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老太像见了仇人一样,啐了她一口:“呸!别叫我,脏了我的名字!你个不要脸的小贱胚子!”
薄雪不是当年那个闷不吭声的小丫头了,哪里能让她这样骂?一跺脚急了:“阿婆,你嘴裏放干净点,说什么呢!”
徐阿婆还是不停地啐她,还大声吆喝着说:“大家来看啊,薄家那个不要脸的丫头还有脸回来,真是脏了咱们村的地啊!真是跟她的寡妇妈一样不要脸……”
薄雪的脸白了:“你不要骂我妈!”
很多老太太和小孩子都围了过来,像看怪物一样看着薄雪,对她指指点点。薄雪觉得自己像个动物园的猴子。她只好加快步伐,想早点回到家里问个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刚走到门口,就听见屋里有摔东西的声音,接着听到她的继父在咆哮:“你个贱货怎么现在才回来?你想饿死我!”
没想到妈妈这些年过的还是这样的日子,血一下子冲到了薄雪的头顶,她大踏步准备进去,却听见妈妈柔弱无力的声音:“我去东村给人看病去了,这就去给你做饭。”
继父像毒蛇一样令人恶心的声音又传来:“看病?我看你是出去犯贱了吧!你和你女儿一样,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不待他说完,妈妈提高声音吼道:“你骂我可以,不要骂孩子!我们雪儿不是那样的人!”
继父冷笑:“哪样的人?你的女儿在夜总会里做什么,方圆几十里谁不知道?”
他话还没说完,“砰”的一声,门被踹开了。
薄雪从来没有想到,这么多年不见妈妈,回到自己家里竟然是要用这样激烈的一种方式。她已经气得失去理智,踹开门就发现她的继父拄着拐杖站在那里,作势要打已经摔倒在地的妈妈。
男人瞪大了眼睛望着她,没认出来,结结巴巴问道:“你、你是谁?”
妈妈却一眼认出了她,大呼:“雪儿,是你!”说着妈妈赶紧从地上爬了起来,薄雪连忙扑过去搀扶她,还顺手推了一把继父,差点把他推倒。
母女俩抱头痛哭。
男人则在一边用猥琐的眼神盯着薄雪上上下下地打量,眼睛慢慢放了光。
哭过后,母亲责怪地拍了拍她说:“你这些年去哪里了,也不给妈妈捎个信儿,妈以为你出了什么事呢!”
薄雪没有回答,继父却突然变了态度,笑嘻嘻地说:“看你说的,孩子这不好好的吗?”
薄雪轻轻抚了下妈妈的后背,一转头瞪着这头畜生冷笑着说:“呵呵,孩子?刚刚是谁口口声声骂我不是好东西来着?合着我不在家,你死性不改,还天天打我妈?你是不是嫌报应不够,还想再断条腿?”
想到当年的事情,继父呆了呆,脸色也变了,不吭声。妈妈拉了她一下,薄雪哪里听,转过头来盯着这头畜生继续说:“你倒给我说说,什么叫我不是好东西?”
继父涨红了脸说:“大家都在说,你出去打工就去了夜总会当那啥!”
薄雪简直肺都要气炸了,大声说:“谁说的?胡说八道!”
妈妈抹着泪说:“那两个姐姐后来回来过一次,说你不听劝,不好好打工,去了夜总会;还说她们怎么劝你都不听,这就流传出去了,可是妈妈从来就没有相信过。”
薄雪突然悲从中来。她在外边受了委屈,为了保住清白差点丢了性命,没想到在老家她却被泼了一身脏水。怪不得大家都不待见她呢!
她气得简直站都站不稳,还是妈妈连忙将她扶到床上不停安抚她,她才勉强缓过气来。
她的那个禽兽继父竟然破天荒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倒了碗水给她端来,一脸谄媚地说:“这有什么好气的?做哪一行都一样。咱不嫌弃你,他们是嫉妒你比他们混得好。”
薄雪和妈妈都瞪着他,妈妈呵斥道:“你说什么呢!”
继父理直气壮地说:“我说的又没错!你看咱闺女干那行当挣了不少钱吧,瞅瞅雪儿这一身打扮……”
妈妈气得不行,说:“你胡说什么!”
薄雪面无表情,冷冷地说:“让他说完!”
