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芙蓉向胜两边开(2 / 2)

犹待昭阳 木浮生 17749 字 2个月前

她喘着气,因为跑得太快,脸颊被吹得通红,一双眼珠子湿漉漉的,像极了东苑猎场里那些多次从他弓下逃生的小鹿。

她扬起下巴,按捺不住心中的得意,对他宣布道:“你输了。”

他不以为意,翻身下马。

方才她实在跑得有些快,却不是他追不上她,而是突然有些担心,于是不敢放肆地跑,只好紧紧跟着,就怕她一个不小心摔下来,连眼睛也不敢眨,没想到就抱着这个念想,居然忘了之前为了捉弄她的挑衅。

“下来吧,后面的路是骑不上去了。”他说。

夏月放开缰绳,跳下马来。

于是,两个人将马系在山下,并肩朝上走。

黑壁崖是一块巨大的崖石,耸立在海边,因为近乎黑色而得名。它一面是缓坡,临海那面则是峭壁。

前人在缓坡上凿了上顶的台阶,但是经历多年的风吹日晒,许多地方已经难以下脚。刚开始,两个人还能并肩而行,渐渐地夏月落在了后面。

顶上一段陡坡,三尺高的岩石,尚睿轻轻一跃而上,而后又回头伸手拉夏月。

她藉着他的力,终于爬到了坡顶,眼前顿时豁然开朗。

黑壁崖这边明明是朗朗晴空,可是远处海的那一边却是乌云压顶。

咸湿的海风扑面而来,吹得头发四处飞散。

夏月这才发现头上唯一一根绾发的发簪不知道掉到哪儿去了,她索性抬起手臂,拆掉了头发重新草草地绾了一下。

风开始变急了。

岩下的海浪越来越高。

远方海那一边的乌云似乎都要沉到海里去了。

忽然,天边的乌云沉了一下,并未看见闪电,但雷声已经从远处缓缓滚过来,沉沉闷闷。

“这是今年的第一声雷。”站在旁边的尚睿喃喃自语道。

她闻声转头看他。

他在岩石上负手而立。那海风不停地吹,除了被掀起的衣角,他整个人纹丝不动,站得又直又稳,跟她被吹得东躲西藏、头发四散的狼狈相完全不同。

一袭素衣,却宛若日月。

他迎着风,身姿挺拔豪气,静静地注视着那团乌云,似乎旁边一切都和他无关,全然置身于这俗世之外。

而后,海上好像是下雨了,渐渐起了雨雾。

海浪汹涌。

而他们站的这边海岸依旧是晴天朗日。这样的景致,忽而让人觉得世间万物都变得渺小起来。

过了许久,他才转过头对她说:“我头一回看见海上这样下雨。”

夏月终于看清楚他的眼睛,那黑亮的眸中还残留着一股孩子气般的新奇。

“我也是。”她说。

就是说这些话的时间,头顶的天空突然暗了下来,然后那些雨水迅速朝岸边移了过来。

雨雾如飞一般地扩散着。

忽地,就变了天。

夏月一仰头,已经能够感到有零星的雨点落在了自己的脸上。

雨势来得如此汹涌,让人措手不及。

他们站在光秃秃的山崖上,连棵树都没有,完全找不到可临时避雨的地方。正在夏月犯愁的时候,尚睿说道:“这边有条路,跟我走。”不等她回答,他就拉着她往一侧走去。

原来膝盖高的一堆野草丛,走进拨开后现出一条通往峭壁下方的小径。

夏月紧跟着他。

小路的石阶依靠着石壁,迂回盘旋着往下。

没走几步,就见路边有个石洞。

与其说是石洞,不如说是石壁凹进去两尺宽的一个地方,刚刚有一人高,站进去,身体刚好被头上的岩石遮住。

豆大的雨滴,猛然落了下来。

却不想,海风实在太大了,虽然能遮住身体,那倾盆的雨又被迎面灌入的风送到石壁下,山洞太浅,根本挡不住。

只见他没有迟疑,迅速地解开外衫脱下来,背对着外面,用手支在洞壁的顶端。

转瞬之间,他和他的外衣便成了一道温暖的屏障,挡住了那些风雨。

她的背紧紧贴着身后的岩石,而身前,隔得很近的地方,是他的胸膛。

他们俩离得很近。

一时之间,她不知道该朝哪里瞧,只好偏着头,垂眼看别处。

她能感到他的鼻息落在她的额头。

一下,两下,三下……

舒缓,且沉静。

忽地,有一滴水滴到她的眼睑上,她伸出手去抹,然后下意识地抬头。

她仰脸抬眼,看见他的脸。

些许雨水沿着衣服和岩石的缝隙中滴了下来,正巧这时有一滴落到他的额头中央,然后那滴水,一路向下,从眉间滑过。

他两只手撑着自己的外衣,腾不出手来擦掉它。

只见那滴雨水流至他的鼻尖,才止住继续的势头。

何曾想,第二滴雨又在同一个地方往下流,再和之前的雨水一并重叠在他的鼻尖,顿了一顿,最后还是滴了下来。

又落在她的脸上。

他浑然未觉,目光一直看着别处。

眼见,雨水又从别的地方渗下,接连落在他的睫毛上,她再也忍不住,伸手替他抹了抹鼻尖上的水滴。

对于突如其来的触碰,他先怔了怔,随后开口说:“刚才的赌约,你还认吗?”

“当然认了,我赢了。”

尚睿扬眉,明显不赞同。

“谁先到黑壁崖谁就赢,我先到。”她据理力争。

“我明明记得是我先到。”他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头顶。

夏月这才发现,他指的是他先上山顶,所以要算他赢。

她刚要急着和他争辩,忽地想起他就是故意要捉弄她。于是她憋了口气,拧着眉,再也不和他搭话。

他眼角含着笑意,垂头看着她一双眼睛如梅花鹿一般晶莹透亮,此刻不服气的心情全写在脸上,觉得她真是有趣。

他再次失笑。

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没一会儿,就停了。

骤雨过后,阳光又倾泻而下。

尚睿将半湿的外衣拧了拧又穿在了身上。

他们沿着小径蜿蜒而下。

因为海边潮湿,又被草丛覆盖住,石阶有些地方长了青苔,所以走得格外小心。

悬崖底下是一片滩涂,因左右都是海水,又有石壁阻挡,滩涂外就是海。

别处的海岸是沙滩,而这裏却全是黑色的礁石。

她刚准备朝海边走去,却不想尚睿拉住她的胳膊,轻轻说了一句:“你回头看看。”

她狐疑中照做。

转身抬眼的刹那间,她呼吸一滞,愣在了原地。

所有人都爱站在黑壁崖上眺望尾闾海,将海岸线尽收眼底,何曾想过站在崖下回望黑壁崖却是这样的风景。那黑色的崖壁上布满了一种叫紫重葛的爬藤。这是京畿野地里常见的植物,却不想它们会如此茂盛地长在这海边的崖壁上,而在这个时节,正是它的花期,满满一块崖壁的紫重葛得了春风,竟然全都盛开了,将半个黑壁崖包裹成了紫色,像一块巨幅的花屏,既壮观又美。

海风袭来,紫重葛随着风势摇曳。

落英缤纷,从半空而来。

她这才看到脚下居然也铺了一层紫色的落花,她刚才因为看海心切,全然未曾注意,现下竟然不敢下脚。

“真美。”她轻声惊叹,“你是如何发现的?”

