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里有笔误,一直把檀溪写到城西去了,告谅。另:这是前一章的后面一点,并在一起算了。)
展越夜痴痴獃呆地半跪在自己的家里,地板上血污一片,角落里横七竖八堆着几具尸身,惨不忍睹。他嘴唇微微抖着,盯着眼前的一双脚,面上不时抽搐一下——那双脚穿着一双白袜,看着纤尘不染。
一身青衣白袜的泰焱闭目良久,方道:“这么多人上船,不会有人疑心?”
展越夜眼睛还是盯着他的脚,嘴裏吐出来的字全无半分生气:“皇上每次微服出来游玩,都会喊我准备一些新奇玩意儿。你们扮作艺人,应该没事。不过每回皇上上船之前,按察院和宫里的侍衞都会先察验一番。”忽地面上恨意大作,咬牙道:“难道你们不怕事到临头,我卖了你们?”
阴暗潮湿、血腥味四溢的屋内,疯三少从红石北阳城带出的铁衞们默默峙立着,身上杀气冲天。其中一个长的异常魁梧的大汉在他身后轻轻一推,轻蔑说道:“想想家里的孩子吧。”展越夜心头一个激零,失魂落魄地一瘫,双手按在了血泊之中,冰凉沁骨。
泰焱皱皱眉,对十八铁衞吩咐道:“明日我们扮作艺人上船,你们先去准备一下,记着把自己身上带的东西藏匿妥当。”那些人应了一声,便有几人翻身出院而去。
过了会儿,那个长的异常魁梧的大汉转了回来,手上扛了根幡灯。泰焱皱眉问道:“阿苍,你那柄大斧好藏吗?”那叫做阿苍的大汉粗声粗气地应了声:“娘的,那家伙太大,看样子是带不上船了。依我看,就该直接杀到皇宫裏面去,万一那皇帝崽儿明天不来怎么办?”转头见展越夜正畏畏缩缩地望着自己,一时火起,一个巴掌便扇了过去。
啪啪两声响,展越夜的脸上却没多出一个掌印来,倒是阿苍脸上被泰焱打了记耳光,如此快的动作,也不知道这位晴川怒龙是如何做到,好在阿苍这人脸大肉厚,粗眉血口,长相狰狞,这记耳光留下的印子不大容易看出来。
“混帐东西!”泰焱怒叱道:“怎可对展兄如此无礼?”阿苍满脸挣的通红,口里不干不净骂道:“什么狗屁东西?他女人还不是被我一刀杀了?也没见你说什么。”
余光里瞧见展越夜恨意大作,浑身发抖,泰焱双眼寒光渐盛,冷冷道:“阿苍,你若不知进退误了三少大事,休要怪老夫我杀了你!”阿苍面色一黑,干涩应道:“是,泰焱大人。”此时回到屋内的其余铁衞却露出一丝不以为然之色。
展越夜忽而吃吃笑了起来,双眼一闭,一滴泪珠从他的眼角滑落:“杀了我亚,有种你们这时候就杀了我!”双手忽然抓住泰焱青衣领口,喉中呜呜嚎着:“你们这群王八羔子,你们好狠心,既然杀我全家,为什么还留一个我?杀了我呀!”
底舱里的汉子忽然见他颠狂,纷纷戒备起来,几人看住院门,一人半卧在暗窗之下,动作干净利落。
泰焱面色纹丝不动,任由他抓着自己的领口,半晌后才干笑道:“不杀你全家,你怎会害怕?不害怕,你怎肯带我等上船,不害怕?不害怕……”他忽地将展越夜推开,似用了极大气力才压下心中恐惧,“不害怕,我们怎能用你的小儿子要胁你?”
听到泰焱口中的小儿子三字,展越夜一下瘫倒在船舱里潮潮的地板上,口中讫道:“儿子,我才三岁的可怜儿子啊……”呜呜哭了起来,哭声里夹杂着乱七八糟的咒骂:“你们这群王八蛋!你……”眼中忽地闪过一丝希望,颤抖着声音急促说道:“大爷,您叫泰焱是吧?您就是当年那位晴川义匪?您行行好,您不是大好人吗?您不是抢劫都不抢好人的吗?我是好人,我是好人啊……”
泰焱听他叫出自己当年的匪号,身子一僵,背过身去,极涩的声音说道:“不想你儿子像这些尸身一样,就自己考虑吧。”展越夜眼泪横流,呜呜哭着:“我不想死,我不想死的。”忽地露出一丝看透了的神情,傻傻笑道:“你在骗我。对不起?我知道你在骗我。”颤声骂道:“你这个道貌岸然的老匹夫,你灭我全家,难道还会放我儿子?”
