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如今既相知,如何不相思(1 / 2)

一片冰心在玉壶 蓝色狮 12471 字 2个月前

恭送公主回宫之后,展昭方回到开封府中,还未来得及回房中,远远地便看见莫研悄生生地站在梅花树下,仰着头数枝丫上细细小小的花|蕾,落在睫毛上的雪被她不耐烦的抖落,一副很认真的模样。

此时看见她,展昭竟有些发愣,不由自主地停在当地,心中百转千回,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他若当真去了辽国,蛮荒苦寒,无亲无故,这些都不算什么,只是一想到再也见不到她,便觉得难受异常……

“展大哥!”莫研一眼瞥见他,立时花也不数了,连窜带跳地冲过来,紧张地拽住他衣袖,盯着他问道,“那位丁大侠是不是和你说了?你答应没有?”

展昭先点点头,而后又摇摇头。

莫研显然没弄明白他又点头又摇头是什么意思,急得要跳脚:“你答应那门亲事了?”

“没有。”展昭微微笑道。

“真的没答应?”

“真的。”

莫研立时绽开笑颜,乐得没心没肺,笑吟吟道:“为什么不答应?听说丁家小姐贤良淑德,与你很是相配。”

展昭哭笑不得,明明就是她不许自己答应,现下倒又来问他为何不答应。

“她再好,也不是某人。”他低低道。

“某人?”莫研瞪大眼睛,危机感立马又冒出来,“你有心上人了?”

展昭无奈一笑:“你放心……我,我也许要去辽国了,日后……”话到唇边,却说不出来,想让她好好照顾自己莫要闯祸,倒显得为时尚早婆婆妈妈的。

“辽国!”她眼睛发亮,“我也去,我早就想去那里看看了,什么时候去?”

“小七,不是去玩,是护衞公主出塞,恐怕一辈子都得留在辽国,我正要去与包大人商议此事。”

“一辈子都留在辽国,不回来了?”

莫研愣住,显然想不到竟要那么久,一脸的不可思议。

“也许能回来探亲,也许不能,我现下也不知道。”展昭静静道,尽管早就心中有数,可一说出来,心还是不由自主地往下沉去。

“那我更得去了,不然你一个人在那里多憋闷。”她理所当然道。

展昭怔了怔:“……难道你就不会嫌闷么?”

“怎么会闷,不是有你吗,”她开心道,“你有我,我也有你,我们都不会闷,不好么?”

“你……”

展昭虽然内心欣喜,却不得不想到所去之处毕竟是蛮荒苦寒之地,过得几日或许觉得新鲜有趣,经年累月地住在那里,她又如何受得了。

“我去契丹是公主钦点,不得不去,小七,你莫要胡闹。”

“怎么是胡闹,公主既然可以钦点你,当然也可以钦点我。”她转了转眼珠子,道,“对,和包大人说多半也行。”

“小七……”

莫研不分由说,拉着他就往包拯书房方向而去,口中尚念念有词:“展大哥,待会你别说公主只钦点了你,就说是我们俩,反正到时候我随便往送嫁队伍里一混,公主也不会察觉。”

“小七……”

展昭心下又是感动又是不舍,被她弄得不知该如何是好,竟也一路由她拉着。

一直到了包拯书房门口,莫研松开他的手,掸掸肩上落雪,略理了理衣裳。展昭亦替她拂去发上微雪,两人方才入内。

书房内,包拯与公孙策就刚刚整理出来的《盐税总要修正》正自讨论商议。

“包大人!”莫研笑嘻嘻地走上前,敛手行礼,“属下参见包大人。”

看她笑得阳光灿烂,饶得是包拯,心裏也有些没底:“……莫捕快有何要事?”

“是件顶顶要紧的事,我和展大哥要去契丹了。”

没头没脑的话听得包拯和公孙策微微一惊,对视片刻,转向展昭道:“展护衞,怎么回事?”

