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时间,他就经常煮汤给她喝。可是她为了演戏,十次中九次半会把喝下去的吐出来。可是他每次还是会煮,会吹凉了,一口一口地喂她。
想来这样的日子,此生不会再有了。
想到此,楼绿乔似被人迎面揍了一拳,眼鼻热辣一片。她为了掩饰,伸手接过,轻尝了一口。
鲜美香郁,叫人食欲大动的鸡汤,此时却如浓痰一直堵在喉咙口,吞咽都困难。
秦慕天拿着勺子站在灶边,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嘴角有些轻微地上扬,依稀有一种蒙胧心酸的满足。
桌上摆了二菜一汤,最最家常的那种,绿油油的炒青菜,清蒸咸鱼,还有火腿野菌鸡汤。
两人默默无语地用餐。
窗外,是雪花飘舞,辗转零落。
其实在这种飘雪的天气,和最爱的人相拥在一起,看着雪花从一望无际的苍穹一片一片地坠落,是最最幸福浪漫的事情。
可这种场景,对于他与她,却别样的悲哀和伤感。当年的两人,曾经相拥着,说着以后要一起去看日出,看海、看下雪、看世间所有的美景。犹记得那一年,某网站的论坛评论出全球一百大不可不去的度假胜地,她就把那一百大打印了出来。
搂着他的脖子,指着打印出来的那一百大,撒着娇道:“以后我们都要去。一个洲一个洲地去,好不好?”他接了过去,研究了老半天,才吐了个“好”字。
以至于后来,她除了工作方面的需要外,就算去旅游度假,也会绕开那一百个地方。因为那些地方,她与他说好了的,以后会一起去的。可原先说好陪她一起的那个,却在中途离开了,所以她无法去,她不能去。她不能到一个地方就想起他,破坏心情又破坏气氛。
前几天,她去了,去了一个两人曾经说好会去的地方。她的确时刻会想起他,想起他痛苦万分的模样。爱很多时候是把双刃剑,她伤他的同时,也伤了自己!
秦慕天收拾灶头的时候,楼绿乔抱着暖暖的铜炉,靠在门扉上,看着落雪漫天飘摇而下,无声无息。就像爱情一般,来的时候,也是如此,无声无息。
如果当年两个人没有相遇,是不是会比现在幸福些。各自守着各自的恋人,天长地久地过着平淡的日子。
可是谁又能知道那样的日子到底是不是幸福呢?没有真正经历过,谁人能知道!因为毕竟他跟她终于是相遇了!
后来,秦慕天终于是收拾完毕了,便端了一大盆的热水过来。他又搬了张小椅子过来,坐了下来,道:“过来,坐着。”
她依言坐下来,他就伸手抓住了她的脚。她愣愣地抬头,缩着脚,略带一丝紧张地道:“你干吗?”
他已经在给她脱靴子了,闻言,轻扯了一下嘴角,微微一笑:“洗脚啊。”她呆了呆才反应过来,忙道:“我自己来。”
可他却好像没有听见,径直地脱着她的靴子,脱了左脚脱右脚,盯着她透明的黑丝|袜,微叹了口气,极轻地道:“这么大冷的天,穿这么少,等老了没有关节炎、风湿病才怪呢!”
她听得不是很清楚,轻问了一声:“什么?”他也不说话了,捧了一小掬热水淋在她光裸白腻的脚背上,才道:“烫不烫?”她轻摇了一下头。他这才捧着她的脚放进了热水盆里,温度正好,她舒服得直想叹气。
秦慕天良久才又道:“穿这么少,很容易得关节炎类风湿的。老了,可要吃苦头的。”
楼绿乔怔住了。老了,老的时候……她连明天、后天的事情也不知道,怎么能想得那么久远呢?
