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行了一天一夜,直至次日清晨,他们才到了中京。
皇太后驾崩,辽国宫中甚是忙乱,而赵渝与耶律洪基尚未行大礼,故而只是将暂时安置在德阳门外的大同馆内。
好在大同馆原本就是接待外国使节所用的馆驿,常年有宋使居住,馆内尽是宋人,内中自厢房庭院到桌椅条凳都与中原无异,只是所吃之物却是万万及不上。莫研挂了个贴身侍衞的名头,却没什么实差,也就是赵渝唤她时才探个头。她宽裕地把自己所住之处归置好,又跑去找展昭,才知他被耶律洪基传进宫去尚未回来。
赵渝一路辛劳,在侍女侍候下也已经歇下,侍衞们按展昭之前的吩咐轮班站岗,井然有序。百无聊赖地在大同馆内转了几转,莫研也只好回屋休息去。待她睡了一觉醒来,赫然发觉竟已是黄昏时分。
她起来梳洗过,急匆匆出屋去,刚转过假山屏障,迎面正遇上展昭。
“睡醒了?”展昭微笑着看着她。
“大哥,你什么时候从宫里回来的?”
“辰时刚过就回来了。”
展昭两天两夜未睡,从宫里回来后除了负责站岗的侍衞,其他人几乎全都在睡觉,他便也回房歇息。只是他向来少眠,不过两个多时辰便自行醒来。
“公主她……”莫研踮起脚尖,越过他肩膀,朝他身后赵渝所住的屋子探头探脑,大哥应该是刚从公主屋子里出来。
展昭把她扯下来,拉着往外走:“公主正在用膳。”
莫研跟着他一路走,直进了展昭的房间,在桌边坐下,才好奇道:“大哥,你从这辽国的皇宫里回来,这辽国的皇宫和咱们大宋的皇宫有什么不一样么?好不好玩?”
展昭好笑地看她:“宫里能有什么好玩的?”
“那个皇帝凶不凶?叫什么耶律宗真的,你可见到他了?”
他点点头,眉宇间不易察觉地微微颦起。
歪头看他一瞬,莫研探身过来,笑盈盈地伸手替他抚了抚眉间:“看起来那个皇帝一定凶得很,惹得大哥心情不好,我替你去揍他一顿好不好?”
闻言,展昭忍俊不禁,轻握着她的手放下来:“又胡说八道。”
“出什么事了吗?”
“那倒没有,只是我担心……”他顿了一下,才道,“原定一个月后行大礼,可眼下辽国皇太后驾崩,这行大礼之期只怕要往后推。”
莫研奇道:“推迟一些怕什么呢?”
展昭摇头叹道:“今日进宫才知,萧氏一族在辽国的势力远远超出我原先的想象。萧太后突然驾崩,而耶律洪基又将迎娶公主。若是此时行大礼,定然触怒萧氏,辽国朝堂不稳,耶律宗真一定会以守孝为名推迟大礼之期,用以安抚萧氏。”
“迟些也好,我瞧耶律洪基和萧观音亲热得很,公主一点都不想嫁。”
“推得越迟,公主的危险便越大。”
“危险?”莫研只是略略一想,顿时明白,“你是说,萧氏一族之人会对公主不利?”
展昭沉默片刻,才低低道:“我只担心,恐怕还不止萧氏……”
这下莫研连想都没想,就道:“还有耶律洪基的叔叔,耶律重光,他多半也不喜欢公主嫁给耶律洪基,是不是?”
倒未料她居然会如此说,展昭笑着抬眼望她:“你如何会这么想?”
她理所当然道:“我听说耶律宗真在酒醉之时曾经戏言要将皇位传给耶律重光,只怕耶律重光是当了真。那么耶律重光最讨厌的人就应该是和他争皇位的耶律洪基,自然是不希望他与大宋结亲。”
“你什么时候听说的?”展昭问道。
“在京城里的时候。”
莫研洋洋得意,她尚在京城之际,就在闲暇时偷偷打听着辽国事闻,希望来了之后能帮上展昭的忙。
从她话中可听出,在京城时她计划着随自己来辽国看来是有好一阵子了,难为她的性子,竟然瞒着自己瞒了那么久。展昭心中感动,倒了杯茶递给她。
莫研接着道:“耶律菩萨奴是耶律重光的属下,一路过来,光看他对咱们宋人的模样,也清楚得很。不过我看,耶律重光多半是想看着咱们和萧氏两败俱伤,耶律洪基两边都不讨好,他才欢喜。咱们倒不用太担心他。”
她的话虽然有理,可展昭却久久未语。包拯交代之事犹在耳畔,朝廷中有人将大宋军事布防图暗中给了耶律重光,此事事关重大,暂且还不能告诉莫研,但他自己又如何能不担心。海东青,也不知他究竟是何人,何时才会和自己联系。
“大哥,大哥……”莫研瞧他出神,轻声唤道。
“嗯。”
展昭回过神来,淡淡一笑,示意自己无事。
知道他重任在身,莫研实在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宽慰他的话,干脆跳起来道:“大哥,你饿不饿,我去做饭。这裏的小厨房东西齐全得很,你想吃什么?”
