泉,北丹或现惊鸿影。〗

文武巷巷口有两株树,靠舒府那株是枣树,到了打枣的时候满树血艳艳的红;靠萧府那株是梧桐,夏日里大片的树叶像扇子一样左右逢源着。现在是三月中,春光明媚的耀着眼,梧桐树下有两人戴着笠帽倒也并不显得怪异。

江一草有些不习惯地将头上的帽子正了正,手掌在树干上轻轻拍着,举步向巷里行去。阿愁看着他的背影,觉着从边城回来后,他便渐渐瘦了,不知怎的心头一阵烦乱,愣了愣便跟了上去。

在舒府冷冷清清的大门口,江一草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对门萧家朱门飞檐,眉头微皱,心裏想着:“今日那个老杀才怎么没出来哂太阳?”转身敲门。不多时,有些老旧的院门被拉开了一道小缝,一个老头从裏面探出脑袋来,看见他二人,眨巴着小小的眼睛,略有些不耐问道:“做什么的?”

江一草见那人生的猥琐,暗自一笑,拱手道:“望江王妃命小人来给老夫人请安。”老头儿一听是望江王府来人,却是喜上眉梢,瘪着嘴笑道:“原来是姑奶奶派人来了,您二位快请进。”

舒府颇为宽大,内里并无什么花草之类,只有十几株参天大树直挺挺地立在庭院中央及四周,江一草将笠帽背在身后,随着那人往里行去,一面小声向阿愁说道:“绛雪与舒府有亲,你应该知道吧。”阿愁点点头,道:“只是觉着奇怪,这姓都不一样,那人怎么唤姑奶奶?”

江一草笑道:“当年舒无戏进京考武举,报的便是望江土姓司云二字,只是中原一带并无此姓,讲武堂主事又拉不下面子多问一句,便按着耳中所听,将就写了个舒字上去,这一来,司云无戏便成了舒无戏。不过舒大帅日后倒是颇为得意,说司云二字未免太过弱质纤纤,终不及舒字来得天高云淡,颇有气势。”

二人说说停停便进了内院,一路行来虽然怡笑自如,江一草却小意留神四周廊间的仆役女婢,暗自猜忖哪些是宫里派来的人物。当日胡秀才一门便让他身受重伤,如今身处舒府,心知围田造海一门便在其中,教他哪能不打起精神来。

一进厅门,便看见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太端坐正中,正在几名中年仆妇的拱绕下含笑看着自己。江一草赶紧抢前几步,深深一躬下去,恭敬道:“小的见过舒老夫人,给老夫人请安了。”

“罢了,快起来吧。”舒老夫人也是六十的人了,精神倒还不错,面色红润,白发如银。她让下人看座上茶,便和他闲聊了起来。许是老年人独居寂寞之故,言语不免有些罗嗦,不停打听着望江那面的风土人情,又说道绛雪前几日才来见过自己,怎么又派下人来了。

江一草笑着分说道:“王妃回去后,记起有件宝贝忘了送过来,这才让小的再来一趟。”说着从阿愁手里接过一件物事,递给舒老夫人身旁的仆妇,笑道:“那日在益州城外的雪山上挖了一株老山参,王妃这次进京带在身边,便是预着孝敬您的。”

舒老夫人呵呵一笑,吩咐道:“林妈去收好了。”一名仆妇应了一声,转身进了内室。江一草微低着头,余光里却见那仆妇行走无风,显见不是一般人物,心上一动,抬头微笑道:“老夫人身子看着康健无恙,不过老人家需要怡气调神,身边最好还是清静些好。”

舒老夫人看着他清澈双眼,似乎明悟了什么,略略一惊后面色回复如常,淡淡道:“先生也通医术?”江一草恭敬应道:“略知一二。”舒老夫人微笑道:“先生过谦了。”转身吩咐一众仆妇道:“先生与我把把脉,你们都退下,没我吩咐,不要进来。”

先前那林妈此时回到内室,听见舒老夫人这般吩咐,连声道:“主母身边怎能无人侍候?”舒老夫人微怒道:“本太君当年随大帅南征北战,也是马背上过来的人物,难道还要你们几个奴才担心?”说话间哪有半点老年人的颓态,竟是气势压人。

林妈面色微慌,回道:“主母这是哪里话?”挥手领着几名仆妇退出厅去。江一草看着她面上不甘之色,轻声向阿愁吩咐了句,阿愁便也跟着退了出去。

待众人退出后,江一草复又上前,拉起长衫前襟,便在老夫人面前跪了下去,磕头道:“小侄江一草,见过伯母。”舒老夫人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将他扶起,看着他的面容端详许久,轻声温言道:“年青人,为何行此大礼?你我可曾见过?”江一草眼角微润,低声应道:“十二年前来报信的三个人,我是最小的那个。”

舒老夫人大惊,紧紧抓着他的双肘,半晌无语,良久后方唇角微动颤声道:“傻孩子,你怎么敢回京来?”面上关切难掩。江一草心头一暖,强笑道:“您先坐。”将老人家扶回椅中。

他看着老夫人将湿眼眶,温言道:“伯母不要伤感,如今不屈兄已承父业为我朝名将,老夫人亦可心安。”舒老夫人面上闪过一丝难过,又有一丝欣慰,喃喃道:“当年若不是你们三个小小孩童冒着奇天大险入京报讯,不屈如何能偷偷西遁?若非如此,我舒家满门如今还不得如镇上一般。”

江一草开解道:“往事已矣,老夫人勿再伤怀。”

舒老夫人眼中怒恚之色大作道:“如何能不伤怀?映秀千条人命,帝师大人冤逝,你舒伯安康帐中咯血而死,我舒府满门被软禁十二年,这些混帐气叫人如何能忘?”

