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七叶槐花(2 / 2)

一片冰心在玉壶 蓝色狮 14556 字 2个月前

为保护公主方便,展昭并未穿官服,故而并不示明身份,看店内一男一女正各自忙碌,便上前道:“王朝王捕头差我来问,前日自缢的那人现下可还好。”

那二人对视一眼,皆面露窘意,妇人在裙上蹭了两下手,笑答道:“没事了,没事了,还让王大人挂心,真是过意不去。”

莫研听这声音耳熟,悄悄从展昭肩膀望去,见回话的正是前日那个妇人,赶紧闭了眼,低低在展昭耳边道:“让她到日头底下来,有影子的话就不是鬼。”

展昭暗叹口气,只好对那妇人道:“可否出来答话。”

虽见展昭玄衣朴素,但气宇轩昂,宛若临风玉树,绝非寻常人等,那妇人哪里敢耽误,慌里慌张地理理衣裳,赶忙出来:“大人还有何吩咐。”

明晃晃的日头下,她脚边的影子清晰可见,莫研长松口气,慢吞吞地从展昭身后踱出来:“没什么吩咐,只是下回莫再吵架,再吵也莫再上弔,再上弔……也莫吓着人。”

那妇人刚认出她来,还未说话,莫研已急急拉着展昭走了。

见两人复回来,赵渝终是不愉之色尽数显露,怎么说自己也贵为公主,她实在料不到展昭竟然会为了这丫头撇下自己,虽不过是片刻功夫,却已看出他心中孰轻孰重。

“子不语怪力乱神,包大人怎么会将你这等人招入开封府中当捕快。”赵渝皱眉,语出不逊。

莫研此时一派轻松,也不生气,耸肩笑道:“反正我捕快也当不成了。”

“京城百姓安危何等重要,自然不能交于尔等之手。”赵渝道。

莫研慢条斯理地接着道:“因为我马上就要升任捕头。”

赵渝一时语塞,偏偏莫研又是一副神气活现的样子,着实气人,自己拿她无法,只好道:“展护衞,我们走。”

展昭恭敬侧身:“公主,请。”

辞过宁晋,赵渝快步离去,展昭紧随其后。见二人渐远,莫研忽后知后觉地“啊”了一声,方记起身上的灰鼠披风忘记还给展昭。

正待喊他,却见展昭回首,远远的仍旧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淡淡笑意犹在唇边,似乎在叮嘱她早些回去……

莫研立在原地,拢着披风,有点发怔。

宁晋伸手在她眼前晃晃,轻叹口气:“丫头,就算你看上展昭,也得含蓄一点。”

“看上展昭?”莫研没反应过来,“我看上他什么了?”

“我怎么会知道。”宁晋不肯多说,回身上车。

莫研跟着爬上车去,心中犹自不解。

回去的路上,宁晋表情便冷冷淡淡的,也不与莫研说笑。待到开封府衙,让莫研下了马车,他连别过的话都不说,便唤马夫驾车离开。留下莫研一头雾水地站在街边,弄不清自己究竟何处得罪了他,思量半晌,亦不得其解,只能摇头叹道:“怎么男人变脸也跟变天一样。”

进了东角门,她本来想回房去,记起早间马大嫂说起午时自己还得再喝一次药。此时日已近中,为免麻烦马大嫂特地再端来,她索性自己往厨房去。

小灶上正煎着汤药,厨房间里满是药香,马大嫂见莫研进来,忙拉着她坐下:“病还未好,不在房里歇着,乱跑什么。”

莫研笑吟吟地乖乖坐下:“我正好无事,过来喝药。”

“再等一小会就好了。”马大嫂放下药盖子,回身瞅见莫研身上穿的灰鼠披风甚是眼熟,偏偏又想不起在何处见过,“这披风好像见谁穿过似的?”

“是展大哥的。”莫研笑道。

马大嫂用手扣扣脑门,笑道:“瞧我这记性,可不就是展大人常穿的。展大人送给你了?”

莫研点点头:“反正他没说要还。”

马大嫂扑哧一笑:“他还真是把你当自家妹子,想得这般周全。”

“自家妹子?”莫研听得一怔,这已是她今日第二次听别人说这样的话,“他拿我当妹妹么?”

“自然是,要不哪会待你这般好。”马大嫂笑道,“我还记得展大人以前说过,他若有妹,必定爱若珍宝,视同掌上明珠。这么好的大哥,你不认的话,那可就是发傻了。”炉上药已煎好,她忙起身端起药罐子缓缓将药汁倒在碗中。

莫研犹在愣神,半晌才迟疑道:“可是……我有好几个哥哥了。”这话她说得极低极轻,马大嫂顾着拿药与她喝,并未听清楚。

喝罢药,莫研本想留在厨房帮忙打下手,马大嫂却紧催着她回屋休息,将她赶了出去。雪虽已停,倒似比前几日更冷些,她独自一人慢吞吞地走在回屋的路上,没由来的心情低落,拢紧披风,却怎么也挡不住丝丝渗入的寒意。方才喝下的药,苦涩犹在舌根处徘徊不去,身体的不适却又绵绵密密地爬上来,她拖着脚步走回自己的小院中,拉开房门进去,连眼皮都未抬就合衣躺上床去。

突听耳边有人笑道:“听人说当了官就会目中无人,看来果真如此。”

声音亲切非常,熟悉之至,莫研腾地一下从床上跳起来,朝那人直扑过去,口中喜得嚷嚷:“姐,怎么是你?什么时候来的?”