“你也饿了吧,简单下两碗面就行。”
她欢喜笑道:“好,那你等着,很快就好。”
看着她小跑着出门去,展昭心中暖意流动,不过瞬间,猛然听见一声极细小的利器破空之声……
“小七!”他心底凉透,电光火石之间,人朝门外揉身扑出。
然而却已晚了一步,待他赶到时,只能看见墙头一抹人影堪堪消逝,而莫研软软地倒在假山下,额角有血丝渗出。顾不上追赶刺客,他先俯身抱起莫研,后者双目紧闭,面色苍白,不复方才的笑意盈然。
手紧握成拳,展昭深深吸口气,稍定心神,方才缓缓松开手,轻轻探到她鼻端——她鼻息浅浅,显然还活着,他长松口气,这才细细查看她额头上的伤。查看之下才发觉,虽然出血,但并不像他所想的那般是被暗器击中,只不过是擦伤而已。
展昭这才轻拍她的脸颊,唤道:“小七,小七……”
片刻之后,莫研悠悠醒来,还未睁眼,便扶住额角痛呼,待睁眼看见展昭,急道:“大哥,有刺客。”
“我知道,已经跑了。”展昭扶她起来,上上下下地打量她,关切道:“你可还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莫研低头瞧了瞧自己,摇摇头道:“好像没有。”
“那里你额头上的伤……”
“……这个,我方才躲得匆忙,没留神,脑袋正好撞在山石上。”
“……”
“意外意外。”
莫研扶着额角,嬉皮笑脸道。
无奈苦笑,展昭垂目时忽然瞥见一支羽箭斜斜擦在石缝杂草之中,箭柄上隐约还裹着什么东西。他蹲下身子,心中暗道惭愧,之前全副心思都在莫研身上,此物近在咫尺,他竟然都没看见。
他拔出箭来细看,箭上裹了一小段布条,待解下来,布条上空空如也,并无只字词组,也无任何特殊标记。
莫研好奇地探过头来,鼻子皱了皱,抬眼望向展昭:“有一股生油味,辽人喜欢浇到粥里的那种,他们好像常吃这东西,倒也不稀奇。”
仅仅是一小块无字布条,展昭深颦起眉……
会是海东青吗?
若是他,为何会送来无字布条?
忘了?不可能。
莫非是时间太紧,恐人发觉,无暇写字?不对,若是那样,他根本就无需射出此箭。
屋内,展昭坐在桌前,手里拿着布条反反覆复地看,莫研在旁把玩着那把箭,也试图从其上能发现一些线索。
“大哥,这箭好像也普通得很。”半晌,她放下箭,耸耸肩道。
展昭点头:“是辽国寻常军士用的箭,与我那晚所用一样。”
“奇怪,怎么会只绑个布条,什么都不写。”莫研挠挠耳根,“就算不识字,也可以画个图嘛。”她从展昭手中拿过布条,凑到眼前,喃喃道:“是咱们宋朝的丝绸,没错啊。平常得很,也比不上宫里用的,我瞧萧观音穿的都比这好……有些饿,我还是先去下面条了。”她愁眉苦脸地放下布条,一溜烟出去了。
“……萧观音穿得比这好……”展昭复拿起布条,默默把这句话在心裏重复了一遍,随即便想到:大宋岁贡二十万匹锦缎丝绸,自然都是上好的。萧观音身为郡主,所用必定是岁贡之物。这布条既然是寻常,应该不会是岁贡之物。辽国不比大宋,无法自产丝绸,要查这布条的来历,恐怕就得到中京的绸缎庄去走走了。
只是眼下初到辽国,且皇太后尚未发丧,事情只怕不少,自己恐是走不开。展昭将布条揣入怀中,不知不觉间天色暗沉,他起身燃起灯来。
不多时,莫研便拎着黑漆食盒进来,方才的一副愁容已全然不见,脸上笑意盈然,显是很欢喜,刚进门就道:“大哥,想不出来就莫想了。先吃东西,等吃饱了,说不定就能想出来了。”
展昭迎上接过食盒,笑问道:“何事把你欢喜成这样?”
“你打开食盒就知道了。”她笑道。
他依言打开,食盒内中除了两碗热腾腾的乳白汤面,还有一小碟子“肉”。
“这是……”看见此物,展昭也不由微笑,“这是肴肉。”
莫研奇道:“你认得?”