黑壁崖的这面朝海的悬崖是上凸下凹,站在悬崖上完全看不到下面还有这样的景致,而且这块石滩两侧都被海水封住,仅有刚才那条不起眼的小径才能到这裏,若不是有心,根本不会发现。

“我幼时有一次随父亲坐船出海,回程的时候看见。那时是初夏,虽然紫重葛的花只剩下一半,但是在海上看仍然觉得不可思议。我当时就想,这裏怎么能叫黑壁崖呢,明明是紫重葛的花墙。”他喃喃地解释着,脸上的神情似乎也被这一片紫色吞并了。

“海上看着更美吗?”她好奇。

“一样美。”他嘴角含笑,眼眸中似乎融着春阳。

说话间,海水涨潮了。

海水漫延上了滩涂,已经淹没了一些紫重葛的花瓣,将它们卷入水中。

幸而,她早早跟着他站在了高处的礁石上。

骤雨后的海岸仍然不太平静,海水由远及近起起伏伏,最后狠狠地拍打在礁石上,顷刻碎成雪白的碎屑,再迅速消散。

忽高忽低,如此反覆。

夏月看得有些出神。

他们就这样一前一后,听着奔腾激昂的惊涛声,久未说话。

尚睿站在她的身后。

一个巨浪拍过来,激起一人高的银白浪花,朝她脚上扑来。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没想后背撞在尚睿的身上。他伸手去牵她的手。

她一惊,手指被他碰到的时候,仿佛被烙铁烫了一般,猛地抽了回来。

一番接触,她用余光又开始打量他。

这个男子,他竟然能叫出她的真名,还能让李季给她治病。

更何况,他明明姓洪,却又长了一副尉家人的好面皮,真是让人琢磨不透。

据说开国的太祖皇帝,也是个鼎鼎有名的美男子。而自大衞开朝以来,好几代都是择美入后宫,所以尉家人的五官底子越来越好。

她未见过先储,也未见过其他皇室宗亲,却有一年元日随着父亲远远瞧过先帝的龙颜,知天命的年纪却温文沉宁,风姿犹存。

再想想子瑾。

她和子瑾从小一同吃喝,彼此熟稔得跟左右手一般,她自然习惯了他的容貌,也不以为意。突然,她想起那一夜王淦几人亵渎子瑾的话,面色霎时就白了,胸中顿时痛得似乎要滴出血来。

若是没有那场变故,天下间谁敢那般拿他的面貌来冒犯他。

如此一想,更加怨恨起御座上的那个人和徐氏来。

旁边的尚睿自小浸淫朝堂宫闱,心思缜密,见她面色忽明忽暗,便能将她此刻的心思猜个七八分。

一只低空掠过俯冲至水面捕食的大鸟,打破了两个人之间的寂静。

“我的确认识你父亲。”他直接说道,“却没什么来往。”

夏月狐疑。因为看他不过二十来岁,换成十年前父亲在朝廷任职的时候,他才多大?要说仅仅只是彼此认识,她却是不怎么相信。

她虽不精于算计,却也不傻。但是她又能如何,拿着刀抵着他的脖子叫他说真话?

思忖到此,夏月不禁想要抬头去摸对襟里藏着的那根簪子,手到半空却怕他生疑,生生把动作收了回来。

“你父亲为人孤高,我十分敬佩他的人品。”

当年,谁也没想到先储会托孤于喻晟。喻晟向来为人清醒孤高,胸中只装着天下社稷,后来和先储政见也不尽相同,虽然他因为先储而入仕,后来却没人将他归为先储一党,所以当时才将他忽略。

君子一诺千金,没想到他甘愿为了那一句承诺,放弃江山抱负和自己一身的才学,携着妻女四处躲避追捕,隐于市井之中。

这让尚睿十分敬佩。

尚睿拿眼瞧夏月,又怕她以为他是敷衍,补充道:“真心佩服。”

他平时看人都是鼻子朝天,能亲口说出“佩服”二字着实不易。

“那你以前见过我?”她指的是儿时。

尚睿侧着脸,含笑打量着她,目光从眉眼移到嘴,须臾后,本想摇头直接说实话,转眼却又反问:“你打赌又未赢我,我为何要告诉你?”一脸狡黠。

那一年,喻晟闹过一个笑话。

先帝遇见一盘残棋,不知何解,于是深夜召见喻晟。哪知喻晟匆匆赶到乾泰殿门口,太监点着灯正要替他引路,却“扑哧”一笑。原来不知道他为何,头上的发髻玉冠旁边居然插了支女子用的小钿子。先帝得知后,先是雷霆大怒,责骂他不知天子礼,但亲眼见到他后又忍俊不禁:“喻卿,这是何故?”

“小女刁顽,硬要跟着臣进宫,臣将她留在马车上,也没觉察她做出这样的事情。”

当时尚睿就在一侧,不禁插嘴问道:“喻大人家里有几个孩子?”

