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芙蓉向胜两边开(1 / 2)

犹待昭阳 木浮生 17749 字 2个月前

喻昭阳。

只有母亲在弥留之际喊过一句:“我的昭阳呢?”

可是,如今谁还记得这个名字。

她到帝京的第二天,就去看了冠英街上当年的喻府,早就物是人非。

这段往事如此隐蔽,本以为这世上只有舅舅和外祖母知道,却被这样一个外人当着她的面毫无征兆地点了出来,让她着实一震。

尚睿问完那句话,静静地看了她半晌。

夏月则挺直腰板,屏气凝神地回望他,未发一言,直到他离开,她才惊觉自己的汗已经打湿了衣服。

她一直以来都是个很有主见的人,这下子却完全没了方向,心裏怕极了,怕外祖母和舅舅被牵连,怕子瑾受拖累,也怕自己害得荷香有个三长两短。

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将荷香叫到跟前说起悄悄话:“你和我一起进了李府之后,出去过吗?”

“没有。”荷香摇头。这些日子,夏月昏迷不醒、生死一线,她怎么敢离身。

“你明天一早去舅舅那里一趟,别人问起,你就说你去替我买点东西。”

荷香点点头。

“见到外祖母你带封信去,她会给你一个包袱,裏面有些银两,你随身带着即刻出城去,能找到少爷把我之前的那些话带给他最好,若是找不到他,你也不要回锦洛,走得越远越好。”

荷香听闻后,又开始哭:“小姐,你的病明明好了啊,你怎么又要撵我走?”

夏月顿时觉得过去真的太护着她,没有狠过心,于是繃着脸小声怒斥道:“这都是生死攸关的事,我要你去,第一是要你给他们报个信,其次才是叫你走,你多说无用。若是你都不帮我,那此地还有谁可以让我托付?”

荷香见她神色,顿时不敢再说。

过了片刻,夏月又后悔道:“也许我这样莽撞地让你去,反而叫人正中下怀。”

“那怎么办?”

夏月思忖了一下:“等等再说。”

荷香还是忍不住问:“小姐,究竟是怎么了,之前都好好的,怎么见了洪公子你就不对劲了。”

“有些事情你不知道反而好。”夏月叹气。

“舅老爷家还去吗?”

“等等吧。”

这一等,便过了七八天。

这几天,夏月都用各种理由派荷香上街去买东西,却没有去明善堂,而是故意到些别的地方买些小家什。

“有没有人跟着你?”夏月问。

“没发现。”荷香答。

夏月默默地喝光了药,靠在床上,沉思着没再说话。

她不确定是真的没有,还是对方太谨慎,叫荷香完全没有察觉。

但是在李府中,这几日确实和过去没有差别,没有人来故意试探,也没有人来无事献殷勤。周围一切如常,仿佛那天的事情都是错觉,连“洪武”也再没有出现过。

而血鹊仍旧隔日送来。

休息了几日后,她已经可以下床走动。

晌午时分,荷香从街上回来,将买回来的东西放在桌子上,喝了一口水。

“还是没人拦你?”夏月问。

“没有,不过刚才回来的时候遇见小顺,他问我出去干吗。”小顺是李季身边那个小药童。

“你怎么说?”

“就按照小姐吩咐的,说你觉得屋子里闷得慌,就叫我去买些丝线打穗子。”

夏月点点头,不再问。

“对了。”荷香又说,“我们经常去买丝线那家店,丝线也涨价了。”

夏月并未放在心上,“哦”了一声,没想到荷香却继续絮絮叨叨地汇报道:“老板说,最近打仗了,南边的货都过不来了,所以才涨价。”

夏月忙问道:“哪里在打仗?”

荷香见她这般神色,知晓事情不一般,于是回道:“说是南边,具体我倒是没问,小姐要是想知道,我再出去一趟。”

一个时辰后,荷香去而复返。

她脑子不算笨,出去东拼西凑地打探了一下,总结说道:“是南边的淮王叛乱了,和朝廷的军队打起来了。”

“什么时候的事?”

“哦,我想起来了,”荷香悟道,“那日小姐您情况不好的时候,李大人就提过淮王,还说什么哗变,我当时不懂,就是一个多月以前。”

夏月听完之后,心裏默默推算了一下时间。

“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看这帝京歌舞升平的样子,好像没啥大事,大家都称淮王以卵击石而已。不过,裁缝店的伙计却偷偷告诉我说,这些其实是朝廷在安抚人心而已。”

荷香说完,扶着夏月从桌子前起身,慢慢走回床榻。

“就这些?”夏月问。

她记得当时子瑾应该是带着楚秦、楚仲去找淮王,只是不知他是打算投奔他还是如何,如今突然得知淮王兵变,心情复杂极了。

“他们说皇上派了徐敬业做统帅。”

夏月对朝廷怎么样一点也不关心,于是又问:“淮王那里,你就没听到别的什么消息?”

荷香想了想,突然说:“哦,对了,还有一位燕平王!”

听见这三个字,夏月刚要在床榻边坐下,身子僵在半空:“燕平王怎么了?”

荷香见夏月一脸异样神色,倒是不敢继续了,不禁问道:“小姐?”

“燕平王怎么了?”她又问。

“小姐,你说这个燕平王是谁啊,怎么以前从来没听说过?听说和淮王一起造反。”

“还有呢?”

“还说淮王要把自己家的郡主许配给他。”

夏月默默地听着,然后自言自语说:“延庆郡主好像比他小两岁,两个人年龄相当,再合适不过。”

“小姐认识他们?”

夏月却没答话,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中。

假若荷香打听到的这些都是真的,那么子瑾和淮王绑在一起不知是喜还是忧。当年淮王第一个对当今皇帝俯首称臣,如今又是第一个与之反目,人品可见一斑,所以要是子瑾真娶了他的独生女,倒不失为一个保障。

如今,子瑾的身份已经公之天下,还与朝廷作对,那么会不会有人顺藤摸瓜查到喻家,而除之后快?

她越想越心惊,顿时觉得那日“洪武”的眼神更加不一般。

于是她说:“明日,你按照我吩咐的事情去找舅老爷。”

“明日就去?”荷香诧异地退了两步,她本以为经过这几日夏月已经放弃了这个念头。

“明日出门前,一定要和往常一样,然后记住我教你的法子。”夏月叮嘱。

“小姐……”一想到要别离,荷香的泪涌了出来。

夏月知道,若是不再对荷香解释一下,无论如何说服不了她,于是轻轻叹气道:“你过来,我跟你说。”

荷香抹了抹眼泪,垂头走到床前。

“我爹以前是朝廷要犯。”夏月淡淡地说。

荷香闻声惊讶地抬头:“老爷他?”