展昭上前行礼,沉声道:“公主命属下随她出塞,随嫁契丹。”

闻言,包拯与公孙策皆愣了片刻,万料不到公主会有如此吩咐,展昭是包拯得力臂膀,若然当真去契丹,实乃开封府一大损失。

“此事圣上可同意?”包拯问道。

“公主已回宫奏禀圣上,我想……”展昭欲言又止。

见展昭不好说,公孙策便替他将话说完:“圣上对公主心存愧疚,公主眼下说什么,圣上大概都会答应,恐怕还转余地并不大。”

包拯皱紧眉头,连连摇头,在书桌前来回踱了几圈,终是长叹口气:“公主顾全大局,远嫁番邦……展护衞,你就暂且随她去吧。”他顿了顿,“待过得几年,公主已适应辽国生活,我再想个法子将你唤回来。”

包拯能说出这种话来不容易,展昭心中感动,静静点了点头。

莫研提醒她:“包大人,还有我,我也要去的。”

“你去做什么?”包拯颦眉奇道。

“我当然得去,展大哥一个人护衞公主肯定会有诸多不便。你们想,万一公主在沐浴更衣,突然有歹人闯入……”

闻言,众人皆尴尬对视。

“莫捕快为公主考虑得确是周详。”半晌,公孙策才笑着打圆场道。

莫研笑眯眯地点点头:“不光是公主,展大哥的名节也很重要。”

众人又是一阵静默……

展昭轻咳几声,自觉面上红潮褪去,才道:“小七莫要胡闹,你的功夫尚欠火候,如何能保护公主。”

“那我起码可以替她先将衣服穿起来,然后再唤你进来。”莫研不满地反驳。

“……”

展昭无语,有什么歹人还能给她慢吞吞穿好衣服再唤人的时间。

“公孙先生,”她转向公孙策,笑出一脸的花,“你最明理了,你肯定赞成我也去,对不对?”

公孙策报以微笑:“此事,实在非我能做主。”

“包大人!”她又转向包拯,笑得愈发灿烂。

包拯不等她说出下面的话,便道:“此事我自会斟酌再议,你莫要着急,倘若真有必要,便是你不愿去,怕是也不得不去。”他隐去了后半截话:倘若无此必要,便是你想去,也是不能够的。

莫研又怎会听不出他的话外之音,咬咬嘴唇,心中暗道:“你看我去不去得成!”

“大人若无他事,属下先行告退。”

展昭虽然也十分渴望有她一路相伴,但国事并非家事,又如何能由着性子来。他生性宽厚,还是想先与莫研退下,免得扰包拯烦心。

包拯点点头,又道:“你们先下去歇着,晚饭后你再来,我还有事要交代。……莫捕快,你不必来。”他特地道。

展昭依言,方与心不甘情不愿的莫研离开。

待他二人走远,书房内包拯与公孙策相视一瞬,不约而同地摇头苦笑。也不过是片刻,包拯敛了笑意,面容复凝重起来……

公孙策在包拯身旁跟随多年,对他心中所想之事亦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大人,你所想的是不是关于辽国间人海东青之事?”

包拯沉重地道:“知我者,莫若先生。海东青忍辱负重,藏身辽国多年,就是为了接近耶律重光,查出大宋境内为这位辽国南院大王传递消息的究竟是何人。可惜耶律重光为人谨慎小心,这么多年来海东青虽然已经极力接近,想成为他的心腹,却始终是差了一步。展护衞此次随公主远嫁辽国,我虽然不舍,但也许他在那里能帮得上海东青。……大宋奸人不除,便如芒刺在背,宋辽两国又如何能长久和平共处下去。”

公孙策赞成地点点头:“一人在明处,一人在暗处,相辅相成,确是个好主意。那么大人唤展护衞晚上前来,是预备将海东青之事全盘告诉他了?”辽国间人之事,所知之人甚少,多一人知道,海东青便是多一份危险。

“先生以为如何?”

“展护衞冷静睿智,沉着稳重,是可托重任之人。”公孙策道,“若说连他也不适合,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何人可信。”

包拯不语,沉吟了良久,才低低叹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只是又苦了他。”

“大人……”

公孙策不忍他伤神,岔开话题道:“对了,莫捕快也嚷嚷着要去,大人您做何打算?”

提到莫研,包拯亦是几分头痛几分无奈,不由抬眼看向公孙策:“先生以为如此才妥?”

公孙策垂目微笑,道:“其实她所言,也并非没有道理。展护衞虽然武艺高强,但贴身护衞公主终是多有不便。”

“即便如此,也不该是她。”听公孙策替莫研说话,包拯倒有几分奇怪,“毕竟还小,一身江湖习气也就罢了,做事也是莽莽撞撞,如何能让她去。”

“大人,”公孙策笑着摇摇头,“您方才不是还心疼展护衞么?”

“先生的意思是……”

“难道您看不出莫捕快对展护衞很是心仪么?”

包拯闻言一呆,他每日里的公务堆积如山,又哪里会有心思留意儿女情长之事。

“那展护衞呢?”