宁望舒笑着轻拍她的背:“昨晚刚到的京城,想先来看看你这捕快当得可否惬意。”

看师姐已梳起妇人发髻,莫研搂着她的脖颈不松手,又笑又跳道:“你成亲了!怎得也不叫我去吃喜酒?是那位南宫家的大少爷么?他的病可好些了?”她连珠般地问问题,宁望舒只是笑,并不急着回答。

“姐,你倒是说话呀,别笑傻了。”莫研是个急性子。

宁望舒先拉她坐下,看她面色不好,说话间隐约能闻到药味,问道:“你可是病了?怎得脸色这么差?”

莫研大大咧咧地摆摆手:“没事没事,昨日发了点烧,吃过药已经好了。”

“怎得会发烧?”

“唉……说来麻烦,就是运气不好,正撞见有人上弔。”

宁望舒一凛,知道师妹向来见不得这些,定然是吓着了。捕快一职遇上这种事却是难免,她心中不忍,看莫研的目光不由得带上几分心疼。

莫研不想再提那事,忙把话岔开,笑道:“你成亲却不请我吃酒,看我怎么罚你!”

“你成亲时,我也不来吃酒就是了。”宁望舒笑道。她夫君南宫若虚身有沉疴,为免他劳累,故而成亲之事她只禀报了师父,并未告知其他师兄妹。好在师兄妹们大多不在意世俗繁文缛节,也不至于因此而怪她。

“我成亲?”莫研听话向来只听字面,愣了愣,“我何时要成亲?”

“我怎么知道,”宁望舒逗她,“这就要问我妹夫了?”

“你妹夫?谁啊?”

宁望舒笑看她:“谁啊?”

莫研怔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扑哧一笑,道:“我怎么知道!”

两人嬉闹了半日,莫研也顾不得病还未痊愈,拉着宁望舒便去醉仙楼吃饭。幸而之前展昭所给的银票还剩了不少,好不容易见一次师姐,自然要好好招待她。

拗不过师妹盛情,宁望舒只得随她前往,叫菜时却只捡了几样精致的清淡菜点,且不许莫研吃油腻荤腥,只替她点了粥。

“姐,我身上带了银子。”莫研只道她是替自己节省银两。

宁望舒笑道:“你那点小俸禄,还是留着吧。”

“对了,你此次上京,是为了什么事?”莫研咬着筷子问道,“可莫说是特地来瞧我的,说了我也不信。”

宁望舒挟了笋丝给她,笑而不语。

“到底什么事?”莫研追问道。

“说于你听,你也不懂。”

“你不说,我当然不懂。”莫研好奇心大起,“快说快说!”

沉吟半晌,宁望舒才无奈道:“你可听说过七叶槐花一物?”

“七叶槐花?”莫研摇摇头,“能吃么?”

“能吃,据说是大理境内的一种奇花,可入药。”

莫研一听“可入药”三字,立即明白:“是姐夫要用的药?”

宁望舒点点头。

莫研奇道:“那你应该去大理才对,怎得又来京城?”

“南宫世家派人在大理找了几年,都未曾找到。听闻,之前大理曾进贡此花,我想也许在大内能找到。”宁望舒慢慢道。

闻言,莫研骇然一惊,眼睛瞪得浑圆,将声音压得极低道:“你要去大内偷东西?!”

宁望舒轻轻点头。

“姐……那可是大内!”莫研连连摇头,想劝阻她,“要是被人发现了,可就是……”她用手往脖子上虚拉了一道。

宁望舒浅浅一笑,言语坚定:“如今,我也顾不了这许多了。”

生怕师姐冒然犯险,莫研沉吟半晌:“就算要偷,也得先弄清楚此物究竟存于宫中何处,还得摸清宫里侍衞巡查的路线,换班时辰,总之急不来,此事我们还得从长计议。”

宁望舒微别开脸,声音很轻却很清晰:“小七,我只怕没有时间从长计议了。”

“怎么?姐夫的病不好了么?”莫研一惊。

“我瞧他……吃力得很……”宁望舒双目泛起水光,雾气蒙蒙,“薛大夫说,就算能撑过冬天,身子也会损耗过度。”

“……”

莫研赶紧往她碗中挟菜,胡乱道:“你别急,先吃饭,回头我们再想法子,肯定会有法子的,说不定皇帝老儿就随随便便把那什么花摆在桌上供着玩,你一进去就能撞见……”

不欲师妹替自己担心,宁望舒低头紧吃了几口饭菜,才抬头勉强笑道:“说得是,师父说你是福星天降,承你的金口玉言了。”

莫研欢喜地拍拍她肩膀,又盛了碗汤给她,笑道:“总之你莫着急,这事,我先帮你打听着,好歹我现在也算是朝廷中人,职位虽然低些,不过多多少少总会管些用。”

宁望舒笑笑,心中知道师妹不过是开封府衙里小小捕快,就算识得宫里的人,却哪里有人卖她的面子,顶多与她说两句话应付场面罢了。而此时莫研心思早已滴溜溜地转了一大圈,想来想去,宫里头与自己算得上有交情的好像仅有宁晋一人。