“他是好人,”夏月继续说,“我保证他是好人,虽说不是被人冤枉,而是有苦衷,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但是他得罪了朝廷里的人,后来他就带着我们一家四口逃命到了锦洛,然后又收留了你。现在有人认出我来。”

“是谁?”荷香急问。

“你不要问,继续听我说。”夏月道,“你若是不按照我说的做,外祖母和舅舅他们兴许全都会被我牵连,连你也不例外。”

“可是我们走了,小姐你怎么办?”

“我自有打算,你不必担心。”

“小姐是何时被发现的?是不是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让人看出了破绽,是不是李大人知道了什么?”荷香开始自责起来。

“不是你想得那样。”

“那是洪公子?”荷香突然想起那些细节,“是洪公子那天来探望了小姐,然后就变成了这样。就是这样,枉费我还劝小姐和他好,没想到到头来他居然要害你。”

“现在你明白了缘由,明日要听我的话。”

“小姐你怎么办?”

“你放心吧,等你们走了,我就没了顾忌,才好和人周旋。再说了,若是洪武有心害我,那之前也不必费心救我。”

待她说完这些,荷香似乎是信了。

“洪公子送我的那根簪子呢?”她问。

荷香应了一声,从妆台的盒子里取了出来,拿给夏月。上次在田家庄的时候,尚睿又命人给夏月送了过来,她也不好再扔,只叫荷香收好。

夏月将簪子随手放在了枕下。

夜里,她伸手摸了摸枕下的东西。那金簪的簪花是纯金的,花样做得有点软,但是簪头却不知用了什么东西,又硬又尖,比其他首饰倒是锋利了很多。方才她告诉荷香的话,有一半真,有一半假。

“洪武”救过她,若他只是要她的命,他拿去便是。

第二日一早,荷香如往常一般出门上街,她先去买了些夏月喜欢的点心,而后又到了一家裁缝店。

这裁缝店的老板娘有个幼子,体弱多病。老板娘是个寡妇,独自带着个老妈妈支撑着铺子。穆远之隔日便会叫伙计送药过去。

荷香在街边守了一会儿,果然见到舅老爷家的伙计拎着东西进了裁缝店。她趁机从正门走了进去。那小伙计见荷香正要发声,却被荷香制止,将袖子里的纸条悄悄塞给他:“回去就替我给老夫人。”

办完事,她拐进一条巷子,静静等了一个时辰,没见到任何可疑人,然后去了城东角。

老太太已经到了。

“月儿还好吧?”老太太问。

“小姐一切都好。”荷香答。

老太太也按照夏月所说的地方找到了那块玉,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来递给了荷香。

因为信上写得十分清楚,老太太不再多问,只是眼里盈着泪说:“我们天黑就走,叫她不要担心。”

夏月在信里说,他们一起消失太引人注目,于是告诉老太太先走,她和荷香随后脱身。老太太并不生疑,给了包袱就离开。

荷香打开包袱,裏面除了夏月带去帝京的一些细软,还有老人家亲手给夏月做的新鞋袜。荷香触景伤情,顿时泪湿眼眶。

哭了一会儿后,她站了起来,做了个决定,而后抹干脸上的泪痕,将玉贴身放好,拿上包袱径直回到李季府去。

荷香回来的时候,李季正在给夏月施针。

夏月见她拿着包袱大摇大摆地走进屋,不禁又气又怒,却碍于旁人在场,什么也不能说。

小顺倒是问她:“荷香姐,你又出去买了这么多东西?”

“嗯。”荷香应了一声

“你时常不是买丝线买衣服,就是买胭脂买点心……”

“姑娘家的事情,你管得着吗?”荷香瞪了他一眼。

拔了针,李季抬脚正要走,却被夏月唤住。

“李大人,”夏月说,“我请您替我弟弟看病的事情……”

李季垂目答道:“令弟的病既非绝症,姑娘又何必总执着于此。”

夏月还想再说,见李季已经开门离去,只好将视线收回来落在荷香身上。荷香自知理亏,一面轻轻走去将房门关上,一面汇报道:“老太太和舅老爷大概晚上就会走。”

夏月恼道:“我说的话,你已经不肯听了是不是?”

“小姐,我不会走的。”

“那我要你出城后带给子瑾的东西怎么办?”夏月问她。

荷香闻言将老太太给她的玉蝉从衣襟里掏出来,塞给夏月说:“小姐以后有机会自己给少爷好了,我才不去。”

“现在他很需要这个东西。”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少爷有楚大哥跟楚二哥,可是小姐只有我。”荷香梗着脖子为自己辩解。

夏月没继续和荷香争执,该说的都说了,她不听也没别的法子,叹了一口气:“不知道你这么犟,是跟谁学的。”

“那还能有谁。”荷香咧着嘴傻笑。

夏月没有笑,只是将那块高辛玉放在掌心轻轻来回摩挲了一阵,扭身从枕头下摸出一个粉色的荷包将玉装了进去。

“小姐,”荷香劝道,“兴许洪公子并没有恶意,只是碰巧知道你以前的名字而已,不然他干吗这么多天还不来找你麻烦?”

夏月终于抬头看了她一眼,瞪她道:“就你聪明!”

云中一役大意失策,让徐家军失了锐气,而后朝廷又派司马霖督战。二人素来是死对头,徐敬业更觉得失了颜面。如今,司马霖来奏,说徐敬业急躁冒进,刚愎自用,扔下云中,长驱直入沧荒,主力军队战线太长,唯恐补给不足。

尚睿看了折子,既没给司马霖撑腰,也未告诫徐敬业,只给徐敬业写了一行字:徐将军年长体衰,量力而行。

连续好些天,尚睿的情绪都不太高,旁人都以为他是因为战事吃紧所致,只有明连看出了点端倪。明连了解他,朝廷的事情他是从不会放在脸上的,定是别的缘由,所以一举一动十分小心,唯恐触了他的逆鳞。

黄昏时分,姚创带来夏月最新的动向。

尚睿呷了口茶,没发声。

姚创道:“看样子,医馆的人晚上是要走了。”

尚睿将茶盏搁在桌面上。

姚创又说:“若是闵姑娘也要走,臣可要拦下她?”

尚睿起身,负手走了两步,而后淡淡说:“随她吧。”

晚上,尚睿觉得烦闷,便带着明连出宫喝酒听曲去了。明连擅自去通知了洪武同行。

他们前脚到酒楼,洪武后脚就到了。

洪武迎面而来,还故意装着巧遇的模样,笑着说:“哎,公子也在,好巧。”

尚睿瞥了明连一眼,又斜睨着洪武说:“别唱戏了,你俩那点心思,谁不知道。”

洪武继续装傻:“唱什么戏?”