继父继续洋洋得意地说:“你激动什么?还是咱闺女见过大世面!这年头,不管做啥还不是奔着钱去的?只要咱闺女能挣着大钱,做什么不是做?你说是吧,闺女?我想你这些年存了不少钱吧?”
妈妈一把推开他:“滚出去,不许你这样说我女儿。”
继父嬉皮笑脸看着薄雪。
薄雪冷笑一声说:“是存了不少,怎么着?”
继父一听,眼睛都亮了,忙说:“我就说你们干这一行来钱快。你看咱村里好些人家里都盖楼房了,就你妈还住着这破屋,你这次回来总得把楼房给盖起来吧?”
妈妈慌张地望着薄雪,劝道:“雪儿,别听他的!”
薄雪说:“妈,没关系。他说得对,你再住着这破屋,我在城里也不安心。”
继父简直要乐疯了,连忙附和道:“是啊,是啊,你不如把钱拿出来。我找我的兄弟们,让他们给咱们盖一幢漂亮的楼房,你回来也有脸面。”
薄雪望着他冷笑着说:“哦,原来是要我把钱拿出来交给你啊。”
继父说:“当然交给我去盖楼了,我是你爹啊,家里唯一的男人,这种事情难道还让你们娘俩抛头露面不成?”
薄雪哈哈大笑,像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我看当年你不仅被打坏了腿,还被打伤了脑子吧!你一个老不死的臭流氓, 这些年要不是我妈伺候你,你早饿死了!我妈就不该管你这个老畜生!还想我把钱给你,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继父的脸白了,大声说:“你说谁呢!你个贱丫头,这些年,性子一点都没改啊!”
妈妈沉默不语。
薄雪说:“说你个老流氓啊,你以为你什么东西,还自称我爹,我爹早死了。你活了一辈子,没儿没女,死了没有人送终,村里人谁不指指点点说你断子绝孙,你还有脸混,要脸不要?”
这句话说到了继父的痛处,他扬起拐棍就要向薄雪打来,“我打死你个贱丫头!”
妈妈及时地替薄雪挡了一下,拐棍重重地打在了妈妈的身上。
薄雪大叫一声就向这个老畜生扑了过来,继父一只拐棍着地,身体本就不平衡,一个没防备就让她扑倒在地,薄雪啪啪几个耳光朝他扇了过去。
继父伸手过来掐她,她突然爆发了:“掐啊,怎么不掐了?当年就是你这个老畜生把我掐死在玉米地里的,记得吗?你活活掐死了我!”
这句话像魔咒一样惊醒了老畜生,他大叫:“是的,我记得你死了!”
薄雪死命瞪着眼睛,装出一副可怖的神情说:“是啊,我死了,又借尸还魂,找你这个畜生报仇来了,是你杀了我!”
继父吓得哇哇直叫,伸手就来推她,薄雪还在用力地捶他。
继父大声喊着:“贱人,还不过来拉你女儿!你想看着她活活打死我啊?”
妈妈一直在一边听着,听到女儿说到当年玉米地的事情,又听见男人供认不讳,顿时心如刀割,泪流满面。她慢慢地向正在打架的两个人走去。
看见老婆往自己这边走,男人高兴得很,嘴上说:“赶紧来打死这个贱丫头,打死她!”
薄雪妈妈突然走到他面前,将薄雪拉了起来。
薄雪愣住了。
男人很高兴,嘴上骂着:“臭丫头居然敢打我!你还不扶我起来?”
薄雪妈妈面无表情地说:“哦,扶你起来。”说着弯腰下身,突然对着男人左右开弓抽起了耳光,一边抽一边哭,“我打死你个畜生,你差点杀了我的孩子!要不是你,我也不会逼着这孩子出去打工!她那么小的年纪啊,在外边吃了多少苦,还要被你们这些混账污蔑!我今天一定要亲手打死你这个畜生!”