两人吃罢饭,莫研生怕宁望舒独自贸然入宫,撒娇耍赖地逼着她把行装从客栈中再拎出来,硬是让她同自己住到开封府里去,只说开封府中人脉广,消息怎么也灵通些。宁望舒苦笑,自己是来当贼的,倒被个捕快先堂而皇之地拖入开封府。

安顿好师姐,莫研就开始满府乱转,上上下下地想找人带话进宫给宁晋。无奈平日里与她打交道的都是捕快捕头,便连公孙先生,也不得随意出入宫城。包大人倒是想什么时候进去就什么时候进去,可惜此时还在宫里未曾回来,况且她还真是不敢去求包大人办事。开封府里转了一溜够,毫无收获,倒是闹了个满头大汗,她回屋后紧着找水喝。

“瞧你这头汗……”宁望舒替她抹了抹汗,看她领口处直冒热气,关切道,“裏面也都汗湿了,你赶紧换套衣裳,仔细别再吹着风。”

莫研应了,遂取了热水,到屏风后将身上汗水拭干,复换了套衣裳。待收拾衣物时,看见那件灰鼠披风,她怔了怔,抬眼看宁望舒:“姐,我问你件事。”

见小师妹少有的认真,宁望舒点点头:“你问。”

“你还记不记得,今年中秋夜,那时姐夫说要认你作妹妹,你便气得从船上跳下去。”

想起那时情形,宁望舒不由心中苦涩:“自然记得。”

“……你气恼是因为那时你就很喜欢他么?”

“嗯,”宁望舒淡淡一笑,“我喜欢他是真,但也因我知道他心中亦有我,却硬要违背心意。”

莫研皱眉道:“那就是说,如果喜欢上一个人,一旦这个人想认你作妹妹,心中就会气恼。”

“那是当然。”

莫研眉头皱得更紧了:“那反之,如果这个人想认你作妹妹,而你因此心中气恼,就表示你喜欢他,是么?”

宁望舒笑道:“那倒也不一定……”

闻言,莫研明显地松了口气。

“那也许是你瞧不起他,觉得他不配当你哥哥,又或者是你本来就厌恶此人,根本不愿与他有关联。”宁望舒接着道。

莫研呆住:“假如都不是呢?我既没瞧不起他,也不厌恶他。”

“他是谁?”宁望舒笑看师妹。

“是展大哥。”莫研懊恼地趴到桌上,手托着腮,犯愁地看向师姐,“怎么办,我觉得自己好生喜欢他。”

宁望舒扑哧一笑,摸摸她的头发:“喜欢就喜欢了,有什么关系,咱们家的小七又不是配不上那猫儿!”

莫研语气低落:“可是他只把我当妹妹待。”

宁望舒在姑苏时曾见过展昭,只觉此人甚是沉稳,看得出他对小七诸多包容,但也许就如小七所说,多半是将她当妹妹待。而小师妹正值情窦初开之时,便遇见此人,武功高强江湖闻名自不必说,偏偏又生得丰神俊朗温文儒雅,小七倾心于他,自己原就该想到才是。

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安慰莫研,宁望舒只好拍拍她的脑袋,静静地望着她。

静默了半晌,突然听有人推了院门进来,莫研拉门一看,见是东角门的差役老李。

“莫姑娘,外头有人找你,火急火燎的!”

莫研奇道:“谁啊?”

“说是从姑苏过来的,南宫……”

只听得前半截话,宁望舒已经跳起来,箭一般冲出去,莫研见状也忙紧跟上前。

东角门外,一辆马车静静停在近处,南宫礼平立于车旁,皱眉焦急地望来,一看见宁望舒自门内出来,顿时长松口气,急声唤道:“大嫂,大哥在这裏!”

几乎同时,车帘被人掀开,帘后一人面容憔悴气喘吁吁,勉力想下车来。宁望舒飞奔上前,抢在南宫礼平之前扶住他,急得要坠下泪来,道:“你怎么来了?”

南宫若虚缓了口气:“你先告诉我,为何来京城?”

“我……”宁望舒犹豫片刻,疑道,“你怎么知道我来京城?”

“你所用银票都是南宫家的字号,你在江宁一兑银子,江宁票号的掌柜就飞鸽传书于我。”

莫研探头过来,笑道:“姐夫,你这招可真高明。”

“大嫂,还好你没出什么事!”南宫礼平不动声色地把莫研挤到一旁去,“大哥一接到信就猜到你是上京来,连夜就往这裏赶,这一路上光马就换了十几匹。”

“你……”宁望舒又是心疼又是愧疚,“我不过进京来瞧瞧小七,你又何必着急。”

南宫若虚深深盯住她的双目,沉声问道:“既然是来看师妹,为何要瞒我说是回蜀中去?”

从来未曾骗过他,这次却不知该如何解释,宁望舒把头一低,不说话了,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地落下来,大滴大滴地打在他的月白夹袍上。南宫若虚见状,轻叹口气,用衣袖替她拭泪,转而柔声道:“莫哭了,我知道,都是我不好……”

莫研站在旁边,怔怔地看着。她原是小孩心性,对于男女之情一直懵懵懂懂,而今初识情愁,见着面前的情形,一时间竟感同身受,不知不觉间也跟着伤心落泪。

怕旁人看了笑话,宁望舒忙抹干泪,扭头看见莫研已是满面泪痕,忙拉过她到身边:“傻丫头,你又哭什么?”