“那你自己进去,我换一家。”尚睿抬腿就要走。

明连和洪武连忙拦住他,如实招供。

三个人进酒楼,上了二楼包房,酒菜上齐之后,唱曲的姑娘抱着琴来了。弹了两首曲子之后,姑娘调了调弦,休整稍许。

洪武便赏了她一些银两,还和她攀谈了几句。

“姑娘听口音不是本地人啊?”洪武问道。

“奴家余音儿,是锦洛人氏。”

尚睿本来一个人在剥面前那碟松子,从头到尾没说话,听见“锦洛”这两个字,倒是抬起头瞄了对方一眼,然后鼻子里冷冷地哼了一声。

那女子以为自己说错了话,窘迫地垂下头去。

明连知道他的心病,便缓和气氛道:“姑娘你还有什么拿手的曲子,听着又喜庆的,给我们公子来一曲。”

没想到洪武却十分不识时务,插嘴又说:“我听人说,锦洛是咱们大衞朝的乐曲乡,个个嗓子都跟百灵鸟似的,你唱几首你们当地的曲子听听。”

明连听着真想一把捂住他的嘴。

对方年纪小,说话也不懂看眼色,羞答答地一笑:“听老人们说,是锦洛的水好,从小喝着嗓子越养越灵。”

尚睿冷嗤:“那什么时候给我喝两口,我也可以上街卖个艺。”

见洪武还想接话,明连忙说:“姑娘你还是继续给我们唱曲吧。”

第一首曲子唱到末尾时,被门外嘈杂的声音打断了。

只听门外的人说:“小爷我看得上你是你的福分,你一个歌姬,什么卖艺不卖身,真当自己是官家的大小姐。”

余音儿一听那声音,脸色就变了,手上的动作即刻停下来。

被他纠缠的那女子倒是没哭,冷冷地说:“王公子,这是在帝京皇城,天子脚下,不是在您的锦洛,您若是再如此强买强卖,奴家只有报官了。”

“呸——”男人唾了一口唾沫,“你以为你逃到帝京来,我就没法子吗?你还不是落在老子手里。”

而后,又听见酒楼的人来当和事老。

男子却不由分说,一路拉拉扯扯,带着人拖着那歌姬走到尚睿他们包房门外的楼梯口。

余音儿急哭了,放下琴就要出门去帮忙。

明连不想生事,拦住她说:“姑娘,你们认识?”

“她是奴家的亲姐姐,叫余画儿,都是锦洛人。那位王公子,一直想打我姐姐的主意,万般不得已我们才躲着他跑到京里来。”

洪武本就是一个疾恶如仇的急性子,听到这种事情少不了打抱不平,可是碍于此刻尚睿没发话,也不敢乱动。

余音儿又急又怕,不禁哭出声来。

尚睿本来靠在软榻的椅背上,手指拨弄着那碟炒松子,闭目养神。听见哭声,他睁开了眼睛,幽幽说道:“听着这姓王的,有钱有势,对你姐姐又那么有兴趣,嫁给他不是挺好吗?”

洪武本以为尚睿会出来主持公道,没想他却说出那么一句话,还劝人嫁给那无赖,差点被气得呕出一口老血来。

余音儿流着泪道:“可是我姐姐已经有心上人了,还定了亲,这王公子知道之后,暗地里派人把他给打伤,回家没几天就死了。”

洪武一听,胸中的怒火烧得更旺。

哪知尚睿却说:“我要是这姓王的,对你姐姐喜欢得紧,我也恨不得将那男人磨成齑粉。”

他这话一出,几乎能把洪武和余音儿给噎死了。

“公子……”明连知道他心裏在想什么,可是人家都要死不活了,他也不能是非不分,还尽往人家伤口上撒盐啊。

尚睿将两颗松子扔在碟子里,拍了拍手里果仁的碎屑,对洪武说:“你去看看。”

洪武早就坐不住了,大步一跨,推门而出。

只见那姓王的带着几个家丁,拉扯着一位白衣女子。酒馆的老板和伙计都在一旁相劝。

那女子倔强地挣扎着,脸上没有挂泪,但是已经被吓得双唇发白。

洪武制止道:“这位兄台,你这样强迫一位弱女子,就没有王法了吗?”

那姓王的见洪武虽然身材健硕,但穿着朴素,好似一粗人,便嗤笑道:“‘兄台’这两个字也是你叫得起的?你知道小爷我是谁?”

“我管你是谁。”洪武说着单手轻轻一削,便卸开了对方放在那女子身上的手。

那人顿时吃痛地叫了起来。

洪武趁机将女子护在身后。

对方怒火中烧,叫嚣道:“混账东西!你可知道老子姓王!锦洛州吏王奎是我爹,当今丞相是我伯父,皇后是我族姐,连皇帝陛下看见我,也要叫声小舅子,小心你的狗命。”

洪武也有些傻眼,不曾想这人正好就是王奎的义子,皇后的堂弟——王淦。

那日,王淦被楚仲在心口刺了一刀,本是九死一生。哪知他的心脏长得有些异于常人,常人在右,他却在左。那一刀并未刺中要害,被人从河里捞起来之后,没多久就能下床走路了。他这人平时作恶多端,仇人很多,所以王奎在锦洛严查了一番凶手,也没有个结果,又怕他再次被害,索性送到天子脚下,一来避避风头外加养病,二来寻个闲职给他,免得无所事事再惹是生非。

洪武倒不是怕王家人,他只是怕惹了皇帝的家务事。

王淦是个察言观色的厉害人,一见自己报上名后,洪武脸上就有了犹豫之色,即刻觉得自己气势高出一截,便叫了旁边家丁围上去要对付洪武。

洪武拿不定主意动不动手,于是手腕往后一揽,只将女子紧紧护住。就在剑拔弩张之时,一个声音却不急不缓地在身后响起:“刚才,我没听清楚,你再说一遍?”说话的人却是尚睿。

洪武一回头,发现尚睿慢慢悠悠地走了出来。他说这话的口气听不出情绪,而那双盯着王淦的眼睛却冷极了。

尚睿走到洪武身侧,缓缓站定。

王淦哼了一声,趾高气昂地重复道:“洗干净耳朵听清楚了,小爷我是当今王相的侄儿,皇后娘娘的堂弟,皇上的小舅子。不要问有没有王法,因为小爷我说的话就是王……”

谁知那个“法”字还没有出口,尚睿猛然抬起腿,一脚狠狠蹬在王淦的肚子上,瞬间就将他踢下楼梯去。

因为事发突然,除了洪武,旁人谁也没有看清他怎么出脚的。只见王淦还没来得及出声,就跟个球一样,咕噜噜顺着楼梯滚到了一楼。

王淦本来胸口有伤,肉也未长全,孤枕在家又想起余画儿的那双嫩滑小手,一时色急攻心,才背着家里人偷偷到酒楼撒欢,哪想竟然遇见尚睿这种硬茬。如今他从楼上滚下来,伤口裂开,鲜血如注,顿时昏死了过去。

