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分明看到她的表情瑟缩了一下,长睫微颤,仿佛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
“你……经历过么?”我淡淡地问。
她竟没有否认,怔了怔后说:“那是我第一次经历这种事,也是最后一次——原本已经被送去了酒店的房间,幸好遇到了沈钦隽。”
这就是他们故事的开始吗?
故事走向真像言情小说啊!接下去顺理成章的沈钦隽对她一往情深……
秦眸的声音最后打断了我对这个故事的过度脑补:“白小姐,你知道么,其实我能走到今天,真的挺幸运的。我的脾气不算好,那时候总觉得拍不了戏还能回学校读书,和制作公司、广告商从来都不肯妥协。我也知道自己是在任性,可是每次闹的时候,我心裏一点都不会害怕,因为……”她顿了顿,明眸皓齿,流光溢彩,“我知道总会有个人允许我这样胡闹和任性。”
当我听着秦眸这样婉婉道来的时候,忽然想起以前每次我和沈钦隽在一起,那支专属她的手机响起来,他原本或愤怒或紧绷的表情倏然柔和下去,铃声不过三就会接起来——哪怕那时他们已经“分手”,已经陷入了看似难以挽回的僵局。
因为,他一直在等着,她的回来。
哪怕我下定决心远离他们情事的种种,哪怕我早就恨沈钦隽恨得死去活来,哪怕我知道她并没有如同外表一样往纯白无暇……可是此刻,仿佛那些被层层厚土埋得很深的神经重新有了感觉,我竟然还是能觉察出刺痛般的酸涩。
掌心被热咖啡烘烤得暖暖的,连手上的肌肤都变得透明而微红,手背上那道疤痕仿佛又狰狞了,对比着她手上那枚熠熠闪耀的戒指……大约这就是差别吧。
有的人天生受尽宠爱,那些是命,争也争不来的——我呢,还是过好自己神经大条又“粗糙”的日子吧,自己开心就好。
“白小姐,你没事吧?”秦眸大约见我长久的不说话,试探着叫了一声。
“没事。”我回过神,爽朗的笑了笑,眼看着李欣买了咖啡回来了,站起来说,“我还要回去收拾器材呢,先走了。”
飞夜东那天是难得的大晴天,气温又回升,仿佛春天真的来了。
云絮丝丝绵绵的缀着,路边的柳枝也都发了芽,嫩嫩地十分清爽,我却无心欣赏,头抵在车窗玻璃上睡得死去活来。偶尔一次刹车或震动,额头就重重敲在玻璃上。大约是连助理都看不下去了,伸手拿了个羽绒包,帮我垫在了脸一侧。我换个姿势继续睡,直到下车,神情还有些恍惚。
“是在这裏等吧?”执行主编看了看时间,咕哝了一句,“他们也该来了。”
话音未落,秦眸惯坐的那辆保姆车出现在不远处,后边浩浩荡荡还有好几辆车。我还有些迷糊:“她带这么多人吗?”
“白晞你没看昨天娱乐的头条么?”服装编辑抢着告诉我,“秦眸订婚了!未婚夫是沈钦隽啊!”