莫研抽抽泣泣道:“我也不知道,就是看见姐夫待你这般好,心裏好生代你欢喜。”

“既是欢喜,就快别哭了。”宁望舒替她拭干泪珠,又好气又好笑道。

莫研脸上泪痕犹在,抬眼勉强一笑。

南宫若虚也还记得莫研,朝她温颜笑道:“你师姐在家时常提起你,说你就快升任捕头了,可对?”

因捕快当得颇为憋屈,莫研心中也盼着快些当上捕头,听他这么问,笑吟吟地点点头:“姐夫,我师姐不请我吃喜酒,怎得你也不请我?”

不待南宫若虚说话,宁望舒就轻轻敲了一记她脑袋,嗔道:“还惦着这事!明日我就在醉仙楼摆十桌酒席,就你一个人吃,吃不完可不许出来。”

莫研歪头瞧她,促狭笑道:“就知道你会护着他,有了姐夫就不要妹妹了。”

宁望舒不理她打趣,转而望向南宫若虚,关切问道:“你又坐不惯马车,一路上都未歇息,定是累坏了吧?”

“不累,礼平把车里头安置得很妥当。”南宫若虚微笑道。

看他面色便知道他是在安慰自己,宁望舒也不与他争辩,温柔笑道:“我倒有些累了,我们先找地方歇息吧。”

“好,”南宫若虚挽了她的手,“咱们家在京里有处别院,离这也不远,东西又齐全。咱们就去那里,可好?”

宁望舒嫣然一笑,点点头:“你说好,自然就好。”

本还想夜里头可以像从前一般,与师姐并头而卧,絮絮叨叨地谈天说地,眼下看来是不成了。如今姐夫一来,师姐定是要时时陪着他,莫研不等宁望舒说话,便蔫蔫道:“你还是陪着姐夫吧,我去替你拿包袱。”

原也想好好陪陪师妹,但眼下……宁望舒歉然看着她。

南宫若虚看出妻子心意,提议道:“小七若不嫌别院简陋,不妨过来小住。”

“好啊!”莫研闻言喜道,“姐夫你替我留好屋子,说不定我哪天就过去。”

“一定。”南宫若虚微笑道。

莫研随即回屋将宁望舒的行装重新收拾好,拿出来交于她,南宫若虚又把别院的详细地址告诉她,方才与宁望舒上马车。

站在角门边上,一直看到马车消失在拐角处,莫研仍立在原地,脑中的画面仍旧是方才宁望舒夫妻二人立在马车旁的景象。只觉得心裏倦倦的,一时也不想回屋去,随意在门廊下的石阶上坐着,怔怔出神……

“小七,怎么坐在这裏?”有人同她说话。

莫研心不在焉地抬头,一双剑眉星目映入眼中,却是展昭。她此刻脑中正想着他,冷不防地看见他在自己面前骤然出现,有些反应不过来,结结巴巴道:“展……展大哥,你怎么回来了?”

展昭怕她冻坏,将她拉起来:“我们进去说话。”

莫研方才出去的急,忘记将镂花铜熏笼内的炭火灭了,此时屋内暖气升腾,她从外间冻了半日,乍进屋来,冷暖交替,忍不住连打了几个喷嚏,忙取绢帕捂住口鼻。

“……公主……呢?”

她瓮声瓮气地问,倒不是真的关心公主,只不过此刻见着展昭她心中别扭,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没话找话。

“公主已经回去休息。”

“哦。”她似听非听,随口应道。正好一眼瞥见翻毛灰鼠斗篷搭在屏风上,她取下来,放在榻上细叠,心中却是百转千回,终于暗下决心,猛地转身看向展昭:

“展大哥,我想问你……”

看她咬咬嘴唇,似有迟疑,展昭含笑道:“但说无妨。”

“你,可愿认我作妹妹?”她冲口而出。

展昭闻言愣了愣,也未细想,只能应道:“若能得此贤妹,展昭之幸。”

虽然早已料到,莫研还是心中一沉,转回身接着叠披风,头垂得比方才更低了些。

展昭见她没头没脑问这么一句,却又没了下文,不由问道:“小七,你不是想与我结拜兄妹么?”

“以后再说吧。”莫研连头都不回,懊恼地敷衍道。

饶得展昭再聪明,对这女儿家的心事又如何能懂,一时不明就里,被她弄得满头雾水,也不知该说什么。

慢吞吞地叠好披风,她起身双手递与展昭:“展大哥,多谢你的披风。”

甚少见她如此有礼,展昭微怔,并不伸手来接,微笑道:“你若不嫌弃,留着穿便是。”

“我不要。”莫研很干脆地摇头。

“你嫌旧是么?”展昭笑问,“我那里还有件未曾穿过的白狐……”

他话还未说完,莫研又摇了摇头:“我不要。”她心中自有一番计较:你对我好,只因将我当妹妹般待,非我所想。既然如此,你便是待我再好上十分,我也不要。

展昭怔在当地,也不知自己哪里得罪了她,让她对自己这般生疏客套起来。又见莫研直直望着他,目光中似有苦楚之意,自己竟是从未见过,忙关切道:“你可是遇上了为难之事?不妨说出来与我听听。”

听他这么说,莫研更恼,恨不能大嚷大叫才能发泄出心中郁郁,刚想摇头,忽想起师姐所提的事情。大事当前,她也顾不得自己的别扭,忙点了点头,急道:“有事,有很要紧的事!我想见宁王,你能不能帮我进宫去?”

