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背的话,只要是我不想听见的话都可以装着听不见。”苏醉笑容可掬。
莫研无语,却又不得不承认确是个好法子。
赵渝迟疑了半晌,又问道:“你,与海东青很熟悉么?”
苏醉点头。
“他让你来,可曾说过别的?”赵渝一问出口随即后悔。
“没有。”
苏醉回答的甚是干脆,简直就像是早就准备好了一样。
似乎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望和窘态,赵渝居然还勉强自己笑了笑,故作轻松道:“麻烦你替我谢谢他。”
苏醉深看她一眼,并未回答,而是道:“此地我不宜久留,且还得重新装扮上,先行告退,还请公主恕罪。”
“一切还请小心。”赵渝轻声嘱咐道。
苏醉微不可见地点了下头,转身牵马离去。
注视着他消失的方向,莫研双手抱胸,皱眉思索,乍听上去苏醉所说十分有条理,且公主也认得海东青,他的话也并无让人质疑之处。可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似乎有些事情他并没有说清楚。
之前他为何会住到那座小院中?
他的腿是怎么断的?
他到赵渝身旁当个马夫,究竟是为了什么?莫研还不至于傻到真的相信海东青会派一个瘸腿武功全无的人来保护赵渝。
想着回想起来,恐怕那夜耶律菩萨奴就是为了替苏醉配药,而自己一直未发觉他身上有绿玉膏的味道,是因为上一回见他,虽然距离极近,但却是在烤肉的火堆旁,又是肉香又是烟气,遮盖了这味道。还有一回,他替赵渝牵着马,自己尚在马上,也未曾闻到。
她正一径想着,突然听见赵渝道:
“小七,你觉不觉得这个人……”
“公主,你也觉得这个人不老实?”
“不是,怎么会……我是觉得他似有几分熟悉,好像以前曾经在哪里见过一般。”
莫研听她一说,顿时也想起在雁歇镇初遇时,自己也曾有过瞬间这种感觉,但却怎么也想不起他会是谁。越是想要努力想起,脑中就越是一团糨糊,突然又想起一事,顾不上与赵渝说明,便追着苏醉离去的方向飞快蹿了出去。
“小七……”
赵渝待想问她,话未说出口,她几个轻纵已然消失在树丛之间。
“喂,你等等!”莫研追上苏醉,急急道,“我还有事问你。”
苏醉停下脚步,抚摸了两下马颈上长长的鬃毛,慢悠悠道:“你又有何事?”
“昨夜你是何时回的马厩,有没有看见什么?”
听见她所问是此事,苏醉促狭一笑,拿眼角瞥了瞥她,才道,“你是想问,我有没有看见你睡在草料堆里头吧?”
“你看见了。”莫研咬咬嘴唇,“那,是你将我抱回帐中的?”她心中惶然不安,难道昨夜并非自己做梦,而是当真发生了什么,那么那个被自己错认成大哥的人,该不会就是他吧?
“不是我。”苏醉回答得很干脆利落,令莫研松了口气,但他接下来的那句话,却又让她立即紧张。“不过,我知道是谁。”他笑吟吟的。
“谁?”
“你真的想知道?”
“当然,到底是谁?”
苏醉笑得高深莫测:“可惜啊,我暂且还不能告诉你。”
莫研被他弄得火冒三丈,上前就掐住他的脖子逼他说:“快说!否则我就……”
“咳咳……就怎么样?”
苏醉扯开她的手,咳了几声,却仍是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
“我就……”莫研一咬牙,恶狠狠道,“我就打折你另一条腿!”
苏醉非但一点都不怕,居然还轻笑出声:“好啊,要胳膊要腿随便你,我奉陪便是。”
“你……”莫研发觉自己拿眼前此人着实一点办法都没有,急得跺脚道,“你究竟为何不能告诉我?”
苏醉微微笑了笑:“你何必问我,你不是已经知道他是谁了吗?”
说罢,他便不再理她,径自牵了马离去,留下莫研独自一人在原地苦思不解,如堕入团团迷雾之中。
这日,刚一回营,莫研连饭都不吃,钻进营帐之中,试图找出些许蛛丝马迹,来推测出那人究竟是谁。
只可惜,她今早因嫌弃被衾上尚有酒味,见外间也已放晴,便将被衾、褥子通通都拿出去,又拍又打,在日头下一通晒。经过这么一番折腾,想再找出什么痕迹已是不易。她又沿着自己牙帐往马厩的路上找过去,偏偏侍衞才铲了雪,昨夜的脚印自然一个都未留下。
“真是个猪脑子!”她懊恼地敲了下自己的头,“怎么会以为是梦,要是一早起来就去查看清楚便好了。”
只是眼下自责已是无用,苏醉临走的最后一句话不停地在她脑中回响着——“你不是早已知道他是谁了吗?”
早已知道、早已知道……
莫研脑中一片混乱,自己究竟知道什么:她只是把那个人当成了展昭,而她又很明白,展昭的的确确是已经死了。
难道是耶律大人,她心中猛地一跳,仍然记得在中京时,自己握了耶律菩萨奴的手,当时的感觉分明和大哥一样。
今日她才明白耶律菩萨奴就是海东青,如此说来,也许很有可能就是他将自己送回帐中的。然后……然后自己又一次误把他当成了大哥?
“唉呀!”莫研坐在榻上,长长地哀叫一声,把头深埋入膝盖中。
帐外,正好经过的宁晋停住脚步,疑惑地转头问吴子楚:“我好像听见有人在叫?”
吴子楚点头。
“好像是那个丫头的声音?”
吴子楚又点头。
“是为了何事?”宁晋皱眉。
吴子楚摇头。
“你去问问。”
吴子楚还想摇头,被宁晋瞪了一眼,无奈地点点头,正欲举步上前,却见莫研快步从帐中出来,几乎一头撞到他们身上。
“丫头,你干什么去?”宁晋看她急冲冲地,好奇问道。
莫研径自往前冲去,口中含含糊糊道:“有事,有事,急事!”
“什么急事?你……”
宁晋话还未说完,莫研已经一溜烟地跑了,气得他在原地踱了两个来回,对吴子楚道:“你说她眼里还有没有我?你说,说……”
吴子楚自然不敢回答,只得陪着笑。
莫研急急地跑出来,其实也没想明白自己到底要干什么去,连去什么地方都没想好,只是觉得继续待在帐篷里自己肯定是要疯掉,非得出来不可。
也许她应该去找耶律菩萨奴问清楚。可怎么去问,她烦恼地挠挠耳根,脑子仍然未想明白。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在耶律菩萨奴所住的营地附近转悠了好几个来回,直到发现附近侍衞对她已有些留意,她才慢吞吞地上前问道:“请问副使大人在吗?”
“不在!”辽人侍衞对宋人的态度并不是太好,回答冷冰冰的。
莫研心不在焉,也不去计较侍衞的态度,扭头就走。
辽人侍衞看她已走远,遂不再注意,没料到莫研远远地兜了一个圈,便趁着夜幕低下来,又绕了回来,悄悄潜了回来,神不知鬼不觉地挨近耶律菩萨奴的帐篷。
自帐背伏着听了一瞬,里头确是没有动静,眼看着不远处有巡逻的侍衞举着火把将要过来,莫研咬咬嘴唇,干脆掏出匕首,在帐篷上划开一条口子,飞快转了进去,然后自内把破口拢住,静等着巡逻侍衞走过去。
外间,脚步声过,她暗松口气,转头藉着从帐顶天窗透入的微弱月光打量帐内。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清香,她闻得出是绿玉膏的味道,想来绿玉膏就在帐中。原来苏醉上次擦过后,却忘记带走,展昭只得先替他收起来。
帐内的物件十分整齐洁净,乍看上去并不符合耶律菩萨奴的风格,莫研生怕在地上褥子上留下泥点,便脱下靴子,仅着罗袜在上面行走。虽然做了三年多的捕头,但做贼的技巧她倒是丝毫未忘。
“海东青,耶律大人。”
她微微颦眉,细细地查看身遭物件,倒不是存了心想找什么,只是一直以来她都觉得耶律菩萨奴有些古怪,只是也说不出他究竟古怪在何处。今日反正都进来了,横竖左右无人,借此机会探查一番,正是天赐良机。
以她的身手,只要不拿东西,有把握做到不留痕迹。
略略查看了几样,尽是些辽人日常用的东西,倒也没什么异状,莫研虽不情愿,但也不得不承认海东青这个间人做的甚是隐秘,不留痕迹。顺手之余,她循着香味打开角落的矮柜,想看看绿玉膏已用了多少。
矮柜打开,内中放着几件日常衣袍,她探手一摸,便摸到了摆在衣袍之上的银盒,待要拿出来时,手似乎又碰到旁边的某个物件。她好奇心起,放下银盒,探手拿起旁边之物,取了出来……
看清此物的那瞬,她整个人如遭到五雷轰顶,呆如木鸡,身子竟动也动不了。
淡淡的月光下,一柄温润的碧玉小梳静静地躺在她的手中,从左向右的第三齿微有残破,是她幼年时不慎所磕。
若在旁人看来,这只不过是一柄再普通不过的玉梳,并无任何奇怪之处。但对于莫研来说,除了巨阙,这世上已再无一件东西可以让她如此惊骇。
这柄小梳是莫研自小的随身之物,三年前自展昭孤身离去后,她失魂落魄,便未找到它,还一直以为是自己不小心遗失在大漠之中。
她却怎么也想不到会在耶律菩萨奴的帐中看见它。
它如何会在此地?
