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很像是她的风格,他暗忖。她向来很少在自己身上堆砌大量的金银珠宝,衣着也尽量以素净而出众的色调图案为主,甚少身披绫罗绸缎;但在这一切之后,她所欣赏的东西不必名贵,但一定要少见而精致,能够衬托出她的独特气质——这真是她的特点,如谜一般总是半隐在雾里的女子,总以云淡风轻的微笑和雍容冷淡的态度来掩饰自己的真心。
这难解的女子。他有时候总觉得自己几乎要看透她的内心了,但下一刻她已迅速地以轻淡的微笑和刻意的礼仪,将自己伪装起来,将他远远地推开到一边,让他陷入云里雾里的茫然和忿怒。他是她的夫君、她的主人、她往后的一生、她生命里的一切,但是他对她却总是那么地无能为力,无法掌握住她的思绪、她的真心、她的爱憎,甚至她的一个微笑。
而现在,为了扳回他曹氏一门在大权争夺中的劣势,他竟然不得不向这个司马家最出色的女儿和颜悦色了;他知道她只会安安静静地听着他的旨意,微笑着不置可否,把所有的担忧惊疑忐忑不安都留给他人——
“朕想率先垂范世人,下旨减乘舆服御、后宫用度,及罢尚方御府百工技巧靡丽无益之物。”他尽量使自己的口吻镇静得听起来像是例行公事,但他视线的余光无意中扫到了她的容颜,发觉她竟然露出了全神贯注的认真神情,他心底暗暗地吃了一惊。
但是这样专注聆听的神情,突然使他的脑海里闪过一道奇异的光芒。在他能够理性地判断自己这样做是否合宜之前,他已经脱口而出,直截了当地坦率问道:“你会帮助朕达到这样的目的吗?”
司马回雪看起来是很明显地吃惊了,因为她那从容的神情里起了一点点波动。
他……竟然没有拿出那种高高在上的皇帝架势,也没有那样客气但疏远地礼貌征询她的意见,就像他方才对卞解忧做的那样;他竟是如此直率无伪地寻求着她的配合与援手,语气里没有戒慎、没有试探,也没有怀疑与过度的谦卑。
他只是很坦白地追寻着她的答案,在他脱口而出的那一瞬间,她几乎可以肯定他是不带任何心防与嫌隙地殷殷寻问着她。这是一种心意已决的从容不迫,还是一种……隐藏得很深很深、却仍然不小心流露出来的信任呢?
她不自觉地微笑了,纤手随意地拨弄着琴弦,想起卞解忧刚才弹奏的《怨歌行》。在她无心的拨弦下,一串似曾相识的曲调竟然流泻而出。
“新树兰蕙葩,杂用杜蘅草。终朝采其华,日暮不盈抱……”她轻声地哼唱起来,视线在凉亭之外的花团锦簇上流连了一瞬。
“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馨香易销歇,繁华会枯槁。怅望何所言,临风送怀抱——”
曹髦漂亮的眉有丝不耐地轻皱了起来。这女人果然用不置可否的态度作为回答!为何每次他想要按捺着满腔对司马家族的恼恨不快、和她好好沟通一下的时候,她却会重又露出这种仿佛掩饰着什么的云淡风轻态度?难道她的情绪、她的想法,于他而言永远是无法捕捉、捉摸不透的吗?
但这一回,司马回雪在他怒气发作、拂袖而去之前,给了他清晰的答案。
她停下了抚琴的手,抬起眼来定定地直视着他。那眼神是如此的透明且清澈,一霎那竟然震慑了他的神经、他的思想。然后她唇角绽放出一朵夺人呼吸的眩目笑容,她说话的声音是那样轻而且柔,像一潭午后宁静的湖水。
“好吧。”
他居然有点莫名其妙了,不禁下意识又问了一句:“为什么?”为什么她答应得这样干脆呢?甚至没有要求其它的条件?难道她是太过天真幼稚了,以至于不知道这件事情的严重性,或者推行之后会遭到司马家族怎样顽固强烈的反对吗?
她轻轻一笑,“铮”地拨了一下琴的宫弦,似笑非笑地给了他一个让他如堕五里雾中的奇怪答案。
“因为卞皇后的那曲《怨歌行》啊。”