秦慕天动手帮她搓揉,很是细心,一根脚趾又一根脚趾,连细缝里都揉得仔细。指尖带着水的温度,轻柔缓慢,珍重得仿佛那是件稀世奇珍。
水慢慢凉下来,他又去取热的倒进去,又慢慢凉了,他又取了热的过来。如此的反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是拿来了擦脚的毛巾,又帮她细细地擦干。
楼绿乔怔忪不已,唯一能做的只是紧紧地抱着铜炉。她低垂的眼中却奇酸奇涩无比。
楼绿乔侧卧在他以前的床上,他睡姐姐的,两床之间只隔了一块小小的布。被褥原有些潮湿发霉,他就在铜壶里装满了热水,把被褥里裡外外地熨烫了一遍。此时松软温热,她连动也不想动一下。可他特有的气息却强烈地萦绕在侧,不知道是来自被褥还是来自他房中的他本人。
房间里一片黑暗,只有那两扇小窗清清地照进了一些光进来。她了无睡意,睁大着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灰黑的墙壁。
秦慕天大约知道她没有睡着,声音淡淡地响了起来:“我以前就在那个桌上看书,有时候没有电,就点上蜡烛。其实我姐姐读书比我还要棒,她年年考第一。可是条件不允许,她勉强读完高一就辍学了。去南方打工的时候,她叮嘱我一定要好好用功读书,让我一定要考上大学。那个台灯你看到没有,就是当年我姐姐用打工拿到的第一笔工资买来送我的。”
他的语调是如此的不惊不澜,仿佛讲述的只是别人的故事:“在她心目中,我考上大学就等于她考上了。在我心中,也是一样。我总是暗暗地告诉自己,别人是一个人念大学的,而我是两个,我和我姐姐。后来我争取到了斯坦福的奖学金……”他没有再说下去,因为他接下来的生命中就有了她的存在。
他的声音低而微地传过来,楼绿乔心裏涌起了阵阵莫名的悲哀。她也不能怪他,可她又能怪谁呢?谁也不能怪,谁也没有错,只因为每个人的立场不同罢了。
她依旧定定地看着面前只有数寸之隔的破败墙面,似乎隐约可以闻到那酸酸的霉味。脑中缓缓闪过的却是小洋楼里自己的卧室:贴着精致花朵图案的墙纸,干净的闪着光的地板,白色的欧式公主床,白色的欧式柜子,白色的蕾丝帐子从顶上一层层地垂落下来,梳妆台上的花瓶里天天插满了自家花园里的鲜花,簇簇团团,潋滟盛开。
楼家几代单传都是男孩子,到了他父亲这一代,也只有她一个女儿,所以整个家族都宝贝得跟什么似的,尤其以她奶奶为最,就是怕含在嘴裏给融了,捧在手心裏给化了。就算是她想要天上的月亮,也会想尽法子去给她弄。
跟他从小生长的环境确实是天差地别的,所以父母亲、大哥坚决不同意她与他在一起。易地而处,她若是有一个女儿,也必然是很难同意的。
想不到在这样的时刻,在这样的地点,楼绿乔第一次体谅了父母的良苦用心。
绿乔的呼吸渐渐平缓。秦慕天凝神静听。这样风雪狂虐的夜晚,她隔着一面帘子听他的故事,他觉得幸福得一塌糊涂。
楼绿乔其实并没有睡着,神智清楚得可以说出到目前为止他压低了多少咳嗽的次数。或许因他偶尔回来的关系,屋子里只有一床被褥,他全部让给了她,自己只找到了一条破毯子。在这种零下几摄氏度的天气里,不冻感冒才怪!
楼绿乔蜷缩着身子,迟疑了良久,终于是开了口:“你……过来吧。”声音沙哑暗沉,听在耳中,根本不像是她所发出来的。
他亦没有睡,听到她的话,几乎以为是在梦中,所以产生了幻听。他咽了一口口水,润了润自己的喉咙才道:“小乔,你说什么?”
她微微移动了一下身子,闭着眼睛,轻“嗯”了一声。表示方才自己所说的就是他所听到的。
暖暖的被窝里全是她的味道,香香幽幽的,铺天盖地地袭来。他僵硬地繃着身子,贴在床沿,尽可能地离她远远的,不要碰触到她。
而她则侧缩在墙边的最角落里。可不知道是被子里铜炉的热,还是她身上的清香,他只觉得热。他忽然低声开口:“小乔,我不是柳下惠,我也做不了柳下惠的。”
这些年来,他有过的只有她一个而已。邵明中总是觉得不可思议。他说,欲望就跟毒品一样,一旦碰触过,尝过个中滋味,一般是不可能会戒掉的。但是邵明中不知道,只要一个男人他愿意,心甘情愿地愿意,他就可以做到。
可现在,她在他身边,如此的温软腻人,他如何能抗拒这个诱惑。
楼绿乔没有说话。房间里很静,寒风吹打着两扇小窗子,发出呼啦哗啦的声音。
他一点点地靠近,呼吸忽轻忽重地喷到了她光裸的脖子上,她觉得是痒,又觉得是热,又好像痒热也辨不出来,只是觉得难耐。
他的手沿着她的衣领一点点地向下,从颈到肩到胸口,一点一点,滑落下去。他的指尖明明是冰冰凉凉的,可她却只是觉得热,他指尖所到之处,仿佛都有灼热的气流从那里吹拂过。好热,好热……
楼绿乔醒来已经是中午了,屋外虽然是冬天,但阳光很是暖亮,透过小窗,轻而静地洒进来。他不在了,可被子里依旧暖意融融的。大概是那个铜炉烫烫的缘故,看来有人已经换过热水了。
这样的舒适暖和,这样的心满意足,她几乎不愿意醒来,索性又眯了眼睛。
第二天,秦慕天带她去拜祭他的父母。他凝视着她,目光温柔:“我父亲当年很想见你。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陪我一起去看看他们吗?我想——”他停顿了一下,方道,“希望你能答应我这个请求!”