“是何要事?”

“见了宁王再与你说,你先帮我进宫去,好不好?”

展昭思量片刻,点点头:“好,你随我去,剑要留下,不可带入宫中。”

莫研忙解了腰中软剑,转身间,展昭已替她复把翻毛灰鼠斗篷披起来。

“外间冷,莫冻着了。”他柔声道。

莫研微垂下头,心中翻江倒海般的难受,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得乖乖站在那里由他替自己结好系带。

两人策马来到宫城宣德楼的右掖门,展昭上前说明求见宁王,守门侍衞告之宁王午后便出了宫城,据说是去了城郊皇家清韵山庄小住散心。

“清韵山庄?”莫研愣一下,“远么?”

“城郊北面三十里地。”展昭略想了想,清韵山庄是皇家狩猎时用以休息的地方,因而距离京城颇有些路。幸而公主今日已然回去休息,身遭又有大内侍衞保护,应该不会有事。

“走,我与你同去。”他翻身上马,策缰调转马头。

“我自己去便可,展大哥你公务繁忙……”莫研想推辞。

展昭微微一笑,看得她不由微别开脸:“不妨事,山庄虽不比宫城,但我若不陪着你去,只怕他们不让你进。”说罢,催马前行。

莫研只好上马。

出了城北的封丘门,天地间尽是苍苍茫茫的白色,人烟稀少。莫研心中郁气难发,此刻便让马匹放开步子,纵性平治,似乎这样方能使呼吸顺畅些。展昭只道她着急,叱马紧随在她身边。

见莫研一路上皆沉默不语,与平常判若两人,展昭侧头瞧了她几次,看着她目光郁郁寡欢地落在未可知的远处,表情怅然若失。也不知究竟何事引得她这般模样,只是他却怎么也想不到全因自己方才的一句话所至。

行了许久,终于看见清韵山庄那积着雪飞翘的屋檐,还未到近处,便能隐隐听到山庄内有人抚琴,琴声低扬,似有愁绪在其中。莫研对音律仅是半知半解,若在平日,这琴音于她不过是清风拂耳,今日却不知为何,放慢缰绳,徐徐而听,只觉抚琴之人与自己同病相怜。

待到山庄门口,请人通传,又等了半晌,方才有人前来引他们入内。

山庄颇大,侍衞带着他们循着琴声而行,直至穿过里处的内堂,一片梅林乍然出现在眼前,满目尽是朵朵的小花,风过处,落英缤纷,煞是好看。

沿着扫净积雪的卵石小道蜿蜒前行,可看见梅林深处坐落着一方小小的亭子,琴音正是从那里传来……

侍衞停下脚步,同时示意他们噤声。

“宁王抚琴时,不喜人打扰。”他道。

尽管不以为然,莫研还是依言停下脚步,在距离小亭五、六丈远的地方倚树而立。展昭立在她身旁。

从这裏已能看见亭中景象,抚琴的人自然是宁晋,身旁候着吴子楚,案边小炉水雾蒸腾,酒香四溢。若在平日,莫研定要感慨皇家中人懂得享受,此时却全然无此心思,目光从梅树枝桠缝隙望去,落在宁晋身上,怔怔听琴。

展昭亦静静欣赏,不经意间瞥见莫研痴痴望着宁晋,愣了愣,微垂下眼,转而不自在地调开目光。

一曲罢,侍衞带他们上前。

宁晋抬眼,见到莫研,也是一愣。方才侍衞禀报时并未提及莫研,只说是展昭求见,他却未曾想到莫研会与展昭同来。

“本王躲到这裏,你们都能大老远地追了来。”他长长叹口气,挥手让他们坐下,无奈道,“说吧,是何事?”

“是我姐夫病了,病得很厉害,怕是过不了这个冬。”莫研皱眉朝他道。

原以为他二人是为公务而来,莫研这一开口,宁晋不由奇道:“那不赶紧找大夫,找我做什么?”

“已请极好的大夫看过,就是这么说的。”

宁晋凑近她,好笑道:“难不成你想找我做法事?”

莫研瞪他一眼,大事在前,也顾不得与他玩笑:“那大夫说七叶槐花可救他的命,可是此物在大内才有。”

“七叶槐花?”宁晋凝眉细想,“我倒有些印象,这好像是大理进贡的,说是什么百年难得一见的奇花,有解沉疴疗绝症之效。”

“对对对,你可有法子拿到它?”

宁晋却又不语,慢悠悠地自斟了杯酒,把在手中玩弄,看着杯中水光荡漾。

莫研不明其意,在旁急问道:“怎么?很难办么?”

“你怎么突然冒出个姐夫来?”宁晋反问她。

“我师姐上个月刚成的亲。”

宁晋点头:“哦……刚成亲相公就快病死了,你师姐还真是走霉运。”

看他故意东拉西扯的,莫研言语间也带上几成火气,但还是解释道:“成亲前,我姐夫就有这个病。”

“那你师姐还嫁给他,这不是等着守寡嘛!”宁晋连连摇头,扭头瞧向吴子楚,“子楚,你说对吧。”

莫研腾地站起来,这下是真恼了:“你若不愿帮忙就算了!何苦咒我师姐。”

展昭忙起身拦住她,本应责她在宁王面前不得无礼,却留意到她眼眶微微泛红,只得暗叹口气,想来她们姊妹情深,她心中焦急亦是情理之中。他原先在姑苏时便知道南宫若虚身有沉疴,却不知需要七叶槐花来救治。

“殿下,展昭在姑苏查案时,也幸得她姐夫南宫若虚相助。说来,此人对朝廷亦是有功。”展昭拉着莫研,朝宁晋道。

见展昭帮自己说话,莫研投去感激一瞥,手不自觉地就拉住他衣袖。

“丫头,坐下。”宁晋亦看见她眼底的泪光,心中一软,似笑非笑道,“你道求人是件容易的事,我若是去求我皇兄,这么金贵的东西,难道他什么都不问就能给我么?”