耶律菩萨奴是海东青,可这海东青究竟是谁?
苏醉可以易容,耶律菩萨奴自然也可以易容,那么背后的那张脸会是谁?
莫研就这样呆呆地坐在地上,一个念头挡也挡不住地直直地转入她的脑中——也许展大哥并没有死,而是易容成了耶律菩萨奴!
会吗?
会是这样么?
那么大哥为什么不认她?
倘若他真的还活着,为何不告诉她?
还有,原来的耶律菩萨奴又去了哪里?
越想脑子越乱,整件事情就这样乱七八糟地摊开在她的面前,让她头疼欲裂。
外面哗地起了一阵很大的喧哗声,原来是耶律重光差人送了些新鲜的野袍子肉给这边的辽人侍衞们打牙祭,他们正生了火堆,吼吼地唱歌。
莫研回过神来,知道此地不能久留,因暂时不愿让耶律菩萨奴有所察觉,她特地弄乱室内物件,取了些值钱的物件,甚至还用匕首将腰带和靴子上镶嵌的金饰剜下来,弄成好似有贼入帐偷窃一般。
做完这一切,她悄悄自破口处退出来,趁着无人留意,悄悄遁走。
在夜幕中一路疾行,她到了日间赵渝垂钓之处,冰层上的洞自然还在,遂把其他顺手偷来杂七杂八的东西都丢入洞中,仅留下玉梳和银盒收在怀中,才复回去。
往回走时,因心乱如麻,脚步便慢了许多,不算长的路程,她足足走了一个多时辰才回到营中。
她只想回帐中歇息,迎头却被一名侍女拦住。
“宁王吩咐,请你回来之后过去东面帐厅。”
“什么事?”莫研微微颦眉,打听道。
侍女笑着摇摇头:“不知道。”
想来也不会是什么要事,似乎宁晋身遭就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莫研挠挠耳根,无奈点头道:“好,我过去便是。”
待来到帐厅之外,还未进去,便听见里头传来宁晋的声音:“这貂皮还不错,耶律老兄,你说做帽子如何?”
耶律菩萨奴也在裏面?莫研怔住,她尚未做好准备,根本不知道见了他该怎么办?
也许这个人就是大哥?
大哥……
她烦躁不安地想着,因为太过慌乱,脑中已是一片空白,脚已经完全不知道该往那边挪才好了。
“小七,怎么不进来?”
宁晋朝外张望时瞥见了她,看莫研立在外头,忙高声唤她。
“哦。”
莫研慢吞吞地往里蹭去,刚进门就看来耶律菩萨奴立在一旁,视线刚与他对上,她便急急别开头,看着桌上堆得山般高的皮货。
原来是耶律重光为了和宁晋套关系,特地让耶律菩萨奴弄了好些珍贵的皮货来送给宁晋,且还请了宁晋明晚赴宴。
“丫头,反正多得用不完,你也来挑挑。”宁晋拎出件通体雪白毛色光亮的狐皮朝她道,“这件就不错,你拿去做个皮袍。包黑子小家子气,弄得你们开封府的那身行头也怪寒碜人的。”
莫研脑中仍是乱七八糟,无心与他斗嘴,伸手拿了狐皮,含含糊糊道:“多谢好意,就这件吧。”
她这么一答,宁晋反倒愣了愣,疑惑地扫了她一眼,另一只手又拎起件狼皮,试探问道:“这个你要么?”
“好啊,多谢。”莫研茫茫然地接过,与狐皮一起搂在怀中,此时她全部注意力都在眼角余光里的耶律菩萨奴身上,根本没留意自己拿的是什么。
看她一副呆呆傻傻的模样,宁晋皱皱眉,伸出手在莫研眼前晃了晃:“丫头,丫头!你失心疯了?”
莫研还以为宁晋又拿了件皮毛过来,伸手就待接过,却不想正好握住宁晋温热的手,吓了一跳,方回过神来。
看莫研缩回手去,宁晋微微一笑,倒不以为忤,慢慢合拢手掌,缩回袖中。
“无事的话,我先行告辞,明晚之邀,还请宁王届时光临。”耶律菩萨奴在旁拱手道。
“一定一定。”宁晋笑道。
耶律重光做为辽国南院大王,对宋朝而言是个潜在威胁,宁晋还想多多试探他,当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耶律菩萨奴再无一句多余的话,转身即出。莫研呆愣了一下,目光怔怔地看着他步出帐厅,极想唤住他,可试着张了张口,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为什么,此时此刻,她觉得连他的背影看起来都如此熟悉亲切。
他会是大哥么?
她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却又胆战心惊地不敢去碰触这个答案。
“丫头,你到底怎么了?”宁晋转过头来,在桌旁坐下,挥手让侍女将皮货都收下去,再端点心上来。
耶律菩萨奴背影已然消失,莫研摇头淡淡道:“没事。”她一低头看见自己怀中抱的皮货,莫名其妙问道:“这些东西哪来的?”
宁晋翻了个白眼,正色道:“说吧,你方才脑子想什么呢?怎么看见耶律副使就失魂落魄的?”
“我哪有!”
莫研也不知怎么就想到昨夜,脸腾地红起来。
是大哥的话,该有多好?
可若不是大哥,那可就……
是吗?不是吗?是吗?不是吗?……她脑子立时又回到糨糊状态。
宁晋凑近她,可疑地盯住她的眼睛:“你该不会是真的看上那个辽人了吧?”
莫研不想回答,也不知该怎么回答,将怀中皮货往桌上一放:“无事的话,我也走了。”
“走什么你,才来了半盏茶功夫都不到。”宁晋有些恼了,“我看你眼里是一点都没有我宁王。”
他并不是一个喜欢端架子的人,现下把身份抬了出来,可见是真恼了。莫研只得停了脚步,无可奈何地望着他:“有事请尽管吩咐。”
宁晋盯了她片刻,恼意渐消,叹口气道:“罢了,我知道你心裏眼里都没有我。你若当真是喜欢那辽人,我也没法子……”他停了半晌,才又接下去道,“只要你心中欢喜就好。”
莫研静默良久,宁晋对她的心意,她不是不知道,可情之所至,又岂是她所能掌控。“殿下,这些年来多谢你的照顾,只是我,大哥死了也好、活着也罢,我心裏终是只有他,再容不下别人。我……”她轻咬嘴唇,“总之我多谢你,在我心裏,你一直都是极好极好的人。他日你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刀山火海,我绝不推辞。”
这话说罢,她草草拱手,快步而出。
宁晋苦笑半晌,低低叹道:“真是个傻丫头,真有刀山火海,我也就自己去了。”
吴子楚在旁听得酸楚,忍不住劝道:“殿下……”
“把这些皮货收起来,做好了衣袍再给她送去。”宁晋独自回帐,徐徐慢行,柔和的月光将他的影子照得分外清冷。
展昭牵着马正慢慢走在回南院大营的路上,莫研的怪异神态虽然让他有些奇怪,但此时他心中所思所想的,却是另外一件大事:今日,在距离耶律洪基营地不远的地方,他见到那名相貌酷似方夫人的女子。
她是刚回来?还是根本没有出去过?
展昭直觉地察觉到:此女子便是极重要的线索,只是要查清她的底细,以他的身份并不易。当年苏醉虽身在耶律重光身旁,但查起方夫人这条线,亦是花了许久功夫与时间,恐怕对自己而言,还是要按捺住性子慢慢来。
莫研……他深吸口气,不得不承认,自见了她之后,他确是有些不耐与焦躁了,恨不得立时立刻就能将叛国之人揪出来。
他正想着,突听见身后有急促的脚步声,回首望去,正看见莫研一路小跑着朝自己过来。
“耶律大人……”莫研在他身边停住脚步,微微喘着气,然后道:“好巧啊!”
展昭有些好笑,明明是她追上来,怎得说是好巧。饶得如此,他还是微点下头,面上波澜不惊,淡淡道:“好巧。”
“你……赏月?”莫研笑容带着几分勉强。
展昭摇头,没接话,仍举步往前不紧不慢地走着。
莫研讪讪地随在他身旁,时而偷眼望下他,一阵寒风卷过,她缩缩脖子,没话找话道:“这风真凉快啊,是吧?”
展昭瞥了她一眼,觉得她今夜确是很古怪,遂开口问道:“夜已深了,你这是还要去哪里?”
