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梦中未比丹青见(2 / 2)

一吻一生 云五 3934 字 2个月前

“看你自己怎么想了。”

“我,”她忽然紧张起来,连呼吸都急促不匀,“我不知道。”

她狠狠抽了几口气,又重重叹了一声:“我脑子里乱糟糟的。”

过半晌她又补充道:“我怕可能……好像会生不了。检查结果里好像还说什么子宫什么癌变的——是不是要切除啊?我,我会不会跟那太监似的,就不像女人了?”

“瘤变!你文盲不识字吧?”裴知味被她这理解搞得好气又好笑,“还太监呢,你初中生物课都学到驴子身上去了?你别看这名字好像很吓人,但瘤变和癌变的区别很大,不要一看到子宫两个字就吓晕了,你的这种程度,药物治疗就可以了。”

“真的吗?还有心脏,那个是什么?我以前体检也没查出有什么大问题,就一会儿说我心动过缓,一会儿又说我什么静脉什么——每次体检建议结果里都跟别人一样,什么注意营养加强锻炼,我从来没当一回事。怎么这回一查,这么严重?”

“注意营养,加强锻炼,你什么时候锻炼过?”

伏苓心虚地低下头去。

“你注意过营养?”裴知味没好气道,“我原来是怎么被你给骗了,以为你是个特别贤惠会过日子的女人!看看你抽屉里多少外卖单!每次逮到一个好看的电视剧就恨不得熬夜通宵看完!我都——传出去我都不好意思说我认识你!”

其实裴知味现在完全了解伏苓把自己的身体搞得一团糟的原因。努力工作那是为了生存,可是回到自己的小屋子里,即便她细心收藏起叶扬所有遗物,努力让自己开心开心更开心,可那种一室空虚满身孤寂的感觉,裴知味想,再坚强的人,大概也没有办法抵御。

“二尖瓣狭窄左心房增大,不算什么不治之症,你还年轻,尽早手术,没什么问题的。”

伏苓抬起头来,如膜拜神祇一般望着他:“真的,你没骗我?”

裴知味轻抚她面颊,他一贯主张对病人病情要如实禀报,并不支持家属对病人做所谓善意的隐瞒,造成病人的大意最后延误治疗。然而这一次,他不知为什么,竟毫不犹豫地隐去连谢主任对此手术也无太大把握的事实,很轻描淡写地说:“看你从什么角度来说了,对任何一个人来说,心脏类的病都不算小事;对我来说,”他耸耸肩,努力表现出一种平淡的态度,“一年几百台手术,大部分都算常规。”

“手术费……会不会很贵?”伏苓仍有些为难,“我怕我一个人生场病,结果让我爸妈都过不下去。”

“嗯,然后你不治疗,拼死拼活地挣钱,等你翘辫子了,你爸妈能高高兴兴地拿着你的血汗钱养老?”

这些道理伏苓不是不懂,只是骤然受到打击,一时就蒙了。现下缓过神来,只觉极对不住裴知味,扭捏良久才鼓起勇气道:“我是不是太麻烦你了?”

“你才知道?”

“那你不要管我好了,”伏苓撇嘴道,“反正我现在什么也干不了,我什么都帮不了你,就算有得治,三五年裡恐怕也不能生,我听说心脏不好的人最好别生孩子……”

裴知味转过头来,似笑非笑地望着她,老半天才慢吞吞问:“怎么,难道你原来是准备——三五年裡,要给我生孩子?”

伏苓的脸刷的一下就红了,张口结舌道:“我,我也不是那个意思,但是,那现在,总是,我——”

“我是想要结婚没错,”裴知味好笑道,“可我没说那么快就要孩子。”

“我现在不行了。”

裴知味一脸古怪:“结个婚而已,我又不是心理变态,需要你为我干什么?哪怕只是你公司随便一个同事,也要讲个互助互爱吧,怎么我对你稍微好一点,你就一副好像我要把你卖了的表情?再说了,”他顿顿后眼角往下一撇,“我就算把你哄去卖了,又能卖几个钱?”

