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方才说展昭受了伤?”他犹豫地开口。
“嗯。”莫研点点头,想到一路行来所遇到的事情,索性挨着萧辰坐下,方才在店中多有不便,不能详详细细地将经过告诉师兄,此时正好向他慢慢道来。
日近黄昏,包拯正同公孙策在书房中整理查阅历任江南各司官员所涉及案件,外间忽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转瞬马汉人已进来,朝二人躬身笑道:“大人,展护衞回来了!正在内堂候着呢。”
包拯与公孙策闻言,均面露喜色,忙往内堂而来。
“大人,公孙先生。”展昭上前见礼,同时为二人引见吴子楚,“这位是宁王门下,大内侍衞吴子楚,此番多亏有他相助,否则险矣。”
“吴某绵薄之力,展兄言重。”
不见莫研,包拯不禁担心问道:“展护衞,与你同去的莫捕快呢?怎得不见她回来?”
“我们是兵分两路而行,莫捕快、宁王,还有白盈玉白小姐,他们三人一路而行。”展昭解释道,“如无意外,应该两、三日后可到开封。”
听说与宁王在一起,包拯才放下心来。
众人短短客套几句,方相让落座。
见展昭行动较往日迟滞,包拯关切问道:“展护衞受伤了?可严重?”
“一点小伤,大人不必担心。”
展昭忙道,随即掏出怀中账册,交呈包拯,又将此行经过简单讲述。
包拯略略翻阅,内中大大小小官员姓名赫然在目,加上一笔笔的数目,令人触目惊心,一时无法详看,遂先收起。
有此账册在手,案情即将分明,弹劾张尧佐有望,包拯心中大石落下几分,再看展昭一身风尘仆仆,显又清瘦些许,不由道:“展护衞此番辛苦!……对了,与你同行的莫捕快呢?”
“莫姑娘与宁王同行,护送白宝震之女白盈玉进京。”展昭禀道,“白盈玉亦是此案重要人证,为防有失,故我们分两路进京。我与子楚兄星夜兼程,所以早到几日,宁王一行人会找扬州知府借路,若是路上不出意外,三四日后,他们应该就会到京。”虽然口中说得简单,但他心底却总是有层隐隐的担忧,挥之不去,希望他们莫要出差池才好。
包拯沉吟半晌,面色凝重:“展护衞,莫捕快年纪尚幼,如何能让她独自当此重任。”
听出包拯语气不无担忧,展昭愧道:“属下不才,与追魂使交手时受了伤,为确保证据无碍,权衡之下,唯有出此下策。”
能让展昭不得已决定分道而行的伤绝对不会是小伤,包拯心中明白,但知展昭素来要强,不欲再问伤势,只道:“你先去歇着吧,也让公孙先生瞧瞧你的伤。”
展昭仍想推托,公孙策却已走至他身旁,也不多言语,只作了个手势,笑而请之。展昭如何当得起,连忙起身,无奈随他而去。
包拯又命人送吴子楚出府,自己方转回书房,点起灯盏,取出账册细细查看。不多时,公孙策也转回来。
“展护衞伤势如何?”包拯从案上抬首问道。
“是箭伤,透骨而过,受了伤后一直没有休息,以至外口到现在都未愈合,幸而所用金创药是良品,否则怕是早就化脓了……”公孙策轻叹口气,“真不知这几日他是如何忍过来的。”
“……”
包拯默然半晌,对于这个属下自己实在不知如何才能爱护他。有太多的事情,不得不让他去办,而这其中有太多的危险不得不让他去面对,这些年来,展昭几番出生入死,却从未抱怨过半句,仍旧笑若清风,宛若无事。
“好在回来了,只要他肯好好静养些日子,便可痊愈,大人不必太忧心。”公孙策见包拯眉间忧郁,遂宽慰两句。
包拯长叹一声:“本府实在是欠他良多。”
“大人……”
公孙策何尝不知他所想,心有戚戚,一时也无话可说。
接下来几日,包拯都在细细查阅那两本账册,连每日的饭都是命人端至书房草草用过。
展昭则被公孙先生勒令不得下地,只许躺在床上静养,幸而这几日也无大事,他遂老老实实依命养伤。吴子楚一连几日都到城外等候宁晋,可惜始终不见他们一行人的身影。
到第三日上灯时分,吴子楚郁郁而归,思量再三,缓步走向开封府内展昭住所。
灯盏温暖,展昭正半靠在床榻上,手边一本词集,书页崭新,显然并不常翻看。
“子楚兄请坐,恕我失礼,不能……”
“你我兄弟,不讲这些虚礼。”吴子楚自在坐下,又自斟了茶,待看清展昭手边词集,不由失笑:“柳耆卿,就是那位奉旨填词的柳永吧,你怎么会看起他的词来?”