“我、我……”莫研张了张口,心中其实极想问他,却又不知道该怎么问,只得道,“月色很好,我出来走走。”
“天气寒冷,还是早些回去吧。”展昭道。
这几句话听在莫研耳中,甚是温柔,仿佛就是展昭在同她说话一般,她柔顺地点点头:“好。”
虽然不舍,但两人如此终是不妥,何况他还想夜探耶律洪基大营,不宜在此地久留。展昭跨上马背,提缰拱手道:“告辞!”说罢,策马而去,转瞬便消失在夜幕之中。
莫研怔怔立在原地,半晌,长叹口气,也回身慢吞吞往回走。
这夜,莫研一夜未眠,在软榻上辗转反侧,手中攥着碧玉小梳,想着展昭,想着耶律菩萨奴,想着苏醉,心乱如麻,直到天蒙蒙亮时才打了个小盹。
待起身后,她终是不耐自己想下去,决定去找苏醉问个清楚,遂急匆匆去了马厩,偏偏又找不到苏醉。问了旁人老胡的去处,只听说是一大早就给马找药草去了,也无人知晓他究竟去了什么地方。
莫研无法,只得怏怏回来,用过早食,虽然精神不济,但仍照例拎了钓具陪赵渝去钓乌龟。
这日天气甚好,水层上的雪化了,又结成了冰,厚厚地冻在水面上。莫研费劲地替赵渝将洞又刨大些,把钓鈎放进去。
看莫研眼圈发青,赵渝摇头叹气道:“你昨夜又做了什么好梦,怎得把眼睛熬成这样?”
“我要说我作贼去了,你信么?”
赵渝怔了下,突然惊道:“真的是你,我今日一早就听说耶律副使那边营地失了窃,好几队铁骑营的侍衞都出去抓贼了,弄得沸沸扬扬的,原来是你干的?”
莫研起得迟,倒真不知道,皱眉道:“不过就是偷了些小物件,用得着这么大张旗鼓吗?”
“你到底偷什么了?”赵渝听她话语,原来真是她做的,不由有些恼怒,“昨日你不是已经知道耶律大人的身份,你怎么能去偷他的东西?”
“此事一言难尽,”莫研烦恼地挠挠耳根,“我自己也还没想明白,公主,你就别问了。”
“我怎能不问,听说他怒责侍衞守备不严,想来定是丢了极重要的东西。你到底偷什么了?”赵渝责问道。
闻言,莫研情不自禁地探手入怀,抚了下碧玉小梳——
他如此生气,会是为了这把梳子吗?
那么这把梳子对他而言一定很重要。
莫研的心猛然抽痛了一下,只有大哥,才会有理由如此看重这柄寻常的玉梳。
“小七!你偷了什么快些去还给他。”赵渝看她犹在怔怔发呆,急道。
“我……”
莫研心乱如麻,一想到耶律菩萨奴可能就是展昭便心跳如鼓,可若不是、不是……
赵渝待还要催促她,突然觉得手中钓竿有些许晃动,忙看向冰洞上的浮标,浮标果然晃动不停,她惊喜道:“咬鈎了咬鈎了!小七,你快来!”
“多半是鱼。”莫研靠过来,冷静道,“公主,你往上拎就是了,拎出来不就知道是什么了么。”
“拎不动,好像特别沉。”
“啊!……”
这下莫研有些紧张了,试着踩到冰面上,扒着洞往里瞧,可惜底下黑沉沉的,也看不清究竟钓到什么东西。
“公主,你再用点劲!用力往上抬,我看看究竟是不是!”她回头喊。
赵渝依言,使劲往上一提,仍是没有拎起来,并且感觉到冰层下的那东西挣扎地更加厉害了。
“小七,不好,它要跑!”
莫研一急,徒手抓住鱼线,在掌上缠了一道,吃住劲往上拽,这时也感觉到了那东西的重量,果然是沉的很。
“说不定真是乌龟,而且还是个大家伙,这么沉!”鱼线绷得紧紧的,深深的勒进肉中,有血丝渗出来,钻心地疼,莫研却不撒手。赵渝苦苦等了这么多日,无论如何,她说什么不能让它跑了。
冰上冰下,相持许久,竟不相上下。莫研咬牙切齿道:“想不到这畜牲力气还真不小,公主,咱们一起用劲,成不成就看这次了!”
“好!”
两人同时猛地用劲,冰下之物果然被拽得近了些,两人心中皆是一喜,再待发力,却发觉鱼线一松,顿时着了慌……
“断了?”赵渝颤声问道。
莫研也不知道,顾不上扯掉手上鱼线,便探头往洞里看。几乎就在那一瞬,冰层下一个黑影直向她撞过来,只听“砰”地一声,那巨大的力道将原本不大的冰洞撞碎,赵渝吓得钓竿脱手,莫研身子剧烈晃动,还来不及看清来物,她便随着碎冰落入水中。
彻骨的寒冷,她这辈子都不曾经历过的,水缓缓漫过全身,然后再灌入耳鼻口中,手脚像被千百把刀子同时割着,冻到麻木。那刻,她重得像个秤砣一般直直往下沉去,完全忘了自己还会水。
突然,手被扯了一下,是被勒在上面的渔线扯动。
藉着从冰层上透下来的微弱日光,她终于看清了这个大家伙,果然是只极大的乌龟,正拽着她往前游去。
“老兄,你到底要去哪里?”
莫研暗暗叫苦,这乌龟似乎受了惊,扯着她游得极快,那鱼线紧紧陷在肉中,她根本无法取下来。
那乌龟带着她在冰层下的水里熟悉地左转右绕,莫研本欲伸手取匕首割断鱼线,却在被它带着撞来撞去,不慎将匕首掉落。
被带着游出很长一段路,她已渐渐感觉胸中气闷,若再不上岸透气,只怕此命休矣。
“没想到我居然会死在一只乌龟手上,说出去也太丢人了。”她无力地想,继而又想到,“不知道我死了之后,耶律菩萨奴是不是会很伤心?若他伤心落泪,那他定然是大哥了。可惜那时我都已经死了,也瞧不见他的模样……”
也不知是因为窒息或是因为寒冷,她的意识在逐渐地减弱,只能尽力睁着双目,木然地看着周遭一切。
乌龟还在游,不过速度已慢了许多,她能感觉到似乎进了一处窄小的水道。
说是水道,实在是太牵强了,实际上她是被拖到了一处小浅湾,此处的水并未结冰,只要她翻过身子,口鼻便能露出水面。
莫研却不知道,她的意识已非常非常模糊,眼睁睁地看着乌龟在前扒拉扒拉地划动四只小短脚,径直进了前面的一处石洞,鱼线在石洞边缘上被割得吱吱作响,手掌上传入钻心的疼痛在最后一刻点燃莫研的意识,随着鱼线被割断,莫研痛呼一声,翻过身子。
大量清冷的空气涌入肺中,她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她人已在帐中,整个人就泡在温热的水中,两个侍女一左一右正在分别为她用酒搓双手的手心,一阵阵的温热传来,她的意识也一点点的回来了。
嗓子干渴的厉害,她想唤人,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只有低低的嘶哑声。
侍女听见,抬头看见她醒了,喜得叫道:“她醒了醒了!”
屏风外,一直在不安地踱来踱去、已焦急守了大半日的宁晋闻言,顿时心中一松,长呼出口气。
“殿下,这下可放心了。”吴子楚在旁也是替他宽慰一笑,又道,“既然醒了就不会再有事,殿下不如先去用些饭,现在都已经是酉时,你连中饭都还未用过呢。”
宁晋没理他,朝屏风内高声问道:“她是不是真的醒了,怎么听不见她说话?”
一名侍女转出来回道:“禀殿下,她才刚醒,喉咙干哑,且还虚弱得很。”
“快拿水给她。”宁晋急道。
“是,奴婢就是出来拿水的。”
侍女端了带小嘴的茶壶进去,一点一点地慢慢滴到莫研口中。莫研却渴得慌,迫不及待地含住壶嘴大口大口喝起来,没几口,便因喝得太急而呛到,咳嗽起来。
宁晋在外间听得心疼,恨不得能冲进来替她顺顺气,手撑在屏风上,弄得屏风摇摇欲坠,吴子楚忙伸手扶牢。
“你们慢点喂她!”宁晋只恨侍女粗手粗脚,“慢点!……”
侍女明知自己是冤枉的,却还得恭顺应了,小心翼翼地扶起莫研,替她拍背顺气。
宁晋听见手拍在裸背上的声响甚大,直觉地便认为侍女用劲太大,定会弄痛莫研,又急唤道:“你们轻点拍,这是顺气,又不是让你们打她,轻点轻点!”
莫研虽发不出声音,但声音都听得见,只觉得外间的人嗓门太大,且又聒噪,着实烦人得很,恨不得他快快出去,给自己留个清净。
宁晋径自着急,又见赵渝掀帘进来,急问道:
“小七怎样?”
“醒了。”宁晋朝她喜答道。
赵渝也是顿时松口气,双手合十,合目微笑道:“阿弥陀佛,感谢佛祖保佑。”
“我就说这丫头命大的很,不会有事的。”此时宁晋倒又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全然忘记自己之前担心焦急的样子。
“真把我吓坏了……”
赵渝长长地呼出口气,又问道:“醒了应该就不会再有事了吧?”