“我家住常州武进,就在镇江旁边,小时候随哥哥去镇江走亲戚时曾吃过这道菜。”展昭不由得想起小时候在家时的事情,垂目低首,笑意浅浅。
莫研欢喜地拍手笑道:“当真是巧,咱们这大同馆的厨子就是镇江人,他说他会做许多江南菜,想来定合你的口味。得了空的时候,我就去跟着他学,以后咱们成了亲,我便一道一道烧给你吃。大哥,你说好不好?”
“自然好。”
展昭微笑着,忽又想起一事,柔声道:“只是眼下皇太后驾崩,公主不能举行大礼。咱们虽非皇族,但只怕婚事也得迟一些。”
闻言,莫研笑容黯淡下来,咬咬嘴唇,片刻后道:“会迟很久么?……大哥,我说实话你不许笑我,”她顿了顿,情真意切道,“我真的好生盼着能早些与你成亲。”
展昭听她如此说,又是感动又是欢喜,只觉得喉间热腾腾的,情不自禁伸出手去拉她入怀中。
“我也是。”他低低沉沉道,“一直盼着。”
“当真?”
“当真。”
她心中欢喜无限,仰头在他脸颊上轻轻亲了亲,然后快快活活道:“我们快吃面吧,糊了就不好吃了。这肴肉上我还滴了些醋,与大骨白汤面一起,最是好吃不过。”
展昭笑着点点头,松开她,将面碗自食盒中端出来,两人坐下来吃。
三日后,辽国萧太后出殡,葬于庆云山望仙殿。
为尽礼数,赵渝自然是得前去送殡,展昭带数名侍衞随之。赵渝本欲让莫研同行,可莫研一听说是出殡,双脚就已经开始发软,立时躲得远远的,抵死不去。赵渝无奈,虽然不明缘由,也只好放过她。
“公主,你又不能上街去,到时候就让我替您到街上转转,买些这裏好玩的玩意带回来给你瞧瞧。”莫研讨好地朝赵渝道。
“你说,那个萧观音会不会去?”赵渝心中烦闷,虽然知道多此一问,可有个人能说说总是好的。
莫研耸肩:“太后是她们萧家的人,她定是要去的,加上她家里头爹、娘、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姑姑、婶婶、叔叔、舅舅……公主,她们人多,咱们可比不过,您可别惹她们。”
“废话,我哪里还会主动去……”赵渝带着恼意,斜睨她一眼,烦躁道,“可她们若来惹我,可也难办得很。”
“这个……”莫研挠挠耳根,突然眼睛一亮,“有法子了,不是送殡么,您就哭!”
“哭?”
莫研笑眯眯地点点头:“对,哭!哭得越伤心越好。她们萧家的人死了,您这么伤心,她们想找碴也没话说。”她眼珠子又转了转,“不过老是哭也挺累的,您干脆这样,在众人面前哭一会,然后就哭昏过去,这才干脆利落。”
“哭昏过去?”
“嗯,昏过去才好,到时候往马车里一躺,睡睡觉也成,发发呆也成,由外面折腾去。虽然闷是闷了点,可总不会有人还跑到马车里来找麻烦吧。”
赵渝迟疑道:“这样行么?”
“这有何不行,哭丧的时候哭昏过去几个,这在咱们大宋是常事。”莫研理所当然道。
“这倒也是。”赵渝点点头,却又有些犹豫,“只是,我和萧太后素未谋面,哭成这样是不是过了些?旁人看了只怕奇怪得很。”
“这有何难,就让几位侍女侍衞逢人就说,公主您对萧太后十分钦慕,神交已久,甚是盼望能够早日相见,不想却只差一步便已天人永隔……诸如此类的话,公主您肯定比我会说呀。”
“说这些好听的话倒不难,可人家信么?”
莫研摇头晃脑:“说的人多了,自然就会有人信的。说起来,这招还是公主您的皇叔宁王教我的。”她想起同宁晋和白盈玉在回京城时发生的事情。
“小皇叔?”赵渝一愣。
“嗯,现在想想,他倒是挺聪明的,要是他也来辽国定然好玩得很。”
此时,远在千里之外,正在清韵山庄喝茶的宁晋突然打了几个喷嚏,茶碗没端稳,晃出些许水珠在衣袍上。
他放下茶碗,不在意地掸了掸衣袖,伸手拈起一块糕元宝送入口中。身后的吴子楚看着桌上的粉|嫩娇黄的糕元宝、牙白香糯的方头糕、细长绛红的条头枣糕、宽大粉白的条半糖糕,在心裏长叹了口气。自己三天两头便得跑到州桥年糕店去买年糕,这倒没什么,只是这般甜的东西,殿下究竟何时才会吃腻呢?