“学生只能看出他对莫捕快并不排斥,亦甚是照顾,这对于他已是不易。”公孙策笑道,“莫捕快生性活泼,若能在契丹与展护衞为伴,想来他不至于太苦闷。”

包拯迟疑:“那姑娘与展护衞……会吗?”

公孙策微笑道:“莫捕快虽然活泼些,却也有她的可取之处,她若去了辽国能成为展护衞的得力帮手也不一定。”

包拯仍在犹豫……

“又或者不妨如此,此事让展护衞自己来决定,大人以为如何?”

思量片刻,包拯方点头:“如此也好。”

待用过晚饭,展昭前来,包拯将辽国间人海东青之事详详细细地说与他听,并且告之他所负重任。

辽国南院大王耶律重光历来对大宋每年仅予辽国三十万两颇有微词,在耶律隆绪耳边多次提议修订澶渊之盟,与西夏联姻亦是他一手促成。这些展昭都略有耳闻,但却始终不知海东青一直潜伏在耶律重光身边。

“海东青曾送回消息,耶律重光曾向耶律隆绪进言发兵大宋,且拿出大宋北面边境兵力布防图。大宋境内一定有人叛国私通耶律重光,只是此人究竟是谁,海东青一直未能查出。你此次随公主远嫁辽国,名义上是公主护衞,但希望你能助海东青一臂之力,查出叛国之人,灭除大宋隐患。”

“你往辽国之事,我自会告之海东青。但为海东青的安危着想,一点点意外疏忽就可能使他这十几年来的忍辱负重前功尽弃,所以眼下我还不能告诉你他究竟是谁,到了需要之时,他自会向你表露身份。”

展昭恭敬领命:“大人放心,展昭明白。”

包拯看了他半晌,又道:“此去艰险,你可还有其他需要?或是有牵挂之事,尽说无妨。”

展昭微笑着摇摇头。

“或是,”早知道展昭的性格是不会提任何要求,包拯无奈地笑着看他,“你会需要帮手,说出来亦无妨。我瞧那位莫姑娘很想与你同去,你以为如何?”

莫研、莫研……

——“你有我,我也有你,我们都不会闷,不好么?”

她的声音犹在耳边,快快活活的。

烛光摇曳,映得展昭的面色忽明忽暗,过了良久,他才深吸口气,硬自忍住心中不舍,仍是摇了摇头。

“那般苦寒之地,且前途凶险未卜,她还是不去的好。”他缓缓道。

包拯瞧他模样,心中终于明白公孙策所言之意,展昭在自己身旁追随多年,他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位南侠面上出现这般表情。

“莫姑娘聪明细心,她若随你同去,能帮上你的忙也不一定。”包拯忍不住道。

展昭艰难笑道:“我希望她平平安安地就好。”

明白展昭心中顾虑,包拯亦不再相劝,只能道:“距离公主出塞还有些日子,两国互赠定礼聘礼,大概要到五六月方能成行,你这些日子闲暇时可学些辽国风俗礼仪,我明日便将现下辽国朝堂详细资料拿与你看,公孙先生亦会替你分析情形。”

展昭点头。

“莫姑娘那里,你也与她好好解释,她并非不懂事理之人,想来定会体谅你。”包拯又道。

想到要与莫研解释此事,展昭不禁心中苦涩,仍是点了点头,向包拯告辞,离开书房。

寒雪初歇,夜色暗沉,远远的能听见外间打梆子的声音,咚!咚!——咚!咚!已是二更天了。展昭毫无睡意,也不欲回房,信步而行,不知不觉间竟然来到莫研所居的小院之外。

小院内并无灯火,想来她已就寝,他倦倦地靠墙而立,冬夜的寒意丝丝渗入身体,腰背上的旧伤细细密密针扎一般地疼起来,适时地陪伴着他。

他突然有些后悔,若包大人问他可愿与莫研同去之时,自己什么都不想,只需点点头,现下便一切都不同了。

如何和她解释?莫研的盈盈笑颜尚在眼前,他亦不知该如何开口。

次日清晨,莫研起床后欲往后街用早食,返身掩好院门,不经意地发现了墙边脚印。

她蹲下身子,细细查看脚印,脚印处积雪融化颇深,显然在雪停之后有人在这裏站了很久。量量脚印大小,她唇边不由自主地漾开笑意,是展大哥。

大半夜的,展昭在院外站了那么久,自己竟然一点都不知道。莫研挠挠耳根,难道是昨夜里包大人特地叫了他去,有什么为难他不成?