“当然了。”宁晋轻拍她肩膀,安慰道,“只是她身子弱些是难免的,好好调理就是。”
回想起今晨那一幕,赵渝仍旧心有余悸,她眼睁睁地看着莫研被拖下水中,转瞬间踪影全无,还以为再也看不见她了呢。幸而后来不光是自己这边的侍衞在找,宁晋又去找了耶律宗真,连铁骑营的人都出动了,才在靠近山岩的水泽浅滩处找到了她。
那时,莫研全身泡在冰凉彻骨的水里,意识全无,幸而一息尚存。救回来之后用温水为她泡澡,水中还加入了活血的药材,从中午到现在,足足近两个时辰,水不停的烧,不停地换,终于是等到她醒过来了。
“……公……烛烛……”莫研听见赵渝的声音低低唤道,侍女凑得极近,才听明白她唤的是赵渝。
“公主,她好像有话想同你说。”侍女出来禀道。
赵渝忙转入屏风后,见莫研面上血色已恢复了几分,遂更加放心,挨近她道:“今日你还真是捡了一条命,以后可得小心了。”
莫研润润嘴唇,艰难启齿道:“……雾……鬼……”
“你是想说乌龟?”赵渝听明白了,安慰她道,“这次是跑了,下次肯定还有法子的,你莫操心这些了,先把身子养好才对。”
“……不……动、动……”莫研声音发不出来,口齿不清。
这下赵渝也没听懂,但看莫研吃力的模样,劝道:“有什么事也不急在这刻,你先安心调养。”
莫研待要再说,却已无力,喉咙中嘶嘶哑哑的,只得颓然闭上嘴。
赵渝转出屏风。吴子楚暗中给她使了个眼色,示意让她劝宁晋去休息。
赵渝会意,拉了宁晋,柔声劝道:“小皇叔,你已在这裏呆了大半日,现下小七无碍,你就去休息吧,有我在这裏呢。”
宁晋不动:“我不累。”
“毕竟是女儿家的住处,待会她从水里出来,你杵在这裏,多有不便。侍女动作稍慢些,又冻着她怎么办?”
闻言,宁晋愣了片刻,无奈点点头:“那……若有事快些告诉我。”
赵渝微笑着答应。
宁晋这才出帐而去,吴子楚紧随其后,忙着去安排宁晋的吃食。帐内赵渝暗暗叹口气,可怜了小皇叔这番深情,也不知要到何年何月才能打动小七。
这日直到入夜,莫研的四肢百骸都渐渐和暖了起来,帐中又升了火盆,她被裹得密密实实的,躺在软榻上。
赵渝已回帐歇息,宁晋又来过几番,盯着她吃了汤水,又见手足处紫青已褪,也放心了许多,让吴子楚劝着回去了。
此时的帐中静悄悄的,一并连外间也是静悄悄的,她想,现在应该是午夜了吧,也不知道过了三更天没有。因宁晋生怕再冻着她,特地把炭盆挨得特别近,结果炭气升腾,直熏着她,弄得头昏昏沉沉的,极不舒服。
炭盆里的炭火偶尔便会噼里啪啦作响,爆出几朵小花,莫研横竖不能动,就这么茫然地盯着帐内这唯一的微弱暗红亮光。此时她倒是已能发出些低微的声音,只要说得小声些,倒也还算勉强。只不过此时帐中无人,便是她想聊天也找不到人说话。不知过了多久,在她困意涌上,眼皮刚刚搁上时,突然感觉到有一丝风抚过脸颊,想睁开眼睛,眼皮却已是沉得千斤重一般,弄得人懒得再看。
朦蒙胧胧中,似乎有人来到她的身边,她能感觉到他轻柔而熟悉的气息。
“大哥……”她紧闭双眼,低低喃喃道。
大概以为她在说梦话,那人的手轻抚上她的脸,低低道:“傻丫头,怎么那么不小心。”
这句话,真真切切是展昭的声音,莫研曾在梦中听过千百回的声音。她的睫毛微微颤抖了一下,双目仍未睁开,却有豆大的泪珠自眼角渗出,沿着脸颊滑下,落到那人的手上。
泪水凉凉的,湿湿的。
那人的手微微一紧,继而轻柔替她擦去泪痕,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忽明忽暗的微弱红光中,仅能听见呼吸浅浅,两人静静相守。
许久,隐约能听见外间远远地传来人语声,似乎是有巡夜的侍衞经过。
那人知不宜久留,不舍地收回手来……
“大哥,别走!”
莫研的手突然自被衾中伸出来,紧紧抓住他的,双目骤然睁开,雪亮透彻。由于帐内过于昏暗,莫研身体尚还虚弱,但她虽看不清他的脸,却早已认定他便是展昭。
那人未料到她还醒着,匆忙回身,殊不料莫研抓得甚紧,他这一转身甚猛,竟连带着把莫研自榻上拖着摔到地上。
莫研还未及痛呼,他已心疼不已,忙返身抱起她,轻柔地放到榻上。她双手搂住他的脖颈,脸颊密密地贴着他的,气息就在他耳边萦绕。
“大哥,你可愿认我了?”
她的声音极轻,听在他耳中,如炸雷一般,心中纵有千言万语,却是一字也说不出来。
半晌,他才迟缓出声:“小七……”
话才刚刚出口,肩胛处便传来一阵剧痛,是莫研正用力咬下去,狠狠地,用劲全身力气地咬了下去,两排贝齿直透过衣袍……
她紧咬着不松,泪水倾泻而下,湿透他的衣衫。
泪水灼伤他的肌肤,疼痛直透入他的心中。
他如何能不愿认她——他只能紧紧地搂住她,由着她咬,由着她哭……
良久,莫研才松了口,趴在他肩头哽咽道:“大哥,你不好。”
“是。”展昭轻声应道。
“你不该丢下我一个人。”
“是。”
“你不该不告诉我你还活着。”
“是。”
“你不该不认我。”
“是。”
“你……你若再这样对我,看我饶不饶你!”
展昭搂紧她,泪水滑落,涩然微笑:“你还是莫要饶我的好。”
莫研闻言,忍不住破涕为笑,自他肩膀上抬起头来,扳着他的脸对着微弱的炭火瞧。展昭也看着她,不需像往日顾忌甚多,也不需掩饰感情,尽可这样肆无忌惮地直直地望着她。
半晌,莫研悠悠叹道:“我真笨,就算易了容,这样的眼神自然是大哥你才有,我怎么就认不出来。”
展昭微笑,问道:“你究竟是怎么认出我的?”
“往中京的时候,我和宁王在车上打赌,你走路会先出右脚还是先出左脚。那时候,我以为我赢定了,因为我明明记得原来的耶律菩萨奴是惯常出右脚,可那日你却是先迈左脚,那时我就有些奇怪。”
闻言,展昭摇头苦笑,纵他将自己百般隐藏,但这等小小细节,却是很难留意,也难怪莫研会发觉不对。
“后来就是在大同馆的那夜,我握着你的手,就觉得是你……”莫研扁扁嘴,想起那时展昭所说的那些话,恼怒地瞪他道,“大哥,你那时说的那些话,当真伤人的很。”
展昭沉默,当时所语,复回响在耳边——“你们当日成亲,何等草率,其实也作不得数。何况,你们也未有夫妻之实,你接着作你的莫姑娘岂不快活自在。我相信,这也是展昭所愿。”
这些话伤她甚深,于他却是加倍的伤痛。
“我只是想你能活的快活些,何必为了我……”
他话未说完,莫研又在他脖颈上咬了一口,只是这下相较起之前所咬,已轻了许多。
“以后,再不许你说这种话。”她低低道。
“好。”不忍她伤心,展昭只得应了,岔开话题又问道,“后来,我又在何处露出破绽?”
莫研不答,默默自被衾中掏摸了半日,摸出那柄碧玉小梳,放到他手中。
展昭这才明白,原来这梳子是被她拿了去,那偷东西的贼自然就是她了。想来此事自己也是迟钝,怎么就没想到是她,难怪那夜给宁晋送皮货时就觉得她神色有些不对,却未往这处想。
“你让他们抓贼,若真抓到我,你怎么办?”莫研偏着头,笑问道。
展昭笑而不答,只问道:“你拿这梳子也就罢了,又拿那么多东西做什么,不嫌累赘么?”
“我若只拿梳子,你自然要起疑心。那时,我脑子里乱糟糟的,还没把事情想明白,当然不能让你疑心到我身上。”
“看来你这几年的捕头,倒还真是没白当。”展昭微微一笑。
“你当日带走这梳子,我竟一点也没发觉,只道是丢了。”莫研靠在他怀中徐徐问道:“大哥,你那时候去了哪里?既然有解毒的法子,为何不告诉我?”
