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舍不得,一程一程的纠葛(1 / 2)

一吻一生 云五 2961 字 2个月前

第二天裴知味仍没有接到邰明明任何关于伏苓的消息,他在接待室左右拨弄着手机,没有新短信,微博上也没有任何留言。他翻来覆去地按刷新键,等要来给他做访谈的一位杂志主编——之前“不惜一切代价挽救生命”的患者亲属投桃报李,介绍了在上海颇有知名度的杂志的主编,要给他做一期明星医生的访谈。他推拒了很久,最后不知怎么被院长知道了,他便像被赶上架的鸭子,想下也下不来了。

袁锋很久没有转发“花雕茯苓猪”的微博,最近都在和朋友们探讨技术发展走向,裴知味不得已要往前翻很久找伏苓的名字,翻了几页,忽看到袁锋转发的那条写费曼的微博。

裴知味自嘲笑笑,他想袁锋肯定不知道这故事的结局。艾琳在和费曼婚后不久便离世了,费曼并没有显得很伤心,而是相当冷静地说:“人都会死,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但是跟艾琳在一起的时候,我真的很快乐,这就够了。在艾琳过世之后,我的余生不必那么好,因为我已尝过那种滋味了。”

费曼后来再婚,还有过很多绯闻,看起来很潇洒。然而人们在他的遗物里发现一封信,一封写给艾琳的信,费曼在信里向她倾诉没有她的日子,他过得多么空虚,他多么地,爱她。信的最后一句话令人心碎:“请原谅我没有发出这封信——只因为我不知道你的新地址。”

裴知味忽觉得心灰意冷,不想再翻下去寻找“花雕茯苓猪”的踪迹。他盯着袁锋转发的那条微博,冷冷地想,没准以后在伏苓的遗物里,也会发现这么一封写给叶扬而永未发出的信呢!

门上轻叩两声,一位身材高大的男人快步走进来:“裴医生你好,敝姓时,”他抬手腕看看时间,“差点以为我迟到了。”

裴知味笑笑,和时主编打招呼,简短介绍后裴知味忽问:“我冒昧问一句,你们杂志的发行量大概有多少?”

时主编微愣后笑道:“外交辞令上我都回答说商业秘密,不过对你们这种精益求精的专业人士,就不跟你说虚的宣传数字了。我们杂志只有四五年的历史,发行量有十万级。”他略顿一顿后又笑,“不过我们的热点文章,在网上的传播率是很高的。我们这一行比较老牌的周刊,二十多年历史,发行量也不过二十万出头……”

“不,”裴知味伸手止住他,“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不是嫌少,我是觉得……太高了。”

“太高了?”

裴知味歉然笑笑:“我也知道颜先生介绍的人不会是泛泛之辈。”

时主编略显失望,他从随身包里掏出一摞资料:“我不否认我和颜先生是好朋友,他非常感谢裴医生对他伯父的救治,但我们杂志采编自由,更别说颜先生只是我一个朋友。来之前我查过资料,阅读过这些资料后……我想不应该说是颜先生委托我们来给裴医生做做宣传,而是我非常感谢颜先生,给我物色了一个如此具有采访价值的人选。我可以请问一下,为什么裴医生对采访有这么强的抵触情绪呢?”

“最近有好几起医患纠纷闹得沸沸扬扬,”裴知味抿抿唇,斟酌道,“这其中都不乏媒体的推波助澜,更有不少完全就是胡编乱造,我不否认这一行业现在出现了一些不好的现象,但是据我所见,有少数媒体完全违背了自己应该追求真相的原则,而是一味制造纠纷、推进矛盾。”见时主编良久未出声,裴知味忽住口道,“对不起,我不该在您面前说这些。”

时主编哈哈大笑起来:“看来我们都很明白,彼此的行业里有害群之马,损害了整个行业的名声。”

裴知味不情不愿地点点头。

时主编想想后笑:“既然裴医生觉得有些媒体起了一些负面、推波助澜的作用,那何不利用现在的机会,谈一谈现在大家比较关心的医患纠纷方面的问题?事实上这些问题只要有人肯做,还是会有一些不错的效果的。比如我们杂志前一段开了一个与日常生活有关的科普专栏,反响很不错。如果裴医生有兴趣,我们将来可以展开这方面的合作也未可知。”

裴知味将信将疑,但看这位主编查证的资料,足见是很认真地做过功课来的。他预先准备过一些关于裴知味个人的问题,家学渊源、求学的历程、心脏外科目前现状,其中夹杂一些和医院相关的社会热点问题。碰到有自身存疑的术语名词,时主编都会一一写下向他求证,十分之严谨认真。

访谈临近结束时,时主编忽问:“裴医生,刚才我们谈到比较多的都是正面问题,我也相信你作为医生,看到任何一个患者得治,都会有一种发自内心的骄傲和对自身职业的自豪感。那么,你从医这么多年,会不会有对你自己的职业,感到很无奈、失望甚至怀疑自身的时候呢?”

