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 2)

映秀十年事 猫腻 3536 字 17天前

江一草推门出来,双手在背后静静将木门掩上,抬头长长吐了口气,看着舒府内俏直向天伸刺着的大树硬枝,精神一振,拍拍守在门外阿愁的肩头,将那林妈唤了过来。

“大人有什么吩咐?”那林妈低着头,看不见眼神。

江一草唇角微翘,带着一丝难以琢磨的笑意说道:“带我到柴房去看看。”林妈肩头一震,似是颇为惊讶,半晌后方讷讷应道:“大人是姑奶奶那处的大人,怎好去下人呆的地方。”江一草淡淡道:“这种事情是你能决断的吗?”

沿着屋前回廊,三人来到柴房前,破落的角落里有一大堆极规整的柴枝,柴堆后面有个半老头子正佝偻着身子用心地劈着柴。见有人来了,那老头子抬起头来,浑浊的双眼无神地扫了江一草主仆一道。林妈却是有些畏缩地上前,轻声说了句什么,便见那老头子把手一摆让她退了下去。

“冒昧了。”江一草行了一礼。

那老头子劈着柴,自顾自地问道:“这般客气,以为我是老头子?小子,你看我多大年纪?”江一草皱眉道:“半百之数?”

“魏无名,佑天七年生人,如今三十二岁了。”阿愁轻声说道。

“想不到还有人知道我。”老头子扁扁嘴似想笑又似想哭:“我在这裏劈了十一年的柴了,小伙子是想给老家伙我找些乐子?”

江一草嘿嘿一笑道:“围田造海的当家,可没什么乐的。”

那老头子忽地直起了佝偻着的身子,眼中精光暴射,沉身喝道:“少年人,既知此地险恶,就少打此处主意。”江一草却不理他,道:“世上以劈柴出名的高手,在下倒是知道一个,不过那人用剑,现在应该是藏在兰若寺里潜修才对。”

一直静静站在他身后的阿愁走上前来,举起左臂,将那阔的出奇的青袖缓缓卷起,露出如玉手掌,大拇指微微翘起,遥遥对着这位劈柴的魏无名。

魏无名看着那根如葱手指上的黑扳指,竟似一时痴了,半晌后方讷讷轻唤一声:“师父……”语声凄切,说不出的痴痴怨怨。

※※※

魏无名,黄泉二徒。山中老人黄泉命他世新二年入京办事,少年高手,心高气傲,不依师命,妄于兰若寺外与易太极对剑,惨败而归,侥幸留了一命。便因此事而被逐出小东山,入伐府组围田造海,整日念着为师门雪耻,苦思破易太极静泉之法。易太极当年曾在西陵神庙劈柴修道,于是这痴人也便将自己困在舒府中,一劈柴……便是十一年了。

阿愁欣起面纱,难过说道:“二师兄。”

魏无名看着她清丽面庞,愣了愣神,忽然叫道:“是小师妹?是小师妹!”阿愁含泪点点头。

江一草看着他二人进了柴房,仰首看着头顶被高树坚枝割裂成网状的天空,心中想着,这舒府真如一樊笼,困着别人的人,自己又何尝不是被困?

不知过了多久,阿愁和魏无名走了出来。魏无名向阿愁深深一揖到地,阿愁赶紧还礼,听着他颤声说道:“日后见了师父,代师兄向他老人家请安,就说……就说不孝徒儿无能,令师门蒙羞,今生是无颜再见他老人家了。”阿愁无语应下,又道:“大师兄如今也在京里,您若无事便去看看也好。”

魏无名摇摇头叹道:“无名之人,不愿再出此地。今日能见小师妹,已是极大的缘份。”

江一草赶紧道:“冒昧来访,不知对您可有困扰。”魏无名却不理他,又坐回柴堆处劈起柴来。江一草尴尬无语,只有恭谨一揖道:“老夫人的安危就拜托魏兄了。”隐约见他下颌似乎点了下,江一草始放下心来。

※※※

街畔有孩童在踢毽子,江一草看着毽子在那小小的脚尖上飞舞着,笑了一下。从舒府出来后,各有心事的主仆二人自然无语,江一草是心有所感,阿愁是心有所戚,直到此时方有笑容再现。

“正月里便知道魏无名的下落,昨夜才告诉你,实在抱歉。”江一草看着街道前方,“虽然老夫人坚持,我也不便再在舒府出京事上使力,但知道围田造海是这般内容,倒也安心不少,只是不明白黄泉那老头儿的徒弟怎么会帮朝廷做事。”

阿愁却没有如往年一般纠正他的叫法,只是安静地向前行去。江一草脚步微顿,心头微乱。

“看住舒家,本来就是师父交给他的任务。”阿愁并不理会身后江一草的惊讶,自顾自说道:“……二师兄当年是性子极温和的人,大师兄又常年不在山上,一干师兄弟都爱和他说话,我当时年纪小,他是最疼我的……只是山上的师兄弟谁也没料到他竟是这样的死性子,好几年不知音讯,到我下山的时候,大家都以为他死了,却没料到竟是悄悄躲在了舒府裏面,悄悄做着师父当年交待给他的事情。”