到了出殡之日,天还未破亮,耶律菩萨奴便已敲开了大同馆的门,他是奉命前来接赵渝。
侍女将他迎入大堂,奉上茶水。可他坐都不坐,茶碗碰也不碰一下,只冷冰冰道:“公主还未起身么?这种日子还睡着,未免对皇太后不敬吧。”
他话音刚落,便见赵渝自堂后款款转出,全身素白,装扮齐整,身畔展昭等众侍衞亦均身穿白袍。
“皇太后大殡,我岂敢有丝毫怠慢。”赵渝轻轻淡淡道,面无表情盯了他一眼,心中却暗自庆幸展昭想得周全,鸡鸣时分便唤众人起身准备,方才不至于在辽人面前失了礼数,落下话柄。
耶律菩萨奴丝毫没有任何歉意,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赵渝,发觉她穿戴甚是谨慎,素服不提,发上不带金钗,青丝履不镶珍珠,确是无可挑剔之处。看他眼神透着鄙夷,无礼之极,赵渝暗恼,展昭适时地上前一步,拱手微笑道:“有劳副使大人引路。”
“马车已在馆外候着了。”耶律菩萨奴这才道,话未说完,人已径直出门去。
银牙紧咬,赵渝狠狠地瞪向他的背影,却不得不暂且忍了这口恶气,侧头瞥了眼旁边的展昭。后者淡然一笑,他何尝不知赵渝之委屈,只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比起日后的风浪,此人的恶言恶行实在算不得什么。
“公主,请。”展昭轻声道。
赵渝深吸口气,举步向前,心中暗自道:看这情形,出殡时是决计不会有什么好事,倒还是昏过去还妥当一点,起码眼不见为净。只是难为展昭要辛苦些,忙前忙后,与人解释,难免要费些口舌。罢了罢了,谁让他是展护衞呢,自己暂且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回去后再重重赏他便是。
上了马车,一行人在晨曦中离开,大同馆内顿时安静下来。内院的某间厢房内,有一人尚搂着被衾,甜甜而睡,好梦犹酣,丝毫不问外间之事。
此人不用说,正是莫研。
四处静悄悄,她一直安然睡至日上三竿,方才睁开眼,望着窗外的日光发呆……昨日自己躲开那箭之时,自然,当时那箭本来就不是朝她而来的,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墙头上一晃而过的人影,隐约觉得有几分似曾相识,只是模模糊糊,却始终想不起来究竟在何处见过。
干躺在床上想了许久,也不得其解,她只好起身,腹中饥饿难耐,心想着等吃过早食,兴许能想出一点眉目也说不定。
到了厨房,随便找了些糕点填肚子,什么线索也没想起来,却又想起前日答应赵渝替她买些新鲜玩意回来,忙找厨子打听了中京繁华热闹之处,便施施然地上街而去。
因皇太后驾崩,辽国国丧,店铺都挂出白幡以示哀悼,且有不少店铺皆关门歇业。莫研看着满街在日光下飘来飘去的白布条子,浑身上下地不舒服起来,勉勉强强走到朱夏门附近,埋头就进了起首尚开着门的店铺,进去之前甚至连什么店铺名也没瞧清,更不用说卖什么的。
待进门之后,她才瞧见这是一家绸缎庄,各色绫罗绸缎琳琅满目,色彩繁多,煞是好看。只是上前一问价钱,却是比中原要贵上了许多,莫研连连咋舌道:“缎子这般贵,哪里有人肯买?”
老板也不恼,笑道:“客官是中原人吧,第一次到中京来?”
莫研点点头。
“那就难怪了,中原的布匹价钱自然是要便宜许多,可运到中京来,再买一样的价钱,那我这生意不作也罢了。不瞒姑娘说,我这家店的价钱已是这条街上最便宜的了,不信的话,姑娘您就是走完整条街,包您还得回来。”
“这料子……”莫研随手翻看,猛然想起昨日那裹在箭上的布条,飞快改口道,“这料子也不错,不过我喜欢玉色刻花的,你这裏可有?”
“玉色刻花,”店老板沉吟片刻,“这玉色上染不易,独江南天青坊雪绣坊两家可染,可惜小店未有这两家货色。”
“那不知别家可有?”
将生意拱手往外送,店老板颇有些不情愿,劝道:“其实小店之中,也有甚多上好货色,姑娘不妨多挑挑。”
不买几尺布,看来这店老板始终是不情愿松口,与其自己一家一家去找,倒还不如干脆买点布,做身衣裳也是好的,当下她便笑盈盈地问道:“我想给我大哥作身衣裳,他不喜张扬,你瞧瞧什么料子好?”