还未想出个道道来,双腿已经不由自主地往展昭所居之处迈去,还未进月牙门,便听见里头隐隐有剑气破空之音。她缓下脚步,偷偷探头,正看见展昭正在练剑,巨阙光华流转,攒起漫天剑花……

莫研本想静静等他练过剑,却不料展昭听力甚佳,片刻便已察觉她的到来,收了剑势,转头望过来。

“小七。”见是她,展昭又是欢喜又是烦愁。

“展大哥。”

莫研笑吟吟地转出来,接过他手中的剑细细端详,赞道:“果然是上古宝剑,舞起来就是和寻常的剑不一样,我也得寻摸一把才好。”

“你喜欢,就送给你。”展昭想也不想便道。

“送给我,”莫研微微吃了一惊,“这可是你的家传宝剑呀。”

展昭微微一笑,不答反问道:“怎么,你不想要?”

“这么好的剑,哪里有不要的道理。”莫研忙道,可心下始终觉得不妥,心思转了几转,笑道,“你是用惯了巨阙的,若不用它定然不顺手。干脆我再把它借于你,日后你用剑时,便想着这剑是我借你用的,好不好?”

这般缠头缠脑的事情,也只有她才想得出,展昭笑着点点头,复收剑回鞘。

莫研方想起正事:“展大哥,昨夜里你怎么不睡觉,在院子外头站那么作什么?”

展昭微愣:“你如何知……”话未说完便知道她定然是看到了脚印,以她的能力,做出判断本是极容易的事情。

“是不是包大人出了什么难事来为难你了?”她关切道。

“不是。”展昭暗吐口气,才缓缓道,“只是此番去辽国,你不能去。”

莫研闻言,咬牙切齿,恼道:“包大人不让我去,对不对?他晚间特特把你找了去,我就知道准没好事!”

展昭静默片刻,决定还是如实托出,轻声道:“其实包大人是赞成你同去的,是我私以为不妥。”

莫研却未想到会是他,乍然听到,气恼地咬着嘴唇瞪他。

“此去辽国,返乡之日遥遥无期,甚至可能是要终老异乡,你年纪还小,在开封府中尚可施展拳脚有所作为,不应在辽国郁郁无事。”

“你怎么知道我在辽国就不会快活呢?”她恼道。

展昭轻轻叹口气,解释道:“那般苦寒蛮荒之地,不适合你的性子。一日两日倒也罢了,天长日久你终是会受不了。况且……”他本想说宋辽两国在面上虽是安然无事,但在暗中却是危机四伏,一旦去了辽国,如入虎狼之口,生死操于他人手中。生怕她担心,话到嘴边,仍是咽了回去。

“况且什么?”她奇怪追问道。

展昭暗自咬咬牙,故意道:“况且你武功又差,做事又莽撞,去了辽国也帮不上我什么忙。”

“你……”

没想到他会如此看待自己,莫研恼怒地瞪了他半晌,这下是真被气着了,话也不与他多说,跺跺脚就走。走出没两步,似乎想到什么,复返身回来,从他手上一把夺过巨阙。

“我不借了!”她恼火地飞快道,干脆利落地把巨阙扛上肩头。

展昭无可奈何地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月牙门外,暗叹口气,枉自踌躇了大半夜,终了却还是让她伤心。他心中郁忧沉沉,便似有块重石压住一般,欲回房去,手习惯性地一提,空空荡荡,方想起剑已被她拿走……

莫研今日恰是早班,大清早地被展昭一气,连早食也吃不下,直接提溜着巨阙就去巡街。

一路上也不看人看车,她就只顾着端详那把剑,左看右看,手在剑柄处摩挲一番,又抚抚剑穗,想着展昭用剑时的模样,不知不觉间,之前的恼火已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丫头,丫头……”

有人从背后拍拍她肩膀,笑唤道。

莫研回头,看见来人,顿时面色一沉,语气不善道:“你怎么还没走?展大哥不是已经拒绝你家的亲事了么?”

“你这小丫头,消息还挺灵通。”丁兆蕙哈哈笑道,瞥见她手中的剑,不由摇头叹道,“看来他是真喜欢你呀,连巨阙都能让你拿着玩。”

闻言,莫研呆了呆,才不可置信抬头道:“你方才说,展大哥喜欢我?”

丁兆蕙好笑地看着她:“他若不喜欢你,又何必拒我家的亲事?”

“他亲口和你说,是因为喜欢我,所以不能娶你妹子?”莫研难掩心中喜悦,一把抓住丁兆蕙,急急问道。

与一个姑娘家在大街上讨论儿女私事好像有些别扭,加上被莫研抓得很不舒服,丁兆蕙不适地扭扭身体,摆脱开莫研,又向四周顾盼一番,确认没有熟人瞧见,才如实道:“他倒也没这么说。”

“那他怎么说的?”

