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2 / 2)

映秀十年事 猫腻 5926 字 20天前

他看着离花舫不过十丈远的两艘渔梭,嘴唇轻启道:“动手。”一直站在茶桌前方的锺淡言冷冷将手掌按上腰间长剑。

是动手,不是救驾,心思玲珑的何树言脑中一震!

他却只能惊,来不及反应。锺淡言作势拔剑,剑鞘自然向后荡去,鞘尖不偏不倚点中了他的胸口膻中。

何树言心口一闷,猛一吐气,功力急提抓住鞘尖,不料身边数道劲风袭来,颈侧二寸,肋下,腰间,令人痛楚不堪的三拳齐齐击在他的身上。这三处加上锺淡言点中的膻中,便是何树言身上的弱点。瞬间麻木感传遍全身,他整个身体重重地摔在地上,余光里瞧的清楚,出手偷袭自己的,正是刘名在宫外交给自己看管的沧州老家来的新手……好厉害的高手!

何树言知道自己今日已无幸理,虽不知刘名是如何看破自己,但此时心中却升起另一种绝望:既然他早知自己身份,那今日此事,自然是个局了。

似乎要让伤后的他少些胡思乱想的机会,红石方面安排的两条檀溪上最快的渔梭,在将要驶近花舫时,不知碰着水下何物,轰地一声巨响,船身被震裂成无数块,而在渔梭上准备接应的红石来人更是有死无生。

※※※

花舫上正战的激烈,不知从何处冒出的十几名高手齐齐拦住了亟欲入厢房的大内侍衞,刀光并着剑影四处闪耀,鲜血似不要钱般四处泼洒着。此次随疯三少入京的十八铁衞,均是数年间纵横红石、无人敢稍撄其锋的高手,大内侍衞虽然武艺高强,却敌不过这些凶人的彪悍劲,厮杀了一阵,便呈了败象。

铁衞们果然不愧是北阳城里最凶悍的一群高手,出手狠辣干脆,专觅人死处,几个回合下来,处处见血,断臂残肢在花舫上四处飞着,侍衞们渐渐顶不住了,又气又羞又怒地被生生逼下船来,和后面的按察院众人将花舫团团围住。

刘名仍是沉着脸,没有看被死死捆住藏在桌子下的何树言一眼,只是静静看着厢房。那间温公公和林秋梧进去后,便再也没有声音传出来的厢房。

此时一直安静着的厢房却忽然风声大作,也不知裏面究竟是何等样的凶险,过了良久,那扇厢门终于被击的粉碎,而两个身影也颓然落到了岸边,正是林温二人。只见林秋梧胸间一道斜斜的刀口惨惨渗着血,温公公脸上血渐渐干涸,看着恐怖无比,左臂却不知如何无力垂在身畔。

刘名向前迈了两步,死死盯着花舫上。

从舱里走出来一个青衣白袜的江湖人,他左手平平伸直,紧紧扼着一个瘦削身影的咽喉,那瘦削人儿仍然是全身笼在袍子里,或许是出来时袍子穿的过于匆忙,露出一袂衣角来。

衣角的颜色,却是明晃晃,晃的岸上大内侍衞们眼睛生痛的明黄色!

刘名面上焦虑渐现。却没人注意到,当他看见那位青衣白袜的江湖人走出来时,眼中闪过一丝失望和无奈。

※※※

“泰焱?”

“刘大堂官?”

“不该是你。”刘名微笑道:“劫持弱者,此乃宵小之辈无耻伎俩。”

泰焱身上也受了伤,右肋下血红渐渐渗湿青衫,他木然道:“天下第一人,又如何是弱者?”

刘名静道:“阁下古道热肠,素有侠名……”

泰焱不待他说完,回头看了一眼畏畏缩缩藏在舱内的展越夜,轻声道:“展兄,被围了,依昨日行事吧。”岸上的人隔得远,自然听不见他说了些什么。

这话一出,展越夜便知道是到自己死的时辰了。

“是时辰了。”他暗自说着,腿上却发着抖。

哪有人不畏死的?可想到自己家中幼子……展越夜鼓起自己胸中最后一丝力气,往前猛扑,喝道:“救驾啊!……贼人纳命来!”不料临死胆怯,这一声喝却是带着哭腔喊了出来。

泰焱满面怜惜地看了他一眼,待他冲到自己身前时,轻轻一掌拍在他天灵盖上。咯咯一声,展越夜天灵盖尽碎,血水混着脑浆迸了出来,他惨白的眼眸死死地看着泰焱,似乎要他确认昨夜的承诺。