旁边四个家丁一时有些慌乱,其中一个连滚带爬地下去查看王淦的伤情,剩下几个人则朝尚睿扑了过去。

洪武哪敢等尚睿动手,刹那间脚下生风,挡在尚睿身前,快速地一出腿,踢在最近的那人身上,对方直直地飞了出去,连续撞到了后面两个,三人一并滚下了楼。

几个人费力地爬起来,知道打不过,再不敢贸然上前,随后相互间用眼神合计了一下,便背着晕过去的王淦歪歪斜斜地走了。

回宫的路上,尚睿一直沉默不语。

明连怕他迁怒到皇后身上,更惹出别的不痛快,一路都忐忑着。

到了康宁殿,尚睿突然回身,两只眼睛盯着明连。

明连被吓了一跳:“皇上?”

“朕的炒松子呢?”

明连松了一口气:“走得急,奴婢忘了拿,明日给皇上做。”

尚睿转头看了看洪武。

洪武忙说:“我也没拿。”

不想尚睿说:“你去李季那里一趟,告诉姚创,”他语气微微一顿,“务必要将闵夏月和那块玉蝉一起留下。”

洪武这回倒也机灵,领命转身走了两步后,又觉得不对,回来问道:“皇上,要是闵姑娘硬要走,姚创他该如何留?”

尚睿闻言瞧了他一眼。

那双眼在月色下显得格外清亮,叫旁边人看着都瘆得慌。只听尚睿微微说了六个字:“给我留个活口。”

回到寝宫,他倒是面色平静,既没继续提夏月,也没提王淦,冷淡地叫人更衣洗漱,然后蒙头就睡。

第二天一早,尚睿准备去太后那里问安,刚出门就遇见了姚创。

姚创跟在身旁,不待尚睿开口,便回道:“皇上,一夜无事,她没有走。”

“没有?”他停下来,斜瞥了姚创一眼。

“没有。她和小丫鬟都没有走。”姚创重复了一遍。

他站在原地,旁边跟着的人也不敢动。静默了片刻之后,见他眼睛一眨,眸色清亮,然后干净利落地说了一个字:“走。”

别人看不出来,明连却知道,他的心情不太一样了,便问道:“去哪儿啊,皇上?”

“不是给太后请安吗?还能去哪儿。”

到了承褔宫,太后正忙不过来。

老太太最喜欢的那条狗,最近下了一窝幼崽。昨天晚上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狗居然把所有小崽都给扔出了窝,也不喂奶。这下子把太后给急坏了。

尚睿坐得远远的,看着太后拿着勺子小心翼翼地给小狗崽喂牛乳,一勺一勺地舀着,十分仔细,嘴裏还唠叨着:“慢点慢点……”

“朕小时候也没见您这么疼爱过。”尚睿道。

“哀家这不就是把它当成你了吗?”

“……”

自从上次的谈话后,母子俩的关系一直没有缓过来。尚睿倒是每日来请安,冷冷清清说完就走,这次倒是因为一窝狗崽,还多说了几句。

尚睿走到承褔宫外面,又扭头对明连吩咐:“去跟太后要一只。”

明连一愣,却不敢多问,急忙照做。

太后倒是意外:“他不是从小就不喜欢狗吗?”嘴上这么说,却仍然叫人挑了只长得最结实的幼崽给了明连。

太后顿了一下,突然明白过来,“你们皇上不会看上了谁,想拿哀家的宝贝去讨人家欢心吧?”

明连垂着头,不知道如何答话。

“这倒是奇了。”太后又说,“你说你们皇上是怎么想的,宠妾灭妻这样的事情,哀家肯定不会答应,可是他如今只去皇后那里,不说后宫雨露均沾,好歹也要为别人想想。后宫就那么两三个人,徐昭仪都来哀家这裏哭了好几回了。他的心思哀家是猜不透了,你们皇上要是喜欢谁,只要身家清白,哀家也不拦着,只望早日再生个一儿半女出来。要是说他不好女色,可又把皇后宠得跟心肝似的……”

明连被太后絮絮叨叨啰唆了半晌才得以脱身,随后就将那只小狗送到了夏月那里。

荷香逗着篮子里的小黑狗:“小姐你看,幸亏我没走,不但什么事也没有,洪公子还怕你养病无聊,送个这么乖巧的小东西来。”

夏月瞥了一眼就收回视线:“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荷香一边照顾夏月,一边照顾那只小狗崽。虽说夏月很冷淡,但是荷香倒是对小狗喜欢得紧,还给它取了个名字叫阿墨。

接连几日,夏月不但没有等到“洪武”带人来缉拿她,反而收到他派人送来的各种物品,有点心,有果子,还有茶叶,毫无规律,就仿佛是他自己吃到喝到什么不错的东西,便给她添一份。

她本来准备好以死相搏,没想到满腔的视死如归却无处可使。

早朝上,前线传来消息,粮草供给被叛军烧毁,淮王亲自带兵夜袭了军营。

尚睿冷冷问道:“徐敬业呢?”

田远跪在地上:“徐将军……被擒了。”

此言一出,朝堂上本来还有人窃窃私语,此刻却猛然静了下来。

尚睿缓缓将最后三个字又重复了一遍:“被擒了?”

他如此问着,大殿之上竟然没人敢接话。

“你说朕那位魏王大将军徐敬业,被尉尚仁那个反覆的小人给生擒了?”他的语气极缓,一句话说得像一碗无波的水,毫无起伏,却叫旁人听了几乎不敢呼吸。

贺兰巡一撩袍角,第一个跪地伏首道:“陛下,息怒。”

随后其他人才如梦初醒般,接连跪下去,一边唤陛下,一边求息怒。

“军中如今谁主事?”尚睿问。

“徐将军副将徐子章。”田远答道。

尚睿幽幽一叹:“子章从未独当一面,他父亲被擒,恐怕心浮气躁,难当大任。”言罢,环视了殿下众人,开口问道:“诸位有何看法?”