展昭有些涩然,淡淡一笑:“这几日闲来无事,随意翻翻。”其实此词集是他特意找公孙先生借来的,只说是养伤无趣,打发时间之用。至于为何非要看柳耆卿的词集,柳耆卿在当世名气不小,故而公孙先生没有多问。
吴子楚心中有事,也不多作计较,饮罢茶水,正色道:“今日已是第三日,按理说,宁王他们也该到京了,会不会是路上……”
他没再往下说,不吉利的话他不愿说出口。
展昭当然知道他想说的是什么,这几日来同样的念头在他脑中挥之不去,尽管他尽力想去摒弃这个念头,将心思挪开,但见日升日落,已是三个昼夜过去,始终没有传来他们的消息,又如何能够安心。
再如何耽搁,最迟明日也该到京城。
若是明日……他暗自深吸口气:那么多半就是出事了。
见他沉默不语,吴子楚不由有些焦躁起来,懊恼道:“早知当日我就不该离开宁王殿下。”
展昭正欲启口,外间传来赵虎的大嗓门,急匆匆的:“展大哥!展大哥!”
听赵虎语气不同往日,展昭直起身来,眼睛紧盯着甫进门来的赵虎——“展大哥,外头来了位姑娘,说自己是白宝震的女儿……”
吴子楚从椅子上跳起来,喜道:“总算到了!这下可以放心了!”他一把揪住赵虎,“宁王可也在外头?”
赵虎摇头:“倒是有位公子和她在一起,不过应该不是宁王,那位公子似乎双目失明。”
双目失明,展昭一怔,莫非是萧辰:“莫姑娘呢?”
赵虎复摇头:“也没瞧见她。”
莫非他们失散了?展昭心中焦急,取过榻边外袍,挣扎下地。赵虎赶忙上前阻止:“展大哥,莫忘了,公孙先生可不许你下床!”
“没事,我的腿已经好多了。”
“伤筋动骨一百天,你……”
赵虎还欲劝阻,却见展昭已披上外袍蹒跚朝外走去,只好快步跟上。吴子楚紧随其后。
外堂,一位弱质芊芊苍白憔悴的女子正坐着歇息,身边一男子倚桌而立面露不耐,正是白盈玉与萧辰。
“展大人!”展昭一进门,白盈玉忙站起身来,看见他似乎立刻定心不少。
展昭尚未开口,吴子楚已急急问道:“宁王呢?他不是同你一起么?”
闻言,萧辰转过脸,朝着展昭,面色苍白地可怕,缓缓道:“这么说,小七是还没回来?”
“究竟出什么事了?”展昭沉声问道。
白盈玉咬咬嘴唇:“我们在城郊的张家店撞上了杀手,被冲散了,他们会不会……”
萧辰半晌不语,忽抬脚就往外走,白盈玉忙拉住他,急道:“萧大哥,我知道你担心小七,可你眼睛不便,如何去找她,再说城门已关……”
她话未说完,萧辰就用力摔开她的手,却又有另一人用力拽住他。
“萧兄且慢,我与你同去。”是展昭的声音。
展昭又转头沉声吩咐道:“张龙赵虎,请二位各带两队捕快随我出城。”
“是。”
张龙赵虎领命而去。
“我也和你们去。”
吴子楚提剑上前,皱眉道:“如此说来,宁王是和小七在一起?”