看见莫研紧张的样子,与前两日伶牙俐齿的她大相径庭,丁兆蕙倒起了逗弄之意,故意慢条斯理地思量了半晌,才斜眼睇她:“我为何要告诉你?难道你不怕我骗你?”

“因为你是大侠嘛!怎么会和我计较呢。”她说的很顺口,笑吟吟的。

丁兆蕙存心要为难她:“那你求我,你求我我就告诉你。”

“好,”莫研想都不想,便是连半分犹豫都没有,即刻凑上前腆着脸笑道,“我求求你,求求你啊!你就告诉我吧!”

倒没想到这丫头片子这么没脸没皮,丁兆蕙用手虚挡住她,连后退了几步,万般无奈道:“好好好,你别再过来了,我告诉你便是。”

莫研双目亮晶晶,期盼道:“他怎么说的?”

“他说……”丁兆蕙回想了一下,才道,“他好像是说,你若不在他身边,他倒更担心些。”

“我若不在他身边,他倒更担心些……”莫研微颦起眉,把这句简简单单的话在心裏反反覆复默念好几遍,才看向丁兆蕙:“他还说了别的什么没有?”

丁兆蕙摇头耸肩:“没了。”

她不满地皱眉道:“你骗我!他也没说喜欢我啊!”

“小姑奶奶,你声音小点,这可是大街上。”丁兆蕙看她毫不忌讳,自己倒替她臊得慌,“好歹也是姑娘家,怎么说起这种话来也不知遮着掩着点。”

“又不是伤天害理的事情,有什么好遮掩的。”莫研奇道。

“好好好,我说不过你。不过咱们说话小声点总可以吧。”

她总算压低音量,却仍旧是那句话:“你骗我!展大哥根本没说喜欢我。”

丁兆蕙无奈道:“我觉得展兄能说出这话就已是不易了。”

莫研低下头,想了半天,犹犹豫豫地抬头问道:“那现下你夫人不在你身旁,你会担心么?”

“那倒不至于。家里吃的用的不缺,丫环老妈子一大堆,我有什么可担心的。”

“哦……那你也还是早些回家去看看她吧”

见她垂头丧气地提溜着巨阙走开,丁兆蕙被闹得满头雾水,在她身后连连摇头,叹道:“展昭怎么会看上这丫头,想不通……”

巡完街换过班,莫研也没心思回开封府里,抱着巨阙随便在街角坐着发愣。

——“她若不在我身边,倒更担心些。”

“这是展大哥说的话么?”她越发弄不明白,不满地嘟哝道,“既是如此,为什么又不要我随他一起去呢?”

呆坐了半日,她也没想出个头绪,倒是腹中咕咕直叫,饿得人没精打采的。复站起身,环顾四周,她本想回开封府找点吃的,忽想到南宫家的别院就在附近,干脆过去向师姐蹭顿饭吃。

待她慢吞吞地到了别院,一见师姐就被她笑着拉进去,按在椅子上坐好。不明就里,莫研想站起来,却又硬被宁望舒按着坐下,只好乖乖坐着干瞪眼,奇怪地望着师姐。

南宫若虚坐在一旁只是微笑。

“小七,你坐好了,让我给你行个大礼!”

宁望舒口中笑着,果然要朝她鞠下礼去,莫研赶忙跳起来躲到旁边去,奇道:“姐,你别来戏弄我,有什么好事快说?”

“公主让人把七叶槐花送来了。”宁望舒掩不住满脸的喜色。

闻言,莫研也是大喜,乐道:“这么说,姐夫的病就要好了!”

宁望舒笑着点点头:“方才已饮了一碗汤药,薛大夫说连饮三月,便可拔除沉疴。”

莫研笑嘻嘻地拍手道:“这下你可安心了!”

“这次真是要多谢你。”南宫若虚微笑道,“若不是你帮忙,此事定不会如此顺利。”

“一家人不说谢字,你和师姐快快活活的,我也才欢喜呢!”莫研笑吟吟的,转向宁望舒,嚷嚷道,“姐,我饿了!从早起到现下还没吃过东西呢。”

此时已经是午后,他们早已用过饭,听闻她饿了两顿,宁望舒忙吩咐人去准备饭菜,心中也奇怪:小师妹向来是最不经饿,如何会饿了两顿饭,现下才想起要吃。

她挨着莫研坐下,方才发觉莫研手中拿的剑竟然是巨阙。

“你偷了展昭的剑?”