阿愁姑娘不紧不慢地在前走着,纤净的声音从那道轻纱下面传出,声音压的极低,却在这长街之上、纷扰人声中细细传到江一草的耳里。江一草在她身后亦步亦趋,越听却越觉着有些怪异的感觉……

“既然舒老夫人心志坚定,你在京中留着还有什么意思?找机会你走吧。”

“我?”江一草忽地停住脚步,声音一涩。

阿愁笑了笑,却有些勉强,道:“没什么,到时再论。”

江一草心头不知因何而乱,沉默半晌后转而道:“今日见着舒老夫人,受教不少。只是你也知道,我是个只为自己打算的人,像老一辈人那般用心,却是做不到的。”

“只怕事到临头,你却是另一般模样了。”阿愁笑着摇摇头。

江一草笑道:“也罢,同你一般,到时再论。”

二人说说停停出了南城,来到了一处热闹所在。街上行人拥挤,街旁卖艺人正耍弄着时兴的踢技,阿愁看着街角时不时的有些物什被踢到了半空,平素冷冰冰的脸上止不住露出了一丝疑惑。江一草看着她神情,笑了笑,轻轻拉着她的小手往人堆里挤去,走到近前,阿愁才看清楚了,是一排卖艺人正躺在直凳之上,旁边有些僮儿将事先备好的物什往卖艺人身上丢去,那些卖艺人却是妙到毫巅地将来物踢到半空,不待落地,又是一个极花俏的动作将来物踢的老高。

阿愁看着眼前一溜艺人卖弄着脚尖功夫,瓶子,磬、锺、甚至是大缸都在这些人的脚尖服帖帖地溜溜转着,不由大感有趣,回头笑着望了江一草一眼,又将全副心神投入场中。待她看见有一艺人用一木槌将笔墨砚台轻轻击打到空中,叮叮铛铛并不落下,但那些未干的墨汁却是避开艺人偏向四处洒去,更是轻轻往后跳了一小步,捂住口唇,眼睛睁的大大的。

江一草看着她稚憨神情,心中阴影稍淡了些。二人又到康庄居买了几包卤肉,买了几份曹记炒凉皮。阿愁皱了皱眉,轻声道:“如今在会馆里住着,还要买这些?”江一草无奈道:“总得带些东西回去,不然你我出来半天,怎么应付燕七他哥几个的问话?”

阿愁微笑着点点头,又叹道:“先前在摊子那架绸子风车挺好的,我要买给春风,你又不许。”

江一草露出满嘴白牙呵呵笑道:“春风不爱这些小东西的,最大兴趣倒是赌钱喝酒。”拍拍自己脑袋无奈道:“我这个为人兄长的还真是失败,居然教出来了这样一个丫头,……”停了晌,静静看着她双眼道:“你若喜欢,我明日买给你。”

阿愁微笑无语。

“你说宋研慧到底在想些什么?我就这般在京里逛着,她就不觉着碍眼吗?”江一草调笑说着。阿愁却忽地在一处僻静巷角处站住,背着他轻声问道:“你究竟在想些什么?从茂县到京师再到边城,从没发现你这样心神不定过。你虽然遮掩,看着一应如常,但我怎能瞧不出来你的惶然……救舒府于你而言,真有这般重要?或许只是你找到一个说服自己留在京里的借口?留在京中你又准备做什么?若想报仇,你就不应该是现在这副模样,身陷险地,却总被动地盘算着对方要做什么,这根本不像你的性子。”

江一草默然,看着她瘦削的肩头,缓缓说道:“我也不知我想做些什么。自入京后,心思便一直左右摆着,一时昂然一时郁结。有时也想离开,可纵使能放下心中的仇恨,却放不下一些人和事,我也深知这般摇摆不定,最是兵家大忌,只是在边城时也说过,为人谋划易,为己谋划难,我实在不知如何是好。”

“放不下谁?”阿愁回头看着他的双眼。

江一草避开她的眼光,半晌后轻声道:“其实所以滞留京中,只因我心裏还存着侥幸,全是看我能不能猜中宫里那位的意思。毕竟亲生母子,若无情份,实在说不过去。”他不知想到了什么,负手于后黯然道:“怕只怕造化弄人,纵是亲生母子也是爱无常,遑论其余。伤别离之苦果然是人生难勘之关口,盛筵之后,便是客人要走了……”

阿愁唇角微动,极艰难地笑了笑,道:“或许不走?”

“那就别走。”江一草轻声道,似是作答,似是企盼。

巷口清风微拂,阿愁低下头去,黑纱迎风微扬,露出下颌,明丽双唇微翘,羞意将起,却迅而冷淡下来。江一草心中一黯,强颜笑道:“姑娘今日说了百来句话,倒比这半年来说的都要多些。”接着深深一揖到底,挤眉弄眼道:“小生感佩莫名,不如以身相报,可否?”

阿愁噗哧一笑,春光复现。

三月里的京师,花期已至,白蕊无语。二人在热闹的街头安静行走着,间或肩头微微一碰,一应无言。江一草侧头看着她笠纱下的淡淡眉梢,心中忽然升起些许期望来,“盼能长久……”,不料一抬头却见望江会馆正朴大门处停着一停青帘小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