“回殿下的话,臣只有这一女,拙名昭阳,顽劣不堪。臣甚是头疼,哪敢再养孩子。”

话虽这样说,可是喻晟的脸上哪有头痛的样子,分明满是宠溺和欢喜。尚睿想起自己和双亲之间除了血脉还掺杂了太多其他,永不会这般亲密,不由得有些向往。

这记忆本应积压在某个角落渐渐尘封,却不想因为“昭阳”这两个字突然就鲜活了起来。

他脑中已过万千,最终却只字未提,只化作嘴角的一抹笑意。

那笑眼,霁月光风。

夏月收回落在他身上的视线,十分不悦地说道:“你既然知道我是谁,为何还不抓我去交给朝廷。”

他眼尾带着笑:“你出这主意,听起来倒是不错。”

她垂着眼,没接他的话,自己往回走。

因为涨了潮,海水漫过了大部分滩涂,夏月只好藉着那些礁石朝边上走去。礁石密密麻麻,可是有的礁石之间的间隔却有些宽,她不想湿了鞋,也懒得理留在后面的尚睿,径直在上面跳跃着朝前移动。

走到半途,能下脚的礁石越来越稀少。她好不容易找到下一个目标,就使劲朝那边一跃,本来并无难度,可是刚下过雨,石面十分湿滑。

她落脚的时候一个不小心,滑了一下,身体便朝后仰,她心中叫了一句糟糕,不想自己并未跌在海水浸染的泥泞里,而是落在尚睿的怀抱里。

他接住她,挑着眉说:“你父亲明明一身才学,怎么教养出你这样的女儿。”

小时候有人这样说,十有八九是在讥讽她母亲是商户之女的出身。她不悦地推开他:“与你何干。”

他站在泥泞里,不由分说地打横抱起夏月,踏着潮水朝岸边走去。

夏月十分憋屈地挣扎着。

哪知他的力气十分大,牢牢地将她抱在怀里,使得她的脸不得不贴在他的胸襟上,那触感又冷又潮。她这才想起方才为了替她避雨,他的衣服也许早就湿透了。

她微微愣怔,不禁伸出手摸了摸他身上别的地方。

他斜睨她:“朗朗晴空之下,你这是要做什么?”

她非但没有答话,还将外衣的衣襟扒开,拿手伸进去探了探中衣,也是湿的。

“那日我不过只看了你一眼,你这是要摸回来吗?”尚睿揶揄她。

夏月也不和他拌嘴,揪着他的衣服说:“春暖乍寒的,怎么能裹着一身湿衣服吹这么久的海风。”不知不觉她唠叨人的毛病又犯了,说完,她又埋头一看,发现他踩在水里,靴子自然也泡水了,“你这么大个人了,怎么不知道爱惜自己。人家都念叨着春捂秋冻,你倒是裹着一身湿,以为自己是铁打的似的。”

到了岸边,他将她从怀里放下:“我又不是女人,哪有这么娇弱。”

夏月听他这么一说,倒是回过神来,他这么来路不明的一个人,她本来是抱着以死相拼的决心跟着他出来的,如今关心他受不受寒做什么。

她不再多话,转身沿着来路返回。

尚睿倒是显得心情好极了,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说话。

“照你小时候的年纪看,今年你也二十上下了,怎么还没嫁人?”尚睿问。

这话倒不是故意试探她,而是他确实好奇。

夏月走在前面怕他嫌弃她挡道,于是不敢停歇地爬着山,说话有些喘:“我一个罪臣之后,嫁给谁不都是害人家吗?”他既然知道她的底细,她也懒得藏着掖着,索性直接认了。

尚睿一乐,这世上的女子不少,像她这样的倒是少见。以前他遇见的女子要么对他唯唯诺诺,要么阿谀献媚,一根头发也能夸出朵花来。还有,就是王潇湘这种,只会冷眼瞧着,像座冰山一样。

以前他出去逛酒楼,听旁人说男人都贱皮子,喜欢啃硬茬,越是不从的,越是心头好。

可惜,他却没有那样的兴趣。

倒是这闵夏月刚刚好,时而硬时而柔,你以为她要和你拼命的时候,她却突然给你一颗甜枣,你以为她温良顺从的时候,却又忽而跳起来呛你几口。若非不是因为……

他心中一凛,面上还挂着笑,心中却不舒坦起来。

却不想,走到山顶的时候,夏月停下来转身对着他:“我有一些话想对洪公子说。”

他等着她的下文。

“方才公子问我婚配的事情,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但是我想说明了好,”夏月僵着一张脸,“外祖母是我最后的亲人,我从锦洛来帝京看她老人家,原想伺候她百年之后,我一个人铰了头发去做尼姑。如今出了些变故,她老人家去了别的地方养老,可是我的决心却没有改。所以但愿是我误会公子的美意了。”她尴尬地一口气将话说完。

尚睿听到她要出家的话,微微一怔忪,不知她除了失去双亲孑然一身以外,是否还遇见了其他事情,才让她年纪轻轻有了这样的念头。后来又听她说出最后一句话,心中跟五味瓶打翻了似的。

他这辈子,只遇见过自己嫌弃别人,哪儿敢有他还未开口,便反过来先嫌弃他的。

这不是在宫里,他碍于身份不能将她怎么样,须臾,他掩了眼中积蓄的怒意,冷笑一声:“你可真看得起自己。”然后头也不回地朝山下走去。

他在前面走得很急,压根没想搭理她。

他扔了那么一句讥讽她的话,她也没恼。她不太喜欢琢磨那些拐弯抹角的心思,既然对方说没有,便是没有,她再不会多想。

山脚下两匹枣红马还在原地,只是淋了雨,马鞍有些湿。

她见尚睿站在一侧,神色又恢复了平静,才觉得自己真是多心了。

夏月却不知道,他这人若是存心收敛神色,任谁也看不出破绽来。

尚睿上了马,指着西边:“我们从那边绕回去,过两里地就是官道,那附近有个客栈,正好可以吃些东西。”

他不说还好,这样一提醒,她才想起两个人出来大半天了,顿时觉得饿。

一路上两个人骑马缓缓并排而行,到了客栈,发现客人不少。

“下月春闱会试照旧,这些时日自然人多。许多人在此落脚歇息,天黑前可以进城。”尚睿解释着,让店里伙计领着上了二楼包房。

他随意点了几个菜。

小伙计十分聪慧,不需要重复就记在心裏,又解释说店里客人多,可能上菜会慢些。

尚睿倒是懒得继续开口,挥了挥手便打发了那伙计。

伙计赔着笑,顺手关了包房的门。

包房里除了桌椅,还有一张宽敞的竹榻,大概是供人吃酒后小憩的。

不到片刻,小伙计先送来一壶茶。

尚睿却没动手。

夏月觉察到他整个人从半路上开始就恹恹的,脸色不好,于是拿起茶壶给他倒了一杯。

哪想他这人挑剔极了,看了一眼那茶汤的颜色和浮在面上的茶叶,皱了皱眉,只小小地呷了一口就鄙视地不再喝了。

夏月瞅着他的衣服:“要不要去跟店家借一套干净衣服给你换一下?”

他不豫道:“我不|穿别人的衣裳。”

夏月瞠目结舌,刚才他还说自己没女子那般金贵,可现在看来分明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时,店伙计又来敲门,说是刚才点的素肘子没了食材,要不要换成蒸酿三宝,这也是他们店里卖得最好的一道菜。

尚睿支着头,眼皮耷拉着,没话说。

夏月只得替他应了那小伙计,见他仿佛是真的有些受了寒,到底是替她挡的雨,心中有些不忍,又让伙计给他熬份姜汤来。

小伙计得了令正要走,夏月再次叫住他:“你们附近有没有卖新衣裳的?”