“哪有偷,是展大哥给我的。”

宁望舒奇道:“他把巨阙给你?”

莫研点头。

抛开巨阙是上古宝剑,价值不菲不提,这剑毕竟是展昭的家传宝剑,他竟然这般轻易地送与莫研,宁望舒与南宫若虚对视一眼,皆面露笑意。

“好好的,他把巨阙送你作什么,难不成是定情之物?”宁望舒笑看向莫研。

莫研垂头丧气:“什么定情之物,才不是呢,他都不让我去契丹。”

“契丹?”

宁望舒不解,莫研只好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与她听。

“公主钦点展昭去辽国?”宁望舒与南宫若虚都是一愣,之前展昭随宫中太医前来送药时并未提及此事。也不知是否与七叶槐花之事有关。

莫研的性情宁望舒最是了解,拉着她的手问道:“你当真想和展昭去辽国?你可知道,他并非几日几月便可回转,而是要在辽国护衞公主一生一世。”

“我知道,所以我才更要去啊。”莫研点点头,认真道,“在辽国,有我陪着他,他也不至于烦闷孤单。”

“那你自己呢?难道你就不会烦闷孤单?”

与展昭一样,宁望舒同样考虑到了小师妹的性情,她性格飞扬脱跳,又怎耐得住性子在那般苦寒之地过一辈子。

莫研呆了呆,低头细想片刻,方道:“可是如果看不见他,我会更难受。姐,你不是也为了姐夫退出江湖么?”

“那不一样。”宁望舒叹气道。

莫研坚持道:“怎么不一样,就是一样。……可他就是不愿让我去!”

南宫若虚在旁听了半晌,看莫研愈发懊恼的模样,开口劝道:“展大人亦是为你考虑。此去辽国,并不仅仅是蛮荒苦寒之累,宋辽两国局势微妙,稍有风吹草动,你们便成俎上鱼肉,命在顷刻。如此险地,你又是他心爱之人,他自然不愿你同去。”

听罢他的话,莫研一声不吭,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南宫若虚,他方才讲这一大段话,听到她的脑子里,仅剩下“你又是他心爱之人”一句而已。

“你说,我是他心爱之人?”良久之后,她才小心翼翼地问道。

南宫若虚微微一笑:“展大人并非孟浪之徒,巨阙又是他家传宝剑,他能将巨阙相赠与你,定然是将你视为极重要的人。”

莫研似懂非懂,犹在思量之中。

“那他说若我不在他身边,他倒更担心些,这又是何意?”

南宫夫妇相视一笑,这话他二人体会甚多,最能明白其中深意。宁望舒摸摸小师妹的头,笑道:“意思就是,我们家小七守得云开见月明,那只猫儿心裏有你。”

“当真?”

“当真。”

“就像姐夫对你那样么?”

宁望舒倒不知该怎么回答,笑看向夫君,南宫若虚亦是垂目微笑。

见他两人只是笑,也不说话,莫研有些急了:“到底是不是啊?”

看妻子只是笑,摆明是将这难题推于他,南宫若虚只好道:“我对你师姐……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一样,但相信能说出此话,又以巨阙相赠,展大人对你应是一往情深。”

莫研一向认为南宫若虚是个聪明人,听他如此说,顿时信心大增:“还是姐夫说得明白,不像那个丁家二爷,还是什么大侠,笨得要命,怎么说都说不清楚。”其实明眼之人皆可看出展昭对她极好,只是丁兆蕙毕竟是江湖侠客,素日里何尝纠缠于这些儿女情长之事,便是心中知道,也不惯摆在桌面上明明白白的说出来。莫研怪他愚笨,倒真是冤枉他了。

“丁家二爷?可是丁兆蕙丁大侠?”宁望舒自然听说过此人。

“是啊!他想把自家妹子许给展大哥,不过被展大哥拒绝了。”

提起此事,莫研一脸的神采飞扬,掩也掩不住,倒有几分小人得志的滑稽模样。

看她笑得洋洋得意,宁望舒一面替她开心,一面也免不了担忧。小师妹现下知道了展昭心意,看来辽国她定是不管不顾也会跟他去的。而此行艰险,且有性命之忧,自己究竟该不该劝她莫要去?

心情甚好,莫研在南宫别院饱饱地吃过一顿,又与师姐闲聊半日,待日渐西沉,便抱着巨阙,笑若春风地回到了开封府。

刚进门,便碰上马汉,大嗓门地招呼她:

“小七,有人送了几只貔狸,你嫂子正烤着,让你快家去吃!”