堂下却没人接话。

过了片刻,兵部有人说道:“司马大人德高望重,虽然年事已高,但是陛下可以一试。”

“司马霖如今何在?”尚睿又问。

田远回复道:“前线回报,司马大人一直规劝徐将军莫要急躁冒进,徐将军却将他扣押在沧荒以北二十里的行营中……”

“他放肆!”尚睿低沉一喝。

听到这裏,一众人都吸了口凉气。

这徐敬业未免也太无法无天了。

朝臣不敢抬头,都噤了声。

这时候,丞相王机站了出来,跪在殿中央,道:“臣有本要奏——”

尚睿挥了挥衣袖:“王卿,请讲。”

“反贼尉尚仁在沧荒安营扎寨,定是希望与梁王勾结,如今国乱在即,只怕让西域乌孙人钻了空子,到时候内忧外患,再亡羊补牢也晚矣。此次镇反,应速战速决,如今燃眉之急,应该命徐子章放出司马霖,将帅印移交司马霖稳住军心。司马霖虽因伤病不掌帅多年,但他足智多谋、用兵如神,世人皆知。希望司马霖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之心当此重任。也望徐子章在朝廷危难之时,以大局为重。”

王机那咳嗽的宿疾仍未愈,一副嗓子沙哑难听,却铿锵有力。

尚睿听完,不置可否,只是轻轻挑眉看了一下大殿门外的天空。

王机尚未起身,独子王清走了过去,旁人以为他是要搀扶自己的老父,没想到他却一并跪在父亲身边:“微臣也有一事,恳请陛下恩准。”

“你讲。”尚睿说。

“承蒙先帝恩赐,王家在叙州有大片良田,家父一直命微臣好生照看,去年风调雨顺,粮谷满仓。微臣愿将所有储粮全部捐出,亲自护送至前线。”

他说完这句话,群臣开始窃窃私语,而贺兰巡的拳头则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此刻,老将军李秉立也拱手道:“皇上,老臣家里也有粮食,请王大人一并给前线战士送去吧。”若说王家世代家业丰厚,那这李秉立就完全相反。他本是布衣出身,靠着一身孤胆拼杀出数次战功才有了今天的地位,家底十分微薄。

丞相王机又道:“李大人素来清贫,但是却有满腔赤诚,其忠心可鉴日月,望陛下莫要推辞。”

随着王清这么一说,其他人也站不住了,纷纷跟尚睿表态。

一时间,殿上声音此起彼伏。

但是徐敬业一党中有的人在顺势倒戈,有的人却纹丝未动。徐敬业被擒这事事发突然,之前没有任何风声,连刚才得了消息去太后那边通风报信的都还没来得及回转。

尚睿道:“各位爱卿能有此忠君爱国之心,朕十分欣慰。粮草一事,就暂交王机了。”

王机又说:“皇上,前线主帅早做决断。”

于是,又有人举荐李秉立领军;也有人说李秉立年事过高,不如司马霖;徐氏一党则坚持徐子章。几方面各执一词,争论得不可开交。

这时,尚睿余光一瞄。明连轻轻躬身,告诉尚睿,太后已经赶到后殿。

尚睿坐在御座上,突然朗声问道:“徐承致何在?”

一位鼻挺口阔的高大男子应声从人群中走到殿中央:“微臣在。”

这人叫徐承致,他父亲是徐敬业的堂兄,虽然也任军中要职,负责京畿行营,但因为自己父亲英年早逝,他这一支却没有徐敬业那么显赫。

“朕有个差事给你,让你挽回你们徐家军的颜面,不知你敢不敢接。”

徐承致叩首道:“微臣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于是,尚睿命他带五千精锐骑兵负责到沧荒切断反贼的粮草,再等待与司马霖会合。在众人争议中又派洪武从开州抽调五万援兵,兵分两路,一边支援司马霖,一边切断反贼与吴王合围的势头。而后,李秉立受命,接替洪武接管京畿衞戍。

尚睿嘱咐道:“承致,你只需切断他们的粮食来源,然后原地待命,切不可自作主张,如若违背,军法处置。”

徐承致下跪领旨:“臣谨遵圣命。”

交代了徐承致,尚睿又对洪武说,“洪将军,你无论如何也要拦住和吴王会面的贼子。”

洪武领旨道:“臣定不辱使命。”

待洪武说完,尚睿从座椅上起身,下了台阶,踱了两步,转身又走了回去:“传朕的口谕给司马霖。”尚睿道,“若是子章、承致,还有洪将军如此鼎力相助,他还不能给朕拿下叛军,救出徐敬业,那么他,”他的话语一顿,“提头来见。”

后殿内的太后始终没有发音。

大臣们三三两两地扎堆离开,他们悄悄叹息道:“我大衞朝难道要毁在徐氏一族手里?”

田远静静地看着王清父子远去的背影。

贺兰巡捋了捋胡须:“巡某突然想起了弹珠。”

田远接着贺兰巡的话,说道:“皇上准备发出最用力的一击了,把所有的琉璃球都弹到它应在的位置。”只要徐承致肯听话,他便能全身而退。

贺兰巡和田远并肩,出了皇城宫门。

在李季的精心调理下,夏月已基本康复,浑身都是劲儿。夜里,荷香喂了阿墨牛乳后,又去给夏月煎药,一时忘记将狗留在了桌子上。

阿墨舔了舔自己后,想下桌子去,却发现桌子太高了,于是站在桌边望着下面嘤嘤唔唔地着急。

夏月本来在榻上看书,听见它的声音,抬头瞧了瞧。

阿墨探了一只脚下去,又害怕地收了回来。

她无奈地放下书,起身走去将它抱了起来。她刚才手上捧着手炉,双臂都是暖和的,阿墨的脑袋不禁贪恋地蹭了蹭。

这是她第一次抱它。那黑色的毛绒小脑袋撒娇,突然触及了她心裏很柔软的那个地方,不禁趁着荷香不在时和它多玩耍了一会儿。

睡觉前,夏月叫荷香将上次老太太给的包袱拿出来,取出裏面的一些银两,对荷香说:“明日该去辞行了。这些银两走的时候交给李大人。”她本想再花些功夫请李季回心转意给子瑾看看病,现在看来是无望了。

荷香说:“小姐你这身子骨刚好,再调理两三天吧,要是落下病根可不好。”

“那——后天走,你可别再拦我了。”

荷香点点头:“我们回哪儿去?”

