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肝胆两昆仑(2 / 2)

一片冰心在玉壶 蓝色狮 10910 字 3个月前

展昭无奈一笑,知道她是存心逗他,也不接话,半晌才道:“那箭的事情暂且搁一搁,你莫要去探那老板娘的口风。”

“哦,可是……”

“此事不可透露半点,无论是谁。”他正色道,“你千万记住了。”

“哦……”

见他神态凝重,莫研只好应道。

展昭缓缓坐到桌旁,看着她掏出火石劈里啪啦地点灯……

“大哥,你的指甲有些长了。”她点燃灯,拢上罩子,目光落在他交握在桌面上的双手。

展昭回过神来,低头望去,指甲确是有些长了。他素性喜洁,当下便要取小刀修剪。

“现在可不能修,日头都落下去了,等明日再修吧。”莫研拦了他的手,忙道。

展昭奇道:“为何现在不能修。”

莫研认真道:“你没听说过么,日头一落下去,人的三魂七魄就都躲到指甲里,你这时候修指甲,不仅害得他们在指甲里挪来跳去,而且要是伤着他们怎么办?”

“你从哪里听来的?”展昭好笑,不明白她怎么会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的说法。

“我们家那边的人都这么说。”她显然很相信,“大哥你可别不信,万一伤了魂,可是不得了的事情,待明日我来给你修,好不好?”

展昭微笑道:“明日我自己修便是。”

“那你早些歇着。”见他面有倦容,心事繁重,莫研不欲打扰,站起身来,忽然又想起一事,笑道,“大哥,你取件干净袍子借我几日,可不可以?”

“自然可以。”

他起身从衣箱中取了件递给她,笑问道:“你拿它做什么?”

“过几日你便知道了。”

她嘻嘻笑道,转身欲走。

“小七!”展昭唤住她。

“嗯?”

展昭顿了顿,海东青之事此时还不便告诉她,依她的性格,定然按捺不住,非要查个水落石出不可,那么她多知道一分便多一分危险。

“没什么,你也早些歇着。”他柔声道。

“好。”

莫研嫣然一笑,替他掩好门,脚步渐远。

独自在房中,展昭凝视着灯火,若有所思,久久不动。

自昨日皇太后出殡归来,被那杯驼血一吓,赵渝整日都食欲不振,连带人也厌厌地提不起精神。

“公主,您尝尝这桂花糕。”侍女端上尚冒着热气的糕点,好言劝道。

轻轻摇了摇头,赵渝倦倦地靠在竹榻上,看着池水中鱼儿嬉戏逐闹。真是难为辽人,明明是在蛮荒之地,偏偏还能一样不差地照着中原的庭院格局在这裏建这么一座大同馆,若不出门去,她倒是可以自欺欺人地骗自己尚在大宋,并未孤身远嫁他乡。

连秋千架都一应俱全,果真是细致入微,她心中叹道:物件齐全又有何用,自己身在他国,苦闷不堪,哪里还会有荡秋千的心思。

不期然间,某个冷冰冰的眼神似乎在看着她,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赵渝猛地从榻上挺起身子,悚然而惊,这几日自己究竟是怎么了,怎么老是想到那个讨厌之极的人。

“公主,您怎么了?”

莫研也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正探头探脑地看着她,几乎贴到她脸上来。

“你退开点,我晕……”赵渝有气无力道,同时挥手让旁边的侍女退下去。

“您病了?”

“没。”

“听说是晕血,是吧?”

“……”赵渝没好气地抬眼看她,“你没看见那血,若是你,说不定也得晕。”

莫研赞同的点点头:“那肯定,听说驼血又腥又燥,还得被人逼着喝,倒不如晕了得好。”

看她一脸坦诚,并无瞧不起自己的意思,赵渝方才示意她坐下。

没坐竹榻边的石凳,莫研直接坐在了秋千上,拿了块桂花糕先塞嘴裏,也怅怅然地望着池水……

“怎么,你也有心事?”甚少看她没精神的模样,赵渝奇道。

“没事,就是一点小事。”莫研敷衍笑道,她在房中与衣料折腾了许久,几乎想把展昭的袍子拆来瞧瞧,“公主,您会做衣裳么?”

