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正风诉说了一些自己的状况:“生活、工作都极其乏善可陈。你呢,他对你好吗?”
平心而论,这些年来,楼远乔对她,真心不能算不好。任以贞点了点头。
“以贞,你爱他吗?
“其实我六年前就应该问这个问题的。可是那时候的我却没有问出口。所以,以贞,我现在很想亲口听你说,你爱他吗?”
任以贞一怔,她没料到宋正风会问这个问题。
当年的她,根本是不得已才与楼远乔结婚的。可是,这几年来……任以贞忽然惶恐了起来,她竟然分辨不出自己对楼远乔的感觉到底是什么。
“你这么犹豫,就是说明,这些年来你根本没有爱过他,是不是?
“他当年是不是用伯父的事情威胁你结婚的?”当年是一时被任以贞的话迷惑住了,加上愤怒,宋正风根本未想到许多事。
数年后,他静下心来,联系前因后果,越想越觉得蹊跷。他根本不相信任以贞是脚踏两条船的人。
当年阳光帅气的宋正风经过这几年社会的打磨,如今见惯了世情,十分的深沉内敛,他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地砸过来,任以贞根本无法招架。
任以贞只说:“两个人在一起,很多东西是说不清的。”
“以贞,那么只能说明一点,你并不爱他。”任以贞第一次知道宋正风也可以如此的咄咄逼人。
任以贞看了看腕表,避开话题:“不好意思,我到时间要走了。”
“我送你吧。”宋正风的口气不容拒绝。
“不用。你忙吧。”如今的宋正风,一副工作精英的派头,一看便知这几年他在工作上发展不俗。
“我今天很空闲。以贞,不要拒绝我了。下一次见面,不知道会是在什么时候了。”
因为这句话,任以贞没有再拒绝。
宋正风把她送到了小钢琴的私立幼儿园。他怅然地道:“以贞,一转眼,你女儿都已经上幼儿园了。”
任以贞淡淡微笑:“是啊。”
“一定很可爱吧。”
“调皮得不行,简直就是个女汉子。”说起小钢琴,任以贞不知不觉笑靥如花。
宋正风眸光一顿,他垂下眼帘,盖住了里头所有的爱恋、不甘与恨意。这些唾手可得的幸福,原本都应该是属于他的!是他宋正风的。
如果不是楼远乔,任以贞早已经是他的妻子了。而小钢琴,也是他们的孩子。
任以贞道谢下车,挥手与宋正风道别:“再见。”
宋正风探出了头:“以贞,我们加一下微信吧。”任以贞沉吟数秒,把手机递给了他。
两人互加了微信后,任以贞目送宋正风的车子远离。
若不是今日两人的会面,任以贞不会察觉到自己想起宋正风的时间已经越来越少了。甚至这两年,她都已经渐渐把他遗忘了。
而取而代之的,却是楼远乔的脸。他如一个非法入境者,竟在不知不觉间早已经在她心中开疆辟土,合法居留了。
任以贞陡然一惊。
此时,学校大门缓缓开启,可爱的孩子们一个一个排队而出。任以贞含笑着迎了上去。
小钢琴蹦蹦跳跳地扑了过来:“妈妈——”任以贞接过了她的书包,拍着她裙子上的灰尘,正欲斥责,却见小钢琴撒腿朝她身后跑去,“爸爸,你出差回来了吗?妈妈说你要后天才回来呢。”
任以贞愕然转头,看见了一把将女儿举起的楼远乔。
冬日薄薄的阳光下,他的眉目低沉静深,嘴角笑意宠溺。
他这一次出差,已经近十日了。难得提前回来,任以贞缓缓上前。
楼远乔却不理睬她,径直与女儿嬉闹:“走吧,我们回家。”
小钢琴开心地挥舞着双手:“爸爸,我现在好高。比我们班的任何人都高,比言嘉轩也高。”
言嘉轩是言柏尧的儿子,同是洛海商场上的人物,楼远乔自然不陌生。
但小钢琴的话,却叫楼远乔小小地吃醋:“言嘉轩很高吗?”