我眯了眯眼睛,看着因为保姆车停下来而一拥而上的记者们,忽然间想起为了这一刻而筹谋良久的沈钦隽——这下,他真的如愿以偿了。
“那真好,这期杂志一定热卖。”我淡淡的说,竟觉得自己有些言不由衷。
在经纪人、助理、机场工作人员的努力开道之下,秦眸整整花了一个小时才走进候机室。她坐得是一等舱,却特意绕到我们这边,和杂志的工作人员打了招呼,这才回去贵宾室。几个新编辑一脸激动,等她走后赞口不绝:
“第一次遇到这么低调礼貌的女明星呢……”
“是啊,难怪能嫁豪门……”
我没参与到聊天中去,自顾自地刷微博。
果然,今天的热点之一就是秦眸订婚,一旁还配了两人的照片,因是临时找的,沈钦隽那张不过是以往出去商务会谈、签合约时照的,一如既往的冷峻,眼神深邃。
说真的,自从和沈钦隽吵了一架,我不顾一切地辞职之后,对他那些莫名其妙的迷恋就减轻了许多——仿佛是那只火中取栗的猴子,最终发现用焦灼的肌肤换来的却是几块滚烫、毫无价值的鹅卵石,没有人会傻到再坚持下去。
他呢,没有挽留,没有联系,理所当然的从我的生活里消失了。
有时候我一个人在家里摆弄相机和镜头,没有打空调的夜里,仪器特有的冰凉金属感让我警醒。我不遗憾自始自终都得不到这个男人,我只是有些舍不得……从此以后,大约我再也遇到那样一位和蔼的爷爷了。
从翡海到夜东飞行时间是两个半小时。因为秦眸的时间紧张,只从剧组请了两天的假期出来,刚到夜东,同事们就开始做准备工作。
夜东是典型的南方城市,四季皆是温暖湿润,瀑布景点离市区有几十公里,开车大约一个小时。杂志社包了一辆大巴车,已经在酒店门口等了,我和几个外景工作人员要先去取景,主编一连声的催促下,我匆忙把行李放下就下了楼。
夜东瀑布号称是国内唯一一个四季水量充沛的瀑布景点——正因为四季都是一样的磅礴充沛,倒没有所谓的淡季旺季之分。
当地导游带我们去的是景点背面的瀑布,据说是因为这个峡谷路途陡峻,缆车还在建造,所以人迹罕至。山路极为难行,我打开了车窗,看着峡谷里翠竹波澜,雾霭缭绕,隐约还有瀑布冲击而下的阵阵水声,心裏就愈发笃定自己选对了地方。
“这裏怎么样?”导游颇自豪让我们下车,指着前边开阔的景致问。
我呆呆看着眼前的景色,足足有数十丈高的落差让整座瀑布显得气势壮阔,轰隆隆而下的水帘真正的像旌旗飞扬的千军万马。几乎在刹那间,我已经想到了好几幅构图,包括瀑布下那块巨石,以及瀑布的上游临崖而望的角度……
我们面对面说话的声音像是被黑洞吞噬的光线,倏然间要提高好几个八度。
“白晞?”
同事叫了我好几遍,我才回过神:“什么?”
“导游说前几天夜东都是大雨,瀑布的水量比平时都汹涌很多倍,有时候还有碎石落下来。”
“嗯,太好了。”我心不在焉。
“你要一会儿取景别太刁钻——我怕秦眸拍的时候会有意外。”
“哦。”我匆忙答应了一句,披上了雨披就试探着往水里探了一步。
水面覆盖了脚背,凉得有些刺骨,细细绵绵的水珠溅得我睁不开眼睛,巨大的声响仿佛炸雷,的确让人觉得提心吊胆。
这些对拍摄来说是劣势,可是我由衷的希望秦眸能够克服。
因为,有了这样难得的环境,我比她更渴望拍出完美的一组硬照。
秦眸是画完妆后赶来的,陪同来的只有李欣和一个助理。
见了这环境,她倒没说什么,李欣却有些犹豫,拉了主编走到一旁,我猜是在商量安全问题。主编把我叫过去,让我简单说说取景点。我就一一点给她看,又再三说明那几个点的周围安排了工作人员,绝对不会有问题。
李欣还是有些不悦:“又不是你去拍。”
我微笑不语,幸好主编耐心:“欣姐,话不是这么说的——秦小姐那几个点我们都测试过了,很安全。倒是白晞要找角度,半个身子都要在水里泡着。要说危险,白晞才是应该担心那个呢。”
李欣总算没再说什么,秦眸换上了衣服走到我旁边,我冲她笑了笑:“准备好了么?”
她点点头,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回头:“欣姐!”
李欣急忙赶过来。
“戒指我怕丢了。”她微微嘟着嘴。
“我给你拿着。”
“不行,订婚戒指不能离身的。”她小声的坚持,“要不你给我找根链子,我挂在脖子上吧?”