莫研听出一线希望,喜道:“那他问完之后就会给你么?”

“想得美!”

宁晋毫不留情地一瓢冷水兜头泼下。

莫研闻言,急得又要跳脚,道:“那到底怎么样,才能把七叶槐花拿出来呢?”

“此事只怕不易。”宁晋摇摇头,“丫头,你想,就算是寻常百姓家里有救命之药,谁不愿留着以备将来不时之需,又怎么可能随随便便拿出来去救一个素不相识的人。”

莫研沉默一瞬,不满道:“圣上不是老说自己爱民如子么?既是这样,儿子病了,哪有老子不着急的道理。”

听得她的话,展昭不由暗自摇头苦笑,圣上这话若是有人偏偏较真起来,倒真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子了。

宁晋哈哈一笑,不置可否:“那全天下那么多儿子病了,这老子如何忙得过来,这话也就是听听罢了,如何当得了真。”

“那就是没法子了?”莫研急道。

宁晋劝道:“你师姐既然成亲前便知道他有此病,那也应是早该料到必有今日,寿缘天定,又何必强求呢。”

莫研默然,尚拉着展昭衣袖的手也慢慢松开,良久才低低道:“我原本也以为如此,觉得只要能在一起,有一日欢喜一日便是,可现下才明白,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本是极容易的事,可若要那人也喜欢自己,却是极难极难的。师姐和姐夫,他们能在一起不容易,就该长长久久的才是。我……说什么也要帮他们。”

这话她缓缓道来,语气中不由自主地透出凄楚之意,莫说展昭与宁晋,便是已过不惑的吴子楚,亦是呆呆出了一会神。

寒风卷过,些许落花被吹入亭中,其中一瓣正落在莫研鬓边,展昭看着她,心中暗自想道:她这般烦愁,无论如何,我还须得想个法子帮她的忙才好。

此时宁晋所想,也与展昭一样,只是他虽贵为宁王,却是身份累人,一举一动皆要顾虑皇兄的感受,若让仁宗对他起了戒备之心,疑心于他,反倒是有害无利。

之前并未想到宁晋也这么为难,莫研支肘托腮,皱眉自言自语道:“看来,只有圣上关心的人生病,圣上才会拿出此药。”脑子滴溜溜地转了一大圈,猛然想到一事,她抬头问道,“若是包大人生了病,想必圣上就肯拿此花来救他吧?”

众人皆是一愣。

展昭迟疑地点点头,提醒她道:“可现下生病的并非包大人。”

“那有何妨。”她喜滋滋道,“只要给包大人下毒,让他装着生病,等完事了再吃解药不就行了么。”

没人吭声。

半晌,展昭才慢吞吞道:“包大人年纪大了,怕是经不起折腾。”

“也是……”莫研挠挠耳根,转而看向宁晋,目光透着热切,“你可是圣上的弟弟,亲弟弟呀!”

宁晋被她看得浑身发毛:“……我年纪还轻。”

“你这法子不行。”展昭叹口气,“这可是欺君之罪。”

“就是就是。”宁晋忙连连点头。

莫研白他一眼,鄙夷道:“你就是怕死。”

宁晋不和她计较,正色道:“也不是全然没有法子,眼前就有一人,若她肯出言相求,我皇兄大概不会驳回。”

莫研喜道:“谁?”

展昭却已经明白:“殿下说的是豫国公主么?”

“不错。”宁晋点头,“赵渝自小就受皇兄宠爱,她去要此物,皇兄也不至于疑心于她,更不会心存忌惮。加上此次要她远嫁辽国,皇兄更是对她心怀歉疚,我想……她若开口,十成不敢说,但起码有八成把握。”

“那个公主……”莫研扼腕,连连叹息,懊恼道,“早知有今日,当初我就把钱袋还给她了,也给她留个好印象。……我只怕她不肯帮这个忙。”

“赵渝虽然行事任性些,但本性单纯又极是善良的,只是我们还需想个好法子,看怎么才能打动她,让她也能同情你姐夫,愿意伸出援手。”

莫研犹豫道:“你的意思是,明着和她说不行?”

这下轮到宁晋白她一眼:“全天下病得快死的人多了去,她凭什么只救你姐夫一人。”

“是啊,那该怎么办?”莫研一点都不恼,接着问道。

宁晋伸手去拿小炉上的酒壶,边慢悠悠道:“此事……还得从长计议。”

“你快计议,没时间从长了。”莫研性急,伸手替他拿了酒壶,又一气替他倒满,干脆送到他口边,“快喝快喝,喝完快计议!”