“言嘉轩是我们班最高的,不过他有的时候很坏。”
“怎么坏?”
“他都不跟我玩。他老是跟凌笑笑玩,好讨厌。”
女儿这分明就是吃醋啊。楼远乔不由得微笑:“你不喜欢言嘉轩跟别人玩吗?”
“对啊,我只要言嘉轩跟我一个人玩。我讨厌他跟别的女生玩,讨厌他对别的女生笑。”
不愧是他楼远乔的女儿,狂妄强势如出一辙啊!楼远乔赞许地揉着女儿的头发:“可是,这个要靠你自己努力。爸爸我可帮不了你啊。”
照例是任以贞煮了饭菜,三人用餐。
楼远乔一直陪着女儿玩,一会儿气枪一会儿芭比公主,轻声细语,耐心得紧。
任以贞放了一浴缸的水,去唤他洗澡。
一推开小钢琴的公主房,只见楼远乔正放低了声音在给小钢琴讲故事,温柔地哄她睡觉。
一个晚上,他的脸色都很阴沉。但此刻的灯光下,他凝视着小钢琴,却温润若水。
任以贞蹑手蹑脚上前:“我来。你去洗澡吧。”
小钢琴已经甜甜入睡了,好看的睫毛卷翘如羽。楼远乔疼爱地在女儿脸上亲吻了一下,方起身。
任以贞把柔软的浴巾搁在浴缸边,正欲离开,忽然只觉得腰上一紧,楼远乔已经搂住了她。
楼远乔一把把她拉进了浴缸。他从后面抱住了她,吻住了她的脖子。
“远乔,明天要去爸妈家……”她嗔道。
不说还好,一说,楼远乔反而重重地咬了她一口。任以贞吃痛,“啊”一声惊呼。楼远乔封住了她的口,将她的声音吞下。
任以贞这些年来最讨厌他这一点,但也反抗不了,只好让他为所欲为。
这一日下午,任以贞回家看望父亲,陪父亲去家附近的公园小坐。
任水平忽地道:“以贞,前几天,正风来看过我。”
任以贞一怔。好片刻,她方淡淡微笑:“是吗?我前些天也遇到过他。”
“他现在在一个工程集团上班,好像职位不错。”
“他工作一向很勤奋认真。发展得好,是一定的。”
“是啊。正风是个有心的孩子,都这么多年了,还特地上来看我。看得出来,他对你啊——”
“爸!”任以贞截断了父亲的话。事到如今,一切都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以贞,爸爸我明白。我也对正风说了,这些年你过得不错,远乔对你很好。”
任以贞无声沉默。
或许,在很多很多人眼里,她应该是中国式的幸福女人吧。老公楼远乔事业有成,自己则妻凭夫贵。虽然只为楼家生下个女儿,但楼远乔并没有男女观念,对小钢琴疼爱有加。对自己亦是——婚后这些年,他循规蹈矩得很,真心挑不出什么错!
唯一不足的是,婆婆乔琦当年对自己有所挑剔。但日久见人心,这些年下来,她对自己也越来越宽容慈爱了。
可她真的幸福吗?任以贞自己也不知道。
任以贞也未曾料到,那一次后的父亲,竟然会在检查中发现癌症复发。
不到两个月,父亲便与世长辞了。
在父亲的葬礼上,任以贞再一次见到了宋正风。一身黑色的他,来送父亲最后一程。
这些天来,宋正风偶尔会在微信上发一两张他工作或者吃饭的照片给她,却从不与她多聊一字半句。任以贞亦很少回复他。
宋正风与她握了握手,说:“以贞,节哀顺变。”
就这么寥寥的一句话,他便离去了。
不过,楼远乔并不友善,从宋正风出现到离开,他一直不离她左右。
楼远乔带她出差,想借机带她放松心情。
婆婆乔琦也很赞成:“以贞,跟远乔出去散散心。放心,小钢琴有我跟你爸呢!”