最终还是让她挂在了脖子上,工作人员一路扶着她,直到她安然站在一块瀑布前沿的石头上,我穿上雨衣,毫不犹豫的跨入水中开始工作。
“不行,头仰起来。”我嘶声力竭的冲秦眸喊,“身体不要这么僵硬!”
她身上朱红色的长裙早就被水沾湿,紧紧贴在肌肤上,勾勒出异常妩媚的线条,却不知所措的停下来,用口型比着问:“你说什么?”
瀑布的声音实在太大了,我有些暴躁地抹了抹脸上的水,不管三七二十一,淌水就下去了。深一脚浅一脚的到她面前,一句句的告诉她:“头仰起来……对,这只手放这裏,这条腿稍微弯曲一些……不要太僵硬……头发这样很好……对!很好!你酝酿一下,就是这样。”
我又淌着水往回走,不知道是不是挂着的防水相机的缘故,身上越来越重,我索性把身上的雨披脱了,随手往岸上一扔,然后弯下腰,去寻找个一个合适的角度。
在拍硬照上,我不得不承认秦眸是真的有灵气,刚开始有些局促和僵硬,可是在我帮她调整几次后,很快就抓到了自己和环境的一个平衡点,既刚且媚,有几张我抓拍到的姿态美得无话可说。
这一组结束,立刻有人拿毯子把秦眸裹起来,送去车里换衣服补妆。我浑身湿透了,焦急的走到电脑边看成像的照片。
“啧啧,这几张真不错!”主编称赞,“每张都能上封面。白晞,辛苦了。”
挽起的长发老早被水流冲散了,我丝毫不在意的往后一拨,沉吟着说:“好是好,可我总觉得没有冲击力。”
“你想让她爬上瀑布最上边?!”主编摇头,“她经纪人不会同意的,太危险了。”
“不,有个角度比那里更好。”我揉揉鼻子,忍住打喷嚏的冲动,“那里。”
“你是说瀑布水流的下边?那……和这几张没差啊?”
我笑了笑:“可是我要换角度。”我的目光往夜东瀑布旁边那面石壁上望去,指着那块凸出的岩石,“那里由上往下拍,效果一定一流!”
“你……疯了!”主编摇头,“摔下来怎么办?”
“没事的啦!我从小身轻如燕。”我打着哈哈,拍拍身边负责外景安全的工作人员,“他们会拿安全绳绑着我。”
主编最终还是拗不过我。
我把创意和秦眸仔细说了说,她没说什么,只是看了一眼那块小小的岩石,踌躇着说:“我是没问题,可是那里很高……”
“没关系,我很喜欢攀岩的,而且有安全绳。”
我往自己腰里缚绳索,艰难的攀了上去。
其实脚下的岩石不过容两三个人站立,又因为足有好几米高,迎着水风望下去,真有点令人不寒而栗。我举起相机捕捉秦眸的身影,一边拿着对讲机,由工作人员帮我传递信息,沟通得无比艰难。
秦眸换了一身水蓝色的裸肩长裙,站在白茫茫的水雾中,迥异于刚才红色的明艳,生出一种难以言明的澄澈清净,仿佛无意间落入此处的精灵,裙角飞扬,轻灵得难以言喻。
每按下一次快门,我都知道刚才的照片完美——可是心裏却愈发焦躁。
此刻我想要的又绝不仅仅是完美,我想要震撼!
可是什么样的照片才震撼呢?!
脑海里刚刚闪过这个念头,秦眸忽然一个没站稳,整个人往水里滑了下去。
灵光一现,我不顾一切的往下探了探身子,最大程度的去捕捉她那一刻的姿态和表情。
接连咔嚓数声,下边工作人员已经将她扶起来,我祈祷自己捕捉到了想要的东西,忽然听到底下一阵骚动,有人隐约在喊“白晞”“小心”。
我下意识的抬头一看,顺着水幕,几块拳头大小的碎石向我砸过来!