在宁晋被呛到之前,吴子楚欲出手之际,展昭及时把莫研拉着坐回去。

“急什么……”

慢条斯理地拿帕子抹抹唇边酒渍,宁晋懒懒地抬眼瞧了瞧亭外,已近黄昏,淡淡的雾气在梅林中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远处的梅花半掩在薄雾中,若隐若现,倒有几分仙境之意,忽得幽幽长叹口气。

莫研还想说什么,被展昭用眼神挡了回去,急得她两只手在桌子底下掐来扭去,平添了些许青紫。

“殿下,天色不早了,不如进去用饭?”吴子楚在旁恭敬道。

宁晋想了想,方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起身,仿佛吃饭对他而言是什么遭罪的事一般。待要起步出亭时,看见莫研和展昭虽站起身,但仍在原地不动,挑眉道:“怎么,本王用的饭菜看不上眼?还得我求着你们不成。”说罢,便抬脚走出去了。

心中记挂着事情,莫研如何还吃得下饭,待要开口谢绝,却听吴子楚微俯下身子,极轻极快道:“今日是王爷寿辰。”

“啊?!”

展昭与莫研同时微愣,对视一眼,皆有些愧疚。未想到今日竟然是宁晋生辰,他二人空手而来,不仅未带贺寿之礼,来了之后连句恭贺之词也没有,倒真是失礼之至。

莫研试探地看向展昭,小声道:“我们是不是得陪他吃饭?”

“这还用说。”

不待展昭回答,吴子楚已然作答,边说边将他二人撵出亭子,追着宁晋同往内堂而去。宁晋虽然身份尊贵,但娘亲去得早,兄弟又都是皇族,若说亲厚却始终隔着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猜忌在其中。今日虽是他寿辰,仁宗也不过是赏赐了些东西,看他形单影只的一人躲到这僻静的山庄来,吴子楚又怎么会不知道他心中的苦闷。偏巧展昭、莫研撞了来,莫研又是个古怪性子,他只希望她东拉西扯插科打诨,解了宁晋的心思才好。

酒菜都布置在暖阁内,四尺高的镂空九龙腾云铜塑熏笼散发出淡淡的香味,与酒香、菜香混杂在一起。莫研一进门就皱眉,道:“上好的降真香,怎么点在这裏,真是暴敛天物。”

宁晋早就习惯莫研的口没遮拦,也不恼,犹自摇头晃脑道:“本王就喜欢糟蹋东西,越贵的糟蹋起来越过瘾。……来来来,都坐下,子楚,你也坐下。倒酒倒酒!”

几名侍女上前斟酒,偏偏宁晋又不满意了:“你们且都退下,今天不要你们伺候。再拿四个酒壶上来,一人一个,今儿咱们都自斟自饮,这才有趣。丫头……”他看向莫研,笑问道,“你会喝酒么?”

“会一点。”莫研如实道。

“那……你可愿陪我喝几杯?”宁晋问这话时,表情却有些古怪。

莫研笑容可掬:“当然,自当舍命陪君子。”

闻言,宁晋大笑开怀,自斟了杯酒,朝众人一举,便仰脖喝下。“我做东,先自饮三杯为敬。”说罢,又斟了两杯,连连喝下。

吴子楚与展昭均看出他举止间微露狂态,料他心存郁闷,故而都不敢出言相劝。莫研却不知晓,忙自顾也斟了一杯酒饮下,抬手又斟,又饮下……

展昭忙抬手拦住她:“你……”

“我五哥哥说,”她推开展昭的手,斟满杯子,笑嘻嘻道,“行走江湖,功夫可以不如人,可酒胆万万不可输人,否则会为人所耻笑。”

“说得好。”宁晋笑道,“你那位五哥哥虽然人不走运,不过这话倒是说得十分有理。”

拿她没办法,展昭眼睁睁地看着她也连饮三杯下肚,暗自叹气。

莫研如此爽气,引得宁晋大乐。吴子楚见状,也端起酒杯助兴,笑道:“殿下,我也敬您。”

宁晋眯起眼睛,斜睇他:“你若喝得比这丫头还少,我可要瞧不起你了。”

“成!”吴子楚笑着斟满酒,“我的酒量殿下是知道的,今日就算是豁出去了。”说罢,亦是连饮三杯。

然后,三人都看向展昭。

展昭无奈,也不多言,认命地自饮三杯。

宁晋见状,哈哈大笑,举筷招呼众人吃菜,一时觥筹交错,谈笑风生。吴子楚为博宁晋开心,尽捡些旧日里在江湖间的笑话乐事说来,不仅逗乐宁晋,便是连莫研也听得咯咯直笑。

“早知江湖上这么好玩,我当初就不该回来当捕快。”莫研听得羡慕,无限遗憾道。

“对了,你当初明明走了,怎么又回来了?”

展昭笑问道,此事他倒真是有几分好奇,只是从未听莫研说过。

“就是觉得当捕快好像还挺有趣的,忍不住就偷跑回来了。”莫研笑道,“怕二哥哥发现,我是趁半夜的时候偷偷溜走的。”

宁晋本欲斟酒,却发现酒壶已空,只得唤侍女上前注酒,候酒的空隙间转头朝莫研,似笑非笑道:“走都走了,怎得突然又想起当捕快的好处来?”