七岛的楼氏度假酒店,拥有一个岛的私人沙滩。他们的顶级套房便建在海里,东西南北,无论从哪一个方位望出去,都是无边无际的碧蓝海水。
任以贞成日成日地待在房间里。手机里有父亲的视频,她避着楼远乔,看一次哭一次。
相依为命十几年的父亲离去了,任以贞不伤心是骗人的。
楼远乔忙于工作,每日都早早出去:“有空去沙滩逛逛,别老闷在房间里。”
任以贞点头,但依旧我行我素。
这一日下午,宋正风在微信里发了一段温暖鸡汤的文字给她,鼓励她早日走过这段阴霾。
任以贞回了一个“谢谢”给他。
宋正风便又说:“现在是我的开会时间,偷偷给你发的。”
往事陡然涌起。那些年少爱恋的时光里,他也是经常在开会办公时间,偷偷地发她短消息。那个年代还没有微信,彼此间的联系也没有现在的恋人方便。
任以贞盯着窗外的海面许久,她回了寥寥数字:“谢谢你的安慰。好好工作。”
她把手机搁在床畔,忽然觉得自己真的应该去海边走走。
她穿了个人字拖,曳地的长裙,一路在沙滩上慢行。
此时正是夕阳西下时分,海边的浪潮一阵阵地涌上又退去,露出光裸干净的沙滩。
赤足踩在沙上,细软微痒。
任以贞在海边散步,凝思之际,宋正风沉吟再三,发了一条过来:“以贞,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想跟你说一句话。以贞,我爱你。这六年来,我一直爱着你,从未有一日将你忘记。”
此时,卧室套房内,刚进房正在唤“以贞”的楼远乔听到嘀嘀之声,他扯着领带拿起了床头柜上的手机。
这一段话,如针扎入了楼远乔的眼底。
他的手不受控地滑动,他看到了两人的所有交谈话语以及照片。
任以贞回到房间,只见面色阴霾的楼远乔拿着她的手机缓缓转身。他一字一字地把宋正风的话念了出来。他的表情与他的声音,皆无任何温度。
“任以贞,你准备怎么给我解释?”
任以贞不说话。宋正风那些暧昧的话语,她根本始料未及。这些日子,她自问两人之间都不过只是朋友间的交流而已,规规矩矩,无半分不妥。
楼远乔怒火中烧,把手机捡了起来,将落地窗一开,扬手就准备扔出去。
任以贞猛然想起手机里还有父亲生前最后一段视频。她上前一步:“别扔。”
“不要扔……”
那是父亲任水平生前与小钢琴的一段视频。那个时候父亲戴着眼镜在看书,小钢琴趴在他身旁的沙发上涂色,她则在边上偷|拍。
结果还是叫父亲发现了,笑着念她:“爸爸看个报纸而已,拍什么拍。都这么大的人了,还这么皮,跟个小孩似的。
“小钢琴,你妈跟你一个岁数。”
小钢琴闻言,从公主涂色本中抬头做鬼脸:“妈妈皮,妈妈比小钢琴还皮。
“外公,我唱歌给你听吧,我刚新学了一首歌哦。”
“好好好。”任水平迭声应好,摘下了眼镜。
小钢琴在镜头里载歌载舞,不亦乐乎。父亲一脸欣慰满足的笑容。
楼远乔自然是不知的,他猛地顿住了,眼中闪过几丝痛苦:“任以贞,已经这么多年了,你就这么在乎那个宋正风吗?”
任以贞张了张口,一时间,根本不知道怎么解释。可她还没有来得及解释,楼远乔已经狠狠地将手机扔了出去。她眼睁睁地看着手机如同一条抛物线,消失在了视线的尽头。
外头就是一片蔚蓝无极的大海。这么给扔了出去,任以贞甚至听不到一点手机坠落到海里的声音。
可是,就算听到,又有什么意义呢?已经没有半点意义了。
任以贞呆呆愣愣地站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茫然占据了她整个人。她只觉得身边一片茫茫,甚至连人生也是如此,一片茫茫,永远看不到头。
那一刻,她厌倦了所有的一切,连同身边的这个人。这些年来,她生活在他所有的掌控之下。从未有过的绝望悲凉,让她涌起了一种要远远逃离楼远乔的想法。
这些年来,他强势地这样那样,可她一味地退让,得到了什么呢?她什么也没有了,连父亲生前这段仅有的影像也保不住。
任以贞第一次生出了一种心如死灰的感觉,她轻轻地说出了这么几个字:“楼远乔,我们离婚吧!”