我不由自主的往外跨了一步想要避开,重心一挪,整个人往外边跌下去。
身体完全落空那一刻,仿佛是玩高空弹跳一样,那种失重的感觉让我在瞬间大脑里一片空白——幸好腰间的安全绳救了我,大力勒住了我垂直降落的身体。
可是……绳子来回的晃动,狠狠的将我撞向一旁的石壁。
我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抱住了胸口的相机,然后直直地撞上了湿冷的石头。
脑袋砰的一声重重地磕了上去,我想我无法控制住自己在最后一刻想到的人和事……那么多画面,那么多人一一闪过,有我认识的和不认识的,有大片的血雾,有绚烂的烟花,有撕心裂肺的哭喊……
我闭上了眼睛。
那些……都存在于我的脑海里么?那些……又是什么事?
我是被一阵又一阵的钝痛惊醒的。
那是很奇怪的感觉,像是有人拿了锯子在磨你的头盖骨,痛得绵长,却不尖锐。
我意识到自己已经醒过来了,却累得睁不开眼睛,依旧保持着原有的姿势,外界的声音却还是断续传了进来。
“……没什么大碍了,药力退了就能醒……”
“她以前……”
那个声音为什么这么熟悉?!我一下子想到了一个不可能的人,却又觉得极不可信,否定这个答案的同时,也没有注意到那人说了什么。
“这样啊……那最好回到翡海再去检查一下。”
外边又安静下来。
有人轻轻握住了我的手,肌肤那样温暖,触觉那么温柔……不对!
我一个激灵,那个人……在轻抚我手背上的伤疤!
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这样做过!
是沈钦隽!
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去搬动千斤一般重的眼皮,可是最终还是失败了。
意识的尽头有个小男孩,总是用小心翼翼的目光看着我,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扑闪扑闪的,小小的脸上满是关切……
我似乎沉醉在这些画面里,忘了要醒过来。
画面一帧帧的过去,直到最后,额角上的痛楚越来越难以让人忍受,我不得不睁开眼睛——
“白晞你醒啦?”
同事兴奋的站起来:“哎呦吓死我了!”
我的目光在周围环视一圈,那丝荒谬的希望和感觉因为重新落入现实而粉身碎骨——
怎么可能是他呢?
我把目光最后艰难的定焦在同事脸上,声音哑涩:“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
“别这么说白晞,你昏过去两天了,我们都吓死了!”同事按下我床头的按钮,“你也太拼命了,下次可别这样了。”
我被她提醒了,几乎从床上弹跳起来:“对了,照片呢?”
“你还说呢?昏过去了还把相机抱得这么紧,两个人来掰你的手都掰不动。”同事笑了笑,“放心吧,这组照片拍得很好。”
“真的吗?”我有些怀疑,毕竟这种事得眼见为实。
“不骗你。你前天送进了医院,主编担立刻把照片传给苏老大看了,那边点了头,全组人马才回翡海的。”
我重重躺回了床上,吁了一口气:“那就最好了。”
说话间医生和护士都来了,医生俯下身,先照了照我的瞳孔,又拉开额角的纱布看了看,笑着说:“你这一觉睡得可真够久的啊。”
“医生,我是……脑震荡吗?”我踌躇着问。
“检查结果是没有,怎么,你觉得不舒服吗?”
“倒没有不舒服。”我小心地摸了摸额角那块纱布,稍稍用力,还是有钝痛,感觉得这样真实,“没什么,我只是随便问问。”
护士给我换上了新的药水后就离开了,同事拿了包:“我去给你买点吃的吧。你饿不?”
我摇摇头:“有别人来看过我吗?”
“同事们走前都来看过你。”同事想了想,“别的没了,我一直在呢。”
果然是我的幻觉。
“……我先回酒店一趟,一会给你带吃的回来。”
病房里一下子安静下来,窗棂外的枝桠横生,树影遍地蔓延,阳光和阴影巧妙地融合在一起,让人分辨不出是温暖或者寒凉。
我侧过头,心底的疑惑却一层层地泛上来。
我是脑震荡吗?