店老板忙寻了几匹适合男装的布料给她挑选,莫研左看右看,挑了款天青色,又比划了半晌……“姑娘好眼力,这款料子是上月才进来的,颜色正,又清雅,想来应该很适合你大哥。”店老板见她还在犹豫,便从旁笑着劝道。
“我大哥穿什么都好看。”莫研更正他。
店老板连连点头:“那是那是……”
“就要这布吧。”
想象着展昭穿上身的模样,莫研就喜滋滋的,让店老板将布包好,却在掏银子之际缓了缓,笑问道:“那玉色刻花的,不知哪家店有卖,您可知道?”
“知道知道,街尾那家绣庄的老板娘就是你们中原人,她常进天青雪绣两坊的料子,姑娘若只要玉色刻花的,恐怕全中京城里,只有她的绣庄里才找得到。”店老板笑呵呵的,手已自自然然地伸了出来。
莫研爽快地银子往他手中一放,奇道:“原来绣庄老板娘是中原人?一个女人家跑这么远来做生意,当真不易呀。”
“可不是么,”店老板把银子放入钱柜中,满意地听见叮咚之声,口中不停道,“我瞧她生意也不怎么好,何苦来,非在这裏苦撑着。”
“生意不好?”
“唉,姑娘可莫以为我们容不下她,她一个妇道人家也不易,只是她实在不大会做生意,店里一年到头都是冷冷清清的,赚不到什么银子。”
莫研似听非听地点了点头,心中却怎么也想不明白:一个女人来辽国开绣庄,能发财也就罢了,偏偏又发不了财,这是何必呢?
拿了布,谢过店老板,莫研抬脚便往街尾的绣庄走去,不想到了绣庄前才发觉绣庄亦关门歇业。她站在绣庄前打量许久,方才返身回了大同馆。
此时的庆云山脚下,林林总总的随葬物品已都搬入陵墓,正送萧太后棺木入陵,众人立在陵前,哀声四起。
在人群中,赵渝已然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引得不少辽人侧目,难得的是,她身为公主自小所受的端庄礼仪在此时显露无遗,她哭起来的模样风流婉转,甚是美丽。辽人之中年轻后生,竟有盯着她看得目不转睛,浑然忘记身在何处,这其中便有萧观音的哥哥萧信。
“哥哥!”
萧观音见哥哥如此失态,心中恼怒,暗中拧了他一下。见他回过神来,她方才低低问道:“那个南蛮子当真生得很美么?”
萧信低低回道:“宋国女子我也见过不少,不过这公主到底是公主,哭起来也和别人不一样,真是难得的美女。”虽然是萧观音的哥哥,但他年纪不过二十上下,偏偏性子又直率莽撞得很,说起话来也不管妹妹听了心裏是否舒服,只是实话实说。
听得不快,萧观音本还欲说话,却见扶棺入陵的人都已退了出来,顿时关切望去……
耶律洪基白袍白靴走在最后,脚步凝重而缓慢。陵内灯光昏暗,出来只觉日光刺目,他不禁深闭下眼睛,再睁开时正好看见赵渝垂泪的娇柔模样,不由得心中一动,忍不住走到她身边,柔声道:“我皇祖母若见到你,定然会很喜欢你,可惜……”
他一径说着,赵渝表面上虽然低垂着头轻点,心裏却冷笑道:“你皇祖母是萧太后,她要是会喜欢我,那恐怕也当不上太后了。”
看不见她表情,对于赵渝此时所思所想浑然不知,耶律洪基沉沉地叹了口气,余光瞥见萧观音,便没再说下去,转而道:“过了晌午还要‘烧饭’,公主身子娇弱,到时还是歇歇吧。”
“我不要紧的。”赵渝声音低柔,婉言道。
耶律洪基却不容她拒绝:“待会我会派侍衞过来领公主去歇息的牙帐。”说罢,不待赵渝抬眼,他便已大步走开。赵渝颦眉,暗哼了声,举袖拭泪,微侧了脸望了展昭一眼,示意他近前来。
展昭一直在距离赵渝丈许之处静静守候,他耳力甚好,耶律洪基对公主所之话自然都听得清清楚楚,此时见赵渝示意,便上前几步,微垂了头候命。
“展护衞,何为‘烧饭’?”
赵渝悄声问道。来时她只大概学了些辽国风俗,细细看得是婚娶风俗,却怎么也想不到来了辽国之后,先需用的竟是丧葬风俗。
“烧饭就是生焚太后所宠奴婢、所乘鞍马以殉之,还有祭祀的饮食之物也尽焚之,故而叫烧饭。”来辽国之前,展昭时曾用了许多时间认真详读过与辽国有关的书册,都是公孙策特地选出给他,甚是详尽,自然难不倒他。
“生焚!”
