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的天气,西山行宫因在深山处,一早一晚还有些寒冷,但山间水榭已可见隐隐的绿意。若一日最暖和的时候,坐在院中望远处,和煦的微光中都带着几分春日的香甜。西山行宫虽还一如从前的寂寥,但因有几分春色的点缀,倒也不显萧瑟。
三人没了才被关入西山行宫的急躁,都在圈禁的生活里找到了自己的乐趣。萧璟年每日去书楼看书,偶尔与藏书楼的老太监对弈闲聊。蒋鹰不知怎么和郑峰混熟了,便每日每日地同御林军去校场跑马射箭,偶尔也和兵勇们一起到西山老林里围猎,日子过得十分潇洒。
宁晖一个人倒显得无所事事起来,每日便变着法地做菜,虽然有时成功,有时失败,倒是从裏面找到乐趣来了。眼看着天气逐渐暖和起来,宁晖便开始打扫隔壁的房间,打算搬出去住。萧璟年和蒋鹰不那么支持,但又不好阻止,便装作没看见宁晖收拾隔壁,在这段时间里,两个人早晚不见人。
这日宁晖终于打扫好自己的屋子,便一件件地朝屋里搬东西。蒋鹰起得晚,赖在床上不肯起身,待到宁晖搬得还剩下贵妃榻上的东西时,转身的工夫,便见蒋鹰赖在了自己的贵妃榻上。
宁晖叉着腰,瞪向蒋鹰:“侯爷不帮忙就别捣乱,成吗?”
蒋鹰在贵妃榻上滚了一个来回,撇嘴看向宁晖,一副你耐我何的模样。宁晖站在原地瞪着蒋鹰,却一点办法都没有。蒋鹰见此,得意了起来,单手支着头,睥睨地瞥了宁晖一眼:“倒杯水。”
宁晖抿了抿嘴,皱了皱眉头:“你还没有洗漱,喝什么水。”
蒋鹰想想也是,一时半会儿又找不到事情给宁晖做,想了好一会儿,吭叽道:“捶捶腿。”
宁晖撇了撇嘴:“我又不是你的丫鬟,干吗要给你捶腿?”
蒋鹰哼唧:“饿了。”
蒋鹰从未像今日这般没事找事过,宁晖见他蹙着眉头,不禁轻声道:“侯爷有什么不开心的,不如说出来……”宁晖话说一半,坐到了脚踏上,望向面露纠结的蒋鹰,“让我开心一下。”
蒋鹰听了上半句,正欲倾诉心事,复又听到下半句,微张开的嘴,犹如河蚌一般紧闭了个严实。他满脸涨红地瞪向宁晖,半晌,怒道:“可恶!”
宁晖忍住笑,故作正经地点头道:“好吧好吧,我们不闹了,侯爷被什么事困扰了,不如说来听听,也许我能帮你想个主意?”
蒋鹰趴在床上,不自觉地伸手扯了宁晖一缕长发在手中把玩,许久,轻声道:“不想回宫。”
宁晖眼前一亮:“侯爷若是能出去,不用顾及我们两个。你和殿下不同,太后不会舍得关你太久的。我们三个人,出去一个算一个,总比都在此囚禁来得好。”
蒋鹰侧了侧脸,不自然道:“这儿挺好。”
宁晖轻笑了笑:“在侯爷看来此处当然好,不用进学又有兵勇上赶着给您当陪练。我虽不曾出门,却也知道御林军统领郑峰对侯爷十分礼遇,几乎是有求必应。侯爷说围猎便围猎,说练兵便练兵,宫中的日子怎么和这裏比得了。咱们一起进学的时间虽不长,但侯爷拢共才去了几次?每天不是头疼就是脑热,可骑射课却从不缺席。”
蒋鹰的手无意识地卷着手指上的长发:“你们出不去,我也不出去。”
宁晖年前在蒋鹰的言语之间已知太后有召他回宫的旨意,可一直到今日他都没有离开,想来是他执意不肯离开。往日里早早便去校场,今日突然不肯出门,只怕是昨日又收到了召他回去的懿旨。宁晖知道蒋鹰不善言辞,今日能听到他这番的不舍已是十分难得,自进了西山后,他对自己和萧璟年已算是不离不弃了,若再将他耽误在此处,也着实说不过去。可宁晖一想到将要和他分开,心裏也很难受。
宁晖侧目看向蒋鹰,笑着揉了揉他的乱发:“若侯爷以为自己和太后闹上一闹,便可将我和殿下救出去,便大错特错了。殿下被软禁此处,看似是皇家的家事,实然已是朝廷大事。虽说我们是太后送来的,但是若非宫中待不下去了,太后也不会将我们送至此处。侯爷不知道,太后已是尽最大的努力保护殿下了,否则也不会将你同我们一起送来了。”
蒋鹰抿了抿唇:“我不想走。”
宁晖摇了摇头,便是被蒋鹰拽疼了长发,也没抱怨:“侯爷虽是自幼便长时间在待深宫中,到底也是在安国公府时多一些,听闻太后与安国公对侯爷十分疼爱,从不拘着侯爷。你虽是离了我们,外面朋友也有不少,侯爷离开了这段时日,不知有多少人盼着侯爷早日回去。”
蒋鹰嗤之以鼻:“溜须拍马,一群走狗。”
宁晖听到此话,心中多少有些不喜:“侯爷怎能如此看待别人的好意?若是对你好些都是溜须拍马,那我现在算什么?”