如果不是,为什么在梦里,忽然间多了那么多的陌生人——明明从未在生活中有过接触,却又熟悉得……像是“亲人”?
亲人……什么是亲人?
明明我在这个世界上,就只有一个人啊。
我有有些怀恋的闭上眼睛,画面还是层层叠叠的涌现……
是一个面目模糊地老人,端着饭碗,满面愁容地在我面前弯着腰,举着勺子,小心翼翼的问:“吃一口饭好不好?”
还有一个五六岁的少年,手里举着很大颗的糖果:“喏,给你吃,别哭了……”
……
我猛然间睁开眼睛,病房里竟真的有人!
他俯下身,蹙着眉心观察我的表情,遮住了窗下的一地荒芜,五官柔和而模糊。我维持着侧躺的姿势没动,与他对视,喃喃的问:“你怎么在这裏?”
他退开了一步,许是因为侧了侧身,有一束光线毫无遮挡地落在我的眼睛里,明亮得近乎灼痛。我下意识的伸手遮了遮,却也错过了他此刻的表情,只觉得他一贯淡然的声音里带着几分不自然:“集团中层会议今年选在夜东的度假村。”
“那真不巧,秦眸前两天回去了。”我干笑了两声,“谢谢你来看我。”
他沉默着没有接话。
我适应了光线,重新睁开眼睛:“我太不小心了,真是对不起。”
他拖了把椅子在我床边坐下,指尖交叠,叫人难以分辨表情地重复了一句:“为什么说对不起?”
我怔了怔,是啊,为什么说对不起呢?
“啊?我麻烦了这么多人。”我的声音愈发低弱下去,从最开始的歉疚,慢慢地,变成了酸涩。
我的同事、朋友们能来看我,那都是人情,总有一天,我也得回报。可如果我有爸爸妈妈的话,他们一定很着急地赶过来了吧?这个世界上,可以肆无忌惮的耍任性、毫不顾忌的索取而不必感到愧疚,大约就是父母了。
可是我没有。
……
或许是在病中,平常粗壮如同钢筋的神经竟然变得很脆弱,仿佛被碰了碰,就轻易断了,我翻了个身,不让他看见此刻有些润湿的眼睛,把头埋在了枕头里。
“白晞,好了,你的伤又不重。”他轻轻抚上我的肩膀,低低的劝慰,语气中竟也带着几分温柔,“别哭了。”
眼泪顷刻间顿住,我想起那个试图哄我的小男孩,脱口而出:“沈钦隽,我有爷爷,还有一个哥哥!”
他的声音带了几分焦灼,用力把我掰回面对他的方向:“白晞,你没事吧?”
“我有爷爷,还有一个哥哥。”心裏那种感觉愈发的真实,我的眼角还噙着泪,却笑着说,“真的!我不是孤儿!”
他惊疑不定地看着我,长而卷的睫毛之下,瞳仁是十分好看温润的深琥珀色泽,里边却一点点泛起波澜:“你是不是摔坏了脑袋?”
我拼命摇头,知道自己现在看起来像个疯子,却又苦于没有证据,只能说:“我看到了他们,他们是真的!”
他凝视我半晌,一字一句:“你爷爷叫什么呢?你哥哥呢?”
我微微张开嘴巴,半晌,颓然说:“我还不知道。”
“你一定是做梦了。”他吐字的速度慢而稳——假若不是因为此刻我的感觉那么强烈坚持,我一定会心服口服。
我摇头否认:“不是的。我哥哥……他曾经劝我不要哭——那不是做梦,我一定经历过,才会那么、那么真实。”
沈钦隽笑了笑,那个笑容令我觉得有些困惑,仿佛是如释重负:“回到翡海我让人帮你安排一次检查吧?”