“应该是的。”白盈玉颦眉回忆当时情形,“我记得小七想引开他们,驾着马车冲出去,当时宁王殿下还未来得及下车。”
吴子楚忍不住要叹息:宁王啊宁王,何时才能改了这慢吞吞的性子。
“我也和你们去。”白盈玉轻声道。
“不可!”展昭断然否决,“杀手多半就是衝着你来的,案子了结之前,你都不可擅离开封府衙。”
月明星稀,展昭一行人出开封东城门,不同于白日,此刻往张家店方向而去的路上甚是僻静,马匹过处,寒鸦起落,远远可见几点磷火飘飘忽忽。
往前行了近两里地,也没有发现宁晋和莫研的踪影,展昭勒住缰绳,翻身下马,半蹲在地,细细查看地上的车辙,无奈此路是进京城的要道,日间不知有多少车马行过,车辙马蹄多不胜数,根本分辨不清。
展昭略一沉吟,遂道:“我们分头行事,张龙你从此地往张家店方向,搜索附近地区,赵虎随我前往张家店。子楚兄,萧兄,你们……”
“我随张龙在附近搜索。”吴子楚飞快道,他自觉既然是在张家店遇袭,那么此时宁晋不太可能还在张家店,应该是在进城的路上。
萧辰一扯缰绳,淡淡道:“回张家店也许能找到线索。”意思自然是他随同展昭回张家店。
展昭不再多言,上马策缰,往张家店而去。
张家店本是个小到不能再小的小镇子,全镇人都加起来也超不过百人,所以镇上仅设两名捕快。此时这两名捕快也正自烦恼:日昳时分镇上的那场混乱,他们正犹豫着是否应该往上报。
展昭等人的突然到来吓了他们一跳,听闻这位久闻其名未见其人的御前四品带刀护衞有话想问他们,连忙穿戴整齐,到展昭面前回话。
“那三名外乡人是两日前到的镇上,许了客栈老板五日的房钱,还让他留意有没有操姑苏口音的姑娘经过,说是等亲戚,哪里想得到他们是想杀她。今天日昳时分,果然就来了几位客官,其中一位就是这位公子……”年纪大些的老捕快指指展昭旁边的萧辰。
萧辰很不耐烦地打断他:“前面的就不用再啰唆了,你就说看没看见那位驾着马车的姑娘。”
“那位姑娘……”老捕快摇摇头,“没再瞧见。后来看见杀手追着马车出去,我们也跟着追去,追到汴河边,看见马车翻到在地,裏面人都没了,杀手也不见了。”
“汴河!”
展昭与萧辰闻言,皆是心中稍宽,莫研水性极好,若她跃入水中,杀手多半拿她没奈何。可……若是无事,为何不见她回开封府?
待他们来到河边,残破的马车静静地躺在距离河水不到一丈远的芦苇丛中,展昭伏下身仔细看马车,微颦起眉:马车已有好几处被拆下来,想是被附近的村民拆回家当柴烧,剩下的残骸几乎找不到任何线索。
再看地上脚印,虽然被村民踩踏过,但仍旧能隐约分辨出有两人脚印是往河边而去,细辨脚印深浅,他暗松口气,那两人似乎都没有受伤。
展昭复站起身来,命大家散开来,包括张家店的两名捕快在内,分段沿着河边去寻找莫研和宁晋。
“萧兄……”
顾及萧辰双目不便,自然无法独自找寻,展昭想请他先回镇上,却见萧辰从怀中掏出一只碧青竹笛,凑到唇边试了试音。
“小七认得这笛声,若她在附近,应会循声而来。”萧辰道。
展昭注视他片刻,虽然明知他看不见,仍旧拱手施礼,才转身离去……身后笛声响起,清扬优越,较之寻常笛声更具穿透力,显是萧辰运起内力吹奏。
好饿啊!快撑不住了!
月光惨白,有一只手扒在岸边的礁石上,手指费劲地紧紧抠在石缝中,因为太久,从指尖到臂膀都已经僵硬,莫研几乎快觉得这只手不是自己的了。
她的大半个身子还浸在河水中,冻得牙齿直打抖,这并不算很糟糕,比这更糟糕的是死死钉在她右肩上的那柄短箭。因为这柄箭恰好压迫了右手的血脉,她的右手根本动不了,连动一个手指头都是难如登天。
若是右手能动,她就能爬上岸。
可现在她只能靠左手扒住石头,上不能上、下不能下地在水里泡着。
一阵风过,挟来几个零散的笛音,恍恍惚惚……
又是一阵风过,笛音似曾相识……
莫研本已半闭的双目骤然睁开——是二哥哥的笛声!
“二哥哥!我在这裏!这裏啊!”