貔狸是契丹国产,味极鲜美,深受契丹人珍爱,常把此物作为馈赠宋使的珍贵礼物。这几只貔狸正巧是马汉故友自契丹回来,知道马大嫂善厨,便送与他作礼。马大嫂与莫研亲厚,自然想到要唤她来吃。

听闻又有好吃的,莫研欢欢喜喜地便往马汉家的小院走去。人还未到,便闻到溢出墙外的烧烤味,喷香扑鼻,饶得她腹中尚饱,却也被引得垂涎三尺。待入院中,只见马大嫂在院中支着炭火架,几只肥大的貔狸正在其上被烤得吱吱冒油。

“小七,来得正好,替我刷蜜蜡。”马大嫂也不与她见外,锅上尚炖着汤,马汉对厨房之事一窍不通,自家厨房又不比官中,有人打下手,忙得她简直分身乏术。

莫研笑嘻嘻地拿起毛刷,蘸了蜂蜜往貔狸身上涂。稍候,王朝与赵虎也循着香进来,王朝手里还拎着一小坛酒,边用手扇着烟气,边探头来看架子上的貔狸。

“嫂子,今日怎得请我们来吃耗子?”王朝未见过貔狸,不由皱眉奇道。

这貔狸长相颇似耗子,但个头比耗子大,也难怪王朝误当是耗子。莫研虽未吃过,但却不止一次听说过其味美,甚是向往,当下听到王朝如此问,取笑道:“王头,你家耗子能长这么大个头么?要是也这么大个头,你逮一只来烤烤如何!”

知道莫研是在打趣他,王朝亦不理会她,倒是赵虎瞧见莫研另一只手提的剑,不由奇道:“展大哥的剑怎么在你手里?”

莫研还未回答,正巧展昭被马汉拉着进院来,迎面便看见她,因未有准备,不由一怔……

“展大哥!”

看见展昭,莫研也顾不上回答赵虎,笑嘻嘻地迎上来,手中尚拿着小毛刷,毛刷上尚滴着蜜汁。

原以为自己早间所说的话定是伤她甚深,大概她是不会再理会自己,不想才过大半日,她见了他却仍旧是笑意盈盈的模样,展昭奇怪之余,心中亦有说不清的丝丝欢喜。

“你……”他瞧着她,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莫研上前,一手持剑递给他,笑道:“这剑我拿着总怕丢,还是你拿着用吧。”

展昭接过剑,刚欲说话,她却已回身接着烤貔狸去了。

“你怎么把剑借给这丫头?”王朝见展昭有些呆愣,拍着他肩膀笑道,“当心她弄丢了,赔都赔不出来。”

展昭微微一笑,也不解释,心中只道:我既送她,自然是知道她会珍惜此物。

旁边的莫研虽听见,亦不抢白,心中哼道:他能将剑送我,便是知我信我,我又怎会辜负于他。

那瞬,两人都瞧向对方,目光相遇之时,眼中均是笑意。

王朝自然不知这二人心中所想,见展昭不答,只当他为人厚道惯了,不与那丫头计较,亦不再多言。直扯着他进屋去,拎高手中的酒献宝,口中笑道:“上好的女儿红,包大人给了好一阵子了,我都没舍得喝,今日大伙都来尝尝。”

张龙笑道:“早就惦着你这酒,你再不拿出来,就该捂馊了。”马汉忙接过酒去炉上温,其余几人说说笑笑进得屋去。

再过得一会儿,小菜端上,酒亦温好,众人围着桌子团团坐下。莫研端着盛貔狸的大盘,小心翼翼进来,放置在大桌中间。八只貔狸全须全尾,烤得金黄喷香,勾得人食指大动。

马汉给各人都斟上酒,酒香扑鼻,馋得莫研先抿了一小口。展昭不由轻声向她道:“这酒后劲大,你莫要多喝。”

莫研笑着点点头,放下杯子。

“不妨事的,她今晚不用巡街,”开口的居然是王朝,“喝醉了直接回屋躺着睡大觉去,岂不痛快。对了,说起来你马上也升捕头了,酒量也得练练,被到时候被那帮小兔崽子灌醉。”

莫研往展昭跟前凑了凑,得意笑道:“我才不怕,展大哥会替我挡着的……哦?”说到最后一字,她侧仰着头瞧向展昭,带着几分娇憨的询问语气。

展昭无奈,只好笑着点点头。

王朝不解,奇道:“展兄为何要替你挡酒?”