“我没有开玩笑。”我不得不再一次解释,头一次觉得语言这样匮乏,“我脑子没问题。”
他凝眸一瞬,站了起来,大约是不愿再同我争执,语气变得敷衍,像是在哄一个孩子:“好,你有个哥哥,也有爷爷。我傍晚还有个会,你休息吧,我先走了。”
我看着他准备离开的身影,到底还是叫住了他。
“沈钦隽,你来看过我么?我是说,之前我还在昏迷的时候。”
他犹豫了片刻:“没有。我第一次来。”
那么……真的是梦了。
梦里有一个人握着我的手,轻柔地试图抚平我手背上的疤痕。
“以后工作不要这么拼命。”他顿了顿,“就是因为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才要更好的珍惜自己。”
他说的虽然冷酷,却没有错。
我转开视线,尽量用平静的声音说:“我知道了。对了,还没恭喜你订婚呢。终于心想事成了,也不辜负之前的折腾。”
他站在门口的地方,不动声色的看着我,仿佛是在掂量我说出这句话有几分真心,末了勾起唇角,笑意疏离而礼貌:“谢谢。”
到了晚上,报告出来了,一切指标都显示我的身体已经无恙。按着医生的意思,我明天就能出院。同事给我订了餐,我催她早早地回酒店去休息,顺便把回去的机票给订了。
“你一个人待着没事吧?”她在病房门口踌躇着回头。
“去吧,去吧,我马上睡觉了。”我笑着说。
“行,那我走了。”
“哦,等等——”我不经意地叫住她,“你们怎么给我找了个这么好的单人病房啊?”
“我也不知道。”说起这个,同事也是一脸莫名,“本来第一晚是四人病房,后来就换过来了。不过能有单人病房再好不过了,你好好休息吧。”
我若有所思地看着同事的背影离开,回想起沈钦隽的忽然出现,不由得让我嗅到一丝丝阴谋论的味道一一何况他刚才的表现,实在让我觉得意外。
以我对沈钦隽的了解,他从来都是一个步步为营的人。换句话说。一件事哪怕他有了十分把握表现出的也是七成的谦逊。我从未看他如此激烈地去否决一件事,而这件事,事实上同他毫无联系。
我总觉得这件事有些古怪,却又说不出来怪在哪里。额角一突一突的,又酸又痛,我忽然开始想念烟草和烟草能够带来的惊醒味道。想都未想,换了身衣服,往口袋里揣了个钱包,避开护士站,匆匆忙忙地下了楼。
夜色已经无声地铺陈开去,即便穿着大衣,又是在南方的城市。我依然感受到淡淡的寒意。医院的楼下确实热闹的很,水果摊一连串地摆开,果篮,生活用品、烟摊此起彼伏,有一种红尘俗世的烟火气席卷而来,虽然无序,却令人觉得幸福。
我走进一家小超市,目光开始搜寻卷烟,老板娘倒是健谈,一看到我就问:“姑娘,额头怎么啦?”
“被撞了。”我含糊地说,“老板,我要那包烟,还要一个打火机。”
兜里揣着烟和打火机走到街道上,迫不及待地,我拆开了烟盒,指尖夹了卷烟,另一只手摁上打火机的滑轮,用力往下一滑。
哧的一声,火苗在指尖蹿了起来,仿佛是淡淡一朵花绽开,带着轻热与暖意。
卷烟的一头渐渐焦灼,散发出苦涩的香气,诱人得难以抗拒。我正要过去,忽然间有人从我手中抢过了那支烟,扔在了地上。
“你——”我原本一扬眉,正打算撒泼吵架的,蓦然看见那人冷峻似薄冰的表情,那句话就吞了下去,“……你在这裏干吗?”
沈钦隽一把将我手里的整包烟抢了过去,看那表情,仿佛下一秒就要来揪我的耳朵,他薄唇一抿,“你在干吗?”
轻而易举地被扭转了攻防之势,我吸着说:“我下来转转。”
“说你几次了让你别抽烟?!”他冷静地看着我—可我亲眼看见他的指节凸出用力,将那包烟壳捏得凹陷下去。
我新买的烟……我想念那股苦涩而清醒的味道,想得快疯了。
而这个人,又毫无理由地再一次出现在我面前,还试图干涉我的种种,凭什么?