泰焱不忍再看,转身冷冷看着岸上的朝廷众人,道:“天下本无侠,侠是什么?侠是道理,你我双方各有各的道理,我自然不能按着你们的道理来。你们若出手拦我,便准备这中土朝万民披素吧。”

众人见他残暴杀了展越夜,一面暗自佩服展越夜忠君悍勇,一面却认可了此人的威胁。红石这些反贼可不会理什么真龙附体。该杀的时候,他们都下得了手。这是红石疯三少的属下,本来就都是一群疯子。

侍衞们呆了,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做,此时便是拼命也不知如何去拼,要知这反贼手上可是拿着一人的性命。

这人不是普通人。

他是天底下最要紧的那个人,是那条盘在柱上将飞的龙,浴在香里待生的凤,高高在上的苍天之子,翻转风云的人间至主。

※※※

林秋梧和温公公五内俱焚,像两个白痴一样地盯着船舷,望着那处泰焱手中握着的少年身子。二人全不知该如何办,只得将眼光投往刘名处。

刘名微微皱眉,忽而朗声向船上喊道:“莫逼我。”

泰焱面无表情应道:“你敢出手?若你逼我杀了手上此人,纵使你是赫赫刘大堂官,也逃不出满门抄斩的下场。”

刘名愁眉难展道:“好教泰焱大人得知,若我任由你等将我家少爷带走,我也没命好活了。”接着却愉快笑道:“本官甚是无耻,若是我都没命好活,这九族十族的,死不死又有什么干系?”

他忽然拍额叹息道:“话说这春日景好,您自然是不肯罢手乖乖就擒,我为了自家性命,也是断不肯让你犯了我家少爷。这可怎生是好?不如我们先赏赏春色,斟酌一二?”

满身血渍的铁衞们围拢在泰焱的身后,列阵以待,听得这位朝中大员说话如此不三不四,不由愕然,只道他是故意装疯卖傻好拖延时间,等宫里好手来援。可他这番作态已是让林秋梧和温公公二人急火攻心,温公公看着皇帝被泰炎胁持,身子一动不动,不知可曾受伤,心裏早已是又怒又急,喝斥道:“刘大人,你在这儿胡喷什么玩意儿?”

刘名淡淡看了他一眼,转而又对船上一众凶人说道:“方才忽然想起我院中众人皆知的一句话。唐门师当年曾言,这红石疯三少,是那些贵妇人发髻上钏针,上面缀着浣纱珠花,看着赏心悦目。……但你莫要忘了,妇人发起疯来,往往第一个动作就是从头上拔下钏子,往男的咽喉上刺下。”他摇头笑道:“可惜了哉,今日不得见。”

话还未完,泰焱又冷冷道:“原以为九月初九的刘大堂官是何等样角色,原来也只是会这些拖时间的末道。”他眼光向岸上扫去,心知不能再拖延,若宫中高手和巡城司的人手都赶过来,自己这一众人再无退路。看着本在远处凉棚里歇息的众多码头工人,被这边的打闹声吸引,渐渐地围了过来,他心中顿时有了计较,低声吩咐道:“强突,右前方,凉棚。”

其实泰焱此刻心中也有大疑惑——因为在岸上朝廷一方的人群里,他并没有看见何树言,而先前渔梭的忽然覆灭,更是让他有了丝不吉的预兆。但来不及考虑了,手中握着皇帝小子的命,这不是什么天下第一人的命,这是红石几万兄弟的命。

拿着皇帝了,朝廷还敢如何?

若不能带活的走……泰焱满脸煞气地想着,杀了也罢!

※※※

十八铁衞,疾如风穿林,烈如火烧山,如同一道血色充漫的洪流,直直向着岸边右侧杀去,十八个狂人,十八个凶人,十八个不要命,专要人命的疯子,就像是一把锋利无比的开山斧,顿时将花舫下围着的朝廷高手们杀出了一个大豁口。

豁口一开,前面便是生途。

因为前面是一群目瞪口呆的码头工人看客,人一多,乱局必现,谁敢断言能留下这些杀神?

林秋梧此时想死的心都有了,刀气激起,不畏生死地向那些北阳反贼们胡乱劈去。他好恨,恨刘名大意,不肯让自己跟着皇上登船,恨温公公昏愦,竟连有反贼上船都没察觉,但他此时更恨那些看热闹的看客,若是让这些红石的反贼冲乱了人群,自己怎么追的上?他娘的,这中土人好凑热闹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

温公公却是看得清楚,追是追不上了,按察院的人今天根本不经打,一击则溃……呸!这些红石直娘贼怎么可能知道今天皇上要来檀溪?若不是这般巧,怎么可能在京里被这些家伙得了手?凭咱家的功夫,若不是中了偷袭,还护不得主子爷安全?难道萧如那婊子也是红石的反贼?不对,萧如姑娘也是昨夜才知晓,断排不出这等局来……一想着皇帝居然被反贼劫持出京,他的心便开始沁凉沁凉的。不可以啊!他像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样看着刘名,也只有寄希望在这位大堂官身上了。虽然现在他怎么都看不出挽救的法子,但刘大堂官可不是常人——平日不显山露水的人,不是把莫言那老杀才都整垮了吗?