蒋鹰见宁晖有些不高兴,便知道刚才那话说错了。他心中待宁晖是极为不同的,自然不愿她如此误导自己,急声道:“我分得清楚,没说你。”
蒋鹰见宁晖沉着脸不说话,心裏很不舒服,便又解释道:“本侯惊了马,你舍命相救,我不会忘。”
宁晖淡淡道:“保护侯爷乃臣子分内之事,侯爷不必将此事挂在心上,更算不上什么舍命相救。”
宁晖还记得,才进宫给萧璟年做伴读时,蒋鹰平时沉默寡言,很少管别人,可上了两次骑射课后,独独对宁晖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也因次宁晖没少受那些巴结蒋鹰的人排挤,吃了不少暗亏。
宁晖以为自己在京城待不了多久,便也没打算讨好这个小霸王,能躲便躲。便是那日救下了惊马的蒋鹰,也因蒋鹰事后擦伤颇重,太后只褒奖了宁晖几句,便不了了之了,蒋鹰更是不知感恩,对着自己的时脸色一日比一日阴沉了。宁晖当时还腹诽自己救了一只白眼狼,现在看来,蒋鹰只是不善表达罢了。
蒋鹰拽了拽宁晖的长发:“别生气,你对我舍生忘死,我知道。”
宁晖虽知蒋鹰这句话不妥,可一想蒋鹰要走了,心裏不舍得很,也不愿和他因为这些莫须有的东西生气,分离毕竟不是一件兴高采烈的事,她也笑不出来:“侯爷现在年纪尚小,说什么对你舍生忘死,你周围的人都是对你不错的,哪怕是心有所图,可只要不伤害你,便也算是好……”
“不想走,不想走,不想走。”蒋鹰又拽了拽宁晖的长发,“我走了,他们得怠慢你和表哥。”
宁晖听到此话,便再也硬不起心肠说出什么斥责的话了,诱哄道:“侯爷回宫才能更好地照顾我和殿下。你看行宫这般的际遇,只怕太后和皇上并不知道,殿下好歹是皇子,便是皇上让他待在西山,也不会让那些宫女太监怠慢至此。我们之所以这般地被人欺负,不过是因为我们三个手中都无权势,若侯爷肯上进些,到时候手中握有人脉,如此再来照顾我和殿下,比陪我们待在此处要强得多。”
宁晖见蒋鹰面露纠结,再接再厉道:“侯爷是天潢贵胄,比谁都懂得权势有多重要。我们之所以被囚禁在此,还不是因为太上皇败了。那些宫女太监敢明目张胆地欺负咱们,还不是因为宫中有人想见我们落魄,假如侯爷手中的权势能压过宫中的那些魑魅魍魉,我和殿下便不再是别人的鱼肉。”
蒋鹰紧蹙着眉头,水汪汪的桃花眸看向宁晖,许久,轻声道:“你说的,我都懂。”
宁晖笑了笑:“既然侯爷都懂,我也不多说了,但出了这裏后呢,侯爷要自己照顾好自己,您自小被太后保护得太好,又深得太上皇的宠爱……此时境遇已是大不相同,身边的人能信任就信任,不能信任也不要对别人太坏。君子可防,睚眦必报的小人最是难防……虽说太后会帮你打点,可侯爷也到了长些心眼的年纪……”
蒋鹰不知为何,觉得自己眼眶有些热,酸酸涨涨。他十分想好好地对宁晖说说,自己并非她说的那般简单,宫中复杂,太上皇也不是自己亲舅舅,太后从不会把自己当成弱不禁风的女子来养。可对上宁晖那双担忧的眼眸,一时间只觉得难受,又有一种莫名的窃喜。
蒋鹰侧了侧微红的眼眸,有心说两句硬气的话,可话到嘴边却转了方向:“我都知道,你照顾好自己。”
宁晖正欲回话,可院中却响起了脚步声。她看向蒋鹰,却见蒋鹰的手猛地一僵,虽他装作若无其事,可宁晖还是能看出蒋鹰似乎知道来人是谁。
宁晖闭了闭眼,柔声道:“侯爷自己保重些……明明心善得不行,以后嘴巴不要那么坏了,免得把人都得罪了,身边就再无可用之人了。”
蒋鹰有心再说些什么,没等想清楚,已有人入了房门,他抬了抬眼眸,瞥了眼来人,本趴在榻上的他,突然坐直了身形,脊背挺拔,冷声道:“怎么是你。”
林奕旭咧嘴一笑,露出一排小白牙:“末将奉太后懿旨,请侯爷回京。”
蒋鹰冷哼:“烦你,换个人来。”
林奕旭丝毫不恼,眼中似乎还露出兴奋之色,对后面的人挥手道:“给本校尉绑了!”