楼绿乔几秒后才轻声回道:“好!”
这是第一次,想来也是最后一次他带她去了。
很久以前,他曾对她说过:“小乔,真想快点毕业回国。我想带你看我的妈妈。我想她一定会很开心,很开心见到你的。”
他说过很多关于他妈妈的事情,他妈妈是村里出名的美女,他妈妈心灵手巧,会用最廉价的毛线织出村子里最好看的毛线衣,会给他做最耐穿的布鞋,会给他煮最美味的饭菜。他母亲在他的心目中,永远无人能及。
所以她知道许许多多关于她前婆婆的事情。如今虽然以朋友的名义去拜他的父母,也算了却了当年的一个承诺。
雪暂时停了。可天色依旧很阴暗,灰蒙蒙的一片,沉沉压下来,仿佛随时又会有雪飘落。
秦慕天伸出了手,牢牢地握住了她的手:“路很难走。”他的手很暖,她任他握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跟他走了一段路。或许这是两人的最后一段旅程了。
他走得很慢,用粗树枝一边探路的虚实一边走,有时候还要拨开小路边的枝叶。可无论怎么难走,他都将她握得紧紧的,一路保护着她。
曾经以为握得牢牢的,会一辈子走下去的。可谁想到,走着,走着,中途彼此分开了。如今依旧这样握着,还会是当初的模样吗?
因大雪的关系,坟墓已经被雪厚厚地覆盖住了,连墓碑也是。只见他小心翼翼地拨开墓碑上的雪,将在他家屋边折的几枝金黄盛开的腊梅花放在墓碑前。
秦慕天低低地说:“爸,妈,我带小乔来看你们了。”
父亲当年一直想见她。可是到了最后,他只给他看了两人的合照。父亲最后露出了欣慰的笑,这才安然闭眼。这个画面仿佛就在眼前,可一转眼,居然已经这么多年了。
父亲到死也不知道,那个时候他已经拿了他们家的钱,签字跟她离婚了。
一生耿直的父亲,会不会在另一个世界怪他呢?所以这些年来从来不想进他的梦乡来看看他。
楼绿乔站在秦慕天身后,看着他消瘦的背影,忽觉心疼眼酸。他很小的时候就没了妈妈,他父亲一手将他和姐姐带大。当年他就曾经多次跟她说起他的心愿,就是想早点毕业,多赚点钱,让他家人过好一点的日子。
他一直是一个很孝顺的人,有担当,有责任感,勤奋努力。
冷风呼呼而来,吹得四周的树呜呜作响。他孤单地伫立在前面,背影单调而悲伤。
有几个瞬间,楼绿乔有一种冲动,她想伸出手,去轻抚他的背,抹去他的深深哀伤。
两人站了良久,秦慕天方说:“我们回去吧。”
回程的路上,雪又开始纷纷扬扬,落个不停了。
到家后她还是被他按在灶口负责看火,暖意融融。秦慕天正在择白菜叶子,楼绿乔忽然涌起了一个冲动,她站了起来:“我来。”
秦慕天微愣,转过来头望着她。她接过白菜:“我来洗,我来煮吧。”他拨开了她的手:“不行,水很冰,你的手会冻坏的。”
楼绿乔轻轻地道:“没有关系。”她手脚麻利地剥去了外头的枯干叶子。
秦慕天惊讶地看着她利落地倒油,将菜下锅,动作熟练地翻炒。他从来不知道她居然学会了做菜,还如此的熟练。
两人重聚后,她从来没有露过这一手。而他也总以为她还是跟在加州一样,连烧点饭都会焦掉,要不就不熟,夹生的那种。
原来真的很多事都已经变了。只有他一直傻傻地以为什么都没有改变。
最后白菜热气腾腾地出锅了。她又去热了鸡汤,盛了两碗饭,端上了桌子。
两人静静地对坐着,都没有动筷子。许久,楼绿乔拿起了筷子,轻声道:“吃饭吧。”
他这才举筷,一大口一大口地吃着,直至盘子见底。
楼绿乔也是,努力地吞咽。
楼绿乔搁下了筷子,进了房间,靠在门板上急促地喘气。
她在很多年以前曾经允诺过他的:“我以后一定学会煮饭,煮给你吃。一辈子做你的煮饭婆。”
他在那时候总笑她,说她永远也不可能会学会煮饭。每次逗得她几欲发火,他才会笑着哄她,说他会一辈子煮给她吃。但是她如果真敢煮,他绝对会“冒着生命的危险”把它吃光光的。