温公公把满腔希望都寄托在刘名身上,刘名就应了他心裏的乞愿。他不是老天爷,但他做了一个在温公公眼里比天老爷还神奇的动作——他把右手举起来,轻轻打了个响指。

檀溪岸边杀伐不断,混乱不堪,嘈杂一片,但这轻轻的一声响指却清清楚楚地传到众人耳里。在这一瞬间,似乎所有人的动作都停顿了一下。温公公满是血污、恐怖无比的圆脸略抖了下,似是笑了。正在突围的泰焱遒劲无比的出手缓了下,似是惊了。

这一声响指似乎是一个引子,接着在檀溪岸边的大片凉棚里响起了一阵密密的咯嗒响声。先前还似乎被杀戮惊呆了的围观的百余码头工人,忽然从桌下,从身边的草堆里,从凉棚的顶上,抽出了兵刃,声势顿大,一下堵死了红石众人的去路。更可怖的是,人群当中又忽然站起来了几十个人,手上都捏着一把黑糊糊的玩意儿——弩!

弩声大作。

弩箭就像檀溪上空漂浮着的花香一样,浓密诱人地向正在杀伐突围的红石众人身上射去。花香无处可避,弩箭又有何处可避?

花香弩雨煞人魂。

再厉害的高手,再凶悍的杀志,在这般密集的弩箭攻击下,也只有逃命的份。十八铁衞的几个突围先锋不及躲闪,顿时被射成了箭团,鲜血一瞬间打湿了大片河岸。

红石儿郎果然不愧是蹈死猛士,在这般突然而致命地打击下,竟然稍一溃乱便杀声再起。于是乎,十几名悍不畏死的铁衞,百余名埋伏的按察院高手,便在这檀溪边上轰轰烈烈、舍生忘死地厮杀起来,无数声闷哼与惨呼便在一瞬间爆发,阵战惨烈,杀气冲天。

铁衞里一个身形魁梧的大汉,本是冲在突围人群里的第二波,逃过了万箭穿心之苦,却防不住大腿被两支弩箭射了个对穿,踉跄倒在地上,魁梧的身躯将岸上湿泥砸的乱溅。看着围了上来的按察院埋伏,大汉狂嚎一声奋勇站起,将手中一杆长棍舞得呼呼作响,棍上劲力十足,沾着的人立马被击飞。众人见他神勇,不敢上前硬拼,只好在旁游攻。几名弩手觑着空给了他两支阴的,弩箭狠狠地扎进了他的腰身,血肉都被箭杆带了出来。

大汉惨吼一声,吃痛之下双臂一振,竟将儿臂般粗细的长棍从中折断,左右互打,砰砰两声,将身边的两人击的额头破裂。不料其余人趁隙而进,数刀疾出,架棍横割,大汉棍法虽猛,但身后却无法全盘照拂,两把尖刀插入他的肋下,又带出一片血水。

背后偷袭的按察院府官迅疾退后,看那大汉惨叫倒地,不禁高声喊道:“反贼不行了,兄弟们杀了他!”恶战良久,终于重创凶敌,语气中带着一丝掩之不住的欣喜。

哪知这大汉竟似有野兽一般的战力,只见他惨声笑着,双臂猛挥,手中的两截断棍向前掷出,重伤之余出手力道竟不输疾箭。

这挟着最后杀气的两截残棍,恰好穿过满脸狰狞围上来的按察院诸人,直直飞向躲在众人身后的两名弩手。嗤嗤两声,两名弩手不及反应,下一刻心口便被半截长根戳穿,颓然倒在地上毙命。露在尸身外的木棍被这一掷之力震裂开来,尚热的鲜血不停涌着,沿着棍头的参差不齐的木茬子慢慢淌下。

正在围攻大汉的诸人毕竟是以训练严苛闻名的按察院高手,见到这般惨烈景象,也只是稍稍愣了下,便举起手上的刀剑,向已无兵器的大汉身上砍去,刀身入肉,将那大汉半个肩膀砍了开来,红的白的令人恶心的血肉绽着。

大汉痛嚎一声,却又惨笑一声:“你们这些娘儿们,欺负老子没带斧子!”——按察院的府官们有些怕,怕到有些麻然了,这些已经成了瓮中之鳖的家伙,竟似比自己这些按察院府官们还要胆粗,怎么会他妈的这么不要命?——众人将箕坐于地的大汉有些骇人的临死痛笑全堵在耳外,咬牙挥刀!