小伙计摇头:“咱们这馆子荒郊野外的,也是藉着后面的湖,才有人来踏踏青吃吃饭歇歇脚,哪会有衣裳铺子,”这伙计识人眼色,见尚睿一身湿气,又要喝姜汤,自然明白是要换衣服,于是说,“姑娘,你们要是不嫌弃,我们掌柜家的小少爷和这位公子身量差不多,我去替您问问。”

哪知夏月没开口,尚睿断然拒绝:“不要。”

夏月顿时觉得这人也太难伺候了,平时不知道被家里人惯成什么样,斜瞥了他一眼,对小伙计说:“你别理他,尽管拿来就是。”

小伙计见尚睿一身简洁精细的打扮,便知道是贵人,做生意的最善于从皮囊识贵贱,贵人自然脾气大,便笑嘻嘻地回道:“姑娘,我去找一身新的就是了。”

不一会儿,衣服送来了,果然是新的。

尚睿抬眼看了看,面色稍霁,起身开始解腰间的白玉腰扣。

夏月倏然起身,红了脸:“你就不能等我出去再脱?”

尚睿斜睨着她:“你都是要做尼姑的人了,还管这些俗礼做什么,反正上次我见过你的,这次你看回来,咱们就可以两清了。”

他说着话,并未停下手中的动作,白玉腰扣卸了扔在一旁。

这屋子不大,他坐外面,她坐裏面窗户下,如今他大剌剌地堵在中间,在她面前换起衣裳来,她却出不去。眼看他脱了外衣,只剩中衣,夏月又避不开,只好尴尬地转过身对着窗棂。

窸窸窣窣的声音停歇后,夏月听见小伙计敲门来上菜,尚睿开门将他放了进来。她想他应该换好了,不然也不会去应门,于是回身在凳子上坐下。

几个荤素搭配的菜被小伙计利落地摆在桌子上。

她准备吃饭,顺便看了一眼尚睿,这一看,差点“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也不知道小伙计什么眼神,还说那少掌柜和尚睿差不多身量,可是现在袖子和脚下短了那么多,穿在他身上就跟被勒成了小一号的人似的,十分滑稽。

小伙计也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看着明明差不多。”

尚睿低头打量着自己,眉毛都快皱在一起了,扔了块银子给伙计,指着自己换下来的那堆衣服:“你赶紧拿去烤干了,给我送回来。”

小伙计接过银子,嘴角都要飞起来了,急忙照做。

尚睿穿着那身不合身的干净衣服,坐在桌边一口喝了刚熬的姜汤。

此刻,在门外暗中守着的姚创等人也松了口气。

如今天下不太平,他们自然不敢让他一个人带着夏月出城,何况这闵夏月不比别人,若是她藏了祸心,那更不能大意。一路上,他们只敢远远跟着,没尚睿的授意,压根不敢露脸,可是任由他这么病了回去也不好交差。

尚睿头昏脑涨,不太有胃口,一碗热腾腾的姜汤下去,贴身的衣服也舒服了些,难免有些犯困,于是打量了一下窗下的软榻,对夏月说:“我在这裏睡一会儿,你自己吃饭,吃完了叫我上路。”说完,他就躺上去,不到片刻还真睡着了。

软榻上没有被子,估计就是有,也会被他嫌弃。

夏月看了他一眼,又埋头继续吃自己的饭。能帮他叫一碗姜汤已经是她这半吊子医者最大的善心了。

不一会儿,伙计将最后换的那道蒸酿三宝送来了,弄出些响动,但也没扰了他的好眠。

待她吃饱后,他依旧睡着。

外面天色尚明,还出着太阳,可是春日里的天气,看着是朗日,转眼就天黑了。她有些坐不住,开口喊了一声“喂”。

他没有动。

夏月走过去本想推一下他,将他弄醒,却觉得他脸色有些不对劲,惨白得一丝血色也没有。她摸了下他的手,冷得跟冰块似的,身体还不易察觉地哆嗦了一下。

她知道他这是寒气聚结于心之后,全身即将爆发高烧的征兆。

“洪公子。”她试着叫了叫。

他睡着的时候已经病倒了,当然不能应她。

夏月又叫了一声,依旧动也没动。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她又伸手探了一下他的额头,体温果然骤然升高了。

她见他真的病得不省人事,不禁退后一步,心中有了别的主意。

如今她已经轻轻松松出了帝京,眼前这人又这样,正是她脱身的好时机。

荷香还在城里,高辛玉也藏在城里。玉是身外物,荷香却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若是扔下她,会不会害得她丢了命?

但是,她自己此刻不走,子瑾已经起事,她便是他的软肋。

一想起子瑾,她又看了一眼榻上的尚睿。

他长着这样一副尉家人的脸,究竟是敌是友?是皇亲还是宗室子弟?他真的姓洪?假如他不姓洪,难道姓尉?

刹那之间,夏月想起他叫她“喻昭阳”的时候那满目的寒气,至今压迫得她喘不过气来。他知道喻昭阳,那么顺藤摸瓜就会牵连到子瑾身上去,更何况他还见过她的高辛玉。

哪怕只是万一,她也不能拿子瑾来冒这个险。

她一边想着,一边去摸|胸前藏着的那根簪子。

此刻,她要不要趁其不备,杀了他?

想到这裏,她的手哆嗦了起来,不禁将那金簪紧紧握在手里。她略通医术,知道要害在哪里,虽不能保证一击毙命,至少还可以补几下。

可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她活了这么久,连一只鸡也没有杀过,何况杀一个活生生的人。

正在她心中挣扎的时候,榻上的尚睿大概烧得迷糊了,竟然像个孩子一般,含含糊糊地似乎喊了一声:“娘。”

她倏然一惊。

是了,他也许只是个毫不相干的人,有爹,有娘,也许还有妻儿,她怎么能凭他一张脸和他知道她的真名,就要不分青红皂白地杀了他。

更何况,他还救过她。她怎能做这样恩将仇报、草菅性命的险恶小人。

她要还他一命,所以她才不能杀他。

夏月似乎为自己找到的这个理由松了一口气,接连后退了好几步,随后转身开门走了出去。

姚创悬着的心也跟着放了下去,朝旁边使了个眼色,叫人跟着夏月,然后自己小心翼翼地进屋亲自查探了一下尚睿的情况。

姚创一时没了主意,如果夏月真的要逃,他们怎么留,难道真像上次尚睿吩咐的那样,只需要留个活口?