待老夫人怒气稍歇,江一草斟酌半晌,缓缓问道:“您可愿出京,小侄可作安排。”

此言一出,舒老夫人又是一惊,身子在椅上前倾,一瞬却又缓缓靠了回去,闭目不语,不知在想些什么。江一草也不敢打扰,静静在一旁守着。

“最近这些年过的还好吧?”舒老夫人忽然问道。

“嗯,在各地游荡,见闻倒是广了不少。”江一草应道,眼中却露出询问之意。舒老夫人微微一笑,叹道:“既然见闻增了不少,就该知道这世上百姓最惧的是什么。”江一草若有所悟,缓缓应道:“天灾人祸。”

舒老夫人温柔看着他的双眼:“天灾非人力所能救,人祸之烈却莫过于兵灾。”不待江一草说话又道:“我在京中虽然活的闭闷难堪,却可以让朝廷对不屈儿放心。若我真能脱此樊笼,往安康与亲儿团聚,天伦虽乐,宫里又如何能放心让一个与太后有杀父之仇的大帅领兵在外?到时或明降旨,或暗用计,为了这江山……朝廷都必须把不屈的兵权收回。到那时,双方剑拔弩张,稍有不慎,便是兵祸连结之局。”

舒老夫人轻叹一口气,面上皱纹难褪:“老身如今六十有余,行将就木之人,又何苦贪那一家安乐,反令得天下百姓受苦?”

江一草沉默良久,上前轻轻握住老夫人双手,低声道:“夫人大义,只是侄儿另有想法,当不会有此危局。”舒老夫人看着他的脸,静静道:“事涉天下百姓安危,说不得当或不当这些字句,难道当年卓先生是这般教你的吗?”

江一草有些难过,道:“您要体谅不屈兄及我们这些孩儿的心意,先生这一辈人如今便只有您还康寿。看着您在京中受这等委屈,叫我们这些晚辈如何忍心?”

舒老夫人微笑着摇摇头道:“京中生活也没太大委屈,太后还是很照顾我这个老婆子的,你进府后也应该看到,一应体例还是依着王公之家,衣食禄俸也从未少过,除了不能出京,倒没什么不便。”

江一草叹道:“老人家又何苦来诓骗我们这些晚辈。”

舒老夫人眼中闪过一丝慈爱之色,反手轻轻握着他手掌道:“你不用担心,老身也不是那等打落牙齿和血吞的小气媳妇儿样。太后看在不屈面上,总会对我小意照拂着。”江一草摇头苦笑道:“被圈于京,即便宫里明面上照看着,但下面这些下人又哪里会谨诚侍奉?”

舒老夫人应道:“其实……宅中常有朝廷大员过来,这些下人也倒是侍候的小心,稍许不应,便会被人责骂,哪里有慢上的胆子。”

“朝廷大员?”江一草略有些惊讶,看着她。

舒老夫人有些犹疑,半晌后方缓缓应道:“其实自从被软禁在京中起,对门的萧家便常常会过来照看。萧梁的大儿媳妇每日晨间也会来问安。”

“萧梁?”江一草眉间闪过一丝煞气,旋又微笑道:“想不到这个老匹夫还有些故旧之情。”

“唉……”舒老夫人轻声叹道:“我舒家与萧家交好数十年,先大人和萧梁一起兄事帝师大人,万料不到,万料不到……只是当年之事太过蹊跷,我一个妇道人家,说什么也弄不明白萧梁那时是如何想的。”

江一草唇角泛起一丝莫名笑意,道:“小侄倒是明白,只是萧梁他……”摇头道:“事有可原,情不可逭!我不去理会他,倒要看看他还得哂多少年毒太阳,才能拂去自己心中阴霾郁结!”

舒老夫人一叹无语。

良久后,她才轻声说道:“神庙三宗,以度厄治世,以修道治身,以初禅治心。今日之天下,度厄宗大盛,修道日衰,而我听说那初禅却只空大神官一人得窥妙道。为何?全因治世难,治身难,却永不如心障难除啊……”

“可夫人困居京内,这等难堪生涯,何时才是尽头?”江一草切切问道。

“世新元年,我舒府被圈于京中时,宅中人丁三十二。”舒老夫人极认真地看着他,“如今十二年一晃即过,老病渐至,原有的便只剩下二十人。不屈在京中无妻无子,上一辈除了我便只剩下了两位姨娘。小孩子担心尽头?待慢慢老死了,自然也就到了尽头。”

江一草低眉受教:“明白夫人意思了。”抬头望着老夫人满是皱纹的眼角,动容道:“夫人既然坚持,侄儿自然要成全您这份大义。只是京里动荡不安,还请小心。”复又跪于面前。

舒老夫人微微侧脸,小心擦去眼角泪花,强颜笑道:“你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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