赵渝斜眼瞪她,微微挑眉:“你觉得我会么?”

“看来是不会。”莫研挠挠耳根,又塞了块桂花糕,“公主,那您有什么心事?”

“我……”

赵渝欲言又止,轻咬了半日嘴唇,发觉在此地除了莫研,自己还真是找不到别人诉说心事。

莫研歪着头,安静地等着她的下文。

“你……还记得那位南院枢密副使吗?”

“记得,就是和展大哥比试箭术的那人,表情永远像别人欠了他十万两银子一样。”莫研耸耸肩道。

“你觉不觉得他好像特别厌恶……厌恶咱们宋人?”她颦眉道。

闻言,莫研无所谓地点点头:“这不奇怪,他是耶律重光的人,当然会看我们不顺眼。”

“那也不该如此嚣张啊!”

想起他面无表情的样子,赵渝不禁有些气恼,看莫研径自吃得香甜,便也拿了一块紧咬了几口。

“可他要如此,只得由着他,我们也没法子。”

莫研继续耸肩,晃啊晃得在秋千上荡起来,她对不相干的人向来不在意:“对了,公主,您和耶律洪基的大礼得拖到什么时候?”

“我也不知道,”想到此事,赵渝突然又没了胃口,倦倦地放下桂花糕,低低叹道,“永远拖下去才好……你别荡了,我晕。”

“总拖着也不好。”莫研只好停下来,挠挠耳根,心裏想得是公主之事反正是板上钉钉,自己纵然同情她,却也不能拿国事当儿戏,而自己和展昭的亲事也不知要拖到何时,当真是愁人。

赵渝不满地瞪她:“你急什么?”

“我当然不急,我是替公主你着急。”莫研面不改色心不跳,随口道,“早日成亲,免得萧氏一族觉得有机可乘,总找麻烦。”

“你以为行过大礼我就有好日子过,到时候我就真正成了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了。”

“……”莫研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不吭声,想了半日,赔笑道:“公主,天天闷在这裏也难受得很,要不我陪您上街逛逛去。”她想着正好陪公主散散心,自己顺便再扯几尺布回来。

“这裏能有什么好玩的?哪里比得上京城。”

“虽然及不上京城,不过也挺有意思的,而且听说还有不少宋人在这裏开店铺,您出去走走,也算是体察民情。”莫研替她找好借口。

“……展昭在何处?”

“展大哥用过早食就被叫走,现下还未回来呢。”

虽然展昭不在,但被她说得有些心动,赵渝思量了一会,迟疑道:“我能出去么?万一被认出来怎么办?”

“有何不能,换身衣衫便是了。”莫研未想太多,理所当然道。

半个时辰后,赵渝与莫研皆扮成寻常辽国女子的模样,慢条斯理地走在中京最繁华的朱夏门附近。昨日皇太后大殡,许多店铺皆关门歇业,今日亦都开张了。虽然白幡未撤,但幡下的生意仍旧是热热闹闹。

莫研拉着赵渝先进了她曾到过的绸缎坊,按日前买的衣料又扯了好几尺。店家自是笑得合不拢嘴,直问她是不是衣料太好,故而又来买与其他人。

随便敷衍了店家两句,莫研就抱着布跑了。路上,赵渝斜眼睇她,轻讽道:“你是想给展昭做衣裳吧?”

见被看破,莫研笑生双厣,连连点头,顺口夸道:“公主,您可真聪明。”

赵渝显然不领情:“傻子都能猜出来,除了展昭,你还能给谁做衣裳。”

“公主,您可千万别告诉展大哥!”莫研又央求道。

“怎么?你还想吓他一跳?”