泰焱面无表情道:“信不信由你。”
“不信!”展越夜带着哭腔吼道:“你们这些贼人哪里会讲信义,更何况我带着你们上船,你们要行刺圣上,不管最后成不成,我都是犯了谋逆的大罪,本就是要满门抄斩,我儿子的命怎么保得住?”
“等我们人动手后,你就大声呼唤有人行刺,然后我再将你一刀杀死。如此一来,便洗了你勾结红石逆上的大罪。你家里剩的那条独根也就能保住。”他双眼寒若冰霜盯着展越夜的双眼,“就看你肯不肯为自己儿子死了。”
展越夜听他这般说,万念俱灰,痴痴獃呆地靠着躺板,双眼无神向前望着自己妻子没了头颅的尸身,口中念念有辞:“要死吗?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
泰焱不忍看他,转身看着屋内的铁衞们,只见这些人面上全无怜意,反是眉眼凶狠,露出一丝亟欲噬血的贪色,心中一黯,想到:“为了红石数万条人命……我一世所持信念,便要在明日化为烟尘了。”
※※※
皇帝今天起来的特别早。晨光熹微之时,他便已进了慈寿宫请安,待他退出宫门后,红红的日头才从东边探出头来。朝霞映着朱红宫墙里的树木,令观者精神无不为之一爽,少年天子却是愁容难去,心裏想着日出处的那个婉妙女子,好生担心,再想着方才在慈寿宫里太后的那番话,怒气满胸。转头,远远却看见一个年轻人正提着两担水进了慈寿宫的后进。他眉头一皱问道:“那人怎么有些眼熟?”
温公公在旁恭敬应道:“是东都世子吧,前些天他带着自己手下在八里庄整出事情来,被御史奏了一道,所以太后……”讨好调笑道:“太后动了家法,命他在天天给慈寿宫挑水。”
不料这手掌落处却不是龙臀,反触着龙颈那处的鳞片。
“家法?”皇帝声调有些怪异,“这宫里是谁的家?前些日子打板子,今日挑水,该去世子府做的事情,怎么留在宫里?这成何体统?”拂袖而去。
温公公一愣,面上悔意大作,赶紧小步快跑跟上。
御书房里就皇帝和刘名二人,温老公被小冬子找人拖着在亭子里候着,而小冬子自己却不知到哪里去了。
“前些日子你说的那件事情,准备的如何?”
“一切依计而行。”刘名低头。
皇帝略略低下头,稚嫩未脱的脸上闪过一丝凄惋:“她……”
刘名道:“属下尽力维护妥当。”
“不用了。”皇帝背身想了许久,右拳用力攥着搁在书案上,青筋渐显。
刘名略一琢磨,便知道是那边宫里得了消息,俯身于地,沉声应道:“遵旨。”
※※※
何树言和锺淡言早在皇城东门外候着,也不知过了多久,才看见一抬青帘小轿在扮作寻常人的大内高手拱衞下缓缓行了出来,新晋升的大内侍衞副统领林秋梧和温公公小心翼翼走在轿子两侧,一身青色长衫的刘名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何树言迎了上去,小声在刘名身后说道:“最近京里不安生,这还去檀溪,怕不妥当。若让太后知道了,大人怕也吃罪不起。”
刘名听着他的声音似乎一如平常,微微一笑不语。向来寡言少语的锺淡言却忽然说道:“我也是这般想……若把萧如姑娘接进城来如何?”