“先回舅舅那里吧。反正房子也空着。”

睡到半夜,有东西在脚边动来动去,夏月摸黑起身查看,发现竟然是阿墨。她也没撵它,随它怎么折腾。

过了一夜后,阿墨便黏着她,一直跟在她脚边。小狗又矮又小,跟得也紧,好几次夏月都差点踩着它。万般无奈,夏月只好将它搂在怀里。

散朝后,尚睿照例去承褔宫问安。

徐太后正跪在佛像前的蒲团上诵经礼佛。他无心打扰,便绕到院子里溜达了一圈,没想到却见到魏王遗孤冉鸿。

自从魏王被诛后,冉鸿就跟故意躲着尚睿一般,再也没敢在尚睿跟前出现过。他虽然被贬为庶人,却没有旨意要送他去哪里,于是便留在了宫里。

若非时不时有人在朝堂上提醒尚睿留了魏王的余孽势必后患无穷,他几乎忘了这孩子。其实,不是遗忘,而是不敢去想,怕又忆起孩子的父亲,他的这位兄长。因为徐太后的缘故,他和兄长们的关系都不甚亲厚,只是魏王做事没心没肺,和谁都能自来熟,所以算起来尚睿居然和他的交集最多。

王潇湘懂尚睿的心思,一直照顾着冉鸿,和皇子冉浚同吃同睡,没受过委屈。

在太后的院子里撞见时,两个孩子正在专心逗太后的那窝狗崽,一见尚睿立马就站了起来。

尚睿招了招手,将儿子叫过来,然后又看了看冉鸿,示意他也过来。

冉浚倒是蹦蹦跳跳的,而冉鸿磨蹭了好一阵子,才一步一步地挪近。

尚睿在凉亭的凳子上坐下。

冉浚请安道:“浚儿见过父皇。”

冉浚的话还没落地,冉鸿就赶紧跪下:“罪臣之子冉鸿给皇上请安。”

尚睿眉心一揪,连看了冉鸿两眼,心中有话,可是张了张嘴,却不知究竟要说什么。

他瞥了儿子一眼。

冉浚素来平和聪慧又善解人意,立马扶起冉鸿:“鸿哥哥,你别这样,你是我的哥哥,父皇自然也是你的叔父。”

冉鸿却再一次跪下,慌忙地叩首道:“罪臣之子不敢造次。”

尚睿的目光冷下来:“平日里是谁教你这些话的?”

冉鸿却不敢答,跪在地上,背弓得像一只虾,瑟瑟发抖。

尚睿见状又不忍责问他,半晌后,缓了缓自己方才的语气:“鸿儿,你起来回朕。”

听了尚睿的话,冉鸿瑟瑟地站了起来:“回皇上,是冉鸿自知身……”冉鸿的话还没说完,一抬眸被尚睿的眼色吓住了,不敢再继续往下说。

正好王潇湘也来承褔宫见太后,远远瞧到这一幕,走近劝道:“瞧皇上您把这孩子给吓得,怎么在母后这裏教训孩子的不是?”随后,将这两个孩子牵着领回了自己的妗德宫。

王潇湘命宫女拿了些点心给孩子吃。冉浚含了一嘴的果子,偷偷地瞅了一眼尚睿。而冉鸿的手还在哆嗦。

王潇湘摸了摸冉鸿的头,又对尚睿道:“你别难为他了,无论如何他也是不敢对你实话实说的。”

话已经挑得很明了,这偌大的宫里,能让所有人都对他守口如瓶的还能有谁,所以王潇湘才将话岔开,带人离开了承褔宫。

尚睿不是不懂,是心气无处撒。

冉浚毕竟还是小孩子,见父亲母亲都在跟前,咽了嘴裏的东西,才敢小心翼翼地替冉鸿辩解道:“是皇奶奶说的,皇奶奶说若是鸿哥哥不知罪孽,不守本分,皇奶奶她就……她就……”

旁边,冉鸿的眼泪已经“啪嗒啪嗒”地往下掉,却不敢发声。

冉浚也被感染了一般,忽然哇的一声哭道:“父皇,你可不可以不要告诉皇奶奶,皇奶奶叫鸿哥哥不能告诉我,更不可以告诉别人。要是皇奶奶知道以后,会不会真的要鸿哥哥死。”

王潇湘将孩子揽在怀里。

尚睿看了看冉鸿,伸手去牵他。冉鸿虽然心中有些戚然,但还是走到尚睿跟前。

尚睿道:“鸿儿,宫里的太傅可有教你,何为国何为家?”

冉鸿点了点头。

尚睿语气稍改,又道:“我们是天家子弟,和常人不同,家即为国,国即是家。冉鸿的父亲也是朕的哥哥,哥哥犯了国法,受到了处罚,朕也很难过,碍于亲疏也许比冉鸿少几分,所以朕可以体会你的痛苦。可是你没有错,哪怕是你父亲违逆了国法,你却没有错。你父亲临刑前,朕去看过他,他说他唯一的愿望就是你能好好活着,堂堂正正地做个有用之人。你这一生的本分就是要带着你父亲的期待活得更好,而不是背着莫须有的罪孽自怜自哀。”

冉浚听完这一席话,顷刻扑在尚睿胸口,紧紧抱住他号啕大哭了起来,嘴裏一边抽噎一边喊着:“九叔,九叔……”那声音旁人听了都忍不住潸然泪下。

尚睿用了半日的时间陪着两个孩子在妗德宫玩弹珠,直到用了午膳,该午歇了。

尚睿看着王潇湘领着两个小孩子走后,神色渐渐凛冽。

明连站在尚睿身后,丝毫不敢大意。

王潇湘从偏殿去而复返,看到他微微一怔。

“皇上。”

尚睿周遭散发出来的寒意与戾气几乎将他整个人裹了起来。小几子上摆的瓷瓶里斜插着几支开得艳丽的桃花,这扑鼻的春意却没有将他那张俊脸渲染出半丝暖色。

他一言未发地回了乾泰殿,命人磨好墨后,屏退了包括明连在内的所有宫人,他亲自蘸了浓稠的墨汁,展开桌上的卷轴,缓缓落笔。

半个时辰后,明连才在门外听见尚睿唤他,随即又跟着他再一次去了承褔宫。

这一回,太后刚刚午睡起身,头发绾了个新式样,整个人显得十分精神。

她抬头一见尚睿的面色,便知道他有话要说,便叫旁人都退下了。

偏殿里,只剩母子二人。

太后平了平衣上的褶子:“说吧,何事?”

尚睿开门见山道,“儿子方才拟了两份旨意,母后看看,究竟是发哪一份好?”

说完,他将两幅卷轴都放在太后身边的案头几上。

太后展开一幅,匆匆读了一遍,带着怒意瞪了一眼对面坐着的尚睿,重重放下后,又拿起另一幅,还未读完整个人已经变得怒不可遏,一把将手里的东西狠狠地扔到尚睿脚边:“混账东西!你这是要逼死哀家?”

尚睿听着太后口中“混账东西”这四个字,平静地回道:“母亲养了儿子这么多年,最后也只是当儿子是件东西吗?”

太后勃然怒道:“你还知道哀家养了你这么多年,你却要灭了徐氏满门?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尚睿不答。

太后见他这般态度,指着他的鼻子,大喝道:“你给哀家跪下!”