“什么叫吓一跳,是给他个惊喜。”

“……”赵渝白了她一眼,提醒道,“现下可是初夏,你这衣裳要是做到冬至才做好,可不就是吓他一跳么。”

莫研挠挠耳根:“不至于吧。”

“这谁能知道。”

赵渝学她的模样耸耸肩,然后继续往前逛去。

两人在街上兜了又兜,挑了家书铺进去翻翻检检,入目处却无甚可看之书,只得出来。又进了家刀剑铺,辽人所用刀剑均与汉家不同,因惯常在马背上讨生活,兵器也以弯刀为主。莫研习剑,对刀总无兴致,略看了几眼就兴趣索然;倒是赵渝细细看了又看,良久之后,挑中了一把小如匕首的弯刀。

“怎么样?可好看?”赵渝叫莫研过来观赏。

莫研接过弯刀,飞快抽出插入,如实道:“不怎么样,比起我师姐的那柄刀可差多了。”

赵渝复取回刀,不理她的话,便向店家问价。偏偏此刀还颇贵,莫研身上银子不够,赵渝自然是没带银两,只得吩咐店家明日将此刀送至大同馆。

出了刀剑铺,莫研奇道:“公主,为何非要买那把刀呢?那么贵,又不一定好用。”

“用不上才好。”

赵渝只淡淡道,便再也不愿多解释半句了。

再往前行去,莫研一眼便瞥见“琳琅绣庄”的匾额,记起展昭的吩咐,便预备目不斜视地直接路过,殊不料赵渝却扯住了她:

“有家绣庄,看样子应该是宋人开的,咱们进去瞧瞧。”

“公主,我对刺绣没什么兴趣……”

莫研话未说完,便看见赵渝已迈腿进去,无奈之下她也只好跟进去。

绣庄内果然甚是冷清,店里点了檀香,香气浓郁,兼有定神之效。在檀香之中,一位妇人,年纪大约四十左右,坐在绣架之后,正全神贯注地在刺绣,虽有客人进来,她却是连头也不抬一下。

赵渝打量身遭绣品的时候,莫研已暗暗将那妇人打量了几遍,从发丝到露在绣架外的绣鞋,最后落在那妇人的双手上——手白皙纤细,不似习用兵器之人般骨节突出。可惜瞧不见手心,否则也能根据指茧的位置来判断此妇人。

“你是宋人吧?”赵渝看罢绣品,朝那妇人问道。

妇人这才抬起头来,微笑道:“是啊,难道姑娘也是宋人?”

赵渝笑着点点头。在他乡遇见家乡之人,不由得生出几分亲切之意,加上赵渝又是公主,看见宋人在辽国做生意,总忍不住要关心一下。

“绣品倒是还不坏,怎得好像生意不太好?”她看有些绣品都落了层灰。

那妇人只是笑了笑,并不作答。

赵渝了解的叹口气:“也难怪,对于刺绣,辽人之中哪会有几个识货的。”

那妇人见赵渝叹气,笑道:“其实还好,虽然寻常百姓甚少来买,不过常有些官家来定货,倒也还维持得下去。”

“这店里……就你一个人?”莫研在旁,貌似随意问道。

妇人点头。

赵渝奇道:“那你夫君呢?”

闻言,妇人面色黯淡了几分,低低道:“我家相公多年前就过世了。”

赵渝轻叹口气,同情道:“没想到你竟然是一个人在这裏做生意,一个妇道人家,当真不易。”她拉过莫研,吩咐道,“以后咱们用的绣品就都从这裏买,回馆后吩咐下去,让其他人的也都来这儿买。”

“……”莫研不好说什么,只能点点头,心中叹道:你如此一说,这妇人再笨也知道你定然身份尊贵。

妇人听见,虽不点破,但朝赵渝恭敬鞠礼道:“多谢姑娘。”

“何必言谢,咱们都是宋人,身在异国他乡,帮忙原本就是应该的事。”赵渝笑道。

几乎同时,莫研已抢上前一步,双手轻托,将妇人扶起,口中笑道:“快起来吧。”说话间,她的手已轻握住妇人的手,抽回之际,自然而然地从手心至指尖滑过。

掌中无茧,而指尖有茧,此人当真只是个绣娘?她心中疑虑更深。

“明日你送些绣品到大同馆来,我且细细挑选。”赵渝朝妇人笑道,“对了,还不知道怎生称呼?”