她扑过去捶打他:“什么叫冒着生命的危险?你……你给我说清楚!”他只是笑,乐不可支地笑,哈哈地大笑,任她捶,任她打。她嗔怒,“说,快说。否则,否则我不理你了。”他一直笑一直笑的,最后把她抱起来。
往事历历在目,好像就发生在昨天一般。
一转眼,却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了。可是她竟然实现了她的诺言,他也实现了他的允诺,把饭菜吃得一点都不剩。
真好,不是吗?两人都没有食言!多好啊!楼绿乔笑了,可泪却无声无息地滑落下来。
去的时候,她没有瞧他一眼。回来的时候,她亦无法看他一眼。就怕自己会先崩溃!车子终是缓缓停下来,在她所住的楼下。
楼绿乔转头,只见他亦凝望着她。两人已经没有路了。这世界上有千万条的路,而他们之间却已经无路可走了。
秦慕天的手慢慢地伸了过来,握住了她的。她的指尖很凉很凉,透心的冰凉。他捏得紧紧的,想要将它捂热。良久,他才低低地道:“小乔!对不起。”
她任由他握着:“不要再说对不起了!”
秦慕天低低问道:“小乔,告诉我,我们的两个宝宝从来就不曾存在过,对不对?你一直是骗我的,对不对?”
楼绿乔也宁愿自己是骗他。可是,她和他的宝宝,是她打掉的,是她亲手打掉的。
她在做戏时候的呕吐不适并不是看电视学来的。事实上,当年他离开后,她就有了反应。每天早晚恶心干呕的,抱着马桶大吐特吐的。后来……后来,水茉也是这样,所以被她第一眼识破了。
可她这样子对他说:“是的。我是骗你的。”
“我从来都没有怀孕过。对不起!以前我只要想到你,就恨不得杀了你。以前我那么的爱你,我那么的对你,你给我的却只是背叛。所以我一直恨死你了,所以处心积虑地想要伤害你,不管是用什么方式,什么方法!但是我们的宝宝——”
她停住了,绷紧了打战的牙齿,努力让自己接着说下去,一字一字,那么的肯定,仿佛真的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一般:“我们的宝宝,真的从来没有存在过!”
如果那是秘密的话,就让她一人亲手埋葬吧。一个人痛苦总好过两个人一起痛苦。既然没有办法让时光倒流,那么就这样吧。
他哑声道:“不,一切都是我的错。如果当年——”
“以前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
“那段时光,慕天,因为你,所以我现在没有半点的后悔。”
楼绿乔抬起了手臂,凝望着手腕上那只古旧的银镯子。她是看到他母亲的遗像才知道的,这只银镯子是她母亲的遗物。虽然不值钱,可对某个对的人而言,是价值连城、千金不换的。
可是,她不是那个对的人,所以她无法收下这样贵重的礼物。
她的手指碰触到了沁凉的镯面,她曾经一度很想将它丢弃,可或许是戴久了,居然也成了习惯,她竟然有点舍不得。她苦笑着,右手用力一撸,银镯子慢慢滑出了她的手。
楼绿乔把镯子放在方向盘上的空位置,她侧过脸,轻轻地道:“慕天,以后把这个镯子送给你妻子。祝你幸福!我们都要幸幸福福的!再见。”
她说得很慢,一字一顿,像是被割破喉咙吐出的,干涩吃力。
秦慕天霍然变色:“不,小乔……”他一把拉住了她的手,“小乔,那昨晚呢?昨晚算什么呢?小乔,我们明明对彼此还有感觉的!”
楼绿乔低低地叹了口气:“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我们放开过往,好好生活吧。慕天,给这只镯子找到最适合它的主人吧。”说完,她用力抽出了手,毅然地下车而去。
都要幸福!才不枉费彼此辛苦走了这么一段旅途!
秦慕天木然地坐在车里,看着她的背影慢慢远去。
他知道,这一次,他真正地失去了楼绿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