妈妈仿佛要把这些年吃的苦受的罪全部打回来,想到薄雪自小被这个畜生欺负,还差点送了命!想到薄雪这些年不知道经历了什么,她觉得内疚自责。最后打得没了力气,她突然想到自己和女儿这无边无尽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到头呢,便恶向胆边生,伸手就掐住了这个畜生的脖子,任他怎么呼喊,叫“老婆,放过我”也不放手。
薄雪看着像发了疯一样打人的妈妈,不禁悲从中来。自她懂事起,妈妈就是个柔弱的人,一辈子没有大声说过话,更没有与任何人结仇,在村里是出了名的老好人。可她还总是被别人欺负,受了委屈也只是独自偷偷抹眼泪。
在薄雪很小的时候,她曾经厌恶妈妈这种柔弱的个性,特别是看到妈妈被继父打的时候,看着只会哭的妈妈,她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感觉。但是现在看着爆发的妈妈,心裏却很不是滋味。
如果是当年的薄雪,不用妈妈说,她自己就会动手了结这个混蛋。可是她走出了大山,读了很多书,见了很多人,走了很多路,明白了很多道理。所以,她突然伸手拉了妈妈一把,轻轻地说:“算了,妈,留他一条命吧。”
继父早已被打得不省人事。头一次做出了这么大胆的事情,妈妈早已眼神涣散,情绪失控,直到薄雪叫她一声“妈”,她才醒悟过来。她又急又怕,抱着薄雪失声痛哭,大声说:“妈妈杀了人,妈妈杀了人!”
薄雪轻轻地拍拍她说:“妈,不要怕,他没有死,只是昏迷了。”
妈妈突然觉得有了依靠,靠在薄雪怀里号啕大哭。这个时候,她家门口早就围观了一群看热闹的村民。薄雪站起来,扫视了他们一圈,他们都害怕心虚地退后了几步。
她从包里拿出学生证来,举着给大家看了一圈,说:“你们好好看清楚,这是南大的学生证,我凭自己努力考上了这所大学。夜总会的事是那两个姐姐污蔑我。”
所有的人看着学生证不再吭声。徐阿婆小声说:“东村那俩姑娘说你出去就是去夜总会陪客的。”
薄雪悲愤地说:“她们俩才是!当年我跟着她们出去打工,被她们骗到夜总会,我不愿意,被打得半死,后来被一个好心的姐姐救了出去。她给我看病,养活我,供我读书上大学。”
所有人这才相信,议论纷纷,妈妈一听又痛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打自己的脸:“孩子啊,妈妈对不起你,当年妈妈不该逼你出去!”
薄雪连忙转过身去,跪在她面前拉住她的手说:“妈,你干吗呀!我不怪你,不怪你!”
妈妈依然挣扎着要打自己的脸,“怪我,是我不好,我怕你害他,所以逼你出去打工,孩子啊,这些年你在外边都怎么过的啊,妈妈真是真是没有人性啊!”
薄雪抱着她痛哭。
围观的人开始围上来跟薄雪套近乎:“呀,你考的那个大学很出名啊,好多人想考都考不上呢!我们全县城据说才考上了一个,考上那天县长都去他家了,还送了几万块钱!”
还有人安抚着薄雪妈妈说:“大婶,你可真是有福气。薄雪这样有出息,你可真是苦尽甘来啊!”
薄雪妈妈听说薄雪考上了大学,心下宽慰了不少,加上薄雪说不怪她,她这才好受了些。
自己身上的谣言也得以澄清,一切都很好。她本来不想去解释,毕竟自己怎么样都跟别人无关,但是想到妈妈这些年受到的屈辱,她不得不这样做。她知道名誉对妈妈来说,是十分重要的,所以当年她在玉米地里宁死也要保住自己的清白。想到那件事情,她心裏又隐隐作痛,想到远方的舒桐现在一定是挂念她的,心裏又安定了很多。
她打开手机,舒桐给她发了长长的短信,嘘寒问暖,字里行间皆是想念。她将手机紧紧捂在胸口上,仿佛这样就能离舒桐近一点,能够感受到他的温度。
午饭时,吃着妈妈亲手做的饭菜,薄雪这才有了回家的感觉。薄雪简单地给妈妈讲了她这些年的遭遇,当然是报喜不报忧。说到左小影时,薄雪妈妈说:“这个小影真是个好姑娘呢,回头我得好好谢谢她救了你。她可是咱们家的大恩人啊,你可得好好学习将来报答她呢!”
提到将来,薄雪突然红了眼睛,难过地说“妈,小影姐姐已经不在人世了!”说着扑在妈妈怀里失声痛哭。
薄雪妈妈也红了眼眶。她听说左小影救了自己女儿,而且对薄雪这么好,心裏对她感激得很,简直把她当成活的观音菩萨,还想着要怎么好好感谢她呢,结果听说她竟然不在人世了,十分震惊。
薄雪哭过后,对妈妈说了左小影的事情,妈妈只能连连抹泪,说世道不太平,人心不古,处处都一样。末了,妈妈说:“孩子,你可得懂事啊!你小影姐不在了,你可得给人家爸妈伺候好了,一定得跟亲爸妈一样,给人家养老送终!”