我冷哼了一声,扭头就走,径直回到小超市:“老板,我还要一包刚才的烟。”
话音未落,手碗上就是一股大力传来,狠狠往外拖着我,我甚至还来不及把钱递给老板,就踉跄着往外摔了出去。
他几乎是半抱着我的腰,强行把我塞到了街边的汽车后座。
“你疯了?!”我骇然,“你现在凭什么管我?”
他眯了眯眼晴,表情阴晴不定,似乎在着我,又仿佛是在看很远的地方,说出的那句话令我浑身发冷。
“白晞,就凭你像她——我不许你毁了自己。”
司机安静地开着车,暖气均匀地喷洒出来,声音规律而恒定,我握紧了拳头,指甲掐进自己肉里的痛楚消晰而尖锐地传来——我必顶这样做,才能让自己口齿清晰地说话。
“沈先生,自始至终,你都在试图让我成为秦眸的替身。若是你们分手的时候,我还能理解。可是现在,你们已经订婚了。你为什么还要来管我?”我深呼吸,“是因为……我告诉你,我喜欢你,你就认为自己有权利,一再地践踏我的感觉吗?”
他一眨不眨地看着我,薄唇轻轻动了动,似乎要说话,可最后也不过归于沉默,甚至转开了目光,对我的一番话,竞然不理不睬。
我气极,一叠声地叫司机停车。
司机在视镜里好几次观察沈钦隽的神色,始终不敢停下来。
车子终于停在了瀑布风景区的度假村里,他示意司机先下车,车子里就我们两个人了,他终于不咸不淡地开口:“我不管你怎么看我——既然我认识了你,我认为你的人生不该这么无序而荒谬,我就要将它规整过来。”
我气得说不出话。
他却还在继续,“今晚你睡在这裏,我会让人看着你,你别想着还能再碰烟。”
如果我照着这张英俊的脸甩一巴掌上去,应该会吃不了兜着走吧?我这样冲动地想着,黑暗中与他对视,谁也不肯先让步。
直到我口袋里的手机响了。
“白烯,你怎么不在医院呢?”麦臻东的声音十分不满,“这么晚了溜哪儿去了?”
老麦竟然来看我了!他在这裏!
“师父!”喊出这两个字的时候,我只觉得眼睛发酸,“快来救我。”
沈钦隽的眸色中滑过一丝幽暗的光亮。如同刀锋一闪而逝。我怕他连我的手机都一并抢去了,语速急快:“我在夜就假村。沈钦隽不让我走!”
他路了整眉心,眼神里能看出即将澎湃而出的怒火、微微稳了语气,“麦臻东?”
“是啊。”心底不是不害怕的,可我还是不甘示弱地回瞪他,让自己显得底气足一些,“你别打算对我怎么样。”
他怔了怔,上下打量我,不怒反笑,“白晞,你以为我想对你怎么样?”
车门被用力地推开了,卷进一阵寒风,他径直下了车,就这样开着车门,留给我一个坚挺的背影,和不远处独幢别墅窗口暖暖的光圈。
司机回到车里熄了火,又默默地下车了。
我独自坐在后座,真是骑虎难下,是在这裏等老麦还是去屋里呢?
刚才又一次和沈钦隽大吵,似乎也不能厚着脸皮进去——可是干坐着好冷啊……
我裹紧外套,下意识的去摸摸额角,疼痛的感觉加剧了,这令我觉得此刻自己是真实存在的,只不过还是不知所措罢了。
“还不下车?”没想到沈钦隽又出来了,快步走到车门边,俯身看着我,表情说不出时是肃然还是妥协,只是语气变得温和了些。
我一声不吭地跨出半条腿,或许是气得晕了,直起身子的时候忽然有点儿站不稳——等到我意识到,额角已经快撞到车门。
他却算得上眼疾手快,很快地伸手替我垫了垫,堪堪护上我的伤,又顺势拉了我一把,让我站稳。
指尖微凉,触到我的额头,还带着麝香亦或是松木的味道,他蹙着的眉心带着淡淡的焦虑,“没事吧?”