“那日……”
展昭长叹口气,待要一一说给她听,却又听见了帐外巡夜侍衞的脚步声,只得道:“我不能久留,改日有空,再说与你听吧。”
“明明是夫妻,却不能睡在一起。”莫研懊恼道,听得展昭又是无奈又是歉然。
幸而她只懊恼了一瞬,转而便展颜笑道:“不过咱们来日方长,也不急在这刻。大哥,你多加小心。”
“你也是,莫再出岔子了。这裏冬日的水,掉下去饶得命大,也会落下一身病,千万当心。”他今日着实被她吓得不轻。
“好,我知道。”
“我走了。”
“嗯。”
展昭站起,终是不舍,又俯身在她脸上亲了亲,才快步离去。
莫研一人在帐中,对着黑洞洞的帐快活地直傻笑,若非嗓子不中用,只怕连歌都唱起来了,直到天亮时方才抵不住困意,含笑浅浅睡去。
另一边,展昭在帐内也是睡意全无,他虽然不知此事是对是错,是好是坏,但心中的那份喜乐却是挡也挡不住的涌上来。宽衣时,摸到莫研在脖颈处所咬的伤,再顺着摸到肩胛处的伤,一阵疼痛传来。他侧头望去,伤口虽不大,却咬得甚深,能看见有血丝渗出。
“这个傻丫头……”
与莫研相见,他曾想过许多次,她究竟会如何恨他,会如何待他。对她隐瞒如此之久,他深知伤她甚深。
这口,便是咬得再重些,他也甘之如饴。
赵渝第二日来探视莫研时,着实吃了一惊。
莫研,这个昨日里还奄奄一息气若游丝的人,今日不仅精神抖擞,而且春风满面。
“是不是我小皇叔搜罗了什么灵丹妙药给你吃了?”
侍女搬了凳子再铺上毛皮垫给赵渝坐下,赵渝看莫研笑得眉眼俱开,不由好奇问道。
莫研摇摇头,仍旧在笑。
“那你是遇上什么好事了?”
这下,莫研笑嘻嘻地点着头。
“究竟是什么事?”赵渝好奇心起。
莫研心情甚好地摇头晃脑,曼声吟道:“佛曰,不可说,也不能说。”
“你……”
若不是看着她尚是个病人,赵渝一定上前和她没完。
“对了,公主,昨日是在何处找到我的?”莫研欢喜归欢喜,倒还没忘记另一件事。
赵渝摇头:“这我倒不知,不过是耶律副使手下的人找到你的,把你用厚皮毛裹了,快马送回来,当时你脸是青的,嘴唇是紫……”
听她说到此处,莫研挠挠耳根,沮丧道:“那一定很丑。”
“丑不丑,我说不上,反正是不太像个活人。”
“唉……要是他看见就糟了。”
莫研径自叹气,这话听得赵渝莫名其妙:“谁看见就糟了?”
“没有啊……”莫研忙岔开话题,“对了,公主,其实我想说的是,昨日乌龟虽然跑掉,可却让我找到那个乌龟洞。”
“乌龟洞?”
“是啊,我看得很清楚,那只大乌龟慢吞吞地爬到洞里去了。下次我们就不用站在水边挨冻傻等,现下我们知道了他的老窝,可以直接到哪里去守着他。”
“真的?”赵渝一喜,“那个乌龟洞在哪里?”
莫研摇头:“我不知道。”
赵渝颦眉瞪她。
“我虽然不知道,可找到我的那个人肯定知道。”莫研慢条斯理地补充道,“我记得我就是在距离乌龟洞不远的地方昏过去的。”
赵渝又是一喜,转念间,便已有了主意:“此事不宜走漏风声,我们就说你想找到恩人亲自谢恩,然后还要到水边拜神,让那人领着我们去就行了。”
“好。”莫研笑眯眯,完全同意。
“反正你也病着,这事就由我来办,谢礼我也替你准备妥当,只是到时候该说什么话你可得心裏有数。”
“公主,你放心便是。”
赵渝起身便欲去操办此事,正碰上宁晋顶头进来,他身后自然还跟着吴子楚。
“丫头,可好些了?”
顾不得赵渝,他先越过她看向莫研,见莫研气色神情都较昨日好了许多,方才放下心来,又挥挥手,示意吴子楚将手中东西放下。
“这些都是殿下一早便去找耶律宗真,让他拿出些宫里头上好滋补药材。”吴子楚放下来,边笑道。
“多谢殿下,其实我已经差不多都好了。”莫研笑着谢道。
宁晋近前又仔细看了她的气色,摇头道:“你当掉水里好玩的,你这回是命大,还不赶紧补补,否则日后落下什么病了,让你有得受了。”他瞥了眼旁边的药材,鄙夷道,“这地方实在没什么好东西,可惜咱们这次也没带什么好的补品来,就先这耶律老儿的东西吃着凑合吧,待回去后我再想法子给你慢慢调养。”
“不用,我自己难道还不知道嘛,已经好的差不多了。”莫研笑嘻嘻地指着那些补品,“殿下还是自己拿回去吃吧。”
早就被她拒绝地习惯了,宁晋压根没拿她的话当回事,倒是留意到了她眉梢眼角浓得化不开的笑意。
“丫头,你掉水里是不是捡到什么宝了?”他奇道,“欢喜成这样?”
赵渝在旁搭腔道:“快问问她吧,从我进来就看见她这么笑,直笑到现在,再这么笑下去,就该成傻子了。”
宁晋看莫研这么欢喜,这副模样他已是许久许久未曾见过了,虽然尚不明白缘由,他却也不由自主的欢喜起来。
“究竟是什么好事?”
“不能说,不能说……”
莫研摇头晃脑,看宁晋与赵渝皆咬牙切齿,又忙改口道:“反正日后你们自然会知道的。”
闻言,宁晋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却也不能拿她怎样。
“小皇叔,你出来下,我有事同你说。”赵渝想着那事还是让宁晋出面比较方便稳妥。
宁晋嘱咐了莫研好好休息,又让侍女去将补药煎给她喝,才随着赵渝出来。到了帐外,尚边笑边摇头道:“这丫头,我都不记得上次她笑成这副模样,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赵渝亦叹道:“除了展昭,我还真想不出能有什么事情让她欢喜成这样。”
宁晋闻言一怔:“展昭?”
“可展昭都已经不在了,罢了,不提这些,能让她欢喜的自然是好事。”赵渝朝宁晋道,“小皇叔,你可否将昨日找到小七之人寻来,我有事想问他,而且也可当面酬谢。”
“是何事?”
赵渝把方才莫研说的话告诉他,宁晋点头笑道:“没想到这丫头运气倒还不错,若当真找到这个窝,可就省了事了。行,这事就交给我吧,天黑前就能把人给你找来。”
“不用这么急,再等两日便是,小七现下还下不了床,总得等她身子略好些。”
想到莫研,宁晋微微笑了笑,道:“也好。……你也去歇着吧,这些日子下来,脸又青又瘦,哪里像个快要成亲的人啊。”
赵渝淡淡一笑,未再说话,依言回帐去。
目送她进了帐,宁晋立在原地,不言不语,似乎在思考着什么,良久才轻声道:“子楚……”
“属下在。”
“你听没听见方才小渝儿说的那句话?”
“哪句?”
“她说:‘除了展昭,我还真想不出能有什么事情让她欢喜成这样。’”宁晋缓缓道。
“是,我听见了。”
宁晋转向他,神情思虑:“既然展昭已死,那么,你说会是谁?”
“……属下不知。”
宁晋长叹口气,摇头道:“我真是不明白,那丫头的眼里怎么就看不到我?连个辽人蛮子都能把我比下去。”
吴子楚不知该说什么,只得不语,静静陪在他身侧。
连续晴好了几日,这日却是阴风阵阵,扑人脸面。展目望去,长空中黑云翻滚,眼看一场风雪将至……
吴子楚刚欲劝宁晋回帐,便听见远远传来欢呼声:
“殿下回来了!殿下回来了!……”
“耶律洪基回来了。”吴子楚怔了怔,低低道。
如此大的喧哗,刚刚回到自己帐中的赵渝自然也听见了。她缓缓在凳子上坐下来,在镜中凝视了自己许久,方打开旁边的首饰箱,挑出一支凤型金步摇,吩咐侍女:“替我梳妆。”
“是。”
“头也要重新梳过,要云罗鬓。”
“是。”
“再把那件堆纱掐金素锦袍备出来整平,薰百合香。”
“是。”
虽不知道赵渝打扮如此隆重是为了何事,但见她神情凝重,侍女们不敢有半句疑问,纷纷忙乱起来。
不是为了爱,不是为了情,只是为了责任,所以她更应该加倍的将自己打扮起来。赵渝份外仔细地看着铜镜,病了许久加上连日劳累,确是太苍白憔悴了些。
“把宁王殿下此番送来的胭脂拿出来,挑一点用水化开,在脸上打均匀了。”她又吩咐道。
“是。”
此番宁晋送来的自然是宫里头上好的胭脂水粉,经过侍女的精心打扮,赵渝之前的病态一扫而空,脸上淡淡地浮现出一层红晕,娇羞万状,甚是迷人。再换上堆纱掐金素锦袍,袖口摆动之际,身遭散发着淡淡的百合花香,与平日简直判若两人。
“公主,您梳了高鬓不能戴帽,不妨将这个围在额际,又好看又挡风。”一名侍女捧着白狐毛抹额笑道。
赵渝点点头,让侍女替她围在额上,柔柔软软的白狐毛轻轻撩动着眉梢,更添几分动人神韵。她旋身原地转了几圈,听着金步摇玎珰作响,自己也甚是满意。
“公主,当真如仙女下凡尘。”侍女们候在旁边,由衷地赞叹。
赵渝闻言,涩然苦笑,暗自心道:“自己这番用心装扮,却是不能为自己心爱之人,这其中的苦楚,又有多少人知道。”
待再想下去,愈发心伤,她微摇下头,不让自己陷进去,取了手拢,款款走出帐去。
帐外阵阵寒风卷来,她站定片刻,深吸口气,袍角翻飞,衬得她愈发纤细可人。苏醉正好遛马归来,一瘸一拐地牵着马匹停在营帐偏僻角落处,目光穿过寒风路人,定定地落在她身上。
他与她,自是云泥之别,今生今世都不会有结果。
赵渝似有所感,回首望来,只看见半个马身踢踢踏踏地隐入营帐之后,却未看见人影。
宁晋自帐中转出,正好看见盛装打扮的赵渝,奇道:“小渝儿,怎么不好生歇着,打扮成这样为何事?”