伏苓心道你现在对我可不是“稍微好一点”,那简直是太好了,就是嘴巴毒了点。虽然这么想着,还是被裴知味逗笑:“那你为什么要结婚?”

“你拿了份体检报告就失忆了?”裴知味皱眉问,“我挣钱不多但是还够用;孩子你想生我也没时间养;我只需要一个稳固的婚姻——我累了,没心情谈恋爱没精神应付长辈没时间追女孩,你能照顾好自己就可以了。”

“咦,就这么简单?”伏苓扒住他肩膀问,“那应该有很多女人想嫁给你才对呀!”

裴知味神神秘秘地道:“你以为我完全不挑吗?”

伏苓拍手喜滋滋道:“你的需求和我很吻合嘛,我们真是天生一对!”

她全部担心都被他化解开来,裴知味的确如他自己所说不是擅长安慰的人,他不过陪在她身边,除了一五一十地分析病情,列举几种可行的疗法,再无其他。她像扯线木偶一样任他摆布,最后他商量着问:“我看这样吧,心脏方面迟早都得手术,早治早断根;那个瘤变要吃一段时间的药,关键要心情好,不能老乱想。现在都流行Gap Year,你不如干脆辞职,好好休息一下,健康饮食,加强锻炼。”他有点不耐烦地叹口气,“不是我说你,你的检查结果还真是,平时生活习惯不好,很多指标没大问题,真凑到一起碰上什么事也能要命,具体的我会和其他医生研究,怎么样?”

他口里问着“怎么样”,却全然一副不容置疑的口吻,伏苓惊道:“怎么能辞职?”他摸摸她脑袋笑道:“一年半载的,你还吃不穷我,每天两棵烫白菜,加一块豆腐。”

“申请再加一块午餐肉好不好?”

裴知味没忍住又笑出声来:“你现在当务之急是配合治疗,到时候真要三天两头跑医院,你那个变态主管脸上恐怕也没好颜色,说不定还要找你茬给你穿小鞋。与其这样还不如先好好治病,等身体养好,你再另外找工作也不迟。”

伏苓张张嘴,老半天才说:“你用不着——”她想说“你用不着对我这样好”,她想他们两个毕竟不是正经谈恋爱有感情基础的情侣,怎么好意思让裴知味为她付出这么多?可话到嘴边她又停住,觉得这时候再说这些话,也太生分了。

哪怕是自欺欺人也好,让她觉得裴知味心裏也有那么一两分真心对她,这一点温暖,总足以支撑她坚持下去。

伏苓一向自认为是很有主见的人,尤其有裘安这样任赵启明捏扁搓圆的包子做对比,她更觉得自己简直称得上独立自强的新女性代言人。现在她突然不敢如此自夸了——拿到检查结果时她整个人都蒙了,跟裴知味说分手,把他的东西打包扔在门口,把他彻底清理出自己的生活……这一切与其说是决断,倒不如说是逃避。她已经失去过一次,所以不想再面对任何可能的打击,索性主动放弃一切,到头来还能自以为骄傲地说一句“是我不要的”。

然而她终究舍不得。

她毫无招架之力地看着裴知味收拾厨房和客厅——不晓得是不是做医生的多多少少都有点洁癖,他到她这裏来,总容不得半点糟乱。他帮她重新熬上白粥,把打包的衣物再整理进衣柜,连叶扬的那箱东西都重新封好……他整理好洗完手坐到她身边,看她情绪好转,忽笑得有两分荡漾:“改天我调半天班,陪你去收拾,想好怎么气气你那个变态主管——暗爽吗?”

伏苓没忍住笑出声来,再看看时间更觉愧疚:“你昨天是不是也做手术到很晚?”