她试着大声呼喊,无奈重伤在身,从嗓子里出来的声音嘶哑微弱,连自己都听不清楚。
懊恼地皱了皱眉,她试着清了清嗓子,深吸口气,刚想大喊,正好一个浪没头没脑打过来,硬是吃了口水进去,顿时狂咳起来。
这次突如其来剧烈的咳嗽几乎耗掉了她所有的气力,身体的震动已经使抠住石缝的手指逐渐松开……忽有人一把擒住她,气力之大,直接将她自水中拽上了岸。
展昭看着她,心中大石终于放下:所幸,她还活着。
“展……大人……”虽然虚弱,她仍笑道,“我……就知道我福大命大,一定死不了。”
他顾不上与她说话,半跪在地上,目光落在她右肩上的那柄黑箭,再往下,藉着月光,她右手手掌呈淡淡青紫,显是血脉不通所至。
“你的手是不是动不了?”展昭脸色微变,顿时明白她为何久久无法上岸。
她点点头。
他暗自深吸口气,将她扶坐起来,连点了几处穴道,护住她心脉,心中只盼还来得及。
莫研虽然身体虚弱,但反应还是很快,立时明白他想拔箭,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力气,身子连连往后挪,躲开展昭,说话连贯异常:“我不拔箭,你别过来!”
展昭扶住她不稳的身子,尽力平静道:“此箭压迫你右手血脉,得立时拔出。”
“不急,不急!”她连忙道,本能地忌惮拔箭的痛楚。
“再迟,你的手就废了。”展昭急道,他也不知道现在拔箭是否还来得及,也许她的手已然回天乏术。
“啊……”莫研咬咬嘴唇,显是被吓住,却仍旧道,“……那也不行,我连升麻汤都没喝,此时拔箭会疼死的。”
她愈想愈害怕,挣扎得厉害。
“好好好……我不拔箭,你莫乱动。”展昭看她挣扎时,伤口处鲜血不停渗出,心中不忍,只好先用缓兵之计,“你且先歇歇,我们回开封府后再请公孙先生医治。”
她怀疑地盯着他:“真的?你不会骗我吧?”
“我何时曾骗过你。”
莫研想了想,似乎自相识以来,他确是从未骗过自己,这才松懈下来。前一刻还戒备着展昭,这一刻他又成了救星,她身上确是一丝气力也没有了,想都不想就直接靠向展昭肩上,游丝般地喘气。
莫研衣裳湿透,夜风吹在身上,无法自制地发起抖来。
“……好冷。”她声音微微发颤。
展昭却似乎置若罔闻,轻轻道:“那日听你说喜欢柳耆卿的词,有一首《雨霖铃》你可还记得?”
“记得……”
“念给我听听,可好?”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她有气无力道。
“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后面呢?”展昭紧盯着那柄短箭上,手悄无声息往上挪去。
她接着念下去:“……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
他的手已然握住那柄箭,紧紧攥住,声音却出奇地柔和:“竟无语凝噎,念下去……”
“不是念下去,是念去去。”她声音已是微不可闻,居然还知道要纠正他,慢慢道:“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几乎是与“阔”字同时,展昭颦眉用劲,飞快地拔出箭。
殷红的血从伤口飙出,溅到他的蓝衫之上,绽开。
莫研闷哼,一头栽倒。
日近正午,秋日阳光从窗外透入,带着些许的暖意,落在坐于桌旁的人身上。那人静静而坐,目光落在虚无缥缈之地,他身旁不远处的床榻上,另一人鼻息浅浅,正懒懒地想翻个身……
“哎哟!”
因翻身触动到伤口,莫研痛呼出声,一下子就醒了过来,看清屋内的人,顿时欢喜唤道:“二哥哥!”
萧辰走至床边,伸手轻按她的额头,昨日里烧得吓人的热度已经退下去了,暗松口气,柔声道:“醒了就好,饿不饿?”
“嗯。”莫研诧异地看了看四周,“我们这是在哪里?”
“这裏是开封府。”
莫研愣了半晌,终于想起了来龙去脉,大声气恼道:“展昭竟然骗我!”
“他骗你?”
“他明明答应我不拔箭的,可是,他居然乘我不注意……”
“又胡说,若不是他及时将箭拔出,再迟得一时三刻,你这条胳膊就算是废了。”萧辰沉声责备她,“等见了展昭,记得好好谢谢人家。”
莫研心中不服,却又不敢违逆师兄,只好蔫头耷脑道:“……哦,知道了。”
门“吱”地一声被推开,进来的是厨娘马大嫂,手中端着托盘,托盘上一碗热气腾腾的药。她见莫研已醒,笑道:“总算是醒了,我这药煎得还算是及时。”
“马大嫂。”莫研还记得她,亲热唤道。
马大嫂放下托盘,上前用粗糙的手抚了抚莫研的额头,热度退尽:“你这小丫头,足足睡了三天,还真吓人!”
莫研也呆了呆:“我睡了三天?”