听得这二字,赵渝忍不住倒抽口气,果然是蛮夷之地,竟然还有将人生焚之举。这种场面,自己是看了,恐怕就是要真的昏过去了。
“公主不妨就依殿下所言,到牙帐中歇息便是。”展昭道。
赵渝点了点头:“也只好如此了。”这般惨烈场面,非她不愿,而实在是不能,若然萧氏一族之人要拿此事来找她麻烦,也只好认了。
过了一会,果然有耶律洪基的侍衞奉命前来引赵渝往牙帐。
未免失礼,当着旁人的面,赵渝朝展昭道:“展护衞,我身子弱见不得血,你就替我去吧。”
“展昭领命。”展昭恭敬道。
安排了其他几名侍衞随侍在赵渝身边,展昭方才辞过赵渝,整理衣袍,往祭坛而去。
赵渝随着侍衞往南面牙帐而去,才行一半便碰见了从另外方向而来的萧观音,及其兄萧信,与他们一起同行的正是她见了便想皱眉的耶律菩萨奴。
能碰见赵渝,萧信显然很是欢喜,也不理妹妹直扯他,上前就大大咧咧道:“公主可是往殿下的牙帐?同我来便是,我是萧信。”
这番没头没头的话听得赵渝一头雾水,萧观音也忍不住暗自直摇头,仅耶律菩萨奴仍是面无表情,盯着赵渝,目光冰冷。
“你不认得我?”看赵渝没反应,萧信奇道,挠挠头后又笑道,“你来的日子短,以后就认得了。殿下便同我大哥一般,你便是我的嫂嫂。”
被他弄得更糊涂了,赵渝仍在发愣。
此时,耶律菩萨奴方才缓缓开口道:“这位是睿祥郡主的胞兄,琪亲王萧信。”
原来是萧观音的哥哥,多半是来者不善,赵渝本能地起了戒心,淡淡道:“恕我失礼,原来是琪亲王。”
萧信对于这位大宋公主并没有如妹妹一般的敌意,见赵渝生得娇弱,楚楚可怜,与大辽女人的美截然不同,凭空地便对她生出好感来,只觉得她生来就让人怜惜的。
在他盛情之下,就差伸手拽着她走,赵渝也只好与他们同行。可还未走出两步,便听见萧观音轻轻柔柔地开口了。
“公主与皇太后素未谋面,可方才竟也如此伤心,当真是不易啊。”
此问早就在自己预料之中,赵渝平静回答道:“萧太后母仪天下,我钦慕已久,却未想竟无缘相见,这几日来每每想起,都禁不住悲从中来。”说着她举袖拭泪,娇娇柔柔,直看呆了萧信。
“真没想到,原来你们宋人对我们辽国太后也会有钦慕之情。”萧观音冷眼瞧她,淡淡道,“不明白公主的人,只怕还以为公主是在做戏,为了讨查刺哥哥欢心。”
做戏是真,不过还真不是为了讨耶律洪基的欢心,赵渝在心中暗道,正想反唇相讥,萧信却已经开口道:“妹妹你也想得太多了,人家只会说公主心地善良,哪里会往做戏那面想去。”
这个傻哥哥,连心眼都不长一个,萧观音是恨不能堵上哥哥的嘴。而赵渝只道萧信说的是反话,他兄妹二人一唱一和,是存了心的想羞辱自己。她抿唇不答,只顾往前走去,此处都是草地,她根本走不惯,又心中郁闷,没留神脚底下,被草丛中的石头滑了下,身子顿时向后仰去,眼看就要摔个面朝天……
还好,她跌入一具宽阔的胸膛之中,赵渝庆幸地抬眼,正对上那双冷冰冰的眼睛,顿时垂下眼来。与其让此人帮忙,她宁可摔下去算了。
耶律菩萨奴将她扶稳,无事一般继续往前走去。赵渝本以为他定会趁机出言相讥,却没料到他竟什么都没说,大大出乎她的意料。方才他的手扶在她腰上的位置,似乎余温犹在,只觉得热热的,她的脸陡然间发烫起来。
祭台上的“烧饭”正在进行中。
两匹白骆驼被牢牢捆住,并排屈膝跪着,它们曾为萧太后拉过无数次车,而眼下所以它们则须得殉葬。似乎明白即将到来的命运,白骆驼逆来顺受地安静跪着,那身雪白的皮毛在日光下光洁地刺目。
祭司念完繁长的祭文,号角声呜呜地被吹响,骆驼被突如其来的响声惊得颤抖了一下,眼睛不安地四下张望着,在它们看不到的身后,一把镶满华贵宝石的匕首被祭司高高捧起,刃锋雪亮……
祭台下,展昭微微垂下双目,不欲再看。他的剑下虽也曾杀过人,却不曾有过这般无辜的生灵。
刀划过骆驼脖颈时,他听到极轻微的撕裂声,像是风快捷无比地刮过的声音,却转而被一种响亮的悲鸣声掩盖住。
是祭台上白骆驼在悲鸣,如泣如诉。
顿时,四下里的其他骆驼、马匹听到这悲鸣之声,亦鸣叫长嘶起来。里裡外外的马嘶驼鸣,如一曲凄厉的挽歌,几乎将人群淹没。
祭台上的柴堆高处,被绑在木柱上等待被焚烧的人神情呆滞,恍若犹在梦中,那是几名容貌姣好的辽人侍女,伺候萧太后多年,而今也不得不随太后而去。随着火堆被燃起,惨叫声撕心裂肺,直刺向人心……