夏月怕旁人怀疑,镇定地走到楼下。一楼大堂里热闹非凡,压根没人注意她,连刚才那个小伙计也不知道去哪里了。她目不斜视地走到外面马厩里,牵了自己的那匹马。

临走前,她回身望了一眼二楼的窗户。她估计一会儿小伙计会将烤干的衣服给他送去,看到他那副模样,肯定会去叫人替他看病。

怕惹人注意,她没有立刻骑马,而是牵着它,走在大道上,慢悠悠地。一来她怕迷路,二来她断定像尚睿那个样子,自己醒过来都难,莫要说来追她了。

她又回头看了一眼那家客栈。

他那么年轻力壮,看着身板也不错,应该不会因为发点高烧就死了的。

可是——万一那小伙计和掌柜都是个黑心眼,见自己跑了,留下的那个又不省人事,直接将他抬出来扔了了事,又如何是好?

她不杀伯仁,伯仁却因她而死。

夏月突然想起他为她冻伤的那双手,还有在黑壁崖的石洞内,那滴顺着他鼻尖滴落的雨水。

她走了一截,再翻身上了马。

一颗心似乎被什么东西缠了起来,越缠越密,绕了一层又一层,裹得她透不过气来。

这时,仿佛有一滴水滴在了上面,那么小小的一团湿润,却在层层叠叠中扩散开来,渐渐沁到了深处,清凉冰冷的触感挨着她的心,一时之间,似乎有了道裂痕,徐徐清风透入心间。

她骑在马背上,扭身看着来路,深深地吸了一口扑面而来的风,拉着缰绳又原路折返。

她告诉自己在血鹊这事情上,她欠了他一条命,如今先还了再说。

夏月这么快去而复返,让姚创措手不及,他不知道夏月的意图,也不敢拿尚睿的安危来冒险,让他们再单独相处,便轻轻一跃藏在了屋梁上。

她回到屋里,摸了一下尚睿的额头。

果然已经烫得惊人。

他开始呓语不止,但是模模糊糊听不清在说什么。

夏月叫了小伙计给他找了床被子给他盖上,自己又去打了盆凉水,拿帕子浸湿了之后敷在他的额头上。他的头和四肢截然相反,简直冰火两重天,所以折磨得他时不时地哆嗦一下。

小伙计见他这样,不禁问:“他冷成这样,要不要再加一床被子?”

夏月摇头:“他只是发高烧所以才觉得冷,盖多了反而不好。”

小伙计又热心地问:“要不要我给他弄个汤婆子来?”

夏月摸了摸他透心凉的手,答道:“他身上烫,这样的病就是要散了热气才好。汤婆子太烈了。”说着,顾不得小伙计还在旁边,就将他双手焐在自己温热的掌中。

可是他的手指那长,她压根包不住一半,只好来回地揉搓着。

小伙计以为两个人定是夫妻,也没多想。

夏月又说:“小哥,麻烦你帮我们找辆车,送我们进城去。”

小伙计想想也是,这裏荒郊野外的,既没大夫也没药,肯定不如城里方便,说道:“只是,这马车……”

夏月懂他的意思。她出门压根没带银子,也没注意尚睿刚才换了衣服之后将钱袋子搁哪儿了,只得将怀里的那根金簪交给小伙子:“我没带钱,你看这个行不行,还要麻烦你找两个人帮我把他抬下楼去。”

小伙计心中一跳:“姑娘,你这首饰忒贵重了,行是行,肯定要不了那么多。”

她本来没打算留着这簪子,若是方才她逃了,也是打算将它当了做盘缠。她想了想:“要不你拿去切个角,剩下的还我。”

小伙计觉得这主意倒是不错,拿在手上掂量了一下,准备去请教掌柜的,却忍不住又问道:“这么好看的首饰,切了是不是有点可惜?”

夏月搓着掌中那双冰凉的手,眼皮也没抬:“身外之物有什么可惜的。”这东西反正是他掏钱买的,拿来救他的命不正好是用在刀刃上。

“哦,对了,我还有两匹马,你先照看着,过两天会有人来领。”夏月补充道。

不一会儿,小伙计就找来人和车,将尚睿抬上了车,还不忘记将烘干的衣服一并递给她。

小伙计又说:“这位大哥接了姑娘你的活儿,你跟他指路就好了。”

夏月随着小伙计的话打量了一下那车夫,十分精壮的一个中年汉子,长相却不怎么舒服,特别是小伙计将尚睿的衣服交给她的时候,他看到那枚毫无瑕疵的白玉腰扣时,眼睛都亮了。

她留了个心眼,问小伙计:“这大哥不是你们店里的吗?”要是开店做正经生意的,她倒是不怕。

小伙计答:“我们店里的马车是送货的,怕你们坐着不合适。这大哥经常来这裏打酒,听说我们找车,他就说他有。不过您放心,车钱掌柜的已经付了。”

自从王淦的事情后,她对这些细枝末节很敏感,胆子变得十分小。

一时间,她有些犹豫。

夏月打量了一下车里的尚睿,本想着叫车夫把他送进城去,她半路上和他分道扬镳,这下子怕是不行了。留他一个人,对方万一起了什么歹心,他恐怕只能任人宰割了。

她看了看小伙计还给她的那根切残的金簪,欲哭无泪。掌柜大概觉得簪子精致,缺了哪里都不好,干脆将簪杆给去了,剩一个簪头给她,拿来防身肯定是不行了。

她将尚睿留在车上先托给小伙计照看,借口说自己要出恭,趁机进了厨房要了一把小刀藏在身上,随后才上了车。

姚创远远盯着她这样折腾,心情倒是复杂了起来。

尚睿的身量有些长,那马车压根不够他平躺着,只好斜靠着坐。可是,这马车轮子做得十分简陋,那车夫赶车的技术也不怎么样,车厢里又颠又晃,他的头不停地磕在侧面的木板上。夏月在旁边都看着心惊,别到最后脑子不是烧坏的,而是磕糊涂的就不好了,急忙将他的头揽在怀里。

他的头依旧热得滚烫,眼睛紧紧地闭着,嘴唇因为发烧显得丰润鲜红。

她很怕身边人这样不止不休地发烧。当年,子瑾就是这样将耳朵烧坏的,她自小就留下这个阴影,至今心有余悸。

夏月幽幽地叹着气,又将盖在他额头上的湿帕子换了一面。

可是他实在太烫了,连那冰凉的帕子也被烘得暖和,车上没有水,只能将帕子放在风里凉一凉,再贴上去。

车窗帘子没敢放下,她一直紧张地盯着车外面,就怕车夫将他们拖到什么荒郊野外的,她不禁摸了一下身后藏着的那把刀,确定还在那里后,稍微心安了些,又将尚睿的手拢在手心裏哈气。