“当捕快哪里有什么好处可言。”莫研拿起自己的酒壶晃晃,发现已是空荡荡,忙也唤人注酒。对于自己当初心血来潮突然又想回来,她似乎也弄不太明白,挠挠耳根,回想道:“那时候,我们都已经到了京兆府的李家铺子……”

闻言,展昭和宁晋不经意地交换了下眼神:过洛水再往西正是京兆府,此路并非往蜀中之路,莫研一行人走这条道,断然与白盈玉脱不了干系。

并未留意他们俩,不知不觉间饮下一整壶酒的莫研已然有些醉意,却愈发认真地硬要回想起那时情景:“我们住的小客栈连店名都没有,房钱虽然便宜,可饭菜味道却不好,二哥哥只吃了一口就撂下筷子。客栈边上有五六株桂花树,到了夜里,香气渗进房来,让人怎么都睡不着觉,就想着、想着……”

说到此处,她突然停口,怔怔地盯着展昭,突然明白自己为何想回来了:

那夜,也是那般若有似无的桂花香,有一个人听说她要离去,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这个人。

是她怎么都不愿让他伤心的人。

“想着什么?”展昭瞧她模样古怪,也不知她究竟想起什么。

莫研对上他的目光,老老实实道:“想着你,所以我就回来了。”

这句大白话说出口,众人皆是一呆,展昭犹甚,也定定看着莫研。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宁晋,不愿看他二人,扭头朝门外不满喊道:“酒怎得还不端上来?”

侍女匆忙进来禀道:“酒尚未温好,还请殿下稍候片刻。”本来预备酒菜时就只预备了宁晋、吴子楚二人的,并未料到展昭莫研会凭空冒出来,更没想得众人喝酒如此之快,之多,厨房匆匆忙忙准备,却还是耽误了。

不待宁晋说话,莫研已道:“冷酒好,我就爱喝冷的酒,先端上一壶给我,可好?”她也不管方才那话展昭听后会如何想,他喜不喜欢自己,她自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但自己喜欢他,却非不可告人之事。眼下说出来,又想到偏偏他只当自己是妹妹,她心中却是郁郁更甚。

“冷酒有什么好喝的,冷的喝下去,冻得全身都要打起抖来。”宁晋斜眼瞧她。

莫研摇摇头,长叹口气道:“所谓热肠喝冷酒,点滴在心头,这种江湖豪情你是不会懂的。”

宁晋被她呛住,不满道:“你这架势哪里是什么江湖豪情,倒是一副借酒消愁的模样。”

莫研被他说得一呆,转瞬想来,古人云“举杯消愁愁更愁”,原来是这般道理,待细想其中滋味,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李太白可真聪明,人生在世,还是不称意的时候多。”

“丫头,你平白地捡了个捕快当,眼下又要升任捕头,你有何不称意的?”宁晋奇道,他向来见莫研都是没心没肺的样子,倒未曾想过她会有什么愁结。

“捕快、捕头有什么稀奇的。”莫研扁扁嘴,眼圈红了红,委屈道,“他只把我当妹妹待,便是给我个龙图阁大学士也没什么好的。”

宁晋和吴子楚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向展昭。

展昭终于明白这一路上来莫研的异态为何而起。

——“你,可愿认我作妹妹?”

——“若能得此贤妹,展昭之幸。”

此时扪心自问,对莫研自然是十分喜爱,可究竟是否将他当妹妹般待,他却是从未曾想过。当时,她突然那么问,他并未多想,仅仅是下意识习惯性的回答。

“我……”心中百转千回,他一时竟也不知该说什么。

恰好侍女将温热的酒送来,莫研端起酒壶刚想倒,却又停下手,朝展昭认认真真道:“反正,你若当真想认我作妹妹,我是一定不肯的。所以日后,你莫与我提这话,便是别人提,你也莫接话。”

她心中想,若这哥哥妹妹的名分做实了,日后再无希望不提,自己还得天天管喜欢的人喊哥哥,这份委屈她是无论如何也受不了的。

“你可答应?”她费劲地盯着展昭,因为醉意,双目已有些迷离。

展昭哭笑不得,可看她又认真又紧张的模样,说不出的让人怜惜,他点了点头:“我自然答应。”

她显然是松了口气,方垂头斟酒。展昭伸手拦住,柔声劝道:“莫再喝了,女儿家酒喝多了不好。”

莫研柔顺地放下酒壶,连一句反驳都没有。

“多吃些菜吧。”展昭又道。

她乖乖地挟菜吃。

宁晋看得直摇头叹气,转向吴子楚,没头没脑地问道:“我到底哪里比不上展昭?”

“……”吴子楚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却又转向展昭,依旧问道:“我到底哪里比不上你?”

展昭苦笑,目光却仍在莫研身上。后者挟了菜在碗中,还未吃,便已挡不住醉意睡着了。

“丫头、丫头……”

宁晋唤她,见莫研不应便用筷子敲敲碗,叮叮咚咚,后者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真的睡着了?”他眯起眼睛,不满道,“才喝了这么点就倒了。”他只好唤来侍女将莫研先行扶下去歇息。

展昭起身,歉然道:“殿下,时辰已不早,恕展昭公务在身,不能久留。”考虑到公主尚在宫城外,恐时间太长会有变,他不敢离城过久。

宁晋点点头,展昭向来以公务为重,酒也未曾多喝,他是知道的。

“展昭,那丫头……”他停了一瞬,似乎有些艰难地笑道,“她伤心的样子让人看了还真有些不习惯。你若不为难的话,还是莫让她伤心的好。”

展昭只能苦笑,转而朝吴子楚道:“她若醒了,还请告诉她我因公务,已先行回城。”提剑略一拱手,转身出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