“听说耶律殿下回来了,我想去迎迎他。”赵渝微微笑道。
宁晋闻言一愣,又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她一番,知她是精心打扮过,赞许笑道:“也好,我陪着你去。”
他转向吴子楚还未吩咐,后者已回帐中拿了大麾出来替他披上,一行人遂往捺钵主帐那边而去。
他们到了主帐时,那里早已是沸腾一片。
不仅萧观音在,萧信在,连耶律重光,耶律菩萨奴等等均都在主帐之中。耶律洪基就在众人之中,身上猎装尚未脱下,只顾着谈笑风生。
萧观音一眼就看见赵渝同宁晋过来,再看赵渝的模样,不由得暗生妒意。她自己一得知查刺哥哥回来便匆匆赶了来,也顾不上细细装扮,竟是被这汉家女子比了下去。
赵渝第一眼看的不是萧观音,也不是耶律洪基,而且静静立在耶律重光背后的耶律菩萨奴。后者似乎在专心听耶律洪基说话,连头都没有往这裏转一下。
身为大宋来使,又是宁王,宁晋的到来自是得到耶律宗真的礼遇,他忙吩咐人给宁晋看座。当着宁晋的面,自然也不敢怠慢赵渝,命耶律洪基迎了赵渝入座。
耶律洪基已有多时未曾见过赵渝,凭心而论,说不定再过些时日,他连赵渝怎生模样都记不得了。此时初初归来,乍然一见,美人香风在侧,不禁有些心旌神摇,忙牵了赵渝的手,让她落座在自己身侧。
往日,赵渝甚少出席这些人多的场合,便是出席也未如此盛装打扮,很多人对她并无太深印象。今日一见,皆有惊艳之感,帐中倒有一半以上男人的目光久久徘徊在赵渝身上,对耶律洪基羡慕不已。
耶律洪基打回来不少猎物,原本庆功的宴席是要等到晚间才开始,但见诸人竟都闻风而至,越性便提前到中午开始,开席前,便先上酒庆贺。
象辽人这般,菜还未上,空腹便开始饮酒,宁晋还真是有些不习惯,但别人上前敬的酒却又不得不喝,幸而还有个吴子楚在旁,常常替着喝几杯,否则只怕席未开,他便已倒。
赵渝尽管暗觉身体不适,却仍一直巧笑倩兮地陪在耶律洪基身侧。耶律洪基也绝非不懂怜香惜玉之人,着实替赵渝喝了不少杯。看得萧观音银牙暗咬,恨不得把赵渝从查刺哥哥身边赶开,但当着耶律宗真等人,她只得忍耐着闷闷喝酒。
一场宴席下来,宁晋是被吴子楚半扶半抱着回去的,赵渝是扶着额角让侍女送回来的,他们退席之后,耶律重光尚与耶律洪基对饮,大有不醉不归的架势。
赵渝一直撑到进了帐,才无力靠倒,捂着嘴就要吐,侍女们手忙脚乱地给她拍背顺胸,折腾了好一阵赵渝才算将席间所吃的酒食悉数吐出。
侍女又打来热水给她净面,容妆洗去后,她的面色白得吓人……
“公主,你、你要不要紧,不如我去请太医来?”被她的脸色骇到,侍女小心翼翼问道。
原本无力靠在榻上的赵渝,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抓住她:“不行,万万不行……谁都不许说出去。”
“可是您……”
“我歇歇就好了。”赵渝语气加重,“你们谁都不许说出去,否则我绝不轻饶。”
侍女们再不敢出声,只得张罗着再煮些燕窝粥让她服下。
待一切停当,赵渝遣开侍女,吩咐她们若有人来便说自己已醉倒睡着,任何人都一概不见。帐外风雪之声不绝于耳,她独自卧在榻上,忍受着身体的不适,猜测着自己恐怕时日不多。
她静静地想着,该做的事情要快些做才是。
便是自己即将不久于人世,也不能白白来这趟契丹,总是要替父皇做些什么。
不知怎么,心底却总有一处不甘不舍,一思及此,便禁不住要留下两行清泪。她却仍忍不住要去想:不知我死了,他可会有半分念及我的好处,可会伤心?
这边,展昭一直随在耶律重光的身边,看着他们觥筹交错,从满面红光到最后的烂醉如泥。
他自然也陪着饮了不少,只不过酒对他而言,便如水一般,倒不觉得有如何醉意,但表面上也装出踉踉跄跄的步态,随着耶律重光出了主帐。
背后,耶律洪基尚在帐中与耶律宗真在一起,父子二人把酒谈心。
帐外风雪扑面而来,耶律重光不挡不避,露出一脸愠色,不满道:“瞧他那得意样,这小子,也不想想他小时候是谁教他的骑射,大了大了反倒……”
展昭眼看见不远处几名耶律洪基近身侍衞往这裏过来,看样子是来接耶律洪基的,忙轻咳了几声,提醒耶律重光莫再说下去。
耶律重光双目已有些迷离,立在原地挑眉望去,忽得喝住那行人:“小兔崽子,懂不懂规矩,见着我连声好都不问,这是哪个教出来的规矩?”
为首的侍衞忙陪着笑,又行了个全礼道:“卑职该死,雪太大,没看清是您。”跟在他身后的其他人纷纷施礼。
耶律重光一拳头打在棉花上,也拿他们无法,只得道:“瞎跑乱撞什么,太子殿下还在和皇上说话,你们几个就站着等……一点眼力劲都没有。”
“是是是,我们就在这裏等。”
那侍衞又忙道,他们皆得过耶律洪基的吩咐,除非万不得已,不得与耶律重光起冲突。故而,皆不敢造次。
展昭立在耶律重光身后,不动声色地打量这几人,之前他连日巡营都未曾见过,显然这几人是刚刚跟着耶律洪基狩猎回来的人。他目光扫到站在最后的一人,那人身量较小,不同于其他侍衞虎背熊腰,不由得多看几眼,这一看之下,心中骇住——那人竟是个女子。
那女子亦留意到展昭在看她,往内缩了缩,其他侍衞亦将她掩在身后。
耶律重光是何等人,若说之前并未留意,但此时侍衞不自然的动作倒引起了他的疑心,本欲迈步的脚又停了下来,手指头往里一点:“你,就是你,出来!”
侍衞们彼此间交换了下眼色,那领头的陪着笑还欲上前同耶律重光周旋,却被耶律重光一把推搡到旁边:“滚,少跟老子在这啰嗦。什么人鬼鬼祟祟的,滚出来!”
那女子无法,只好缓步上前,垂着眉眼给耶律重光行了个礼:“小女子参见南院大王。”
一听见是女声,耶律重光嘿嘿笑了两声:“我当是什么呢,原来这小子还好这口。得,得……”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不再理会他们,拔腿走了。
待回了南院大营,耶律重光在帐厅中坐定,展昭转头命侍女沏上醇醇的茶解酒,方也在旁落座。
耶律重光面上笑意未敛,看展昭仍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不由朝他笑道:“你可知道,我为何如此欢喜?”
“属下不知。”
“我原本以为耶律洪基虽然嫩了些,但也不能算是个没出息的小子,可是,你看他今日……哈哈哈……”他已忍不住纵声大笑,“居然让个女子扮成侍衞,来取悦于他。象他这般在女子身上花心思,已难再有所作为。”
展昭点头称是,心中想得却是别的事。
“你想,耶律洪基本已素性好猎,如此再迷恋上温柔乡,这江山他还如何坐得稳。”耶律重光笑着摇头叹气,“这事要让我皇兄看看才好玩。”
耶律菩萨奴着实不是个好的谈天对象,耶律重光自己说了半日,除了见他点头,亦得不到回应。虽然因他是个闷葫芦,嘴也严实得很,故而自己越发信任他,但对着他谈天着实无趣。耶律重光说了一阵便乏了,饮了茶,又交待了展昭几件要办的事情便让他回去。
展昭出来后,并未回自己帐中,而是留了记号给苏醉。
这日的雪颇大,入了夜便甚少人走动。巡了趟营回来后,虽有侍衞邀他一同烤肉,展昭只推说午时喝得多,头疼得厉害。早早便灭了灯,独自坐在黑暗中等待着,他的思绪一直在日间见到的那女子身上打转。
不想倒还罢了,越想越觉得她象方夫人,耶律洪基身畔虽本也有些姬妾,可也都是辽人,那女子一看便知不是辽人,也不知耶律洪基是何时将她寻了来。
直到了午夜时分,苏醉才姗姗来迟。
“你那记号刻得象蚊子咬得那么小,谁看得清?”他先开口抱怨道,在黑暗中坐到炭盆边上,炭火的微光映在他脸上,一明一暗。
展昭无瑕与他闲扯,张口就问道:“你可还记得你来时曾对我说过,你看到镇上曾到过耶律洪基的亲信,有一人,看身量,像个女子?”