听闻太后的责骂,尚睿起身照做。

“你看你写的这些都是什么,”太后被气得双手哆嗦,拿起案头几上另一幅卷轴,含着怒念道,“今国难在即,魏王徐敬业空握兵权,大败叛军。之后竟与叛贼联合,意欲谋反,其心可诛。现革去徐敬业魏王称号,剥其世袭之权。朕念徐氏为我大衞朝国亲,特赦其族无恙。然,徐氏一族终生不得为官,若非奉旨召见不得随意进京,若有违背,株连九族……”到后面,太后都念不下去了,一把将圣旨拍在桌面上。徐太后本身就是个烈性子,越说越怒,抄起桌子上剩下的半碗薏米莲子粥朝尚睿砸过去,没想到他竟然没躲,碗砸在他胸口,落地碎成两半,粥泼了他半身。

尚睿跪地,默不作声。

“你倒是给哀家说话啊!”太后怒视。

尚睿垂眸,淡淡道:“儿子能说什么,母后您也并非不知徐敬业他为何会被尉尚仁生擒。”

太后一愣,这事她自然是已经知晓,支吾着说:“你……你舅舅……他不过是收到五妹的书信,说是可以救徐阳一命。你知道徐阳是他的命|根|子,所以他才冒险带着心腹……”太后口中的五妹便是淮王妃。

尚睿冷斥:“这事不知母亲从何得知,他们为了欺瞒您,竟然编出这样一个父子情深的谎话。”

他继续道:“信确实是淮王妃所写,可是裏面写的却是徐敬业为谋划他心中所图,句句皆是劝他与淮王连手,妄想与之携手平分天下。”

太后怒视他,全然不信:“你怎能断定,哀家知道的是假,你知道的却是真?”

“那封信,儿子已经派人拿到,不日就可以送到帝京,让母亲可以亲鉴淮王妃字迹。”

徐太后闻言有些语塞,于是又说:“你怎知不是尉尚仁的反间计?”

“母亲可知,昨夜司马霖已经找到徐阳。”

徐太后诧异:“他不是被尉尚仁捉住了吗?”

“南域哗变,徐阳在叙州大营骑兵突围,被困石城山,混战中身负重伤,被一猎户所救。”

太后听闻,连忙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双手合十走到佛像前拜了一拜:“菩萨心善,菩萨心善。”

尚睿见状,眸中染着清冷:“母亲修来的菩萨心肠只对徐阳他们,却没有冉鸿他们吗?”

徐太后驳斥道:“你懂什么,没有徐氏哪有你的今日,尉家这些人早就把我们母子吃了。”

她一边说,一边又从佛龛前走了回来:“就算徐阳无恙,也不能证明你舅舅他有了逆心。”

此刻,徐太后已经平静了许多,对尚睿的话虽不是全信,却也有了疑心,她以为尚睿肯定会继续拿话来劝说她,没想到尚睿却一点头,答道:“不错。”

他抬眸继续说:“但是朕要它是真的,就能是真的。朕会叫人模仿徐敬业的笔迹,写封回信给尉尚仁,有了之前淮王妃的手书,铁证如山,假的也会成为真的。那尉尚仁捡了个渔翁得利,多半也会继续把戏做下去。若是他不识时务,偏要和徐敬业撇开干系,那就更好办了,朕可以说他是做戏想要保护徐敬业而已。时机一到,朕再将这张旨意发下去。母亲,您说到时会如何?”

“你疯了!”徐太后惊骇道,“你知道若是徐家军被你逼得临阵倒戈,会有何后果吗?”

“朕若让徐氏满门血流成河,那鱼死网破是其一;若是他们与尉尚仁结成一气,反过来要了儿子的命,这是其二。本来成王败寇,儿子无话可说,可是到时母亲您如何善终?”

“那你拟这样的旨意作甚?”徐太后气极反问。

“所以儿子才拟了另一份,请母亲定夺。”尚睿垂手,将刚才被太后摔在他脚边的卷轴拾起来,双手呈上,“徐敬业若是能自裁于叛军狱中,儿子会以国礼待之,迎回尸身,将他按封王品阶葬于王陵,徐家卸了兵权,可保永享圣宠。”

太后看着尚睿手上的那份圣旨,久久不曾说话,也未伸手拿。尚睿也保持着那个姿势没有动。

尚睿看着太后:“母亲可知徐敬业伙同朝中同党贪污一事?”

徐太后摆了摆手:“他之前和哀家说过。有些同僚同乡总抹不开情面,就是这样的小事,王机和御史台却总要找他麻烦。”

尚睿冷笑道:“小事?”他将圣旨放下,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子,“这是朕收到的之前梁马渡贪污案三司会审后的上疏。”

“结果如何?”

“梁马渡招供,徐敬业才是幕后主事,徐敬业一党和朝中官员勾结,不但买卖官职,甚至倒卖军中军粮,单是梁马渡一系人所认罪画押的涉案粮款粗略统计已达三百五十万石。”尚睿目若寒潭,“三百五十万石——母亲自然知道自儿子登基以来,全国每年所征秋粮也不过四百万石。”

徐太后惊道:“你所说是真?”

尚睿答:“儿子所言句句属实。母亲若不信,可前往大理寺亲审。徐敬业一党之所为,件件皆是要亡我尉家天下,其心可诛。”他说话的语气不疾不缓,却如锤錾在心。

徐太后的手指用力地搅着手中的丝帕,几乎将它绕破:“可是,他是哀家的亲哥哥,徐家百年基业系于他一身,等哀家死后有何颜面去见徐家的列祖列宗。”

尚睿垂眸道:“假使在儿子和徐氏之中只能选一个,母亲会选谁?母亲有没有想过,待日后銮舆西归之时,母亲的神位应供于尉家,还是徐家?何况儿子此刻并未要母亲舍弃徐氏一门,仅要徐敬业一人而已。”

徐太后眼眸微动,却紧闭着嘴。

两个人一跪一坐,均未再言。

他虽跪着,但是身体却直得像棵青松,而太后的心反而越来越颤。

一炷香之后,太后才悲恸地叹道:“何至于此啊,睿儿。”

喊完他的小名,太后泪水潸然。

尚睿直直地跪在地上:“古人云,万乘之患大臣太重,千乘之患左右太信。徐敬业如此贪财揽权,目无王法,欺上瞒下,不死难以服天下道义。”

言罢,他将刚才的折子放在圣旨旁边,朝着太后沉沉一叩首,直起背缓缓又说:“母亲,天下只能姓一家,而帝王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

太后听闻此言,知他已心若磐石,心中无比悲痛,双眼一闭,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良久才走到尚睿身前,蹲身颤抖着伸手拿起那份圣旨,双手展开,来回看了很多遍。

“可是他如今在尉尚仁的狱中,生死也由不得他自己做主。”