“我夫家姓方。”

“原来是方夫人。”

两人谈话时,莫研低首垂目,貌似在观赏绣架上的绣品,忽然留意道绣架旁的小竹篮中摆着针墩、几条丝帕,在丝帕下隐隐可看见一块皮革模样的东西,但却分辨不出究竟是何物。

若要假装摔倒,来撞翻绣架,未免痕迹太重。她心思转了几转,展大哥叮嘱过不可轻举妄动,眼下情况不明,自己若露了痕迹,恐怕会坏了展大哥的事,还是暂且不动为上。

正径自想着,突然进来了六名大同馆内的侍衞,也不管赵渝身穿便服,齐齐朝她施礼,朗声道:“属下恭迎公主回馆。”

“原来是公主,民妇万死!”方夫人慌忙跪下。

“不知者不罪,快快起来。”赵渝忙道,朝莫研使眼色,示意她上前扶起方夫人。

无奈莫研丝毫没有接受到她的眼色,正径自扯了名侍衞到旁边,低声询问道:“谁叫你们来的?怎么找到我们的?”

那侍衞瞪了她一眼:“大同馆的人全出来了,光是我们这队,就找了六条街。”

“……辛苦辛苦。”

莫研陪笑,暗道不妙,自己与公主是偷溜出来没错,不过逛逛也就回去了,用不着这么大阵势吧。

在侍衞的护送下,两人灰溜溜地回到了大同馆。

刚迈进大堂,迎面便看见展昭,莫研上前刚叫了声“大哥”,被展昭厉眼一扫,顿时没了下文,轻手轻脚地站到一旁。

展昭朝赵渝恭敬施礼,语气却甚是严厉:“此处非我大宋疆土,人地生疏,而公主千金之躯,如此轻率出游,万一生变,如何对得起圣上所托。”

难得听到展昭说这般重话,加上身遭的人全是一副黑脸,显然皆是找她找得十分心焦,赵渝不由地理亏了几分,只道:“我知道了。下次……罢了,不会有下次。”

虽气难平,但公主毕竟是公主,无法过分苛责,何况赵渝也已当众作出保证,展昭语气放缓:“请公主回房歇息。”

赵渝略略颔首,飞快地在侍女簇拥下进去了。其余侍衞们也尽皆散去,各司其职。片刻功夫,堂内只余下展昭与莫研二人。

“大哥……”莫研深知展昭怒气未消,试探地叫了声。

展昭看也不看她,沉声道:“你随我进来。”

“哦。”

莫研乖乖地跟着展昭身后,左拐右拐,右拐左拐,一路到了后院厢房中展昭的屋内。

进屋的同时,展昭的怒气似乎也升到了顶点,一把将尚在门口犹豫的莫研拽进屋来,再砰地一声用力关上门。

“大哥,你要不要先喝杯茶?”莫研直奔到桌前,殷勤倒茶,却悲哀地发现茶壶里一滴水都没有,“要不,我去烧水?”

展昭压根没答话,目光盯着她,直看得她浑身发毛。

“是你,撺掇着公主出门的吧。”他开口道,不是提问,而是陈述。

莫研缩缩脖子,赔着笑道:“公主心情不好,我想让她散散心,所以……”

“那为何要去那家绣庄,而且还带着公主一起去?”