“是啊,”裴知味终于打了个哈欠,“明天看来又要休半天了,我今年一年休的假比过去七年都多。”

“呃,其实你也不用……”

“好了,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

这样任裴知味安排一切,感觉竟然也有那么一点安慰。夜里他双手整个覆住她的手,他手掌宽阔,十指修长,薄茧的指腹轻轻揉捏在她掌心裏,那种既温且凉的感觉,混合着肌肤的温度,缓慢而又不可抗拒地,流向她的心上。

翌日伏苓又陪裘安去做产检,被裘安看到无名指上的戒指——她睡得迷迷糊糊,醒来时那戒指已套在无名指上,隐约记得临上班前他吻过她的手,还警告她不许再取下来。她抗议说“那也没见你戴”,他冷哼说“我要上手术不方便”。裘安像发现什么天大秘密似的惊叫道:“是裴医生?他跟你求婚了?你们去香港的时候对不对?哇……他速度好快,你们什么时候进展这么迅速,你都没有告诉过我!”

裘安一边逼问她经过,一边早已在脑子里把全部过程编排了一遍,她才说一句“年会的时候认识的,他表弟是我同事,看他无聊就带过来吃饭”,裘安立刻自接自话:“然后他就对你一见锺情吗?他追了你多久!你们什么时候开始交往的?年会……算起来也就半年,现在都说闪婚闪婚的,你还真潮啊!”

伏苓原本还为难怎么把过程编排得自然一点,顺畅一点,总不能坦白从宽吧?她只大概说几个时间点,裘安已自行脑补完裴知味一见锺情热烈追求趁热打铁到最后求婚的大结局,这样也好,她没说谎,只不过——她也没否认就是了。

没想到八卦的传播速度那么快,下午就接到大学时几位关系极好的女生的电话,她们大概是先自行研讨了一番,所以挨到下午才打电话恭喜她。尤其对床的柴火妞,激动得不得了,开口不到三句居然哭起来:“猪头妹,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幸福的。这个世界上一定会有第二个人爱你珍惜你……你知不知道我们担心你多久,我们都不敢在你面前提起叶扬,怕提起他你伤心。可是你从来都不跟我们说起他,我们多怕你……我今天真的好开心,比我去年自己被求婚的时候还要开心——猪头妹,裘安说那个医生对你很好,是不是真的?我们一直都好怕你撑不下去,最后自暴自弃,或者被家里逼得扛不住,像裘安那样找个贱人就结婚生孩子……”

说到后来伏苓这边也忍不住哭起来,还要反过来安慰柴火妞,两人又哭又笑地讲了三个小时,把最近没联系的这段时间里所有同学都拎出来八卦了一番。一直到晚上裴知味回来,打开门就看到伏苓把沙发垫放在地上盘腿而坐,一手纸巾一手电话,整张脸都哭得红肿了。裴知味心裏一惊,以为伏苓又情绪不好,听了两句聊天内容才稍稍放下心来。

有时候能哭能发泄也不是一件坏事,至少伏苓现在觉得心情宽松许多,叶扬过世后的那三年裡发生的许多事,现在回想起来,竟有一种前尘往事再生为人的感觉,她甚至可以坦然地和柴火妞说起自己这种心境上的改变。她不记得自己究竟说了些什么,只记得柴火妞最后说:“我相信那个医生一定很爱你,不然你今天一定不会和我说这么多……伏苓,你会幸福的。”

叶扬从手术到离世约莫有三年,他过世到现在,也已有三年半。看着至爱之人一天一天走向死亡的伤痛,是无法言述的。那不是一刀毙命的剧痛,不是雷霆暴雨的猛击,那更像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慢性毒药,你看着它蚀心腐骨,肌肤溃烂,血肉成脓——却毫无挽救之力。

那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三年一千多个日夜,一日一刀的凌迟。

她终于可以坦然面对这些年积压的所有痛苦,却独独不敢让人知道,她和裴知味的婚姻,并不如她们所猜测的那样,一见锺情再见倾心直至生世相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