这样不经意的体贴和关心,又仿佛是自然而然的,令我有片刻的晃神,我迅速转开眼睛,“没什么。”
沉默着走到了客厅里,我随便地坐在了沙发上,报了个软垫,心事重重的低着头。
“你辞职的时候我没挽留你,你是在怪我吗?”他坐在我对面,忽然开口。
“啊?”我愣愣地有些不明白,“什么意思?”
“摄影的时候故意这么拼命,是在怪我那时候没有挽留你?”他淡淡地重复了一遍,是为了让我听得更明白一些,“白晞,那么现在我可以挽留你,你可以重新回荣威上班。”
我和他之间,一定有一个是来自不同次元的。
我抿紧了唇不说话,目光时不时地扫向门口,屏息凝神,听着门口的动静。
察觉到了我的心不在焉,他的身子微微往前倾,声音竞渐渐变得温柔。“白晞,听我的话,好不好?”
是被他此刻的声音,亦或是那双明亮狭长的双目中的星辉所蛊惑了吗?我眼皮轻轻一抬,心跳却倏然停顿一拍,一个“好”字几乎要毫无原则地脱口而出,门口却忽然传来动静声,一个高大的人影从黑暗中撞进来,目光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我身上,“白晞,还不会医院?”
像是把我从梦中叫醒了,我站起来,“师父。”
沈钦隽坐着没动,一只手还是悠闲地搁在沙发扶手上,慢条斯理地说,“麦臻东,今晚她哪里都不去。”
麦臻东嗤笑一声,仿佛懒得理他,走到我身边,一把拉住了我的手,“走,回去。”
我拿眼角瞄了瞄沈钦隽,心想死定了,以他的个性,怎么会就简简单单地让我跟着麦臻东回去?
果然,沈钦隽也站了起来,不偏不倚,是在沙发通往门口的过道上,“我说的话你没听清吗?”
“荣威这两天不是在开董事会吗?你还有空跑到这裏来呀?”麦臻东讽刺地笑笑,“知道或者不知道的人都以为你是为了秦眸来的,我说你在这裏看着白晞是怎么回事?”
沈钦隽脸色如常,淡淡一笑,“白晞也是我朋友。”
“行,白晞你自己说,跟我走还是留在这裏?”麦臻东毫不含糊,声音干脆坚定。
“我跟你走。”我也不含糊,转头对麦臻东说。
沈钦隽终于站了起来,脸色渐渐不佳,唇角以为用力抿着,愈发显得线条刚硬。他往前垮了一步,伸手扣住了我的手腕,语速依然是慢的,却不容转圜,“我说了,今晚你留在这裏。”他顿了顿,“麦臻东,我们谈谈。”
他的力气很大,箍得我的腕骨生疼,我条件反射般往麦臻东背后躲了躲,同时去掰开他的手指,“喂,放开我。”
事后我想起来,可能是那个“喂”字真正惹恼了沈钦隽,他用力一拖想要把我拉到自己身边,我本就站得不稳,歪歪斜斜地就往茶几上撞过去。
额角磕到那块玻璃,真正是剧痛。
我甚至能听到那块纱布后伤口重新撕裂的声音,痛得深入骨髓,仿佛是一把轻薄尖锐的手术刀,哧溜一声就划进了血肉中。我歪歪扭扭地倒下去,那一刻脑子里竟然有一种荒谬到不切实际的暖意……这样也好,这样,或许我就能更加清晰地看到爷爷和哥哥了。
只可惜显示不允许我再奢侈一回,我闭着眼睛,很快意识到自己被人抱着出了门。春爷的风不知道为何也变得这么寒飕飕的,抱着我的那个人用很快的语速说:“麦臻东,你开车。”
接下去在车上的时间,因为头疼,我只能断断续续地听到他们的对话,而这些语句中,很多在我彻底清醒后就忘记了,唯独这两句记得特别清晰。
“……那么久的事,她一个人过也比你折腾她强!”
抱着我的那个人竟然没有生气,手臂微微紧了紧,说:“我只是想照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