如此反覆很多遍。

他们骑着快马出来没什么知觉,心情又轻松,哪想回去的路程却那样漫长。

她久久地繃着神经,眼看着窗外天色渐渐暗下去,最后混沌一片。

忽然,怀里的人动了一下,迷迷糊糊中还冒了一句:“朕要喝水。”

高热烧得他嗓子都哑了七八分,语音呢喃,她只听清楚后面那个“水”字,便说:“忘记备水了,你只有忍一忍。”

蒙胧中听见这个声音,尚睿一个激灵,神志清醒了大半,顿时察觉自己失言,目光狐疑地审视了四周一遍,须臾,又闭上眼睛。

夏月本以为他醒了,想着他们如此暧昧地依偎着,十分尴尬,鼓起勇气垂脸打量他,却发现他压根没睁眼,以为他大概还在梦中说胡话,于是又将额前的帕子翻了个面。

而后,又将他一双冰凉的手揉搓了起来。

尚睿合着双眼,有些舍不得睁开。

一路上相安无事,夏月放下心来。

进城后,她放开尚睿,挑开前面的门帘,给车夫指路,直接去了李季府上。

到了李府门口,她客气地请车夫去叫门,自己又回身一看,发现他已经醒了,直直地坐在车里。

她看着他,不知这中间的经历从何说起,嘴唇翕动,正要说话,却被匆匆而来的门房打断。

李季得了消息,脸色都变了,从府里迎了出来。

尚睿却撑着头,自己揭了马车的竹帘下车。

她回了自己的院子,也没人来告知她后来他怎么样了,看他下车走路的样子,想来只要有李季在,是没有大碍的。

她不知道的是,后来尚睿并未回去,而是待在李季府上。

尚睿对李季说:“本来没什么大病,你就在这裏给我抓点药吃了就好,免得回去叫御医记档,问东问西,惊动了皇后和太后,又是一阵唠叨。”

哪知,刚喝了药没多久,他又发了一次高烧。

在李季府里等了尚睿一天的明连,含着泪念叨:“早上出门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会病成这样?这回宫去可怎么交代。”

李季解释说:“皇上这是连日操劳,吃睡都不怎么上心,积劳成疾,又受了寒,才发了这么猛的热病。”

李季又问:“姚大人,你们和皇上到底去哪儿了?”

姚创没敢答话,未获尚睿的首肯,他怎么敢多嘴。

明连迟疑:“现在要回宫吗?”

姚创说:“皇上刚才说先不回去,那只有先留在李大人这裏。”他这人一根筋通到底,尚睿说什么便是什么。

尚睿被烧得全身发冷,浑身战栗着,待李季给他施了两次针才稍好。

荷香去后院厨房的时候,听见煎药的动静,便回来告诉了夏月:“小姐,我们要不要去瞧瞧?”

“瞧他做什么?要不是为了他,我早跑了。我现在肠子都悔青了。”她将事情大致跟荷香说了说,除开她起心杀了他那段。

“还有你,”夏月又伸着手指头戳了戳她的脑袋,“早叫你走你不听,我今天要是狠下心懒得管他,留下你一个人怎么办?”

荷香抿着嘴笑:“小姐要是找着了少爷,给我托个梦什么的,我就开溜了。”

“呸呸呸,”夏月道,“人死了才托梦呢。你得多恨我,才想要我给你托梦。”

荷香咯咯咯地笑个不停。

两个人正在房里嘻嘻哈哈的时候,门外却来了人:“闵姑娘。”

一个少年的声音,不太耳熟。

“闵姑娘,你可是歇下了?”对方见夏月没有应声,于是又客客气气地问了一句。

荷香去开门,发现来人是明连。

明连不敢进屋,停在门口。

“怎么了?”夏月在插屏后面的里屋问了一句。

明连深深地作了个揖:“我们家公子念叨着姑娘的名字,请姑娘去看看。”

夏月闻言呆怔,这人要是病了该找李季,要是没大碍了就回自己家去,找她干吗?

“有什么事吗?我这都歇下了。”夏月婉拒。

明连见她推辞,心中有些憋屈。刚才他在门口就听见主仆二人的嬉闹声,如今皇上为她受了凉,她还开心得跟遇见了喜事一样,连看也不想去看一眼……

他又劝道:“我们公子此刻不太好,希望姑娘能去看看。”

夏月见他这样,不好再推辞,只得将衣服穿戴整齐了,跟着明连走一趟。

她看见尚睿的时候,李季正在给他扎针。

李季抬眸察觉她的脚步,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尚睿躺在床上,衣襟微微敞着,胸膛露出来,锁骨下的云门穴和中府穴都扎着银针。待一炷香燃到一半后,李季将尚睿虎口和胸口上的银针都分别捻转几圈。

小药童端着搁银针的盘子,一动不动。

夏月不知道叫她来究竟干吗?

她瞅了明连一眼。明连垂着脸,也不说话。

她有些忌惮李季,被他救了一命,如今还寄人篱下,只好乖乖站在旁边等着。

忽然,床上的人冒出一句呢喃。

夏月闻言不禁瞪大眼睛。

而后,他又喃喃地重复了一遍,那两个字明明白白是“夏月”。

室内静得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若是第一遍她还能装着没听懂,这第二次却是清清楚楚。

夏月的脸倏地红成了个柿子,她这才明白刚刚明连口中的念叨着她是什么意思,顿时恨不得立马扑上去捂住他的嘴。

这男人真是在意识不清的时候,都还要和她作对。她守着他那会儿,他就喊“娘”。别人守着他了,他偏偏要喊“夏月”。

一炷香燃尽,李季拔了针,带着人退出屋去,亲自守着煎药。

明连倒是直率,说道:“闵姑娘,是我擅自去请你过来的,我们家公子并不知道。他这样病着,嘴上又惦念着你,我就想要是你在这待一会儿,他心裏会不会好受些。”他本来就是一个五官标致的小少年,此刻一双眼睛仿佛随时要滴出泪来地求着她,更加让人觉得不忍。

夏月嘴硬心软,只得答:“那还要我做什么?”