“我不想进去的!”她忙解释道,“可公主说看上去绣庄像是宋人开的,非要进去看看,我没办法,所以……”她继续赔笑脸。

“你根本就不应该带公主去那条街上,不对,你根本就不应该带公主出门。”

“这个……中京其实挺没意思,跟咱们京城没法比,热闹点的地方也就是那条街,不去那里的话,我也想不出该去哪里了。”

听她句句狡辩,展昭心中愈发恼怒,她根本就意识不到此举是多么危险的事情。绣庄店主身份诡异,是敌是友尚且不知,她与公主莽莽撞撞地送上门去,若出什么事情,后果将是他无法想象的。

莫研看他半日不语,小心翼翼道:“大哥……”

展昭仍旧不语。

“大哥,”莫研试图转移他的怒气,“我摸过那老板娘的手,手心无茧,而指尖有茧,倒真像是个绣娘。”

展昭听见这话,面色微变,眉头皱得更紧,不过总算是又开口了,问道:“你还摸了她的手?”他生怕莫研此举打草惊蛇,若然这老板娘非善类,岂非让她发觉已有人注意到自己的身份。

“她向公主行礼,我搀她起身时握了她的手,并不着痕迹,她断然不会留意到的。”莫研何等聪明,立马明白展昭的顾虑,急急解释道。

展昭这才面色微缓,眉头却仍未松开。

“不过我在她绣篮中看到丝绢下有一小角皮革模样的东西,现在想来,很有可能是鹿皮手套。”莫研声音放沉,低低道,“若真是鹿皮手套,那么这位老板娘便可能会用毒。”

“用毒!”

展昭身体骤然一僵,突然扣上莫研的脉门——

“大哥,我没中毒……”莫研老老实实地让他把着脉门,口中嘀嘀咕咕道,“她怎么可能对寻常上门的顾客也下毒呢。”

脉象平稳,并无异常,看来确是没有中毒,展昭暗松口气,却是怒气又起。

“此事你以后不可再插手!”他严厉道,“绝不可以再踏入那家绣庄,也不许暗中调查那位老板娘,否则就给我回大宋去。”

莫研被他的话吓了一跳:“大哥……”

“你可记下了?!”他未有丝毫让步。

“……”莫研咬咬嘴唇,只能道,“记下了。”

听她应允,展昭这才未再说什么,垂目见莫研蔫头耷脑地站在自己跟前,前几日额头上撞的伤还赫然在目,不由地伸手抚上她的额角。

“还疼么?”他问。

听他语气放和缓,莫研暗松口气,抬头朝他笑道:“疼倒不疼,就是结了痂有点痒。”

“那就好。”他叹息道,语气突得一转,立即又严厉起来,“你轻功和剑法的底子都不错,但是疏于练习。从明日起,每日鸡鸣时分起床,我会与你一共练功。”

莫研彻底傻眼了:“大哥,我觉得功夫够用就行了。”

展昭在她额头上轻敲一记,毫不留情道:“这也叫够用?”

“……这是意外。”

莫研有气无力的反驳,静等着展昭的取笑。

展昭却沉默了下来,良久,才听见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仿佛是自言自语道:“不能再有意外了,任何意外都不能有。”

看着展昭的神色,莫研终于察觉出了什么:“大哥,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不仅仅是公主的事情那么简单,对不对?”

“没有。”展昭转开身子,淡淡道,“哪里还会有别的什么事。”

莫研拽着袖子,扯过他:“不对,如果单单是公主的事情,对方几乎都在明处,你不会如此紧张,一定还有别的事。”

展昭暗叹口气,仍坚持道:“没有,我何时曾骗过你……”他话音刚落便已想起,自己确是骗过莫研,说此话无异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莫研自然也想到了,正笑嘻嘻地瞧着他。

清风明月,水声淙淙。

黑箭在肩,危悬顷刻。

他却引着她在念词:

“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此时想起当日情形,犹在眼前,展昭心中暖意上涌,禁不住与莫研相视而笑。

好不容易看见他的笑容,莫研不管不顾地上前搂住他,笑眯眯道:“大哥,你看着像不会骗人的模样,可骗起人来当真厉害得很。”

展昭轻轻抚摸着她的发丝,含着笑,静静不说话。

“所以你莫再骗我了!我知道你肯定有很严重的事在瞒着我。”她眷恋地深埋在他怀中,并不抬头看他。

等了许久,她才听到展昭低低道:

“小七,此事关系过于重大,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莫研有些气恼地抬起头:“为什么?难道你不相信我?”