刘名冷冷瞥了锺淡言一眼。
宫墙外地势开阔,春风渐至,前方那抬小轿侧边的帘布被柔柔托起。何树言看着轿窗处手臂上的明黄袖角,略略愣神后仍是缓缓回道:“临时变更,安全更无保障,还是照旧吧。”
刘名在心中叹了一口气,面上却微笑道:“树言有理。”接着指着身旁几个门人说道:“这是今年从沧州提上来的,以后就跟着你,你好好带出来,别丢了家乡人面子。”
何树言笑着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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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溪两侧的花树渐渐盛开,粉粉的花骨朵在脆生生的绿里显得格外漂亮,春日里和煦微风轻拂着,似乎要将花瓣上的香气全都裹绕到了河面上。一身青衣白袜的泰焱随着展越夜慢慢向花舫上行去,走在铺的斜斜的舷梯上,他双眼微眯,不知心中所想何事。展越夜被他一只铁掌按着腰侧,面上虽没有一丝惊慌,却是泛着浅浅的一道铁青之色。带着掩之不住的恨意与死念,他回头恨恨看了泰焱一眼,迅即转过脸去,轻轻抽动着鼻翼,贪婪地嗅着这或许是生命中最后一次闻到的花香。
此时少年天子的轿子还在上善水门那处咿呀前行着,锺淡言走在最前面,是以无人可以看见他脸上偶尔透出的几丝失望伤心黯然决绝。何树言脸上带着一丝不变的笑容看着前路。温老公双眼微闭随着小轿走着,却似乎快要困着了。刘名一面微笑着和林副统领搭着话,一面看着满街春光。
此时江一草已一人到了南郊。他看着眼前这处清幽之极的翠谷,一道林木茂密的山脊抱绕三方,山顶处几络白烟缓缓升起,山腰间峻木中隐有飞檐阁角惊现。轻风拂林之间,隐隐有宣禅偈声传来。这山脊的对面是一处开阔所在,一面平湖如镜,湖侧有几间茅屋廖落,茅屋正中有一庵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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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溪不止是风流地,更是风水地。香河这畔停着一溜花舫,那面便是几处码头,此地水运直通清江红花渡,京里物品出入大宗由此进出,白日里嘈闹不止,一待入夜,花舫丝弦大作,却又是香腻无二了。
大内侍衞副统领林秋梧皱着眉看着不远处的茶棚,天色尚早,码头的伙计正等着开工,各色人等挤在四周的棚子里,而檀溪上的娇娘们还没有接客,自然也没什么道上兄弟出来维持秩序,哄哄嚷嚷的看着嘈乱不堪。他心想这种喧闹地段如何布置驻防?头一遭跟着皇帝出这种“脂粉差使”,心中难免略略会觉着荒唐兼无措,只好慢慢挪到刘名身旁,轻声询问状况。
刘名虽然掌着按察院,却插手不了宫中防务,好在少年天子年前曾给了他个内务省丞的名头,林秋梧听他的安排,也不算是逾矩之事。他看了看茶棚里的人,笑了笑道:“林统领吩咐些手下拦在外沿便好。”接着回头对何树言吩咐道:“你陪统领上船查一下。”
何树言微微一愣,应了声便领着林秋梧上了船。
过不多时何树言便下船来回禀道:“一应如常。”
刘名点点头,回身小意领着那抬贵重无比的青帘小轿到了舷梯,从裏面扶出一个人来,那人穿着件极大的袍子,将面目遮的严严实实的,只是看着身形不高,似乎少年模样。可就是如此瘦弱的一人一出轿门,四周护衞的大内侍衞和按察院人均是提起精神来,眼中警惕之色大作。
眼前这花舫是檀溪上最清雅的一座。温公公扶着缩在袍子里的皇帝慢慢拾阶而上,一身素淡妆扮的萧如早就低眉候在舷旁,三人进了花舫厅内。
林秋梧躬身待皇帝进了舫内,对船下的侍衞们作了个手势,便要唤这些人上船护衞。
不料刘名皱皱眉,将这些人全唤了回来。林秋梧大愕,飞身下船细问缘由。刘名笑道:“这不是宫里,少爷出来便是图个轻爽,不要跟得太紧。”
林秋梧摇头道:“身为侍衞,当然要守在皇……少爷身旁。”
刘名看着他面上坚毅神色,气笑道:“林统领耳力如何?”
“少习武艺,还算不错。”林秋梧惘然应道。
“可知少爷此时在花舫上做何?”
林秋梧面色忽一窘,道:“臣子不可言。”
刘名摇头叹道:“说都不能说,那你还好意思去听吗?”