莫研不理会他,伸手掂了一只肥美的貔狸放在展昭盘中,殷勤道:“展大哥,你快吃,趁热吃才好,凉了就可惜了了。”

见她对自己仍如旧日一般,全无半分疏远,展昭虽然不甚明了她心中所想,内中却是温暖非常。她能这般欢欢喜喜的,便是没心没肺也无所谓,他去了辽国亦才能放心。边想着,边依言挟下貔狸肉,蘸酱而食,肉入口中,只觉肉质滑嫩鲜美无比,果真是上上佳品。

“好吃么?”莫研偏头问道。

他咽下,点点头,朝她微笑问道:“你加了什么烤的,这么好吃。”

“不是我,是马大嫂,”莫研自己也掂了一只个头稍小的,答道,“这些貔狸可不是直接上炉烤,事前是先用酱汁腌制了一整夜,烤时又洒上甘草汁,才有这般清甜之香。你吃出来了么?”

展昭笑而摇头,道:“论起吃食,我如何及得上你。”

莫研倒不谦虚,很是认同的点点头:“那是当然。”

瞧他俩一问一答,虽都是寻常话语,内中暖暖之意,却皆听得出来。王朝等人粗直武夫,尚懵懵懂懂,只有马大嫂已有几分明白了。她虽然不甚了解展昭如何会对莫研倾心,却仍为他二人欢喜,此刻只是抿着嘴笑,复给马汉等人斟上酒。

“对了,展兄,我似乎听大人说起,你将随公主远嫁辽国,可是真的?”张龙想起这事,赶忙问道。

展昭淡笑着点头。

马汉急道:“去辽国那么远的地方,那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展昭摇摇头:“眼下,我也不知道。”说话时,他瞥了莫研一眼,后者正埋头细细拆分貔狸,充耳不闻的模样,似乎对他们的对话毫不关心。

“不会是三年五载都回不来吧?”马汉一惊。

王朝摇头叹息:“护衞公主,那里是三年五载的事情,闹不好得呆一辈子呢。”

“那怎么行!”马汉是老实人,立即道,“这公主自己嫁就嫁了,怎得还要拉上一个垫背的。展兄这般功夫,要是留在契丹,岂不是糟蹋了。”

虽然知晓马汉一番好意,展昭仍是沉声道:“马兄此言差矣,能为国尽忠,是展昭之幸,怎谈得上糟蹋。”

马汉也知道自己失言,连忙道:“是是是,是我说错了。喝酒、喝酒,不说这些扫兴的事……”

一时酒过三巡,王朝等人均是酒坛子,带来的女儿红已然见底,莫研倒是听话,只浅浅饮了两杯,便专心吃菜。大家絮絮聊了些开封府里的琐事,又谢过马大嫂,方才各自散去。

莫研替马大嫂收拾了碗筷,又将厨房上下收拾干净,方才离开。她这日里确实吃得甚多,佳肴当前尚不察觉,此时才感腹中有些胀痛,也不想回房去,索性又独自跑到府外夜市优哉游哉地溜达了一大圈,待渐消食,才往回走。

远远的便看见东角门口有黑影徘徊,稍稍近些才看清原来是展昭,她忙奔上前奇道:“展大哥,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这裏?”

展昭已等了她许久。本来自马汉家出来时便欲等她,但碍于王朝等人拉着他走,只好等他们散去后才至小院寻她,却不想莫研并未回小院。

“又去夜市吃东西了?”他不答,微微笑着问道。

“不是,是吃得太撑,只好去走走。”她偏头瞧他,笑嘻嘻道,“展大哥,你不会是在等我吧?”

展昭垂目,眼中笑意盎然,片刻之后,才轻轻点头道:“是啊。”

闻言,莫研很是高兴,笑盈盈地瞅着他。

“早间我说了那些话……”他迟疑了下,才问道,“你不恼么?”

“你都是为我着想,我欢喜得很,怎么会恼。”

展昭闻言,微微一怔,她竟能明白他的苦衷,宽心之余,亦有几分涩苦。

“那我去辽国之后,你……”话说一半,他却不知该如何问下去,终是该改口道,“你自己可要好好照顾自己。”

“你什么时候走?”

“大概五六月份里吧。”

莫研挠挠耳根,疑惑道:“还有小半年呢,现在就交代我这些,是不是早了点?”

展昭微窘,浅浅笑着点头。

“……那你早点回去歇着吧。”他只好道。

“嗯,那你也早些休息。”

她脚步轻快地进东角门,进门之际,忽地停步,回首问道:“展大哥,若是你去了辽国,再也见不到我,你可会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