明连忙答道:“不用不用,你坐在这裏就好了。要是公子醒来就见着闵姑娘,估计病也能好个大半。”

于是,夏月就着刚才李季用过的凳子坐在床前,有些无奈。

没一会儿,她的名字又从他嘴裏逸了出来。

多听几次之后,她倒也坦然了,想着也许白天一直是她待在他身边,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而已。

明连湿了帕子给他敷额头。

“你们公子,以前这样病过吗?”夏月有点瞌睡,不禁想找点闲话说。

“很少。”明连答。

夏月想了一下又问:“他怎么和李大人这样熟?”

明连觉察到夏月想套他的话,于是黯然答道:“公子不喜欢我们聒噪,姑娘还是别问了。”

被人识穿了意图,她只得作罢。

没人说话,又不好意思睡觉,她只好研究起别的事情来。

刚才李季给他扎的那几处穴位,她粗略地记在心裏。她第一次见到退烧散热驱寒,居然会取云门和中府这两处。

《灵灸》裏面写“疾浅针深,内伤粱肉,病深针浅,病气不泄,病小针大,气泄太甚,疾必为害”。

同一个穴位下针,不同的病症,提插捻转手法也不一样,不同的大夫下针取穴的手法各有不同,甚至对男女病患也有区别。

夏月对李季的医术十分好奇,之前,她只见过李季给自己施针,如今好不容易来了第二个病患。

她不禁想再仔细看看尚睿身上的针眼。只是,她再怎么荒诞不经也做不出剥开男人的中衣看胸脯这样的事情,她浅浅地叹了一口气,只能捧着他的手,琢磨着虎口的那个针眼。

来来回回研究了好几遍之后,她才发现他的手一点也不凉了,温温热热的,她继而又去摸了一下他的后颈,温度也平缓下来,几乎和常人无异。手上的肌肤,也开始有了些潮气。

夏月回头对明连说:“你得去要一套干净的衣裳和被子,你们家公子快要发汗了。”

她的话刚说完,还没来得及回头,只觉得被自己捏着的那只手,突然有了力气,反过来握住她,然后猛地将她一拽。

她一时不防,趔趄着朝床上歪斜下去,正好扑在他的胸口上。

床上那人,垂眸看着胸前的夏月,嘴唇动了动,说道:“你不是要做尼姑吗,六根怎能如此不清净,你刚才是准备把我这双手给生吞了?”

他的嗓子依旧哑着,这么长的一句话中好几个字几乎喑哑无声,说话的时候也有些中气不足,眼睛下面染着两团青灰色,即使这样,依旧不妨碍他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

夏月郁郁地支起身子,退后几步对明连说:“你们公子现在醒了,大功告成,那我就告辞了。”说完,便一溜烟走了。

尚睿喝了几口水问道:“她怎么会在这裏?”

明连忐忑地答:“明连该死,自作主张地请了闵姑娘来探望皇上。”

尚睿慢悠悠地将杯盏在手中转了半圈:“你胆子倒是越来越大了,朕的事你也敢管。”

明连脸上变了颜色,“扑通”一下双膝跪地,也不敢辩解。

尚睿瞅着他,知道必有蹊跷,便问:“朕睡着时说了什么?”

明连答:“皇上一直喊着闵姑娘的名字。”

尚睿面色平静地听着,吩咐说:“你先替朕更衣,然后去叫姚创来一趟。”

待他换了中衣,明连就将门口候着的姚创请了进来。

姚创事无巨细,将所见所闻汇报了一遍,包括他昏睡后夏月在包房里如何掏出簪子想要杀他,又如何牵马逃走却去而复返,将他送回李府。

尚睿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上的针眼,静静垂着眼,听姚创说完,最终一个字也没评价。一双眼睛如古井般,表面平静却幽深难测。

片刻后,李季端着刚煎好的药入门,见尚睿仅着了件中衣坐在床上,忙说:“皇上莫要着了凉。”然后服侍尚睿喝了药,让他躺下。

一炷香还未燃尽,他的一身衣裳又汗湿了,于是明连打了温水给他擦了身,再换了衣裳。

折腾了一遍后,他躺在床上合着眼,半晌没动静。

众人以为他睡了,不敢弄出一点响动,悉数退去,只留了明连一人。

更漏一滴一滴地走着,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突然握起双拳,使劲地捶了一下身下的床榻。

“咚”的一声。

明连被这响动吓得瞌睡瞬间就没了,怕他是被梦魇着了,微微地叫了一声:“皇上。”轻手轻脚地走近,准备撩开帐子看看。

哪想尚睿却猛地坐了起来,掀开帘子,就要下床。

明连差点就撞在他头上,忙退后说:“奴婢该死,惊了圣驾。”

尚睿没有理他,连鞋子也没穿,就站了起来。

明连一蒙,不知道尚睿究竟要干吗,只见尚睿表情阴鸷,大步跨出内室,居然推门就走了出去。

明连慌了神,忙追了出去,走了几步又折回来匆忙地取了靴子和外衣,慌乱地抱在怀中。

尚睿疾步走在回廊下,明连在身后小跑地追着。

明连不敢喊他,这裏不是康宁殿,怕惊动了李府里别的人,也不敢阻挠他,伺候了皇帝这么久,他何曾见过这样的阵仗。

尚睿出了抄手游廊,下了阶梯,穿过院子。

他高烧了一天,热度刚刚退下,又粒米未进,现下怒火攻心地穿过半个李府,脚下已经有些虚浮。明连急忙上去抱住他的膝盖:“公子,地上凉,您先把靴子穿上。”

尚睿连看也没看他一眼,沉沉地喝了一声:“滚。”然后甩开他,又继续朝李府后面住着夏月的“桃叶居”走去。

这时,一直不敢离身的姚创也跟了上来。

尚睿径直走进桃叶居的院子,行至厢房门口。连鞋也未穿的他只着了一件单薄的中衣,在这寒夜中全身都是虚汗。此刻,他就如同被一头猎人伤了最软弱最致命处的野兽,脑子一片空白,胸中的怒意和傲气几乎要把近身的一切都点燃了,他未有任何迟疑,恶狠狠地抬腿一脚就踹开了门,绕过插屏,直奔内室。

之前夏月睡觉的时候没有熄灯,所以他很容易就找到了她。

梦中的夏月,被这响动倏地惊醒了过来,还没来得及回神,就发现一个影子越过纱帐,直接上了她的床。

瞬间,她吓得尖叫起来。

歇在外间的荷香早被这动静吓蒙了,听见夏月的叫声飞奔过来。荷香扑到尚睿身上,想要将他从夏月身上拉开。尚睿手臂一拂,就将她推开了好几步,跌坐到地上。荷香顾不得疼,慌了神大喊着来人,又要上前去。

明连也跟着进了屋,却不敢抬头看帐内。

尚睿说:“捂了她的嘴,拖出去。”

明连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却又不得不照着尚睿的话做。

顷刻后,荷香连人带声就消失了。

此刻,摇摆中的烛火映出尚睿的身影,他骑在她的身上,居高临下地打量她,冰若寒潭的双目蓄着一层怒意。

夏月吓得脸上没了血色,心中翻滚着惧意,却咬着唇硬着头皮说道:“你滚开!”