林秋梧大悟,忽又道:“那温公公?”刘名看了他两眼,笑道:“自己慢慢想吧,总之温老公在船上,少爷安全应该无忧。”林秋梧还欲争辩,刘名却不给他说话的机会,笑着拖他到岸边一处凉棚里坐下。
何树言在旁边看着大堂官言笑无羁,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也跟着微微笑了起来。
※※※
萧如姑娘的花舫上处处幽香,守在厢房外的温公公满面陶醉,胖胖的脸上笑出了十七八个褶子,双目微垂,耳朵却是悄悄竖着,监听着船上发出来的任何声音。
厢房里有一个女子轻噫一声,接着便似被什么堵住了嘴。温老公听着这些小儿女打闹,笑的更加开心了。不过笑久了总是会累的,他脸上的肥肉少说也有两三斤,更是撑不住老摆个笑面神的模样。他将拂尘搭在左肘,右手轻轻拍拍自己脸颊上的肉团,提醒自己要精神些。
刚想到这节,他便觉着有些奇怪。皇帝往常偷跑到萧如这花舫上玩乐,总是精神不错,那妮子也是刻意委婉奉承,放在往日,这厢房里早就应是娇喘吁吁,媚声四作了……今日,怎恁地静?
他双目精光一闪,暗运功力,正在这刹那,便听着花舫靠水面那厢隐隐有风掠之声传来。他心头一颤,暗忖莫非是高手入室?但转念一想,皇帝上船之前林统领和何树言早已带人细细查过,即便林秋梧这后生头次当差,难免疏漏,可何树言……这是刘大堂官手下何等精细的人物?怎会犯这种大错。
他略放下心些,暗里自嘲道究竟是老了,总是疑神疑鬼,或许只是江风掠窗罢了。
可过了些时,房中还是那般的静。
温公公站在花舫这侧,看不到花舫另一侧的江面上,有两条渔梭正悄无声息却迅疾无比地向花舫划过来。而站在高处的按察院哨子却发现了,赶紧报知正坐在岸边凉棚里喝茶的刘名。
刘名猛一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厉色。正在给林秋梧倒茶的何树言手腕一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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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公公眯着眼,远远就看见了刘名脸色有变,心中一惊,面上却显不出什么,一转身干净俐落地禀道:“少爷,用些燕窝吧。”却根本不待裏面那少年天子答话,双手已是携着全身功力向厢房门上推去。
在他肥厚的双掌将触未触到那扇门前,这门却自己开了。
不是徐徐打开,是猛地从中破开,破开了一个小小的圆洞,原本在这个洞上的木料明纸尽数化作了碎屑,像无数枚暗器一样向他那张肥肥圆圆的大脸袭来。
事发突然,温老公避无可避,却是眼中光芒大作,将功力运至脸上生生挡了这一记,那张胖脸上顿时麻麻点点,鲜血迸射。
随着这些劲堪弓矢的碎屑飞出来的,还有一个人的手掌。
电光火石间,那只修长稳定的手掌已经挟着威猛无畴的劲风击向温公公的脸庞,温公公闷哼一声,右脚向后扭了半步,踏个丁字,本是推向厢门的双臂奇异地一错,斜斜向上一个举鼎,将那只手掌勉强一架。
但那掌来的太快,他勉强驾住时,手掌离他的面门只有几分距离。掌风如刀,一霎间,竟把温公公面颊上的肥肉震的颤抖不停,如波浪般齐齐向后倒去。
温公公双臂一麻,知道抵不过这吓煞人的一掌,咬着牙集着功力将脚尖一踢,身子怪怪地一扭,将自己的左肩送到对方利如刀斧的掌缘之下。砰地一声闷响,温公公整个圆乎乎的身子,毫不在乎体面地顺着掌风跌下船去,狼狈不堪,却是逃过了丧命之虞。
“好霸道的一掌。”脸上血水横流的温公公愣愣站在齐腰深的河水里,却总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事情。岸上的侍衞们也在这一刹那间僵住了身子,诡异的气氛笼罩着整条檀溪,溪面上的风似乎停了,原本淡淡的花香似乎也褪了。
温公公有些无神地看了一眼船上厢门的那个破洞,忽然身子一颤,张了张嘴……尖声叫道:“救驾亚!”
※※※
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一直小心翼翼,生怕出事的林秋梧。他略有些怨意地扫了刘名一眼,脚尖在凳上一踩,身形便向花舫上掠去,人尚在半空,右手反自身后拔出佩刀,划出一道弧线向厢房中投去,姿式好不潇洒如意。
而先前还在水中发愣的温公公,也是一声怪叫,双掌在前,杀入厢房之中。
护驾的一干侍衞也早是铁着脸纷纷向花舫上杀去,众人心知来人若是意图行刺,只怕有十个皇帝,在先前那段时间里也都死了,而若皇帝死了,自己这一干人也都只剩下在黄泉路上做伴的命……只是众人心中还存着个侥幸,见有两艘渔梭向花舫汇来,盼着来人是要劫持皇上。
刘名这时终于沉着脸站起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