展昭摇摇头:“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大哥!”

莫研并非气恼展昭对自己的不信任,而是恼他遇上危险的事便要独自面对。展昭愈不告诉她,就说明此事愈危险,她也就愈担心他。

“你若不告诉我,我可就恼了。”

她从展昭怀中脱出来,紧抿嘴唇,立在当地,试图威胁他。

展昭苦笑,只能道:“我只能答应你,到了需要你帮忙的时候,我自然会告诉你。”

在莫研听来,这话等于没说:以展昭的性格,到了需要自己帮忙之时,多半就是他已受重伤,实在无能为力之时。

“那我走了!”

她负气转身就走,只听身后展昭唤住她:“小七!”

以为展昭终于回心转意,她停下脚步,等着他说出实情。

“明日莫忘了鸡鸣时分起床。”

“……”

莫研气呼呼地走了。

目送她背影消失,展昭无奈一笑,忽又好笑起来,明明开始是自己在恼她,怎得最后变成她恼自己,还十足有理。

入夜,大同馆内除了值夜的侍衞,众人都已各自睡下。

展昭循例巡查过馆内四处,方才回房,吹熄了灯,正欲歇息,却忽然听见有人敲门……

只是几下敲门声,展昭却心中一紧,来人无声无息,以自己的耳力,居然未听见任何脚步声,足见功夫已在自己之上。

“来者何人?”

他沉声问道,这般功夫,此人自然绝不会是大同馆中的人。

“怒而飞,翼若垂天之云。”

低低沉沉的声音,听在展昭耳中却犹如雷鸣,是海东青,这个他等了许久的人终于出现了。

刚拉开门,那人闪身进来,先道:“不必点灯。”

展昭微点下头,藉着窗外的微弱月光,他能看见海东青身穿寻常胡服,脸上带着皮革面具,显然是不欲显露身份。

海东青也不解释,丝毫不客气地往桌旁一坐,自己倒了杯茶,又朝尚立在原地的展昭招呼道:“坐,咱们俩还客气什么。”

展昭依言坐下。

海东青一径地喋喋不休:“唉,这些年把我给累的,话都说不利索了。你来了就好,来了就好,包拯总算给我派了个能说话的人过来。你多大了?今晚月色好,要不咱俩先拜个把子,你觉得如何?”

展昭一时说不出话来,实在是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不容易才见到的人,原以为会有要事相告,怎么也没想到居然先要拜把子。

“展某二十有三。”半晌,展昭才道。

“太好了,我虚长你五岁,我是大哥。”他伸手用力拍拍展昭肩膀,不客气道,“老弟,大哥可想死你了!”

“……”

“老弟名气不小,可谓是名满江湖,这许多辽人都听说过你。如今我当了你大哥,将来……”他顿了顿,眼中的光彩似乎也黯淡了下,却立马又亮起来,“将来人家知道我是你大哥,定然羡慕得很,哈哈哈。”

展昭微笑道:“大哥在辽国忍辱负重多年,能得此大哥,是展某之幸才对。”

似乎没想到展昭会如此说,海东青沉默了一瞬,方笑道:“有你南侠这句话,老哥我这些年也不算是白熬。原该早些来见你的,不过你知道的,碰上皇太后大殡,事情实在太多,脱不开身。而且……”他目光注视着他,面具后的脸似乎笑了笑,“而且我还想多试试你。”

展昭不惊不怒,淡淡笑道:“大哥谨慎行事,情理之中。”

“你明白就好,像我做这行当,不谨慎些不行。不过你小子倒真是把我给吓了一跳,怎么把公主给弄到那家绣庄去了,若是真的出了什么事,可是不得了。”

展昭没有辩解,只暗叹口气。无论如何,若是出事,自己都难辞其咎,何况莫研闯的祸,自己承担也毫无怨言。

海东青接着轻松笑道:“这可是招险棋,你小子胆子倒大!不过这么一来,想必她也不会疑心到你头上。因为你若对她心怀忌惮,就绝对不会让公主去她的店内。要知道,她可是位用毒高手啊!”