“是啊!发了两天的烧,硬灌了好几碗药,昨夜里烧才算退下去。”
“药都是您煎的吧,真是麻烦您了。”
“傻话,病好了比什么都强。”马大嫂放下药,“趁热把药喝了,我正好告诉展大人你醒了,免得他担心。”
莫研一听展昭的名字就咬牙切齿:“展大人,他怎么不来瞧我?”同时暗自心道:肯定是心虚,不敢来看她。
“展大人腿伤未愈,公孙先生命他在床上静养。他前两日瞧了你好几回,今天早上还问起你呢。”笑着说罢,马大嫂转身出门去了。
莫研有些怔仲:原来他的腿伤还没好……
萧辰摸到桌上的药,端至她床边,将她扶起,柔声道:“吃药吧。”
“二哥哥,那天展昭是带着伤去找我的么?”莫研低低问道。
“……对。”萧辰迟疑片刻,如实道,“他确是带伤坚持去找宁王和你。”有意无意间,他加重“宁王”二字。
闻言,莫研又不语了,一口气把药喝完。因为她心不在焉,几乎察觉不出药的苦味,不若以前在家时那般叫苦不迭,如此异常,萧辰又怎么会察觉不到。
“对了,宁王呢?找到他没有?”她终于后知后觉地想起另一个人。
“找到了,在芦苇丛里。”
“他没事吧?”
“听说受了点凉,没什么大碍,皇上已经把他接入宫中调养。”
莫研长吁口气:“还好还好,总算全都安然无恙。”
桌上的笺纸墨痕初干,展昭有些疲倦地搁下笔,轻轻捏了捏眉心,再细细整理好那一迭小楷,作为旁供,此番江南之行所查之事已尽数写下。
不知不觉,已是月上中天,而他手边的药早已凉透。
他不在意地端起,饮尽,凉药比热时还要苦上几分,涩苦久久地停留在舌根,徘徊不去。
灯火摇曳,他略略舒展身体,突听“啪”的一声,火中爆出朵烛花,纤小璀璨,煞是好看,引得他浅浅一笑,起身关窗。
窗将合拢之际,却见不远处的桂花树后似有人影晃动,展昭定睛望去,有一人蹑手蹑脚地自月牙门溜进来,月明风清,桂香浮动,树影从她脸上移过,双眸晶亮若星,正是莫研。
这丫头,受了伤不好好歇着,跑出来作什么?展昭皱眉,正欲唤她,又见一人自月牙门进来,一把拦住莫研的去路。
“二哥哥……”莫研做错事般的声音。
萧辰语气不善:“你不好好养伤,乱跑什么?”
“我想去看看展大人,也不知他腿伤好了没有?”
她的声音很轻,展昭却听得分外清晰,不由怔住:她自己的伤还未好,怎么还惦着他。
“胡闹,哪有姑娘家三更半夜进男人房间,快些回去。”
莫研陪笑道:“你不是说,若非因为他,我的胳膊早就废了,要我去谢谢他么?”
“我有让你大半夜的来找人道谢么?”
萧辰似乎恼她狡辩,随手在她头上敲了一记,后者轻叫出声。
“那你也没说应该挑什么时辰,再说,现在不过亥时初刻,也不能算是大半夜。”莫研的声音透着几分委屈。
“还顶嘴!快回去歇着,养好伤我们也好早些上路。”
她要走?展昭闻言,未及多想,手已复推开窗扇……莫研闻声望来,顿时绽开笑容,抬脚欲奔过来:“展大人,我就猜你还没睡。”
萧辰似乎早就知道他在那里,不惊不奇,伸手扶住莫研,淡淡道:“急什么,慢慢走。”
展昭披上外袍,将他们迎入房中。莫研不等坐下,就急急问道:“你腿上的伤可好些了?”
“已经好多了。”
展昭看她重伤初愈,虽然脸色苍白,却是笑意盈盈,显是精神不错。
“展大人,”萧辰扶莫研坐好,立在她身旁,转向他道,“此番若非你当机立断,小七胳膊必废,萧某在此替她谢过大恩。”
“展昭愧不敢当,莫姑娘也曾救过展某性命,若说谢字,也应是展某。”
莫研立时得意洋洋地看向萧辰:“二哥哥,我说我救过展昭吧,你还不信,这下可信了?”
萧辰淡淡一笑,不置一词。
“你病还未好,应该好生歇息才是,夜晚风凉,不宜出门。”展昭关切道。
“我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莫研晃晃脑袋,满不在意道。
展昭微笑:“高烧才退,当心吹着风,前两日还烧得直说胡话呢。”
“我说胡话了?”她眼睛一亮,很感兴趣,奇道:“我说什么了?”