尚睿不跟她废话,脸上怒极反笑,伸手用虎口钳住她的下巴,拇指和食指一拢,似要捏碎她的骨头一般,另一只手去扒她的衣襟。

夏月使劲想要推开他的手。

若是往日两个人单拼力气,他几个指头就可以对付她。只是他现在大病未愈,手脚都是软的。她拼了命地一搏,居然真的挣脱开来。

哪知尚睿也是赌了一口气,再一次死死地按住她。

夏月无法动弹,只能瞪着眼看他,痛恨自己白天没有一刀杀了他。

尚睿自然猜得出她在想什么,寒着眼,嘴角故意挂着讥笑:“与其有精力后悔,不如再使点劲,我就喜欢咱们现在这个调调,你越犟我越喜欢。”

夏月听着这话,全身都开始发颤,牙齿也上下磕着,随后,张嘴就要咬自己的舌头。他的手指捏着她的下颌,夏月刚刚起意,就被他觉察。

“你要是敢咬舌自尽,我就将刚才那丫头的肉一块一块割下来给你陪葬。”他的嗓子依旧和刚才一样嘶哑,语气又低又沉,却说着世上最恶毒的话。

半晌,她强忍着颤意,吐出两个字:“你敢!”

尚睿带着嘲弄的神色嗤笑着说,“敢不敢,并不只靠一张嘴来说。”语罢,放开她的下巴,伸手就摸进了她的脖领。

他的手是温热的,和刚才两次她焐着的那双冰凉的手完全不同,可是此刻却像锋利的刀刃一般将她生生割出血来。她觉得心中那道缝隙,又被封得严严实实。

他有了别的动作,自然就松开了对她双手的钳制。

夏月的一只手得了自由,连忙去摸枕头下,等将簪子捏在手里才想起白天为了凑银两,簪杆已经被那掌柜给切了,她哪还能用它自保。

她的举动并没有逃过他的眼。

尚睿顺着她的动作从枕下一把夺过那根残簪,冷笑:“这次你想用它捅我哪里,脖子还是胸口?”

那金制花瓣本来就娇气柔软,他五指一拢,将簪头拽在手里,使劲一捏便没了原形。

他将它狠狠地掷在地上。

如此一个波折,他的怒意又深了一层,将她的双手压在两边,膝盖强行分开她的双腿。

他这一生无比桀骜轻狂,何曾这样被人弃之如敝屣。

她要死了,他夜行百里去替她找药。

他因为性急害得她折了手,他背着她走在雪地里。

他怕伤了她的心,甚至不敢伤了尉冉郁丝毫。

可是,她却连正眼也不看他一下,就像当初对他送的簪子一样,将他的心意踩在泥里。甚至,他见她郁郁寡欢,便带她去看自己心中藏了多年的景致,而她却想趁机杀了他。

他胸中的怒火烧到难以自已,眉目却含着笑,嘴唇贴着她脸:“你若是将我杀了,我一会儿还怎么让你欢喜。”他的唇此刻苍白如纸,因高烧而干燥翘起的皮,随着他说话时双唇翕张的动作而刮着她脸上的皮肤。

夏月又惊又怕,往事像噩梦一般重现,王淦一行人在锦洛湖边的话语动作和此刻的情景重叠在一起,绝望铺天盖地朝她涌来。

此刻的尚睿连吻也不想给她,直接伸手去扯她下身的裤带,无关情欲,只是泄愤。

却不想身下的人全身一松,原本拼死反抗着他的力道消失殆尽,四肢僵硬不动了。

他心中顿时茫然,不禁抬起头看了一眼。

哪想夏月的脸在昏暗的烛光下呈现出一种灰败的颜色,整个人没了生气,眼中失了华光。

他微微一愣,半晌没再继续。

她平静清冷地开口说道:“你要干什么就快些,反正忍忍就过了。”

她又说:“若是这辈子总要有那么一次,是你总比路人好,至少你那张脸还过得去。”

说完,她将手从他那里抽出来,自己伸到腰间,去解自己中衣一侧的系带。系带很容易地就解开了。

他支着肘,冷眼旁观。

中衣裏面的肚兜露出来,粉色的底子上面绣着白色的玉兰花,原本应该风光旖旎的气氛,此时却全是冰冷决绝。

她又将手抬到脖子后面去解自己的肚兜。

他却一把制止她。

她干脆放弃解那系带,而是粗鲁地直接去拉扯胸前的布料,他扣住她的手,不让她再动。

她瞥了他一眼:“公子难道真的觉得自己送上门的女人,不如强来的有滋味?那好,”她将手撑在他的胸前,“你喜欢我怎么做?”

这时候,桌上油灯里的灯芯缓缓沉到了油里去,帐内的光线越来越暗,最后,一室无光。

黑暗中只听见他与她的呼吸声。

门窗紧闭着,外面既无星月,也无人声,静得出奇。

忽然,她觉得身上一轻,他居然从她身上离开,转身下了床。

他身形微晃,脚下像是踩在棉花上,咬着牙几乎耗尽全身力气才能站稳。只见他立在床前透过黑暗盯着她,半晌,冷声笑着从嘴裏挤出一句话:“你赢了。喻昭阳,你赢了。”

说完这句话,他陡然转身将桌子上的茶具烛台全部扫到地上,摔了个粉碎。

后来,尚睿也记不清自己是如何回到自己屋子的,只觉得整个人浑浑噩噩地昏睡到了第二日傍晚。

他沉默地更衣、喝粥、服药,精神好了不少,一双眸子也暖了些:“桃叶居的那人怎么样了?”

明连犹豫着拣比较顺耳的词,答道:“奴婢擅自做主将丫鬟放了回去,可是丫鬟说闵姑娘怎么劝也不肯吃饭,已经饿了一天了。”

“绝食想死?”他冷笑。

这时旁边的李季又躬身要请脉。

尚睿青着一张脸,对明连道:“你去转告她,如果她想死,别忘了我昨晚的话。”他又看了李季一看,“你一会儿跟闵夏月说,你虽然不能亲手替她那亲戚治病,却可以教她,叫她从明日起好好跟着你学。”

李季说:“治病讲究望闻问切,臣连人也未见过,如何能治,又如何教她?”

尚睿冷冷道:“那是你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