薄雪用力地点了点头,说:“我会的。我现在每个月都给他们寄钱,将来我也会赡养他们的,妈你放心。”
妈妈欣慰地抚了抚她的头,突然想起来一件事,便问“你上学的学费哪里来的?”
薄雪将左小影生前留的钱和资助孩子的事情说了一遍,妈妈严肃地说:“你得把你小影姐的这件大事儿办好了,这是积德的好事。小影留给你的钱你没有用过吧?我跟你说,咱可不能动这裏面的一分钱啊?”
薄雪说:“妈,你放心,我给小影姐爸妈的钱和上学的钱都是我自己打工挣的,没有动过小影姐留下来的一分钱。对了妈,我想带你出去一块儿生活,好吗?”
妈妈闻言却陷入了沉思。
薄雪急了:“妈,你难道还舍不得这个无赖和这个破地方?你看看那些人,想想你这些年过的生活。”
妈妈叹了口气,说:“落叶归根。我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裏,从来没有想过离开,再加上老祖宗的坟头都在这裏呢,我得守着他们,至少逢年过节有个烧纸钱的人。”
薄雪说:“逢年过节我都陪你回来,你什么时候想回来住也可以,我都答应啊。”
可任薄雪怎么说,妈妈都不乐意。薄雪生气地说:“你是不是还是舍不得那个老畜生?当年他被人打断腿,你就不该接他回来住还伺候他!就是条狗都应该喂熟了,可他呢?你难道想一辈子过这种生活吗?”
妈妈低头,任薄雪怎么说都不吭声。
后来薄雪跪在她膝边说:“妈,你忍心看我一个人在外边孤苦伶仃,无依无靠吗?别的同学逢年过节都有妈妈陪着,我却没有。你如果和我一起生活,还能照顾我,给我做做饭。”
妈妈落了眼泪,咬着牙说:“雪儿啊,你是出去念了书的人,也许瞧不起妈妈这种思想观念,你会说我和村子里的女人一样愚昧,但是我们祖祖辈辈都这样过的。妈骨子里也是这么想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不管他是什么样的人,只要没有抛弃我,我就没有理由抛下他去过新的生活。只要他没死,我就不会扔下他不管;不管他作多大恶,他都是我的丈夫。”
薄雪呆了,久久不能反应过来。她想痛骂妈妈这种思想,可是一想,妈妈错在哪里了呢?想了想,她说:“他是没有抛弃你,那是因为没有人愿意跟着他、伺候他,他还得找你骗钱呢。他这些年跟多少女人……”
妈妈望着她说:“是的,他背叛过我很多次,可是他最终还是回来了,把这裏当家,把我当成他老婆。”
薄雪完全无语了。
她有些生气,甚至有些愤怒,可是她却不能和妈妈发火。妈妈从小养成的思想观念不是几句话就能改变的,即使她的想法很正确。
晚上薄雪睡得挺不舒服,被不争气的妈妈怄得心中堵得慌。刚好舒桐发来短信,问她妈妈好不好。她顿时觉得委屈了,便给舒桐回了条短信:“不太好。”
薄雪走了两三天了,回的短信一直很少,开始还有问必回,可今天舒桐等了许久都没看到薄雪的短信,便有点烦躁。他看到薄雪发来的短信里流露出来的情绪不对,更紧张了,连忙问怎么了。
薄雪当然能感受到他的关心,但是这要从何说起呢?只好委婉地说:“爸爸去世早,继父是个混蛋。我劝妈妈来城里和我一起生活,但是妈妈不愿意撇下他。”舒桐想了想,这样回答她:“雪儿,你和你妈妈都没有错,但是可以相互理解。你试着想想,如果你自小就认为一件东西是黑的,突然有个人冒出来告诉你这个东西是白的,你相信吗?有些人会坚持自己内心的选择,有些人会盲从。但是我很高兴,你妈妈是个坚持的人。”许是不想太刺|激薄雪,也不想过度评价薄雪的妈妈,舒桐这句话说得十分委婉却不无道理。
薄雪也试着去理解舒桐这些话,再想想妈妈的性格,也就释然了,不再强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