蒋鹰吊起了一双桃花眼,指着林奕旭喝道:“你敢!”
林奕旭懒得和蒋鹰吵架,单手一挥,身后的六个人一起涌了上去,将宁晖粗鲁地扒拉开,七手八脚地将挣扎不休的蒋鹰压在了榻上。
宁晖挤不进去,忙道:“林大人有事好商量,侯爷没说不和你们回去。”
林奕旭看宁晖一眼,笑道:“沈公子放心,本将乃奉命行事,不会公报私仇。”
宁晖心裏咯噔一声,虽不知这个林大人是谁,想来也是太后的母家,从林奕远和蒋鹰的关系就能看出来,蒋鹰和林家人关系不好,这话说得摆明就是公报私仇。宁晖有心上前解救蒋鹰,不想却被林奕旭伸手拽住了手腕。
林奕旭轻笑了一声:“沈公子身娇肉贵,那些都是粗人,莫要误伤了你才好。”
宁晖挣脱不开林奕旭的钳制:“既然知道我的身份,还不放手。”
“混账!活腻歪了!……放开她!”蒋鹰剧烈挣扎,无奈不是六个人的对手,转眼间已被众人绑成了粽子。当他看见林奕旭抓住了宁晖的手腕,顿时勃然大怒。
林奕旭却不撒手,咧嘴一笑,眼中溢满了得意:“绑你怎么了!早看你小子不顺眼了!没大没小的!连个表哥都不叫!本校尉今日是奉旨绑你!”
蒋鹰挣扎半晌,睁不开六人钳制:“你对我不敬,见了皇祖母,有你好看!”
林奕旭看也不看蒋鹰,依然抓住宁晖的手腕,对众人喝道:“绑结实了!有什么事轮不到你们负责!”
众人听到此话,再也没有顾忌,直接将像虫子一般蠕动的蒋鹰压个结实。蒋鹰涨红着脸,怒声喝道:“你们几个!给本侯洗干净等着!等本侯回去扒了你们的皮!”
林奕旭俯下身去,与蒋鹰对视着,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呦,小表弟生气了?看这会儿都能说出句子了,也不结巴了?沈公子恐怕还不知为何我这个表弟会少言寡语吧?”
蒋鹰瞋目裂眦:“林奕旭!找死!”
林奕旭丝毫不惧蒋鹰的愤怒:“我这表弟什么都好,就是有些笨。三岁还不会说话,五岁开口却是个结巴,懂事后为了不在人前自曝其短,便半句话半句话地蹦跶,难得沈公子将就他那么久。”
蒋鹰怒到极致,因这一番话却莫名地心虚和恐惧,不敢再看宁晖,有心说几句辩解的话,无奈林奕旭说的又是事实。唯有恶狠狠地瞪着林奕旭,一双桃花眸快要瞪出来了。
沈宁晖知道蒋鹰性格内向,平日里少言寡语,却不知还有这等缘故。不过,宁晖总算是知道蒋鹰为何不喜欢林奕旭了,这人都不能用讨厌来形容了,同着众人故意曝人家的短处,简直算是可恶至极了。
宁晖愤然甩开了林奕旭的手:“林校尉此话差矣,侯爷为人宽和大度,最是好相处,哪如将军所说。反倒是某些人故意揭人伤疤,倒是落了下乘。”
林奕旭未到加冠之年,唇红齿白,看起来一点都不像个武将,却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此时他那与蒋鹰相似的眼眸微微一瞥,饶有兴致地注视着宁晖:“看不出来,沈公子倒是生了一副怜香惜玉的心肠,也是……我这表弟,虽说一事无成,可好在有一副好相貌,最会惹人怜爱……”
宁晖愤然:“林校尉不要以己度人。勇毅侯乃御封的侯爷,你们如此无礼,便是太后不追究,皇上知道又当如何?”
林奕旭哼道:“远弟对你推崇备至,我本以为你并非攀附权贵之人,如今看来你和那些人也没有什么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