“对,我记得。”苏醉闻言,面容一肃。
“我想我今日看到大哥所说的这个人了。”
苏醉沉默一瞬,才道:“那你,可看清她的长相了?”
“看清了。”展昭低道,“她的容貌神态,竟和三年前已死的方夫人极为相识。”
苏醉叹口气,似乎早就在等他这句话了:“果然不是我的错觉,我在镇上看见她时就这么觉得。”
“大哥为何不早说?”
“一来我没有十足的把握,二来也是不清楚她的底细。所以我非得赶到这裏来印证一下。”
“你是生怕她对我不利?”
“难说得很。”此事苏醉亦是没有头绪,“以前,你会不会在耶律洪基身畔看见过她?却未曾留意?”
展昭摇头:“不会,她身量容貌都非塞外之人,如果耶律洪基身畔有这样的人,我不会不知道。”
苏醉想了想:“耶律洪基出发狩猎时是同萧观音一起去的,决不可能还带着其他女子。”
“我会再想法子查明她的身份和来历。”
“一定要当心,她长得与方夫人如此相似,多半是有血缘关系,就算不是用毒高手,但大概也会使毒,你千万当心。”
“我知道。”展昭想得却并非个人安危,“我想,她若当真与方夫人有亲,便极有可能是那边将她送来的,起码,我们要查此事也算是有了线索。”
“你莫要高兴得太早。”苏醉道,“此事也说不定是凑巧了,总之一切小心行事,万不可打草惊蛇。另外你的身份,要打听耶律洪基那边的事并不易,切不可露了马脚。”
展昭微微一笑,黑暗中的声音沉稳无比:“我明白,大哥放心。”
莫研傻笑了一天,到了第二日终于消停多了。大概是宁晋送来那些补药的效验,她已开始下地,先是在帐中溜达了几圈,还是觉得气闷,干脆溜出帐去。
虽然心中极想见的是展昭,但她也知道是万万不能去找他,本又想去找苏醉问些事情,但想来想去也觉不妥,只得独自披着斗篷在营中慢吞吞地转悠。
走了一会,正好迎面碰上服侍赵渝的侍女提着壶热水走过来,她忙拦住问道:“公主可还睡着?若醒了,我进去可还方便?”
“你随我来吧。”侍女似乎面有忧色。
莫研不甚明白,遂举步随在她身后,往赵渝所住大帐而去。
进了帐,绕过屏风,看见赵渝时,莫研也禁不住低叫道:“公主,你脸色怎么这么差?夜里受了凉了么?”
“喊什么,大惊小怪的。”
赵渝轻责了她一句,撑起身子,侍女忙扶起她,在她身下塞了几个软垫,让她半靠着。
“公主,你病又重了?”莫研关切地凑上前来。
“没事,昨日吃了些重荤,又喝了些酒,有些日子没这么吃过,想是脾胃吃不消。”赵渝淡淡道,抬头瞥了眼莫研,奇道,“你今天怎么不傻笑了?笑够了?”
莫研笑着连连点头:“笑够了,笑够了。”
“到底是什么喜事?”
“公主,当下的要事,还是赶紧去找乌龟吧。”莫研笑嘻嘻地岔开话题,看赵渝病恹恹的样子,又皱眉道,“可你还走得动么?”
“今天是出不去。”赵渝倒还算有自知之明,“不过我托了小皇叔去帮我找那个人,也不知他找到了没有。”
两人正说着,外间便有人通报宁晋来了,赵渝忙吩咐快请。
“找到了,找到了,你猜猜是谁,压根就在咱们眼皮底下。”宁晋咋咋呼呼地快步进来,见赵渝在屏风内,并无不便,便扬声道,“子楚,把他叫进来。”
莫研探了个头,看了一眼来人,随即笑脸如花地缩了回来。
“是谁?”赵渝奇道。
莫研不答,努努嘴,示意她听,果然响起一个异常响亮的苍老嗓音:“老仆拜见公主!”
是他!
赵渝与莫研相视一笑,两人均心道:“怎得早未想到是他!还白白费事去找人。”
“他是咱们这裏的马夫,耳朵背得厉害,你们要想问他话,只怕还得费些功夫。”宁晋在外间又道。
赵渝让侍女伺候着穿起外衫来,又命撤去屏风,才朝宁晋道:“小皇叔,多谢你了,我慢慢盘问他就是。”
宁晋此时方看见赵渝面色苍白,摇头叹道:“听说你昨日回来也吐了,也是酒喝多了吧,这些个辽人,当真是拿酒当水来喝,我算是见识够了,到现在还觉得昏头昏脑的。”
赵渝微微笑了笑:“那小皇叔你就先回去歇着吧,有小七陪着我问他就是。”
闻言,宁晋瞥了眼莫研:“能下地了就好,送去的那些药她们可有熬给你吃?”
“实在难吃得很,不过效验倒是不错。”莫研笑道,“多谢殿下。”
“那就好。”
宁晋点点头,又嘱咐了句赵渝莫太劳神,这才出了帐。
独留下莫研,赵渝遣退左右其他侍女,方才朝苏醉道:“你快起来吧,腿又不好,莫要久跪着。”
其实她话未说完,莫研便已上前搬了圆凳给苏醉,扶他坐下,又张罗着给他倒茶。
“多谢公主。”
苏醉接过茶碗,不谢莫研,反倒朝赵渝道。这是他进帐后第一次抬眼看赵渝,见她面容憔悴,与昨日大相径庭,不由地心中猛地抽痛一下,面上却是不动声色。
“原来是你救了小七,”赵渝温颜道,“我还一直以为是铁骑营的人呢。”
“说是铁骑营的人也对,当时我带着她,又走不快,幸好碰上铁骑营的几个弟兄,快马把她送了回来。她当时可是一点都耽搁不得。”
“那你是在何处找到的我?”莫研问道。
苏醉微颦起眉:“什么地方,这个……那个地方还真不好说,就是在靠着山壁的一处浅浅的水泽。”
“旁边有个洞是不是?”
她这么一问,苏醉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我倒不记得有什么洞。”
莫研挠挠耳根:“那么大的洞你都未看见?”
苏醉白了她一眼:“你看见了?昏过去以后?”
“当然是昏过去之前,我亲眼看着那只乌龟爬进洞里头去了。”莫研急道,“你带我去,我肯定能把那个洞找出来给你看。”
苏醉没搭理她,望向赵渝。
“小七,你急什么,若真的有洞,自然跑不了。今日我是动不了了,你也该多歇歇,再说拜神的香烛祭品也都未准备,咱们明日再去不迟。”赵渝劝下莫研。
“你们……到底要抓那乌龟做什么?”苏醉不解问道,之前他以为她们垂钓只是闲暇打发时间的玩意罢了,没想到她们对那乌龟如此不弃不舍,还弄得差点把命搭进去。
赵渝尚在犹豫能不能告诉他时,莫研已经顺口答道:“公主要送只五彩神龟给耶律洪基。”
“……原来如此。”
苏醉迟缓地点了点头,之前他并未想到她如此尽心尽力竟然是为了耶律洪基。
“所以,只要你带我们找到那个乌龟洞,就可抓到了五彩神龟,也算你大功一件。”莫研又笑嘻嘻地补充道。
苏醉斜睇了她一眼,见她虽然尚有病容,却是眉飞色舞,满面春色。他何等聪明,立即便已想到了,不由得打趣她道:“姑娘这几日似有喜事临门?”
莫研笑盈盈地拱手作揖:“此事说来,还得多谢公子!”
“与我有何相干,”苏醉袖手撇一干净,又叮嘱道,“你可千万莫在他面前提起,否则他必定要怪罪于我。”
“明白明白。”莫研笑道。
赵渝听得一头雾水,扯过莫研问道:“你们说的是何事?”
“没什么……”莫研试图打马虎眼,岔开话题道,“明日我们什么时候去好呢?上午还是下午?”
被她一再地搪塞遮掩,连苏醉都知道的事情莫研却不肯告诉自己,这下赵渝不禁有些恼了,板下脸来:“既然不能让我知道,那我的事也不敢再劳动你们,二位还是请便吧。”
“公主……”
莫研未料到她当真恼了,遂凑上前陪着笑道:“不是我不肯告诉你,可这事……总之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这么说,在你眼中,我就是个靠不住的人。”赵渝恼道,“你快请出去,千万莫在我这裏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我自然不是这意思。”莫研咕哝道,“当初海东青的事情,你不是也瞒了我许久么?……好好,我告诉你便是了。”她附到赵渝耳边,低低道:“展大哥没有死,耶律菩萨奴就是他易容改扮的。”
此话在赵渝耳边便如炸雷一般,她怔住许久都没有反应过来……
“公主,公主。”看赵渝呆若木鸡,莫研犹豫着要不要给她掐人中。
苏醉只顾垂目低头饮茶,神情郁郁,似乎也想起了什么心事。
良久,赵渝才转向莫研,低低问道:“那、那原来的那位耶律菩萨奴呢?他去了哪里?”