其实楼远乔把手机扔出去后,看到她的一脸哀伤,就后悔了。但做都做了,后悔也没有用了。他正踌躇着怎么开口给她道歉,婉转表示。可一听到她的话,他顿时僵冷在了那里。
怒气攻心之下,楼远乔一把抓着任以贞的肩头,咬牙切齿地说:“你就这么爱他吗?这么多年了,任以贞,哪怕是对条狗这么好,狗也会对我摇尾乞怜了。你就这么对我?要跟我离婚。”
她与楼远乔之间从来都是隔着一层纸的。今日,他反倒主动撕开了。任以贞不顾一切地道:“是。楼远乔,我要跟你离婚。”
“你他妈的就那么爱这个宋正风,爱得连小钢琴都不要了?”
小钢琴。任以贞猛地一怔。可是她不知道怎么了,伤心到了绝处,连想死的心也有了。她甚至有种想跳入深海里、一了百了的疯狂冲动。
“是,我是爱他,我就是爱宋正风。当年若不是你,我跟他早已经结婚了。”任以贞几近癫狂。父亲的离去,楼远乔的强势,令她觉得人生不过如此而已。
此刻的她,唯一的念头就是快快逃离楼远乔。
似被人迎面狠狠打了一拳,楼远乔痛不可当。他松开了手,踉跄地往后退了一步。
“那么这些年来,你把我当什么了?”
任以贞咬着唇不说话。
楼远乔忽然抓住了她,将她往床上扔去。下一秒,他如山一般地压了下来,吻住了她,不顾她的剧烈挣扎,他强势地压着她的身体,令她无处可逃避。
任以贞,你只能是我楼远乔的。
熟悉他的气息、他的味道,任以贞的身体渐渐地酥软了下来。可她的心却从未有过地远离。
楼远乔来来回回,这样那样,一直到自己满意了为止……
任以贞蜷缩着身子,浮浮沉沉之中,听见浴室里头淅淅沥沥的水声响起又归于安静。她尽量地将自己缩成一团,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抵御所有的寒冷与伤害。
手紧紧地抓着柔软的薄被,她一字一字地再度复述:“楼远乔,我要跟你离婚。”
楼远乔正在用浴巾擦头发,闻言,嗤声冷笑:“离婚?”任以贞空空洞洞地望着他:“是。”
身畔的床猛地一沉,楼远乔压了上来,语气如冰,一字一字地朝她砸来:“你给我再说一遍!”
任以贞抬眸,直直地望进他那黑不见底的幽深瞳仁中:“楼远乔,我们离婚。”
楼远乔凝望着她平静至极的神色,心底忽然涌起一种隐隐约约的惶恐,他觉得这一次,她说的是真的。
她起初便是因他强迫而结婚的。这些年来,或许有过几千几万次与他离婚的念头。
楼远乔面上不露半分,嘴角微扯,似笑非笑地对她道:“就算你以后永远看不到小钢琴,你也想离婚?只要你说是,我楼远乔就跟你离婚。”
他那么笃定,她就算要离婚,也不可能会不要小钢琴的。这是她世上唯一的所爱。
任以贞脑中满满的都是女儿娇嫩的脸,出生那一刹那的“哇哇”之声,哪怕事到如今,想到那个光景,她依旧觉得心软。小钢琴,小钢琴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她如何能够不见她呢?一日都难熬,更何况是一辈子呢?
可是,她忆起方才他不顾她哀求,决然将手机扔下去的画面,只觉心凉如水。她一刻也熬不了了。
她猛地闭眼,凭着霎时的孤勇,道:“是。楼远乔,我要跟你离婚。”她的这一句话,犹如霹雳,将楼远乔的世界轰得满目疮痍。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着整个房间。
楼远乔牢牢地盯着她,仿佛猎鹰锁定猎物。良久后,他蓦地转身,大步离去,啪一声将门狠狠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