“此事母亲可以放心。”尚睿说。

“子章那边……”

“待洪武的援军一到,司马霖和洪武二者久经沙场,双管齐下,自然会有办法,再加母亲修书一封,子章定不生疑。而徐承致已然是朕的人。”

徐太后将圣旨递还给他,喃喃说道:“你有万全之策,那是再好不过。只是子章和阳儿,何其无辜。”

“只要他们对得住儿子,儿子绝不株连。”

徐太后虚弱地点点头,缓慢地走到殿门口将门打开,唤人进来,又转身折回将尚睿扶了起来。

明连也跟着人进了殿。

太后看到尚睿身上的污渍,对明连说:“去取衣裳先给你们皇上换了再走。”说完就径直进了内室,再没出现。

那日,阳光十分浓烈,尚睿从太后的承福宫走了出来,脚下的影子被拉成细长,他垂头看了半晌后,负手离去。

尚睿再一次到李季府的时候,夏月和荷香正在园子里逗狗。

夏月看见他,愣了愣。

荷香则只身挡在夏月的面前。

夏月说:“荷香,你抱着阿墨回房,我有话要跟洪公子说。”

尚睿阻止道:“不用了。我和你出去一趟。”看得出来心情不太好。

夏月戒备地看着他。

尚睿苦笑:“吃不了你,带你去个地方,用不了多久就回来。有话路上说。”

夏月看了看荷香,又转脸看了一下尚睿,点头道:“你等我一下。”转身回到房里换了身衣服,当时姚创带着荷香来寻她的时候没有带什么首饰,此刻她的一身打扮也是极其简单,但是她走了几步又折回来,从枕头下取走了那根琳琅坊的簪子,但并没有戴在发间,而是贴在胸前藏着,才随他离开。

马车出了城。

尚睿和她并坐着,中间隔了张小几子。

夏月目不斜视,也没有问他要去何地,左手时不时地去摸一下藏在胸前的那根簪子。

“李季说你的手也好了?”尚睿问。

“嗯。”

“你不问我为何会知道你是喻昭阳?”

“你想说自然会说。”夏月头也不转地回道。

尚睿轻轻一笑,倒是也不继续问了。

马车到了城外一个马场,尚睿掀帘下车:“一会儿有山路,我骑马带你?”

他那嘴角挂着的笑让夏月想起上回马上的难堪,于是毅然拒绝道:“不用。”

尚睿倒是没有意外,叫人给她找了一匹马。

不一会儿,旁人就牵来一匹枣红色的马,全身皮毛又亮又油,像缎子一般,夏月忍不住上前摸了一摸。那马儿虽然健硕高大,性格却纯良温顺,一点也不抗拒她。

她出门前,不知道尚睿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想着换一身窄袖的衣衫,万一有什么闪失也好见机行事,没想到正好派上了用场。

“走吧。”他翻身上马,回身看她。

夏月没话说,接过旁人递来的斗篷,披着系好后,自己踩着脚蹬也跨上马背。

两匹马一前一后往东走了一截官道。

夏月跟着他,翻了几个小山丘后,地势平坦起来。

尚睿的马一直走在她前面,不近不远,刚好隔了一丈,有时她慢一点,他便会慢下来,她若是快,他也会快。

他始终没说话,也没说要去哪里,连头也没有回。

夏月有些不服气,想要追上他,问个究竟。没想到,她一夹马肚,他也驾着马跑了起来。

她素来没什么耐性,直接朝他喊了一声:“喂——”

尚睿闻声回头。

“这是要去哪儿?”她问。

“你方才不是说你不想问我,我想说时自然会说吗?”尚睿斜睨她,“我现在不想说。”

“你!”她有些恼。

她生气的时候,脸颊会红,然后嘴笨得半晌挤不出一个字来。

尚睿眼睛一弯,笑容从嘴角漾开,忽然之间,仿佛春风随之而生,萦绕在他身侧。他看着她,忽然问道:“你知道我最喜欢你什么?”

夏月闻言傻傻一愣,她虽说不拘小节,但毕竟是个未出阁的大姑娘,平素里除了家里人,连男子也很少接触,哪会想到有人会将这样的话,当着自己的面就脱口而出,顿时呆住了。

“我就喜欢你对我无可奈何的样子。”说完,他朗声笑了起来,扬鞭策马。

夏月的脸霎时从红转白,几乎想追上去将他一把拉下马来揍一顿。

只见他前行了一截路后又拉住缰绳,折返到她身旁说:“听说你小的时候你父亲专门请过北疆的师傅教你骑马,不过我看你骑术也不怎么样,要不要比试比试?”

“你认识我爹?”夏月诧异地看着他。

“想知道?”尚睿扬眉反问。

夏月坐在马背上,看着他没有说话。

“你若骑马赢了我就告诉你,可是……”他歪了歪头,嘴角泛开一丝玩味的笑,“你若是输了,就让我亲一口。如何?”

他话音未落,她一怒便扬起手上的马鞭朝他甩过去,没想到他机灵极了,身手又快,人和马往前一蹿便躲开了。

她气红了脸,策马上前想要追上去,将他从马上踢下去。

哪知他带着马一跃,又蹿得更远,还扬扬得意地回头道:“要不要我让你先行二十丈再比?”

“我为何要跟你比!”她气极。

“你不敢?”他激她。

“谁说我不敢!”

他手挽着马鞭,指着前方说:“朝北走十里地的尾闾海边有块黑壁崖,谁先到就是谁胜?”语罢又斜睨着她道,“你要是不敢,就循着来路自己先回去。”

“比就比。”夏月恨得牙痒痒地说,“朝北走十里,海边黑壁崖,我去过,不用你指路。”说完,不等他发话,夏月便策马绝尘而去。

尚睿在后面,看着她的背影,嘴角挂着笑,也缓缓地跟了上去。

这十里地,是帝京到尾闾海最宽阔平坦的一段路,朝北的黑壁崖极少有人去,草地中的曲折小径又难以辨认,于是马儿在路上撒欢跑着。她很久没有骑过这么快了,只听见风在耳边呼啸。

好在马儿十分温纯听话,刚开始她还有些紧张,后来渐渐和这匹枣红马配合得越来越默契,手脚也放松了起来,全身都伸展开了。

春寒料峭。

策马平治中,风吹落了斗篷的帽子,她也无暇顾忌,任由那带着寒意的风吹割着双颊,却不觉得痛。

眼见两侧的小树林,飞速地消失在自己的身后。

她都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这么畅快过了,仿佛那些郁结于心的情绪都在此刻消散,她甚至都忘记了身后的那个人,直到一直平治到黑壁崖的山脚下,她勒马回身,才看到一直跟着她的尚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