“这个……”莫研挠挠耳根,歉疚道,“这个我还没来得及问。”
“他死了。”
此时,苏醉仍端着茶碗,静静道。
赵渝身子摇摇欲坠,用手撑在榻上稳住身形,她双唇微微颤抖着,想问些什么,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死了!”莫研一骇,惊道,“怎么会死了?”
苏醉淡淡道:“他为了给展昭解毒,把毒都引到了自己身上,毒发身亡。要不然,也不用让展昭替他假扮耶律菩萨奴。”
合情合理,毫无破绽,由不得人不信。
赵渝深闭下眼,情再难禁,双目泪如倾。
“公主……”
莫研手忙脚乱地要找帕子给她拭泪,一时却找不到。倒是旁边苏醉先找到搭在矮柜上的一方绢帕,递了给她。
赵渝接过帕子,哽咽问道:“……他是何时死的?”
苏醉愣了一下,顺口胡诌道:“三年前,霜降那日咽的气。”
“葬在何处?”她又问道。
“因要遮人耳目,就葬在荒野之中,没有立碑,没有堆坟,只怕是找不到了。”
莫研伤心道:“没想到这般草率,连去拜谢都找不到地方。”
赵渝再无话要问,茫茫然地坐着,一时竟不知身在何处。莫研想扶她歇下,朝苏醉打了个手势,示意他先出去。
苏醉静静地深看一眼赵渝,然后深垂下头,起身蹒跚着走了出去。
赵渝柔顺地让莫研脱去外袍,扶着躺下。她不言语,也不睡觉,只是双目茫茫然地注视着帐顶,一动不动。
对她此时的心境,莫研再明白不过,料劝什么都是无用,遂只是替她盖好被衾,便搬了凳子在旁边坐下,安安静静地守着她。
马厩处,苏醉拿着马刷用力地给马擦洗着,一匹又一匹,因站得太久,手中每用力一下,断腿处就钻心的疼直传上来,痛得他牙根紧咬,却一下又一下更加卖力地刷洗下去……
天色将黑,帐内未点灯,一点一点地暗了下了,赵渝终于回过了神,缓缓坐起身来。旁边,莫研支着肘,打着瞌睡。
“小七,你身子还未痊愈,还是回去休息吧,不用陪我了。”赵渝推推她,柔声道。
莫研揉揉眼睛,抬起头来:“公主……你、你没事了?”
“我没事,你回去吧。”
赵渝微微一笑,神态间风清云淡,果然已看不出之前的哀伤之色。
莫研疑惑地盯着她多看了两眼,不放心道:“公主,你真的没事了?”
“没事,你记得去告诉老胡一声,我们明日午后就去找那个洞,让他备好马。对别人莫要透了口风,只能说是你想去谢神。”
“哦,好。”
“我也有些饿了,你出去让她们去灶帐看看有没有莲子,熬碗莲子羹来,突然想吃得很。”
“公主,你想吃莲子羹了。”
莫研喜道,赵渝已有很长一阵子对食物都厌厌的,提不起兴致,没想到今日却有胃口了,倒真是好事。她抬脚就往帐外走,走到一半,忍不住回头问道:“你不伤心了?”
赵渝平和道:“便是再伤心,可饭也还是要吃,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
闻言,莫研笑了笑,释然出帐。
次日午后,苏醉果然备好马匹等着她们。
赵渝强打起精神,翻身上马,苏醉便牵着马往前走。身后,莫研将侍女准备好的香烛祭品等物放置好,也随即上马跟上他们。
“你怎么好像瘸得更厉害些了?”
莫研看苏醉走路的模样,比起昨日又吃力了几分,不由奇怪问道。
苏醉似乎在想着什么心事,恍若未闻。莫研只得提高嗓门又问了一遍,这时他才回首,淡淡答道:“没什么,天气转凉,总会疼一点。”
赵渝坐在马上,因体弱畏寒,裹紧了斗篷,无意识地看着身遭雪景,半晌才轻轻问了句:“还有多久才到?”
“那地方偏,还得有阵子。”苏醉头也不回。
莫研颦眉看了苏醉背部几次,总觉得他今日郁郁沉沉不同往日,后来又想大概是因为腿疼得厉害所以不愿说话吧。
“你怎么不骑马?骑马的话,腿会好些吧?”她问道。
苏醉扫了她一眼,连话都难得答了。赵渝体弱,如何能让她独自骑马,万一摔下来如何是好。莫研自己也是大病初愈,总不能让她来牵马。
何况,能这样替她牵着马,他心中也会好过一些。
见他不答,莫研只得不再问。
三人便这般沉默着,一路到了莫研昏迷的水泽旁。
“就是这裏了。”
苏醉先将赵渝扶下马,才走了几步上前,指着浅水的一处地方朝莫研道:“你当时就是昏倒在这裏。”
赵渝上前几步,看这处浅水并未结冰,旁边的山壁上残雪稀稀落落地,从面上看并没有什么莫研所说的洞。
“洞呢?”她问。
莫研也正满肚疑惑地找着,她记得清晰,分明记得那日的大乌龟确是在眼前爬进了一个洞里,可从这裏望去,怎么也找不到岩洞的痕迹。
“小七,可是你当时糊里糊涂,看错了?”赵渝有些失望道。
“应该不会,我记得很清楚。”莫研举起手,指着上面包扎的伤口道,“瞧,我记得缠在手上的鱼线就是那只乌龟进洞时,在洞壁上崩断的,当时那下疼得不行,再不会记错。”
苏醉听了她的话,一瘸一拐地走到挨着水面的岩壁边,用手在岩壁上慢慢地摸索着,看是否有什么缝隙……
岩壁凹凸不平,从这一侧看不清全貌,莫研索性脱了靴子,涉着冰冷的水慢慢往中间走去,试着从自己那日躺的地方来看向岩壁。
“小七,你身子还未好,能不能下水啊?”赵渝看莫研边哆嗦边找的模样,不由在岸上叫道。
“没事没事,就快找到了。”
莫研冻得牙齿直打战,目光反反覆复搜寻,却也找不到那个洞,暗自气恼。忽得,脚下不慎踩了块滑溜溜的石头,她低唤一声,仰面摔倒在水中。
“当心!”赵渝在岸上叫,已然迟了。
外袍尽湿,莫研懊丧不已,手脚并用地想爬起来,抬眼之际,那日所见的岩洞赫然就在眼前,顿时喜道:“找到了找到了,在这裏!”
因岩壁凹凸层叠,那岩洞位置十分隐密,饶得莫研用手指着洞在叫,苏醉与赵渝望去,却仍旧是看不到岩洞,仅能看见一处凸出岩块,想是那洞便在岩块之下。
莫研此时心喜,也顾不得身上湿冷,大步上前,便伸手到洞中去掏摸……
“小心被乌龟把手指头咬了!”瞧她模样有几分滑稽,苏醉忍着笑,朝她喊道。
掏摸了半晌,莫研怏怏抽出手来:“洞好像挺深的,什么都摸不到。”
“这有何难,用烟薰就是,不愁它不出来。”苏醉答道,“你还是先上来吧。”
莫研高一脚低一脚地上来,苏醉除下自己外袍命她穿上:“脏是脏了点,也比病了强。”
好在莫研也不嫌弃,加上确是冻得发抖,遂脱了自己的外袍,穿上他的。
三人到周围转了一小圈,收集了些干枝枯叶。因是说出来祭拜,连小火盆也都一并带着,眼下倒是正好合用。将那些干枝枯叶都拢到火盆中,取了火石点燃。苏醉让莫研端着火盆在洞口,自己则扇风,将烟气往洞里头赶。
果然,不出多时,裏面啪啦啪啦地出来了几只小乌龟。莫研笑道:“原来还是一窝子,这下可有得抓了。”
赵渝颦眉细看那些小乌龟,龟壳都是寻常,并非五彩神龟,不由有些失望。
那些乌龟仍在往外跑,身量倒是越来越大起来,连带着龟壳亦有些闪闪发亮。
“真是五彩神龟啊!”莫研捧着火盆,四下张望,啧啧咂舌。
苏醉扯过之前莫研脱下的外袍,拿在手上,就准备着包只乌龟:“公主,你要哪只?”
赵渝因不能下水,站的稍远,只得道:“你看着办吧!”
“挑大个的,挑大个的!”莫研手动不了,直努嘴,“那个,那个大!”
“哪个?”苏醉看着都差不多。
两人正说着,此时洞里慢吞吞地爬了出一只比之前出来乌龟都要大的龟,龟壳莫约有四个巴掌大小,日头下缤纷闪耀,煞是好看。
莫研见了直叫:“就它了,就它了!公主,你看!真是五彩神龟!”
赵渝也看见了,喜道:“好,那就抓这只吧。”
“要是待会出来一只更大的怎么办?”苏醉笑问道。
“更大的也搬不动了,就这只!”赵渝笑喊回来。
“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