“用毒高手!”展昭抚杯的手一紧,莫研的猜测没错,那女子果然用毒。

“不错,此女子善用毒,我就曾吃过她的亏,不可不小心。”海东青的语气渐沉,“我在耶律重光身旁探查多年,一直想查出大宋之内将军情传递于他的人究竟是谁。查了许久才在偶然间发觉,这家绣庄隔几个月便会送绣样入府,大宋朝政军情便夹带在绣样中传递给了耶律重光。”

“此女子每年都回两趟大宋,我也曾派人跟踪过她,结果都是有去无回,至今尸骨难寻。后来我好不容易找了个机会,自己跟踪了一趟,也着了她的道。”

他说起来轻描淡写,但在展昭听来,却知道有了前车之鉴,海东青定然是谨慎万分,以他的功夫也会着了道,想来当时情形必定凶险万分。

“所以咱们能用的日子不多了。”海东青笑着说道,声音里却似乎带着某种挥之不去的苦涩。

展昭不解其意。

“总之,咱们得抓紧查出与此女子接头的人究竟是谁?以我这些年的观察,最迟下个月,此人就会到边境进货丝绸。这趟,无论如何,我们都得将与她接头之人查出来。”

“大哥的意思是,我们去跟踪她?”

海东青缓缓抬头盯住他:“不是我们,是你!”语毕,他静静看着展昭,在等着展昭问他为什么。

展昭向来不是一个习惯解释的人,同样也不习惯向别人要解释。尤其面对这样一个值得他敬重的人,他更不会去追问。所以他只是点了点头,说道:“好。”

显然没想到他如此干脆利落,海东青愣了愣:“你就不问我,是不是我贪生怕死,所以不敢去了。”

“大哥不会是这样的人。”展昭淡淡笑道。

海东青似乎笑了笑,然后跷起左腿,弯腰脱下了靴子,挽起裤腿……

藉着微弱惨白的月光,出现在展昭眼前的那条腿令他悚然而惊,自膝盖以下,整条腿都呈乌黑色,显然是中毒已深。

“我替你运功把毒逼出来。”展昭马上做出第一反应。

海东青拦住他,道:“太迟了,这毒早已深入骨髓。”

“解药!我们可以逼她拿出解药。”

“此毒无药可解。”海东青慢条斯理地穿上鞋子,望着默然不响的展昭,笑着拍了拍他肩膀:“没必要愁眉苦脸,老哥我运气算好的,把毒都逼到左腿,否则这条命都没了。”

展昭已明白了一切,明白了他为何说“咱们日子不多了”。像他这般将毒逼到腿上,能硬撑到现在已是不易,却也撑不了太久,迟早有一日,毒性蔓延,他要么废掉左腿,要么就得送命。而此二者,都会使他身份暴露。

他们能用的日子,确是不多了。

“至于具体跟踪之事,咱们还得细细谋划谋划,今日是来不及了,我还得赶回去,被人发现半夜溜出来可了不得。改日我寻个空子再来找你。”海东青起身,伸了个懒腰,“累死我了,三年都没说过这么多话。”

“老弟,自个儿小心些。”

他最后又拍拍展昭肩膀,展昭点点头,看他出门而去,轻纵身躯,眨眼间已是人影无踪,唯见月光清冷,四下寂静一片。

中毒如此之深,竟还能施展出这般轻功,若非隐姓埋名藏身辽国,此人定能扬名江湖。展昭心中默默想着,钦佩之余,竟又生出了几分惭愧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