裴知味一时怔住——无奈、失望,甚至怀疑自身?

有的,有的。

裴知味想,从他踏进这行业的第一天,自豪与失望、骄傲与无奈,就如同光影交织一般,无时无刻不伴随着他前行的历程。有光之处必有影,明多之处暗亦有。

裴知味忽抬起头,目光锐利盯住时主编,问:“我说什么,你都敢写吗?”

时主编笑笑,近似耍赖地说:“那得看你说什么了。”

“我有过失望和无奈,却并未对这个职业产生过怀疑,但伴随我最久的是负疚。”裴知味定定望向前方,脸上忽现出一种将赴刑场的决然,“我曾经因为一个失误,而让一位患者的生命,提前了十几年或者几十年结束。”

时主编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裴医生你能说得具体一些吗?”

裴知味点点头,把叶扬手术那天的情况,原原本本地复述给时主编听。他没有渲染,也不替自己掩饰,只是照实把发生过的事,一件一件娓娓道来。那天恰巧发生一起大型交通事故,急诊室人手不足,他临时帮忙放错X光片……执行手术的是他父亲,切除手术做到一半,凭经验发觉事有蹊跷,在最短时间内换回正确的X光片,然而手术时间还是延误了。照常规情况那患者也许可以再活二三十年,结果不到三年他便肝衰而亡。

父亲提前退休,再没上过手术台。他自问一世清清白白,谁知晚节不保,手术失误在所难免,他也并不在乎自己那一点名誉受损,而他昧着良心抹掉相关记录,无非是因为——唯一有希望继承他衣钵的儿子刚刚入行,小小差池,足以毁掉裴知味所有前途。

裴知味自然也在那家医院再待不下去,他悄无声息地离开,只带走了叶扬那份病历。父亲安排他转了医院,把他托付给自己最信赖的朋友。

时主编听得极认真,最后他狐疑问道:“裴医生,你真的希望我把这一段照实刊登吗?我无所谓——反正我跟老颜不是很熟。但是你,我想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名誉对于一个医生来说,有多么重要吧?”

裴知味点点头:“我知道。”

也许他是一时冲动才决定公开这件事,但他已做好心理准备,承受可能随之而来的狂风骤雨。

事情最先在同行圈里流传开来,周刊一上市,就有朋友同学长辈们打电话来,秦晚舟也几乎第一时间得到消息。在医院还没决定如何处理他之前,秦晚舟已冲到办公室,顾不得先关门,已把杂志扔到他脸上:“看看你干的好事!”

裴知味站起身,将门轻轻阖上,他知道说什么都无法平息母亲的怒火,仍轻声说:“妈,对不起。”

“你跟我说对不起?你最对不起的是你爸爸!”秦晚舟气得浑身发抖,“我不知道你今年是撞了什么邪,突然做这么多让我们不懂的事!你说要自己决定,好,你自毁前途,我拦不住你,可是你为什么让你爸爸死后还不得安生!你知道外面现在都说你爸爸什么?人家说他假清高,说他一辈子总端着,没想到背地里也做这种事!你爸爸到底做错了什么?是你做错了事,你爸爸帮你补救回来,结果呢?这事要真是你爸爸自己做错,他一定会站出来承认的。他为什么要掩饰,为什么要销毁证据?那都是为了你!因为你是他的儿子,他不想你在这一行,还没成名,先背着污点!你自己说,你对得起你爸爸吗?”

裴知味坐回办公桌后,开始清理桌面,他的冷静令秦晚舟更为愤怒:“是不是伏苓?她逼你公开的?”

“这跟她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你就是认识了她,才突然变了个人!你以前会干出这种事吗?你不小了,三十多岁,该懂事了,你爸爸费多少气力才把你栽培出来,你就这样——”秦晚舟急得想哭,伸手抹一把眼眶,“一个女人,就把你弄成这样,你让我以后跟你爸怎么说!你别跟我说什么你是要补偿她,这都是借口,你是我生的,你想什么我还不知道?你就是猪油蒙了心,为一个女人,连爹妈都不认了!”

“我说了这跟她没关系,”裴知味声音稍稍抬高,“我做错的事,要自己承担。”

“那你爸爸呢?他人都死了,现在却要承受这种骂名!你现在倒好,你把事情抖出来,你轻松了,你解脱了,可你爸爸呢?”

“你知道爸爸为什么帮我善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