祭台下无人出声,展昭低着头,袖中的手却紧握成拳,几乎要攥出水来,只恨自己身为宋人,连说法的余地都没有,根本无力阻止。可周遭这些辽国贵族高官,竟然无一人开口。牲畜尚且有怜悯之心,而人……
此时时刻,他突然希望莫研就在自己的身边,就算不能将她搂在怀中,但就算能够握住她的手,对他而言,也是无比的安慰。转念又想,这样的场面,她还是不在更好些。她就在中京的大同馆中,好端端的,自己只要回去就能见到她了。
他情不自禁地微微叹口气:她和他在一起,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
虽然隔得远,而且尚在牙帐之中,可那些驼马的嘶鸣之声却是挡也挡不住,穿透厚厚的毡布,清清楚楚地传到每个人的耳中。
赵渝和萧观音表情都有些不自在。萧信侧耳细听,半晌叹了口气:“可惜了那两匹白骆驼,那可是日行八百的天山雪驼,我记得还是南院大王三年前费劲周折寻来的,是吧?”
耶律菩萨奴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并不多言。
“可惜,真是可惜。”萧信又摇摇头,叹气道,“当初还不如给了我。”
萧观音听他说起来没完没了,恼道:“哥哥你又胡说什么,白骆驼给太后殉葬,是无上荣耀,何来可惜。你再胡说,我就告诉阿爹,让他罚你不许出门。”
“本来就是可惜嘛……”萧信话说一半,看见妹妹脸色,只好连忙道,“好好好,不说就不说了。”
赵渝自进帐后就一直沉默不语,听着隐隐的悲鸣,饶得已是初夏,还是觉得寒意渗入,拢了拢领口,才低首端起茶碗。茶是乳茶,由茶、乳加盐煮成,奶香扑鼻,此时喝来,倒有定人心神之效。自打来了辽国,这还是她所吃之中,唯一不反感的辽国食物。她一小口一小口地专心喝着,极力不去听帐外的声响。
“公主,你喜不喜欢射鹿?”萧信根本就闲不下来,又转向赵渝,笑问道。他因见赵渝饮茶模样斯斯文文,便如小时候看过的仕女图上的人儿一般好看,忍不住想和她说话,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没法找话。
“我从未射过鹿。”赵渝简短冷淡地回答,期望这样的态度可以隔开两人距离。
萧信却非察言观色之辈,闻言,反倒眉飞色舞起来,兴致勃勃道:“原来你从未射过鹿,那一定要去试试。现在正是射鹿的好时节,用白桦树做成的木哨子,能吹出雌鹿鸣叫的声音,引诱雄鹿过来,围而射鹿,好玩得很。下次我们狩猎,你可要一同来,保证你大开眼界。”
遇见这热情得过了头的萧信,赵渝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只得垂目微微一笑,敷衍过去。
萧信还欲再说下去,忽得帐帘被掀起,侍女捧着大壶进来。
“这是天山雪驼的血,殿下命我送来与诸位。”侍女躬身禀道。
萧信眼睛一亮,笑道:“天山雪驼的血,对身子可是大有益处,难得查刺哥哥还记着,特地叫人送来给我们喝。”
自侍女捧壶进屋来,一股血腥味便在帐内弥漫开来,赵渝几欲呕吐,未免失礼,都强制忍住,又听见萧信说此物竟是用来喝的,立时感到阵阵眩晕。
“掺在酒中还能盖着些腥气,妹妹,你身子骨弱,可得多喝些。查刺哥哥定是想着你,所以特地命人送来。”萧信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自顾自说着,没看见萧观音亦是一脸为难的神色。
赵渝闻言,眩晕之余,倒也没忘在心中冷哼:这萧氏一族的人,果然时时不忘记要踩低自己一阶。
辽人嗜酒,牙帐内酒坛子倒是现成的,萧信命侍女倒好酒,然后亲自捧壶慢慢将驼血掺入酒中。他自己先行饮了一大口,咂着嘴道:“果然是真正的雪驼,这血比起寻常驼血,更热更燥。”
酒碗端到耶律菩萨奴面前,他淡瞥一眼,端起一饮而尽。
酒碗端到萧观音面前,她颦眉欲躲开,但思量到这是耶律洪基的好意,她还是勉勉强强地将它喝了下去。
酒碗端到赵渝面前,她鼓起勇气看了一眼,看见浓稠的血在酒中缠绕着,浓重的腥气直冲鼻端……
她吭也没吭一声,直接晕过去了。
见状,帐中其余三人面面相觑。
萧观音迟疑道:“难道这酒里有毒?”