“你……”
展昭正欲开口,却被萧辰打断:“展大人,不知我师弟李栩何日才能出狱?”
“包大人现已着手审理此案,但因此案牵涉过广,非短短几日就能了结,故而还需多等些时日。到时案情水落石出,令师弟若无罪,包大人自会还他清白。”
萧辰点头,朝莫研道:“这些时日你正好养伤,待五弟出牢,我们再一同回去。”
“哦。”莫研漫应。
闻言,展昭沉默片刻,终还是忍不住道:“萧兄,莫姑娘已身为开封府的捕快,岂能擅离职守。”
萧辰平静道:“既然回去,自然是要辞去捕快一职。”
“辞去捕快?”
展昭颦眉看向莫研,后者朝他嫣然一笑,了无心事地问道:“我回了蜀中,你可会来瞧我?”
“你当真要回去?”他确是心中一沉。
莫研耸耸肩,朝他使了个眼色,悄悄用手指了指萧辰,示意他自己不敢违背师兄的意思。
“包大人破格将你招入府中,委于重任,如今你却因师兄事毕,便一走了之,岂不辜负包大人一番苦心。”展昭情急之下,言语中已有责备之意。
莫研听得头越垂越低,心裏也惭愧自己不太仗义,颇有些过河拆桥的行径。
萧辰却冷冷道:“展大人此言差矣。小七年纪尚幼,又是女儿家,本就不该参与庙堂之事。此次她插手查案,也是因开封府冤我五弟杀人。此事原就是开封府之过,小七不得已而为之,怎谈得上是包大人的一番苦心,更谈不上‘辜负’二字。”
听着好像也挺有道理的,莫研又慢吞吞地把头抬起来。展昭一时语塞,他原就不是善言之人,偏偏遇上个永远都占理的萧辰,自然无法可施。
“此事还应禀明包大人才是。”半晌,展昭才道。
莫研尚未开口,萧辰已经想都不想就道:“明日我自会告之包大人。”
若有似无的桂香从窗外渗入,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莫研听见展昭微不可闻地轻叹口气……很奇怪,她从未听过他这般叹气,又或者是她从未留意过,但此时此地的这声叹息却听得她也莫名其妙地忧郁起来,好像自己真的做了对不住眼前此人的事情。
“二哥哥,其实……”她吞吞吐吐道,“当捕快……也挺好玩的。”
萧辰寒下脸,沉声道:“小七,回去睡觉。”
“哦。”
早就习惯一个口令一个动作,莫研无奈地乖乖地起身,朝展昭歉然地扮个鬼脸,慢吞吞地回屋去。
萧辰却未走,侧耳听莫研的脚步声已消失,确定她听不见,才转向展昭,略一拱手:“展大人,萧某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望展大人答应。”
“萧兄请讲。”
“小七在病中所说胡话,切不可告诉她。”
展昭怔住,莫研在病中反反覆复只说一句话,仅有四字,在旁人听来是再寻常不过,为何不能告诉她?
爹爹救我!
爹爹救我!
爹爹救我!
……
莫研在床上辗转反侧,高烧不退的模样仿佛又出现在他面前。
“内中详由不便相告,”似乎知道展昭的疑惑,萧辰紧接着道,“还请展大人包涵。”他口中仅说不便相告,却全因当展昭为外人,所谓家事不足为外人道,在他看来展昭根本没必要知道。
展昭如何能不明白,虽然关心,但他素性持重,自不会去做那般不识趣地刨根究底之事,只道:“萧兄放心便是,展某自会慎言。”
“多谢。”萧辰拱手告辞。
“萧兄留步,”展昭忙上前一步,道,“莫姑娘聪慧机敏,若留在开封府中,定能相助包大人破解案情为民伸冤,萧兄不妨三思。”
“破不破案,伸不伸冤,与我们有何相干。”萧辰连头都懒得回,“天纲伦常,因果报应,自有佛祖慈悲,主持公道,我等碌碌庸人,怎敢插手。”说罢,出门而去。
展昭立在当地,哭笑不得,按萧辰说法,岂非连法理也可废。他以前觉得莫研性格稀奇古怪,现在看到萧辰如此模样,莫研自小与他一起,长成那般性情,倒也不足为奇了。
灭了烛火,展昭卧于榻上,被衾及胸,听着外间风拂桂叶,心中郁郁,良久方才倦倦睡去。
一夜无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