一下,两下,三下,四下,他们面目狰狞地单调挥臂,不像是在杀人,而是像在勤勉地犁地,用锋刃耀着血光的刀,在温厚结实的人身上犁着,直到把那大汉身上的肉都剁成了沫子,连血都没的溅了,方始罢手,方敢罢手。

泰焱此时在退。从弩机响起的那一瞬间,他便挟着掌中的少年天子往船上退,掌劈林秋梧,袖退温公公,趁着这两名高手投鼠忌器的心思,险险退到了花舫上,看见那大汉被刀光撕成碎片,不由心痛地低唤了一声:“阿苍!”

※※※

这一阵厮杀后,随他一道退回船上的,只剩下了五个人。

其余的人都被弩箭钉在了岸上,然后被一群按察院的疯狗围成了十几个人堆,人堆裏面血气冲天,刀光频现,断肢乱飞。战况虽烈,却没有持续多久,不消一刻,岸上便慢慢安静了下来,只留下无数血沫骨渣,断枪残刀。

在泰焱身旁的几个铁衞满身污血,看着岸边自己的兄弟们奋战惨死,不由高声咒骂起来,有人带着颤音狂吼道:“泰大,这本来就是个埋伏!”

方才泰焱退上船之前,与林温二人一番交手,颇是惊险,特别是林秋梧一刀险些劈中他后颈,虽然不中,却也割破了他的束发。此时满头花白长发乱乱披在身上,看着苍凉不堪,他望着平静站在岸边的刘名怒吼道:“刘名!你不管小皇帝死活了?”

岸下一阵惊呼。

泰焱狠狠将全身笼在袍子里的少年皇帝拎到了船外,一只铁掌牢牢扼住了皇帝的咽喉,少年瘦弱的身子无力悬在溪水上空!

※※※

其实埋伏在茶棚那处的按察院府官和弩营并不知道,被红石反贼拿在手中的那个少年是谁。虽然隐约猜到是什么要紧人物,但也没想到竟是平日里仿佛在天边一样的九五至尊!

有一个弩手瞄准着花舫的船舷,正准备悄无声息地用弩箭干掉船舷旁探出头来的反贼……乍听得这话,平日里被锤磨到无比坚韧的神经忽地一震,食指微微一抖。

一枝弩箭破风而去,险险射穿泰焱袖角。

“找死!”温公公大骇,像疯子一样掠到按察院众人的面前,出手如风,劈面打掉弩手掌中的机括,又不分三七二十一,左右开弓给了那名弩手几个耳光,“操你祖奶奶!不要小命了!”

刘名看着船舷上的一身苍凉的泰焱,心头黯然一闪即过,冷冷道:“我数三下,放人,我保你活路,不放,受死。”温公公屁股冒烟地又纵了回来,指着他鼻子嘶吼道:“刘大人,你不要胡来!”

哪知刘名根本不看温公公恨不得活吞掉自己的可怖眼神,木然念道:“一,二,三。”不待众人反应,便摆手道:“放火。”这三声念的如此快,不仅出乎泰焱预料,连在岸上包围的朝廷侍衞们也是瞪目结舌,全未料到这位大堂官竟将皇帝的性命不当回事。

早有亲信准备好一干事物,向花舫上扔去,一时间只见船上火头四起,浓烟渐升。

花舫上残余的几名铁衞满脸狠毒地望着岸上的包围,一人乱抹着身上的血污,看着身边渐渐燃起的火头,恶狠狠道:“泰大,看样子今天是逃不出去了,把这个狗皇帝杀了吧。”其余人也狂吼着呼应:“干掉这个皇帝小子,咱兄弟死的也算不冤了。”声音极大,传的极远。

“完了……”岸下的温公公一听不由哀叹道,嘴裏不停诅骂着:“咱家真要杀千刀,真要杀千刀了。”

船上的泰焱听着身边兄弟怒吼,竟是没有言语,反而侧过头,将手中的那个瘦削少年放下地来,双眼失望地看着,一丝花白发丝垂落在他瘦削颊旁,看着凄凉无比。沉默半晌后,他终于微抖着有些枯干的双唇问道:“不是你?”

从事发时直至现在,将面目藏在袍子里一直死般沉默的少年终于颤抖着开了口。

“不是我。”

泰焱一愣,忽然仰天哈哈大笑起来,直至将胸中悲郁都笑成了眼角的水珠,才喘气道:“真是上了天大的一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