“我可没下毒。”萧信急道,想想不对,又道,“她压根还没喝呢,怎么会中毒?”
见他二人不动弹,耶律菩萨奴只好起身淡淡道:“是晕血。”他先扶起赵渝,又命侍女取来清水为赵渝拭面,他持起她的右手,用力掐她的虎口……
疼痛之下,赵渝悠悠转醒,睁眼便看见耶律菩萨奴正抱着自己,慌忙挣扎起身。耶律菩萨奴也不勉强,当下便松了手,面无表情地仍回去坐下。
“多谢。”她自然知道是他相救,赵渝轻声朝他道。只是她贵为公主,何曾与男子如此亲密,今日竟然一连两次被此人触碰,却是平生未有,不免浑身不自在起来。
“公主不必客气。”
耶律菩萨奴淡淡道,低头喝他的酒。
中京,大同馆,后院的厢房中,上灯时分。
床上,布料七零八碎摊开着,是折腾了大半日的成果;椅子上,莫研操着一把剪刀端坐着,若有所思地盯着布料……这个姿势,她已然保持很久。
原本以为绣花便已是够难的了,可眼下她才发觉,原来做衣裳也是极不容易的事情,更可悲的是,在布料已经被剪得七零八落之后,她才发觉这个事实。原来在蜀中时,整日不是习武,便是烧饭做菜,拿针捻线的事情都是师姐在做,早知道也该学学才是。现下,想给大哥做件衣裳也这么难。
她习惯性地想挠挠耳根,忘了手上还握着剪刀,被轻戳了一下,立时懊丧地把剪刀丢掉。起身收拾了床上的布料,她寻思着大概还是得找件展昭的衣裳来,比划着方才好裁剪。
忽然听见前面有人声喧哗,应是去出殡的人回来了,生怕被人看见笑话,她飞快地将布料收回衣箱关好,才快步往前面去。
“大哥!”
即使人再多,她第一眼看见的永远是展昭,说话间人已到了他身边,笑盈盈的。他们身侧,侍女已扶着刚下马车的赵渝回房中休息。
待公主转过内堂,展昭才低头朝莫研暖暖一笑,不避嫌地握了她的手往内院走去,轻声道:“公主不舒服,所以我们先行回来了。”
“啊!公主不舒服?是不是晕过去了?”
展昭奇道:“你怎么知道?”
“这是我给她出的主意,”莫研得意洋洋道,“我怕萧氏一族的人找公主的麻烦,就教她一直哭一直哭,直到哭晕过去。等晕过去了,自然什么都不怕了。”
展昭哭笑不得,却也不得不承认虽然是个馊主意,但用起来却有效的很:“你这法子……倒是妙得很。不过公主不是哭晕过去,而是晕血。”
“晕血?”莫研瞠目结舌,语气也有些发抖,“又死人了?”
“是骆驼血,”展昭握她的手安慰般紧了紧,笑道,“耶律洪基送了天山雪驼的血给公主喝,哪知公主一见就晕过去了。”
“……”莫研挠挠耳根,迟疑了一会,才叹口气道,“当公主真够可怜的,大哥,要是咱们能想个法子,让公主不是公主就好了。”
已到了屋前,展昭推门而入,口中笑道:“又说傻话,公主自生下来便是公主,又如何能不是。她们身为皇族,享尽富贵的同时,也有着自己的责任和无奈,这本就不是她们可以选择的。”
“可是……如果可以选择,那该多好啊。”
莫研随他进屋,转念间想起件要事,神情肃然地低声道:“对了,大哥。我今日上街去,向绸缎庄老板打听,才知道原来那日箭上的布条,极可能是一家绣庄的货色。而且那家绣庄的店家是个宋人,还是个女人。一个女人跑到中京来开绣庄,生意又不好,你说怪不怪?”
展昭听罢,沉吟片刻:难道海东青竟是女子?
“小七,那日你可看见射箭之人是男是女?”
“样貌没瞧见,可肯定是男子。”莫研斩钉截铁道。
莫研的观察力远远超过常人,她既然如此说,定然不会有错。展昭微颦起眉,如果不是海东青,那么想用这布条引起自己对绣庄注意的人,究竟又有何目的呢?
莫研在旁自言自语道:“难道是这绣庄老板娘想结识我们,招揽生意,所以让店里的伙计来射这一箭。”她抬眼望他,嬉皮笑脸道,“这辽国招揽生意的法子倒是有趣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